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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的来信(第十八封信)

作品名称:疫区的来信      作者:钉子      发布时间:2009-12-28 15:41:40      字数:16838

第十八封信(收信时间:5月15日)
钉子。中午的时候,太阳在瓦片上落寞地晒着,瓦片下面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白衣姑娘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她推每一扇门,仔细地看门上雕刻着的花纹,看房间的大小,看里面的装饰陈设;她把每一扇窗子推开一遍关起一遍,她抚摸窗子上油彩涂抹成的图案,用一根指头模仿作画者运笔的走向;她又试着移动一些小件的摆设,把它们放到不同的角落,看改变它们的位置之后是否改变了一屋子的空落,然后把它们还原;遇到每一个凳子,她都坐一下,在桌子、茶几前面她俯下身子,模拟一个动作试试……整整一日坚持无话,直到下个清晨她把这些重复一遍。那时候屋子里就有她一个,她不愿意她做这些落在别一人的眼睛里,她浸没在一种安宁之中,颇有些幸福的感觉,她一次一次迫使自己想,她喜欢这所房子,喜欢这个家,她要把它买下来。
其它,大部分时间是坐着。仿佛坐着能坐出什么来,静默能成就一切:她喜欢的屋子、四壁,一些家具、器皿,在一些时候会向她挤过来,也许是她让它们过来;至少她能当作是如此,有什么在猛然收缩,她忍不住抽搐一下,定睛看去:空洞洞的房间,暗红色的桌子前面,一缕游丝缓缓飘升——再没有什么。没有不断扑打过来变幻着的世间万物,没有被风吹斜的光线;没有走着,没有什么可以看;只是想,她想啊,她狠狠想着,一天过去,她没有想出什么来,一天成为没有;只有重复,她已经变成了别一个人。她想得太多;总是这样:想得太多就等于什么也没有想。
这没有(或者说这停止)一直来到女神的屋檐下才停止。
这里有二十五条曲折弯转的小路,纵横交错在花木的茂盛之间。只是白衣姑娘没能把它们数出来。据说它们把女神庙的大花园分成了面积完全相等的二十五块,她还更看不出来。随便看过去,这是一片姹紫嫣红、春光烂漫,似乎有人夸口说这里搜罗了天下所有在春天开花的草木,小路、广场,还有一些草坪,疏疏落落地散着人,个个锦衣华服,个个各不相关,个个只是懒懒散散地各自游移。她似乎从未见过这许多人拥在一起(而一个毫无迟疑的声音提醒今年的人数还不及往年的两成),她就一心想要走入他们之中去,几乎是冲动,她想走过去走过来,从一个人一个人面前晃过,看见他们,被他们看见,却是消失隐没在其中,她和他们只是彼此的背景——多半还不止如此,她和他们,所有人都是背景,移动的人全空成了些影子,就连静止的房子、高的树木、大到无形的阳光……她不能同她们在一起:首先,她们认识她(可是,她们怎么就会认识了她?比其他人她们对她多知道些什么?),对于她们,她就是个特别,她们随时都把她从人群中区分出来着;其次,她们是女神的侍女,心中深怀有的是人面胜于花面的信心,随时想要与什么相映生辉、斗艳争芳,太惹人关注;还有,既然是在一起,她与她们不可避免地要有一部分粘在了一起,而这肯定要影响她移动的轻捷;而且,一定不能同她们说话,不能回答问题,不能解释……当条条框框一一生成,她也成功地从她们之中离散开来,成为了一个单独,成为了人众之中毫无区别的一个。游走之间,她念叨着:她们在哪里呢?假设一种寻找;当看着,要像个孩子,或者头脑简单的人,看见别人,忘了自己。假设一种丢失;当走着,这里有两个人,一前一后,一个说一个听,说者和听者相近又相远,她们始终在相互寻找。假设一种假设,等等。
葭蒻三天都来看她,今天一早带着露水晨光还带来一个姑娘,说是来向她借一颗宝石,“像所有美丽的姑娘一样,花魁娘子骄傲易怒,爱耍性子。她喜欢花骨朵一样的姑娘,喜欢看她们也喜欢被她们看,更喜欢被看作是她们。而她一心把侍女的墨镜看作是对自己的大不敬,去年的墨镜几乎是一种时髦,仅有少数几个侍女戴,女神就发了火,女神庙里当即吹过妖风,天上落下冰雹,不分青红皂白打了侍女还打了花草。接着,这一年余下的春天杜鹃糟根死去,而在夏天红玫瑰和粉月季更是颓淡成了惨白,毫无颜色……花魁娘子虽然青春美丽,是个永远年轻的姑娘,却不是随便可以惹着玩的,可是墨镜又岂敢不戴,国家和城堡的三令五申可不是说着玩的,这可该如何是好呢?最后终于有人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每个做女神侍女的都要戴上一颗宝石,让宝石的璀璨充当她们的眼睛——对此她们很满意,相信女神也一定会满意,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最能让姑娘们眼睛发亮的就是宝石了。”葭蒻一本正经地述说这个前因;又解释按照行规他们珠宝店的宝石不可外借,而且那个姑娘也需要特别珍奇名贵的,因为这一天她等待了太多、是她的非同寻常。说到这里她停下,转头去朝着那姑娘嗤嗤地笑(那姑娘戴着羽翎装饰的墨镜,依在葭蒻身旁一直不声不言,此时却也微微偏头飞红了脸,不像花骨朵,像只黄梨);接着又来对着白衣姑娘笑;“太过分了,你为什么不问?”似乎是好不容易才笑完了——即使所用时间不长——最后终于才说出了这句。“问什么?”她问。“烟子姐姐,别装你的玉石雕像啦。”她喊。“不过是学着刻意于不好奇。近朱者赤嘛。”她说。“为何不再是近墨者黑了呢?”她问。“舞文弄墨之余,偶尔调脂研朱,有何不好?”她反问。“好啊,这回才正派了一点。然后就点绛唇、傅彤脸,是吗?——她今天要做花魁娘子的侍女。”好像从未有人同她如此亲近过,葭蒻把头伸过来似乎要把脸贴在她脸上,她的心慌乱乱地跳了两下,几乎要往后退去,她叫她姐姐,可什么是姐姐,她觉得这个称呼有那么特别,似乎她从未听过这个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只戴一颗?我们都有两只眼睛嘛,所有人,包括花魁娘子、九天玄女、四脚蛇……好像所有有眼睛的东西都是有两只眼睛。所以怎么好只戴一颗呢?难道骄傲的女神不会以为是对她的轻慢?应该有两颗,最好是不同的两颗,让女神和所有其它的什么眼睛一只被热熔、一只被冷凝……”她急慌慌地想说很多话。
昨天葭蒻带她去参观珠宝店,好像要她买点什么又不很像。她看了看,不做任何评论也没有买,虽然在那个大理石地板反光的地方她想讨好一些人,当他们在她眼前出现,有些表情,有些言语——不仅葭蒻,包括几个店员、来来去去的顾客——但她忍住了这种愿望,于是(这个递进有一多半是她的臆断)葭蒻说,他们店里的那么些普通的宝石,定然是既热熔不了她的一只左眼,也不够把她的一只右眼冷凝。然后她还说,最好的东西总是要放在家里,等什么时候要带她去看看。当天下午,她就受邀去了她家,但葭蒻再没有提起宝石的事。是否,看她家那些特别的宝石需要特定的机缘呢,一般的时日它们不可轻易示人?她猜不透,也并不想看,但一想就似乎需要一个提示——是否有什么轻易可以怀疑。“为什么要把我的两只眼睛分开来对付?”她听出了葭蒻咨叹里些微的不平,她就发问。“一次对付你一只都还应付不过来,我们哪敢同时对付你一双呢?”她转身来好像是重重地看了她一眼,可心里明白这束光达不到,于是反问、感慨,然后又让自己平静下来,说她是玩笑,然后是客观的解析:不是他们要把她的两只眼睛分开,是她的眼睛要把他们的宝石分开,便如同人一样,宝石也有两类,一类令人沸腾,一类使人沉静,沸腾到燃烧,就心之所属了,沉静到凝固,就情之所衷了……
白衣姑娘拿出些来让她们挑。葭蒻是家学渊源,什么尖晶石、月长石,什么伴生矿、露天矿,什么祛邪、避秽,都是她从未听说过,最后是给黄梨姑娘选了一颗多边形的绿色橄榄石,给白衣姑娘选了一颗蓝色的堇青石。“可我又不是花魁娘子的侍女?”她反对,她从未让她给她选。“你管什么侍女非女的啊。你需要知道,是花魁娘子给了你如花的美貌,在她的芳辰,你若把它藏起来,不去给她看看,她会生气的——她一生气,就会报复你!我早对你说过,她易怒爱耍性子。她一旦报复你,你就惨啦!”葭蒻有意让自己显得咋咋呼呼——她想,也许就是因为那声姐姐——一心想要像个小可爱。“除非我怀抱那盆花……”她抬手指去,那是一盆虞美人,一朵白色的开放,一片花瓣上似乎含有一个蓝色的晕,两朵黄色的半开,四五个蓓蕾;她一早就看好了,可她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偏生要说它,还要怀抱它,几乎是作为一个要挟?”她来得及认真地想。“请问为什么,它与它有何相干?我不同意。我在跟你说宝石,你要说花是为什么?”她激烈地问。她接近痴騃地答:“一朵花至少是含有水分的,是活的……花魁娘子,她不是喜欢花骨朵吗?”“堇青石多美啊,这颗,你为何要把它冷落?你有必要给我一个足够的理由,虽然它所属于你,但已经伤了我的职业自尊。”“你不知道,它们曾经落在一个怎样的脏口袋里,当我解开那个口袋手心忍不住发抖,然后一只手就变黑了,一直黑到肩头——和骨头。现在想起来,还回回如此。”“咦!什么口袋?你不要胡说八道,来吓我。”黄梨姑娘说话时还去看白衣姑娘,她脸上似乎滑过一抹别有用心的笑,但她没有来得及看切实,她忙着去说话,她一下子就想胡说八道了:“人们说宝石好看,它们的好看却只是其次,主要还是因为稀少而引起的它们的价值,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人们占有的它们的价值。我完全可以说:宝石的好看是别人的好看,而不是自己的。因此,若是没有别一双眼睛来看,只有你一个,一颗宝石就绝不能好过一朵鲜花……”“少耍你油腻腻的标新立异!如此爱讲道理,太骄傲啦。你说说,什么时候会没有一个人来看呢?你能允许这样吗?即使你允许,我也不允许,谁也不允许,你的假设毫无意义!”她温柔地蛮横。她迂回地抵御:“可我的眼睛是黑色的,不如找一块煤玉,或者黑曜石也很好嘛……”“好没羞耻,大庭广众之下也好意思述说你的眼睛。好深情的黑色啊!在袖子上滴两滴墨汁你就饱学,把嘴唇抹黑你就有一肚子委屈的墨水,恨不得做个印堂发黑背时一生的诗人……你就那么想黑,你挖煤烧炭去!”
影子的游移中,没有没有了。有会有了什么?她说不上来。有了假设吧,假设里,这如此相近的昔日好似也是她所想出?
唯一令她不快的是,每条小路上隔不了多远就会看见一个武装的兵士,石像一般的站在那里。他们是来监视他们;从他们呼吸可及的空气里擦过,她不免战战兢兢,仿佛自己随时会犯规,或者已经犯了规。每堵墙、每棵大树都被贴上了一张告示,布告今年的特殊,在特殊情况之下需要人们对自己的行为采取什么特别的约束——不用说,不准不戴墨镜是最重要的一条,还说什么在没有特别发生之情况下不应太多人挤在一起,彼此间要注意保持恰当的距离,不宜同陌生人太靠近等等。最后还特别强调,为了安全,城堡组织原本计划要取消今年的庆祝活动,但考虑到它与这个城堡的一种特殊关系构成的一种特殊意义,他们斟酌再三冒险没有执行取消计划,这体现的是爱戴。为这恩惠,他们要求参加活动的民众必须遵守告示中所列举的条款,否则,他们威胁说,一经发现胆敢冒犯他们威严的,将有怎样怎样的惩罚。
这逍遥之游肯定没有受用多长时间,她慢慢清醒过来,意识到脚步的凝滞、后背的悬疑,便如睡梦中要被一个声音一点一点惊醒,她不甘心,试图当它不存在,或者把它化作梦的一部分,但她做不到——无论梦、白日梦或者仅仅是如此一半自造一半自得的恍惚,她一向这样做但一向做不到,她杯弓蛇影,长期饱受纷扰和失眠之苦。在花神庙门口,自怨自艾许久之后她长叹一气来承认自己的最终失败——只好张开眼睛来看:扰攘总是来自于人。从无例外。当他扭扭摆摆走近来,她指庙门上贴着的告示给他看,意思是要他注意保持恰当的距离。他明白她的意思,却并不走开,反而是向前更挨近了两步。而她是后退了一步,接着就听见一个垠圩自信自得的声音:“无比美丽的小姐,当着一位体面尊严的绅士,请你不要进一步惊悚,这不仅是你,也是我,怕还是所有体面人的体面……我分花拂柳一路走来,不过是有话可说:你的宝石光华璀璨,我跟随它是情思涌起不能自禁。”
在脖子上凉飕飕、滑腻腻的链子,她好不容易使它接近消失,一句话又全部返回了;不仅说,竟然还有一根油腻腻的指头在她面前指指划划,她不禁大怒:“先生,不能自禁,我是一下子就达到了。我恨不得用它把这堵墙砸碎,”她也没有顺手做个扔的动作来加强语气。“不过,我让自己保持了镇静,因为我有理智的做法:先是缓缓摘下它;接着是一丝不苟把它装入口袋;然后是一字一顿稳稳地说话:现在我已经掩盖了宝石的光华,你应该以你绅士的体面起誓当它不存在,还有,从不存在;”最后是转身离开。
走远几步她想到,若是有人一路走来说为她的虞美人所吸引,她就只有把花盆砸碎了,所以,现在很有必要把它移交到别人手里。像是有心灵的感应,就是这时,她失踪了许久的女仆、声织姑娘猛地降落在她面前古老的青石板上,像个空瓶子从高空落下,带着回声,却没有摔碎,还弹跳了一回;仿佛经过了怎样的艰难跋涉,她喘着气问她:“小姐,二城守大人夸赞你的宝石,你为何反而要生气?”
“我生气了吗?胡说,我才没有生气呢,我又不爱生气,难道我的言语不是平和中正,难道我的气度不是雍容恬然吗?是你预先认定我要生气,你就一定要说我生气,你准备好了这句话,你就一定要把它说出来,是吧?”
“不是,小姐,我只是感觉……不过,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是什么意思?你感觉了什么,你说出来嘛,你为何要停住了。”
“火气不要这么大,我可没有得罪你。”
“我来这里又不是为了让一个人来对我的宝石指指戳戳的。”
“可是,他夸赞你的宝石漂亮,就是夸赞你漂亮嘛。”
“是吗,夸赞一个人的宝石漂亮就是夸赞一个人漂亮?只是,我来到这里可也不是为了让一个人来夸赞我漂亮——我又没带有一块黑布。最好是带一只大口袋。可你又背不动我。”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声织嘟哝了这句,表示不想或者不敢讲清楚,可她毕竟还是要让她听见。
“来这里做什么?——想一想,我只好承认我不知道。不过,你以后不准对我说‘什么’这个词语,尤其是‘为什么’。”
“为什么啊?”
“第一次警告!”
“警告什么?为什么警告?我有什么可以警告的?”
像是丢失了什么,一块石头——就当是一块宝石吧——、一个圈环——就算是命运那个盘子吧——落在了水井中,她一下丧尽了气;往回走去,看不出可以有任何一个什么目的。这都是因为那个人的自满,因为她发现了他,可是她为什么非得发现他?他跟着她,可以当作是碰巧,或者干脆把他当作是许多个人,反正她又不认识他,许多个陌生人同一个陌生人会有什么区别呢?
“葭蒻小姐让我来寻你呢,他们在那边等着你。”像是好不容易回过了神,声织过了许久才说出了这句,还咧着嘴呵呵傻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好吧,那就去找她们……既然她们等着……”白衣姑娘懒洋洋地说,表示说这句用尽了气力。

这是一株大榕树下面,十几个人围在一处,说的想必是些甜甜蜜蜜的话,因为好几个人的脸上都含着甜蜜的笑,两边脸腮就如同盛开着两朵鲜花。只是仍有几个在外围游移,偶尔也贴上去一回,却很快退出来,得不到满足,红就变成了黄,还泛起一层蜡油的光,一层浮华。远远看见了葭蒻,她是红,她高声呼喊她:“烟子姐姐,快来嘛,给你介绍几个有趣的人;”她的手掌忙乱地招展,所有招展的就是无所顾忌的活泼。白衣姑娘突然恨起来,残暴得足于让自己愧疚,四顾是春日和风,四下是被人几度踏实之地,没有一个深渊可以让她跳下去……“烟子小姐,你的虞美人也非常美丽啊,我又不能自已不可救药地为它所吸引,我一点一点地移动脚步……靠近……慢慢靠近了,一步一步,啊!我无法抗拒自己坚持的脚步……我靠近;我只能靠近……而我才一走入它无限的光华里,就沉溺深陷,不可自拔……你总也不能残忍地把它的光华也掩藏了吧?”
除过几个在前天的聚会中见过面之外,纯红这个也算得是熟人,他的话她提前想到了。“你讥讽我,”一步走进树荫里,她很平静地说,“你自以为看穿了我的刻意。但我总也不会全是你想的那样,事实不过是:我不擅于这样的出现,就出现得很费力,于是就记起了那个曾经仇恨的自己罢了……”他问她这句是什么意思,她不理会他的问,继续说,“你以为我已经无法可施了,为此还得意;”她话说得很轻,让每个字清晰。她的动作也一样,此时再无一点僵硬,轻灵、快捷——她转身从声织手里接过那盆花、再转回来往那人手里送,她认定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反应,而她的话也不停,“先生,你当真要认为它那么美丽,是吗?为了彰显你为它专门或者不怎么专门做出的多可引申的赞美,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你应该把它搬回家去,整天整夜盯着它看,最后,成功地把自己淹死在烂泥潭里。”也不管这个二城守大人一时未反应起来、下意识缩了手,花盆落在地板上,碎了。
“刚才二城守大人说,他看见了一位戴堇青石的美人儿,我就猜想肯定是烟子姐姐你了,果真是你。”葭蒻不失时机地来插话,然后就是介绍和介绍。然后,那人就会礼貌得体地道歉,说他一时分心,大不应该。
然后,“她生气了!”有人朝她大声嚷嚷,几乎把她吓了一跳。“我并没有生气,”她认真地解释,“我不过是要为一个名词回忆起一些往事。”话音刚落,他们都把面孔朝她歪过来,一只右手覆在左边脸腮上表达他们的惊奇,“你们以为我不应该在现在回忆起什么往事,是吗?”她挑衅般地问,“我的想法是,无论任何情况之下我们都应该回忆起往事,只要可以回忆得来;从前从来比现在、比将来更重要,那是一个一切浮动缥缈的逍遥之游,你们可知道?”说到最后她还让自己倨傲起来。“那么,你的逍遥之游游的是些什么呢?”缛綶(就是这城堡专管第18号语言及第23号心理防务的第二常务副城守)问。“这如何能告诉你?”“为什么,青天白日之下,有何不可说的?”“不是不可说,是无法说,叫做逍遥之游的岂是言语可述说的?”缛綶还要追问,而她转身过来,“为什么这大树下面一棵草也不生呢?你们有谁能告诉我,这株树的名字?”她指指头顶的大树仿佛不经意地问,同时还要以为这个问题自己提得很不错。当真有个人回答了她,她听得很满意,他们两个认认真真讨论了半天的植物学。
直到很乏味。她没有发觉,什么时间每个人再也无事可做,他们慵懒地瘫在了榕树下,不再文绉绉地挺立着。而且竟然沉默了。他们陷入了沉思、回忆起了往事——他们被那个回忆的她感染?……前面的小路上人来人去,春风不知觉地吹来,树荫下慢慢有了凉意……“我说,我们倒是找点什么来做做啊!这样枯坐着算什么嘛?”终于是有人沉不住了气。大家一下被惊醒过来,纷纷提议:来个青春表演会、做个批评游戏、排一幕荒诞悲喜剧……几个姑娘是表示稍事休息就要继续做侍女,“还做什么侍女啊,又没有人来看。”一个小伙子以这种轻蔑的方式劝阻她们。“你不是人吗?”她们反驳,但毫无力量,大概也嫌看她们的人少。“多半是花魁娘子都躲到哪里去了;我这人太专注,又看不过来。”“亵渎神灵,你就不怕阴天嘴生疮,晴天挨雷劈,啊。”“哪有什么花魁娘子?”“没有个象征吗?”“我不爱象征;我要手里有的。”“你个白痴,你的生活从不知道有诗。”“千百年来大家都说有,那就有,即使没有也有。”“千百年来也未必就没有人说没有,你那个大家并不包括所有人。”“只不包括你吧?”“也不包括我。”“我仿佛也不包括,至多有一半,或四分之一、五分之二。”“要我说,花魁娘子那是肯定有的,春风年年似旧,从未变丑,这是谁弄的呢?就是花魁娘子嘛。但我要说,这花魁娘子并非虚渺中的一位神灵——即使有她,这花魁娘子也不是她,她不过是创造花魁娘子的人。而真正的花魁娘子应该是你们啊,”缛綶指点出几个姑娘动容而说,不仅是姑娘,他的话赢得了所有人,他很专业。“你们这些春天中最年轻、最美丽的姑娘,只要有你们的美丽,春风就年年似旧,花魁娘子就总是青春妙龄,她的生辰才会总是‘芳辰’。”没有干扰,他自信地停好一会儿,才又说:“所以,侍女还是有必要做下去的,但也不是说做着侍女就不能做其它嘛,我们可以找出一些什么来让你们比单纯地做侍女更似侍女——比如,在承启现实与象征之梯上、在衔接侍女与神女之阶上,谁来讲一个故事,我们感伤一回……”
“讲一个故事?何不把它模仿出来?感伤岂不更具体?”隐没去深涧中许久的白衣姑娘突然浮出水面来提议。
“模仿?你是说表演?”缛綶问。
“差不多吧。”
“那也得先有故事。”
“也未必啊,”白衣姑娘装模作样地说,“一个词语就能引起一个联想;我们通常的做法是,用一个故事来解释一句话,用一句话解释一个词,我们为何不能反过来试试呢,从一个词语扩展出一句话,再由一句话铺张出一个故事?”
“新颖的提议。别致。很好。我先给个词语,‘相遇’如何?”
“我却说‘离开’。”
“好,主题就定了:相遇与相离。我们可以放心发挥了,这世上的任何故事说穿了就只是这两个词。”
“为何呢?相知相识不更重要吗?”一个姑娘问缛綶,表达不同意,但语音上沾有好些崇拜,“何况,难道没有太多不是只有相遇而永不相离的吗?有谁能否认这世上有完满呢?”
“枳蓍小姐,没有谁会否认完满,否则我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缛綶真恳地说,“你把我的意思限制得太窄了。这个‘相’字非常重要,你当然知道,所有的认识与离开从来不会是单单一个人的事,任何两个人之间的情况变化总是相互的。但我要说,也从来没有只是单单两个人的事,相遇的是这两个,相离的却未必是相同的这两个,这世上的人与事总是相连相关的,甲乙的相遇完全可能导致丙丁的相离——当然啦,这种内在的微妙的关联多半不容易辨识。但甲乙的相遇导致甲丙、乙丁的相离,那就实在太普遍了。其实,每一次相遇都伴着相离,因为这个相遇你必然失去了另一个——多半是另外很多个。打定主意,做出选择,相互承认,即使是简单的相遇,都是不容易的;一般而言,非是总是多于是……至少我们完全可以说,因为这个相遇我们相离了非相遇。”不说话的时候缛綶有那么自信,说起话来就更自信了,也许因为他专业。他善于说理,态度文雅,还富有耐心,很容易就把枳蓍小姐,还有其他人,说到点头称是了,“至于说相知相识,它当然非常重要。然而,从某方面来说,它,也许我们根本达不到,我们所能有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相遇,相知相识不过是许多种相遇的简单堆积而生出的假象。”
相遇
缛綶:“无比美丽的小姐,我想对你说,你的宝石……”
白衣姑娘:“停。你不许同我说话。”
缛綶:“为什么?”
白衣姑娘:“因为我不想成为一个特别。”
缛:“什么特别?你是什么意思?”
白:“当你同我说话,你是同我一个人说话,你就把我从所有人中区别出来了,我不再是人群中任一的一个,难道这还不特别?”
缛:“可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愿意成为一个特别?”
白:“因为我是一个太容易疲倦的人。在我,任何意外皆是麻烦,都让我疲倦,但最让我疲倦的还是不能专心致志,而此时我偏生有一个不可转移的愿望,我要把自己变成别一个——并非一定是人,也许是一棵树、一块石头。”
缛:“我承认,于你,无疑我是一个意外。意外,很多时候也确实让人恼火,当我们计划安排好了一切,当我们认定事情的每一步都将循着我们的心意行进,当我们心中有个不可改变。可是,我必须要说,意外,好些时候代表的是美好,是人生中的奇迹。在这样美好的时节,这片烂漫的春光里,我们这样两个人,这样的一次邂逅,难道不能是美好的,不能撞出火花,点燃原野上一场大火,烧出满天霞云——让这霞云再来映照促使我们邂逅的春光,充实这邂逅后的人生,装饰这人生中将有的更多邂逅。”
白:“霞云?请告诉我,是朝霞还是晚霞?”
缛:“朝霞也罢,晚霞也好,只要是我们眼里这片天空的美好,只要这奇彩的霞光能投在我们脸上。”
白:“当你说出霞云这个词语的时候,你心中就没有一幅霞云的图像,让你可确定是朝霞还是晚霞吗?”
缛:“我承认我没有。我认为这根本不可能,我们说一句话要包含多少可还原为一幅图像的词语,还有更多不可还原为图像的词语。”
白:“可能与否且先不论,假如现在让你选,会是朝霞还是晚霞呢?”
缛:“那就是朝霞吧。”
白:“现在我要说出两点:第一,我更倾心于晚霞;第二,在你说出霞云这个词语的时候,我心中确实有一幅霞云的图像,它确定无疑就是晚霞。”
缛:“这很重要吗,晚霞与朝霞?”
白:“多半不重要。”
缛:“那你为何要说它?”
白:“我说它,不过是我想到了它,它代表我意识中的一个事实,我随便说出了它。”
缛:“不,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请莫要表演那种欲说还休。说出来吧,有个什么重要的原因。”
白:“我厌恶如此的追问。”
缛:“为什么?难道我们不应该把一件事情说清楚,如果它可以说清楚?”
白:“如果它恰好不可以说清楚呢?”
缛:“怎么会,这样一件事。”
白:“一般而言,不可以说清楚的情况有两种:其一,它是微妙的,难于言传的,只能借助于隐喻,而隐喻那不是随便就可领会的,不仅需要特定的人,更需要特定的机缘。于是,一小半的情况是,隐喻早已生成,只是无人知晓,一大半的情况是,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语无不是隐喻,从来也无人知晓;其二,它是众多的,发散的,归纳对它无效,它又是均匀的,不可近似简化,列举所有可能性又不可能达到。我们所说的这件事不会有任何隐喻,但你追问的那原因却有无数个。”
缛:“会有无数个原因,这样一件事,你怎么让人相信,你是否可以稍稍列举一二呢?”
白:“比如,今天清晨没有朝霞;比如,昨天我曾陪一个人看晚霞;比如,前天我一个人看朝霞;比如,朝霞适宜张望,而晚霞却正好相反……”
缛:“不。我要说不。它多半不是如你所说的是发散的、众多的,还更不是均匀的,总有那么几个——多半是一个——是重要的、根本的,是关键,而其余的不过是枝节。也许枝节都算不上,不过是假象。比如你所列举的原因,你昨天曾陪一个人看晚霞,那么这个是谁呢?为什么偏偏是他?他对你意味着什么?而你前天一个人看朝霞,为什么会是一个人呢,你为什么没有找一个人陪你?……如此等等,我们只要了解足够多的信息、一一分析,答案肯定会水落石出的。”
白:“现在就你刚刚所说这句话,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为什么你偏偏在我列举的四个原因中挑选出了‘昨天’、‘前天’?为什么你是先说‘昨天’,而后说‘前天’?当然啦,你可以说你是按照我的顺序,那么为何你不按我的顺序先说‘众多’,再说‘发散’?‘重要’与‘根本’这两个词基本是并列的,你为何要先说‘重要’,后说‘根本’?‘其余’可用‘其它’来代替吧,你为何不说‘其它’而要说‘其余’……请问,所有这些问题你都能给出我一个答案吗?即使你都能给出来,在你给出的答案里,我又可以提出相同数量——多半是更多数量——的问题,这些问题你又能给出答案吗?还有更多以后无穷无尽的问题之后的问题呢?”
缛:“我承认我做不到。但请恕我直言,你这是狡辩。你自己知道,你所提出的这些问题,对于我完全是无意识的,而朝霞和晚霞,你明明是刻意的。”
白:“不错。你说对了。晚霞与朝霞就是刻意,而且非常之刻意,就如被你视之为狡辩的上述问题的提出一样的刻意。让我来告诉你吧,这两个刻意都可说成是隐喻,我提出上述问题,几次强调词语的先后顺序,是要让你明白朝霞与晚霞具有时间的先后顺序;而我之所以强调朝霞和晚霞,是想让你知道我和你看问题的重点主次有所分歧——具体的说,当你问我为何不愿意成为一个特别时,我的回答中有两个主题,第一个是意外,第二个是愿望,但我分明地强调了愿望才是关键,也就是说,我希望你追问、愿意同你讨论的是愿望,可你却仅仅给我说了一大通意外,愿望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让我想要重新引起话题都不能够。当我依你的要求列举原因时,我还再次点出:说朝霞适宜张望,晚霞相反——当然啦,张望与愿望不会是相反的,但如果这样你还都想不到,那么这谈话不是太辛苦了吗?如你所说,我们说一句话会用某些词语,大多情况是随口道来,可说是无意识的。可这并不代表它们没有原因,正如同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没有原因,我们选择任何一个词语都拥有至少一种内在的因由,只不过是我们不能知道,或者即使能知道也无意把它们一一找出来……如果我们同一个人说话,需要我们解释任何一个词,用它的原因,甚至它的意思,这就不是辛苦,而是这谈话根本无法进行。”
缛:“我承认我忽略了你的隐喻——说做暗示,也许更准确一点。也许因为我不如你细腻,也许‘意外’一下子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而以后的情况是朝霞与晚霞,还有别的一些,以某种方式吸引住了我。但我并没有你所说的需要你解释任何一个词语那种——我以为,倒是你有这样一种倾向:你当然不是要我解释我的每个词语,可你想要我解释你的任何一个词语——至少是一种倾向。比如,刚才你所说的意外与愿望,假如在我说过了意外之后,你不是去用朝霞、晚霞做暗示,是而直接说一句‘愿望才是关键’,那么,这谈话不会是很简单如你所愿就顺顺当当进行下来的吗?”
白:“没错,你说得对极了。现在让我再说个隐喻,或者如你所说,暗示更准确:难道你就没有注意到,我刚才所说的两个主题与我回答你的原话是有出入的,意外是没有错,让我不愿意成为特别的第一个原因就是意外,可第二个却并非愿望,而是不能专心致志——我为何调换了专心致志,因为我在暗示:你没有专心致志。同我说话时你没有专心致志,刚才没有、一开始没有,现在肯定也没有。”
缛:“老天爷!你能不能有一次是直说?”
白:“直说,那不可能。我们是用词语说话,而所有的词语从根本上来说都是隐喻的,因为词语只是词语,抽象的一个词语,并不是事物本身。现在让我说出真正的隐喻吧,再次如你所说,我前面所说不过是暗示:我说意外和不能专心致志,它们是引起我疲倦的事实,而疲倦才是我不愿意成为特别的原因,在其中不能专心致志是主要——那么,你想过没有,一个人同我说话,他不专心致志固然会让我疲倦,假如我如此想给他解释清楚什么,而因为他不专心致志而让我难于做到。可是,如果我是专心致志的,那么我就只会专心致志于自己的说,或者听,或者别的,一个时间我只可能专心致志于一件事情——这是专心致志的关键。最让我疲倦,或者说真正让我疲倦的,只能是我自己的不能专心致志。所以在不能专心致志之后,我说到了我的愿望,我说我希望变成别一个,我特别强调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树、一块石头,为什么呢?因为我想要专心致志,像树、像石头一样,我不想说话。换句话说,我不想同你说话,因为我知道,同你说话我决不可能专心致志。而我在前面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不许跟我说话’,你本来不应该同我说话,在意外之下如果你已经说了,那么此时你至少应该停下,可你却还一定要追问为什么,而当我一解释,我就已经开始同你说话,我就已经不是专心致志了……”
缛:“为什么你同我说话就不能专心致志,为什么在开口之前你就知道同我说话你一定不能专心致志?”
白:“我从你说出第一个词语就看出来了。”
缛:“请你解释,为什么?”
白:“我从你说出第一个词语时你的左手朝右边挥了一下就看出来了。”
缛:“请解释为什么?”
白:“我从你说出第一个词语时你的左手朝右边挥动了一下时你的头朝左边微微一偏就看出来了。”
缛:“为什么?”
白:“如果你只会‘为什么’的话,你就不应该同我说话。”
缛:“这么说,我是应该同你说话的?”
白:“不。严格的说,我们并没有说话,不过是问答而已。而且这是在一个错误的认知之下错误的发生。”
缛:“如果这样的问答还不算是说话,我决不会满足于只是问答。不过现在我还是要问,你所说的错误具体所指是什么呢?”
白:“不过是我把你同一个人混淆啦。”
缛:“一个人?告诉我,他是谁?”
白:“一个善于吟咏的美男子,自称圻圩;请问,你同他有任何逻辑关系吗?”
缛:“什么逻辑关系?请问,你要把我同他混淆的理由是什么?”
白:“如果我说,因为你的声音抑扬顿挫,说话如此自信自足,你也是一个善于吟咏的美男子,你是否就满意了?不过,既然任何两个人之间的发生都是相互的,我还要说,因为我有一种把任何一个初次相遇的人看作是恶棍的倾向。”
缛:“这么说,他是个恶棍啰?”
白:“不。你理解错了。事实上,他是否恶棍,我根本不知道。这不过是刻意的傲慢,是一种自我保护的驱使。因为没有多少是我值得相遇的,这样我就可以坦然地拒绝了,而只要我拒绝了所有相遇,我就必然是安全的。”
缛:“现在我看出来了,你说了这许多不过是托辞。你想躲开一个相遇,它让你感到害怕啦,可我要告诉你,有些东西落在天地间就会成为了注定,有一种相互,我要说,它由不得任何人,有心人要逃避有心人,从来是徒劳无功。”
白:“确实像是有种可怕,现在;此刻,一个身姿挺拔踌躇得可怕,有什么满得都要胀破出来,我禁不住担心——但也让我来告诉你一句吧:我还有一种挫伤别人自信心的倾向。这让我快意,因为我自己是不自信的。”
缛:“继续吧,你们的托辞。你们脆弱的人,你们总不肯承认一种内心的激情,躲避是你们全部的修辞手法。我明白了,不仅是一个人让你们害怕,还有你们自己更是你们所害怕。我从遥远处走来,不敢立即就要你们相信,但请给我时间,和词语,我什么都会让你们知道,相信的。”
白:“躲避,多半是有的。但先生,请相信,对你,单独的一个人,我看不出我们有什么可以躲的……说到可怕,你总也比不了这群蚂蚁吧,你看,你看见了吧,它们总在那爬呀爬的,你只要一不当心,它们兴许就会爬到你的身上来……”
缛:“小姐,你擅长于无中生有……即使还没有显出有形迹的躲,你至少是在刻意冷淡。”
白:“先生,无中生有的怕是你。也许你是想讥笑——当然啦,我不大懂得你的高妙。就说冷淡吧,那总得先有浓热吧,没有浓和热又能有什么来淡、来冷呢?就比如说这些蚂蚁吧,倘若它们不爬到我们身上,我们就不会把它们抖落踩死,出于无聊,也许我们偶尔也会把从我脚边经过并没有想要侵犯的一只蚂蚁踩死,可我们总也不会追出去踩死百十米之外一只蚂蚁吧?”
缛:“小姐,够了!我请求你不要再说无论哪只该死的蚂蚁了。非要把我说做一只蚂蚁,你才甘心?不过是偶然相遇、初初相识,我没有什么得罪过你。莫非因为那盆花,一个小小的失误你就要耿耿于心吗?——你如此刻意地耿耿于心。我一点也猜不透你。你不应该如此刻意于让人不可捉摸,这并不完全体面。”
白:“先生,请你专业一点。我不明白你所说的花盆是什么意思。至于说猜透,如你所说,我们才初初相识,我看不出应该有这种可能。我自己呢,是既不想被任何一个人猜透,也不想猜透任何一个人——包括我自己,——保持距离,坚守秘密,我觉得这样的相处来得更容易、更省力。”
相离
白:“这是黄昏吗?”
缛:“小姐说黄昏就是黄昏。”
白:“这是一片贫瘠干燥的土地,四下里除了裸露的黄土之外,就只有一丛一丛的尖刀草;我们骑马穿过柏树林。”
缛:“场景很好,当头要吹上几丝稍有凉意的风。”
白:“柏树林里陵墓森森,夕阳的红光最初只是染红了马蹄,然后是在马头上留下斑纹,接着一下子扑满了我们全身,刺伤了眼睛……天空会有无限宽广,两只鸟飞行,偶尔也可以遇见其它鸟,但只是看见,它们决不相互影响,就连羽翅间扇动的风,它们只做自己的飞行;连绵的青山后面还有连绵的青山。”
缛:“你的‘决不相互影响’是两只鸟互不影响,还是说它们与它们相遇的其它鸟互不影响?”
白:“这是一个田鼠的黄昏。”
缛:“小姐说田鼠的黄昏就是田鼠的黄昏——不过,田鼠的黄昏,什么意思呢?”
白:“你能想象一匹田鼠扶在自己的洞门口面对这片黄昏,看着这个夕阳的感受吗?”
缛:“我想不出来。你能想出来?”
白:“我想不出来,不过我很想把它想出来。”
缛:“为什么呢?”
白:“你不要说‘什么’这个词语,你要尽快跑过去望尽这片黄昏。”
缛:“这片无垠的黄昏就铺展在你面前,你爱怎样看就可以怎样看。”
白:“我是说,面对夕阳,睁大眼睛,忍受它一点刺痛,当刺痛得什么也看不见了,你就盲目跑,不担心、不在意跑去了哪里,仅仅跑着就足够。”
缛:“如果这点刺痛真能刺痛你,忍受它,又有何不可?”
白:“奔跑,这是快,加上刺痛,就成了痛快。你会明白吗?”
缛:“不。我要说,即使所有的欢悦都必须要与这‘快’有关,我们也可以仅仅是快乐、快意、欢快、爽快……而且,难道你看不出这快一边偏左的用心吗?可见,所有的快慢都是相对的,境由心生,快意原本是我们可以掌控的,我们只是需要一些相互的机会。”
白:“现在让我们来打个赌:我赌你不能空着肚子吃下两个苹果。”
缛:“我输定了,是不是?”
白:“一个文字游戏。因为你吃下了第一个苹果你的肚子里就有了第一个苹果了,你吃第二个苹果的时候你就不是空着肚子了。”
缛:“我可以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你是只愿意做第一个苹果的,是吧?听好啦,我要对你说,这很容易,不仅苹果,你还可以做第一个梨子、第一个西瓜、第一个菠萝,这只需要一点点技巧……”
白:“你把我的意思限制得太窄了,我所说的第一次,你既看不见摸不着,也不可思量,它仅仅一次就包含了所有的无数次……有人说,当你体会游水的快乐时,你的灵魂深藏在一条鱼的灵魂里。而我们骑马奔跑时,我们的灵魂是藏在马的灵魂里——你看,这清朗杳渺的天空里一只鸟的飞行,它不是比这马的奔跑更轻灵快意吗?所以,多半是鸟的灵魂,否则就不会是‘飞’跑。或许因为我们的上辈子,上上上……上辈子是只鸟,我们骑马奔跑不过是在模仿我们曾经的飞翔,这才是我们真正的第一次。倘若我们有哪一次骑马跑过原野有着特别的快意,如你所说,境由心生,这并非仅仅来自于单纯的速度,而应该是,它是我们对第一次的亿万次模仿中比较接近比较完美的一次,这才是快意的根源。而痛来源于此:第一次,不是一生,我们永生永世,才有一次。”
缛:“我不能判断你的想象是否准确,但即使你绝不出错,真有你所说的一个永生永世唯一的第一次,它是我们所有激情的根源,是我们人生最终的目的。而且我们有一次被你认为是最接近于它的,可是我要说,不会说因此我们就不应该再模仿下去,谁敢说更完美的一次不会在将来出现。退一万步来说,即使真的不再可能有更完美,这模仿也不应该就此停止,既然它是我们最终的、唯一的目的,那么只要生命不息它就不应该停息,而且也不可能停息,除非它不是,它只是一个托辞。”
白:“不,你误解我的意思啦。我说一次不是真只有一次,而是有无数次,就是说每个瞬间都对应有一个第一次,可是也可说只有一次,因为与任何一个瞬间相应的一次都是唯一的。我们当然要模仿下去,没有谁可以停止,这多半是不由得我们自己的,你可以有一时的彷徨徘徊,一时停下,可你终究要回到了你的模仿上去。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你有时模仿得好,有时不很好……”
缛:“小姐,也许我不够耐心。不过你是否该引入我们的相离了?”
白:“既然每一瞬间都是唯一的,我们每一瞬间都与我们的一瞬间相离着,又何曾停止过?”
缛:“我是说我们两个人的相离。”
白:“这一瞬间的我已经不是上一瞬间的我,既然与自己都相离了,又如何能与他人没有相离呢?”
缛:“那么,目前这一瞬间呢,我们共同拥有这一瞬间?”
白:“不,这只是一个错觉,我们不可能有一个共同的瞬间。因为我们的感觉需要时间,做任何事情都需要时间,当我们在此刻感觉到什么——无论人或物——这个什么并非是此时的,而是已经过去了的。”
缛:“你是说我们没有相离,因为我们本来就没有相遇,我们只是与自己遇、与自己离,那么为何还要两个人来表演一次相离呢,这还有什么意义?”
白:“多半没有。这不过是对从前的模仿,它们之间仅仅有着一个词语的相同,模仿它不过是一种病态的缅怀罢了。也就是说想要沉湎于想象之中,不愿意承认一瞬间过去就永远成为过去,成为没有,成为空空。”
缛:“怎么会没有呢,这一瞬间不是要在永生永世重复吗?又何须要缅怀或模仿——不过,你把我弄糊涂了,你究竟是想说什么,究竟是哪一个模仿?”
白:“没什么。我这瞬间的缅怀是对第一次缅怀的模仿,你的糊涂也不过是对第一次糊涂的模仿。”
缛:“你是说,我并没有糊涂,你也没有缅怀?”
白:“不错。或者不如说,你不会糊涂,我不会缅怀,我们不过是在做戏。”
缛:“何不做别一场戏,在糊涂与缅怀之后?”
白:“你会吗?也许我不会。”
缛:“我当然会,你也肯定会,你比我更会。”
白:“我是说在做戏之外。”
缛:“我说的也一样。”

那是一个不很大的坑,大概有半个人那么深,十个人那么宽。她从那边走来,她在这边看她。大概就是眨眼的工夫,她没有完全看见,不知道怎么的她就走到了坑里。看着就知道,在里面走路非常不舒服。这坑从前多半集过水,此时是干的,里面土丘起伏,尽是干透的竹叶。也许也被绊了一下,但并未绊倒,而她似乎一下失去了走出来的兴致,自己歪倒在坑里,仰身躺下去,一动不动,一幅无谓的平静的样子。她走去问她,要不要她把她拉起来。“你真是少有的好心!”她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究竟是不是你?”她颤抖起来;她那么老,简直比娑翳还要老。“你不要怕,我是我。现在我连做自己的力气都不够,怎么还能不是我。”她回答;她让她把她拉了起来;她扶她走出坑去,她又说:“你要相信,我是真的感激你。虽然我显不出这种愉快来。因为能够从这个坑中出来,对于我几乎没有意义。也不是说我真不想从这里出来,而是出来与不出来没有多少区别,现在我这么老、这么疲倦,对于我,所有的路上尽是这样的坑,不可避免。”
她歪歪绊绊地走去,她在背后看着她,不知是该跟上去,还是怎样。她的前面出现了一堵高高的红土墙,从看不见的墙头垂下野三七的藤蔓,深绿的、浓密的、肥厚多汁的叶子。她脚底的路稍微有点上坡,她走得更吃力,“如果下雨,她可怎么办?”她突然这样想,虽然这是大好的晴天,温热的午后。
“你放心,当天上下雨,雨水就会把我浇入到地缝中去。”她突然转身来说;一下子,皱纹从脸上褪去,腰也直起来,她专注地看着她,她又变成了最美丽的缁衣女人。
烟子
3月28日于东部昉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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