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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的来信(第十七封信)

作品名称:疫区的来信      作者:钉子      发布时间:2009-12-07 16:59:13      字数:14769

第十七封信(收信时间:5月9日)
钉子。“走,去看神经病吧!”一个孩子大声喊,对所有孩子;或者是:“唗!西部第一神经已经把脚伸入我们的地盘,准备斗争吧!”于是,他们相互追随牵引,奔跑踊跳,闹哄哄地穿过一条清晨的巷子,想要尽快把那个神经病看在眼里。看到他,他们既兴奋,又害怕,他们躲在墙角,伸头缩脑、抖抖索索。而他无所谓,他披头散发,浑身上下散发着恶臭,要多肮脏有多肮脏,他喃喃自语,或者对着空气高声嚷嚷,或者一言不发只是愣怔,他的世界里只有自己。而他只要转脸对他们做一个稍微带点威吓的动作,他们就吓得一哄而散,逃得无影无踪。但这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因为神经病变得传染,表演神经病的人只能改行,一种职业从此消失。他们戴上了漂亮的帽子,穿上了干净的衣裳,脸不再画花,他们说最冠冕的话,他们做最体面的事,他们是最高尚的人。
清晨的阳光从右边照进来,照在我的走廊上,照在我身上。这是清晨爽爽的阳光,我没有同它玩那个游戏,愿意它照见我全身,可惜,无论怎样它都只能照见我的半个身子——只可惜,我必须要戴着墨镜,否则就可以让它照见我眼睛里的尘土,或者还有一块石头,一根针,一把锥子,一柄宣花斧,一粒金刚沙……看我,现在轻狂得意得如何,碍着我眼睛的沙子都是金刚沙。我以为我会在走廊上扶靠过一天,可才有半个清晨,并没有任何厌倦,我已起身离开。我来到马厩牵着马就想到街上去走走。一个女仆凶巴巴地拦住了我,问我想要做什么。“你为什么要问?我非得对你说吗?”“小姐,我是怕你不熟悉本地的情形,冲撞了社神。”我说我不过就是要到街上去走走。她说如果我是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交给她去做,因为我这样的尊贵之躯犯不着为一点小事自己去涉险;另外,她还说我这样一个小姐拉着一匹马在大街上走,在昉洲城堡是有失体面的。“迩趄给你们交待过什么了,是不是?”我又问。她答非所问,说我既然雇用了他们,就要体谅她的冲动,我的体面就是他们的体面。我又问她如果我一定要去街上走走,而且还一定要拉着我的马,是否有什么做法能让我不失那种体面。她想了想,说那最好是由她来拉着马,我再来拉着她。我问她为什么,“小姐,你不应该这样问,你想让我怎么回答,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想出了这个办法的,我怎么能知道为什么呢,这样的事情……”她用上了哭腔,似乎随时可以委屈得哭起来。“好吧,好吧,那我就拉着你,你就拉着马。你无须如此的,我不过随便问一句,也就是好奇,并非一定要回答。”
我也真把她拉了一会儿。这时我不再能和她说话;或者是她不愿意跟我说,有一次我分明问她:“你现在是怎样想象我的?”她就不回答我,只是红了脸。毫无缘由地合在一处,这样两只毫无关联的手,因为莫名其妙而发麻,后来似乎还冒起火来,最后是在一座桥上假装系鞋带才松开了。然后总是和她保持着距离,还把手藏在了衣兜里,我真怕她会突然冲过来,一把抓住就不放开。但她并没有,她只是跟在我身后,仿佛如此她已经满足了。我们就这样走在街上,因为多了她一个——她一个小小的姑娘——就变成了一串,在街上变得突兀、惹眼,虽然街上也没有几双可以招惹的眼睛。这个变化让我很不适应,我似乎再不会想停在哪里就停在哪里,再不会想想什么就想到什么,不会简单笑出来,不会随便叹一声,不会自言自语,不会呼吸……最后是要不会抬脚走路;只好回家,感觉是逃了回来,就像遮丑避羞一样。我几乎什么也没有看见。回到家里连扶靠在栏杆上也不能够了——为什么不能够呢?我倒在床上只是去仰着天花板。然而还更有心悸,生怕有个人影会破窗而入,说我如此无所事事有失做人的尊严。现在,做一个有家的尊贵的人第二天才开始,我是否已经厌倦了?我还不想承认。否则明日,明日该如何过呢?
午后陈旧的阳光里走来一个人,顶着一个光环她走入我家里来,当她微微低头穿过院子中的西番莲架子,我心中一阵激动。我看到她有多么健康,在阳光里面,她就如同一片碧油油的西番莲叶子、一个青白青白的西番莲果子;我开始喜欢她,就是郏鄏的女儿葭蒻小姐。坐在我对面,她是妩媚端庄,她给我说起了她的朋友们:当春天他们在山野中悠游时,某一位的容貌就会发生显著的改变,那是花瓣一般的一张脸,还微微透着馨香,只是开口笑起来,花枝乱颤时,花粉便飞散开来,变得疙疙瘩瘩、磕磕绊绊;当夏风吹过原野,他们在溪中戏水,某一位突然会变得疑神疑鬼,他用绳子把自己牢牢绑在船上生怕有人推他落水,他决不背向任何人生怕背后挨谁捅上一刀,他不吃不喝生怕有人给他下毒;而在秋天丰收的瓜果园子里,有人会生发了诗情,变得迷迷糊糊、痴痴騃騃,行事更是癫癫倒倒、不可捉摸,说话是神神叨叨、不知所云;而在冬天,所有人会变成了同一个人,大家冻僵凝结在一起假装一个雪人,同时崩塌,一起融化……她感染了我,以她的光华。于是我也说起了我的朋友,可惜,你知道的,我没有朋友,于是只好把你剥开——用“剥”这个字的用意是要引出“生吞活剥”的意象,其实应该是“割”,把你一个分割成好几个,就是说,对我说“像”的是一个人,对我说“个”的是另一个人,对我说“孩子”的又是另一个人……如此等等,若干个你在我的唇齿间一一生成;多么血淋淋的场景。先前我曾担心,对自己没有把握,不知道可以对她说出些什么,当我开始说话,起初也不过就是笨拙应付给人于一点点缀罢了,但很快我就自然而然了,无需用心用力去编排,不假思索轻易就能找到我需要的词语,我随口道来,一切都顺理成章,仿佛做一个暗自的假设……我几乎没有以为自己是在撒谎,对她不想愧疚。对你,也同样。
她又说起了情人。我说我没有情人,她先表示不相信,但马上又正告我她也还没有。因为她那些意中人一个身在花林粉阵,对她的存在不以为意,或者假装不以为意;一个是贫贱出身,家徒四壁、瓮牖绳枢;另一个却是准吝啬鬼,同他在一起甚至难于维系基本的体面,很有些吃亏……她这人于这件事非常挑剔,她的追求不在于数量的堆积而在于质量的深化,她还在挑三拣四。我给她献计,对第一种人可以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突然现身,直截了当提出要求……我还假设自己老于世故,要说出几种供她选择的可行方法,她打断了我,说她在给我说自己的真情实感,我却取笑她,我这样对待一位可怜的伤感少女,实在太没有良心太不应该。我几乎要辩解说这是经验之谈,但她已经沉迷般地描述起了那几个人,一位的目光如何灼灼似贼,而另一位的却是虚浮得好比游丝……真是一种奢侈,有这样一个人在旁边说话。她擅于刻画描述,而且声音甜美娇软,让她叙说的庸常也显出了一种空洞的美感,仿佛并非这个世界的发生,但却又能填满了我的半间屋子,让人疲倦而放心;而且她对我的事一点不加深究,我甚至都没有机会闪烁回避,也许她光顾着说自己了。后来话题终于转到了眼下我最愿意了解的部分,就是如何消磨时光——当你走着,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你是在时间里流逝,而不是在外面,你无需把它消磨。她说,从前她最喜欢做的就是,孤零零地把自己扔到街头的熙攘中成就一个中心沾染上一身闪耀的目光胜利回来点数自己璀璨的得意,或者干脆火辣辣地把自己挤进一个队列的浩荡里占据一个位置涂抹到满身的色彩过后装成十色的记忆,但现在,因为那该死的瘟疫,就只能是同少数的几个好朋友陷于方寸中平平地逞逞口舌、困在斗室里淡淡地斗斗言辞了;虽然如此,她又保证,这还是颇有几分高雅的趣味,只要是还没有完全厌倦俗世看破红尘,就绝对不虚一行,值得再三品咂;她邀请我随后就同她去参加这样的一次吃喝玩乐,立即体验一回昉洲的欢乐徘徊。我赶紧同意了;我还问她何以欢乐后面会跟有一个徘徊。为解释这个问题,她给出一脸得意,因为这个说法是她想出来的,现在已经被当作一句隽言在整个城堡广泛流传,不久的将来定然要传到更多城堡。她说,她的“欢乐徘徊”里,欢乐与徘徊是并行的,并非欢乐后头跟着徘徊,是乐极生悲,而是欢乐中含有徘徊,徘徊中尽显欢乐,欢乐与徘徊相生相伴互为一体;她说,只有这样的欢乐才是真正的欢乐。高尚的欢乐,欢乐中总要含有忧愁的部分,含着眼泪的微笑才是纯粹的微笑,也是最动人的微笑,而那些只知呼呼狂笑的不过是牛饮的下等趣味。

这是在一家大酒楼的豪华雅间,门上挂着棕色的皮帘子,门口站着两个大汉,好似门神,就是面色太苍白、唇纹太阴沉,他们头戴高帽、手拿拂尘,冷冰冰地要我们行觐见之礼——就是稍稍掀开一点墨镜,朝楼下大厅中扫上一眼,表达足够的无畏与果决。礼毕掀帘进去,在座已经有十几个男子、十几个姑娘,看起来都算得年轻,就是精力不足,每人都在身上展现着几分满有深意的厌倦,分不出是刻意还是不刻意。一个有着如同这雅间一样豪华鬓角的男人(后来我才知道他正是这家酒楼的法定接班人)在激昂地播报小道消息,说是在盈江和溢河都已经发现了神经病的感染者,情势危迫。随着他,别几个人也依次播报起来,一个挥舞着芊芊十指的姑娘尖声娇气地说,某位著名的大师预言这场神经病将要流行到大后年的春天,等待必须延长;一个矮个长脸的男人以极其深沉极其困倦的嗓音说,某种传闻声称神经病的传播不仅通过目光,其它更多的传播途径有待验证……其中,一个身材高大器宇轩昂的男人的播报最有震撼力。据他说,不久之后国家将施行一套灭绝瘟疫的最有效方法,等到此法一施行,神经病就肯定要在我们的国家销形灭迹了。大家问他具体的内容,他再三再四地犹豫,仿佛很不情愿也不很敢说,也不知道是想吊大家的胃口做姿态呢,还是真以为这件事不宜外传,或者也可能是因为有我这个陌生人在,他觉得不说更妥当些。但经不起大家好奇心的力量的挤压,他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刻认输,他要求我们一定不能把这个消息外传,他说这个方法即使到了开始实施或者就是已经实施完成之后,能真正知道其内幕的人也不会很多,“这是一个高度机密!”他如是说,当然很好地表明了他是一位能知道高度机密的人(葭蒻说他是一个二级刺激传令官)。他所说的方法是:国家将采用杀死感染者的方法来控制并最终灭绝这场瘟疫。他说,这个方法对于已经感染了的人表面看来算得是残忍,但既然他们已经神经,而残忍正如一切词语乃是文化意义上的词语,对于非正常的人类心理是无效的,故而这残忍乃是我们(他信心十足,脸腮适时泛起一圈嗜血的轻红,仿佛他真能代表这许多个“我们”似的)的残忍,而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更多健康着的人,我们必须要忍心摒弃它,这是情势所迫、大势所趋。因为现在专家已经证实了,神经病的传染未必一定要看到感染者的眼睛,而是只要被病毒携带者(并非一定神经,或者还在潜伏期,或者对此病毒有天生的免疫能力)的目光一掸上就有被传染上的可能。从前的说法应该修正为:一旦被感染者看到了眼睛,那是必定无疑地要被传染上。还因为,所有的感染者都趋向于要尽量地感染更多人,要让更多的人成为同他们一样,也就是说,一个人一旦感染上了神经病他就会尽量多地去看别人,尤其拼命想看到别人的眼睛。
传言之后,有人唏嘘了几声,嘀嘀咕咕了一会,但很快停止下来,所有的声音。气氛几乎是突然地肃穆起来,仿佛是一个什么仪式的开始,连葭蒻也不再同我说话,我也就随他们僵坐着。这倒也不难耐,我知道必将要有什么发生,这不过是个等待。这时我让自己想起了一句话:如果我想对你说一句话,不是别一个人就是你,就是此时此刻,我想对你说一句话,那么,我可以说什么呢?仿佛往空气中伸出一只手去;楼下有人在猜拳,街上有人在说话,楼梯上有脚步声……也许我可以说说面前这个茶杯,圆润光滑,它的外形有如此的完美,颜色图案也一样,杯身上有两圈蓝草的花边,杯盖上还有一圈……可是,每个人的杯子都是一样完美。也许我可以说说杯盖上的一个黑点,一个瑕疵,可是我简直不会说它……那时候,我们的厨房里有一个深赭色的歪瓦盆,有一大段向里凹了进去,两边就有两个小段朝外凸了出来,那怪模样又丑陋又憨实,它的壁足有两寸厚;有一次夥赭的母亲说:“偏生越是这样的丑东西越是用得长久,摔也摔不坏。”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思,似乎对它生出了一种心疼,当即我就把自己比作了是这个瓦盆:我们都是被烧坏了的……
“美丽的小姐,请啦。”此时,却是豪华鬓角的男子对我举起了杯子,他微微欠身,我还来不及说出不会饮酒,他已高声嚷起来:
“死生如梦,了无行迹。
及时行乐,孰我快意?
美酒斟满,无所畏惧。”
其他人拍着桌子随着他把这几句也高声喊了一遍,很有节奏,大概是经常说的,如此齐整兴奋。话音未落,他一仰脖子把满满一杯子的酒倒进了嘴里,随后恐怕是盯住我。也许有半分钟,他长叹一气,头仿佛颈椎突然断了似的耷拉下去,却又猛然向后一甩慨言道:“这瘟死的疫病啊……这瘟死的墨镜……你们两个,来吧!跪下!接受我最深沉最糜烂的诅咒。”他以为我还不能领会他若有的目光,朝我做了一个动作,他把两根食指放在墨镜两边比划出两束寒光,但不等我反应,他又说开了:“你们说说看,你们说说看,这算什么呢?她是赢,还是输,是赢得无怨无悔,还是输得一塌糊涂?”“也许,她选择的是对抗呢?她多么擅长于模仿一尊石像。”一个人反问。“可是,老兄,她是新来的,应该是她求之不得地要加入我们,而不是我们死乞白赖地要把她拉进来。”“人家是个姑娘,你要注意用词,什么‘死乞白赖’,不爱听!”“小姐,‘我们’那是你也在里面的,‘我们’也有姑娘,‘我们’有一多半是姑娘。”“正是因为我在里面,我才不爱听哪,否则由着你说,碍我什么事?”“不要在一个词的细节上追究,我们应该来讨论主要的问题。”“她究竟是站在我们强权这一边不爱听,还是倒向她同情那一方不爱听?这个人,她究竟是立场不明,还是逻辑不清呢?”“什么是主要的问题?哪里有个主要的问题?何曾有过一个主要的问题?”“不追求细节,你是个粗货啊你,你自甘堕落啊你,你去采石场得啦,你最好赶快跑去宠物店让兽医给你剪剪舌头吧,你。”“为什么要去采石场?”“剪舌头干什么,要我说倒不如去镶上满口的金牙,那才是金口玉言哪。”“不要乱说话,闭上你的鸟嘴!”“别这么傲慢,你以为你是哪棵葱!”“有颗金牙在口你就成金口了吗,你的话又不是用牙齿咬出来的?何况,‘玉’又在哪里呢?”“喂,到底为什么要去采石场?赏个脸,告诉我嘛。”“不是有人说她模仿石像吗,这样的人才,这样的姿容,定然是美玉雕琢而成的啰,她要开口,那才真正是‘玉言’哪——哦哟,金口难开,玉言难听啊。”……每个人都开始说话,你一言我一语,你争我抢,房间里沸腾般地吵嚷,刹那间拥挤不堪。“听我说,听我说,今日我是东道,是不是?所以,听我说……”豪华鬓角又嚷又拍桌子,终于让人们安静下来,“我们不能算她赢,似乎也不好说她输,她能做成这样都是得益于那瘟死的疫病和这瘟死的墨镜,如果是在从前,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不信她承受得起。要知道目光是传导力的——谁又敢说,那瘟病的传染与此无关呢?——我们的伟大力学家雫庅先生已经把这个公式推证出了一半,若不是因为疫病,他失去了实验条件,另外一半兴许都已经完成了……但先不管他的公式,反正第二轮绝不能再重复从前了。这可不是我们待客的风格,更不是我们迎接新人的礼仪。我说,我们要用强力,她必须得做点什么——你们同不同意,说啊,说出来啊,你们同意是不同意?……”
“小姐!”他离开座位来到我面前,骄气昂起到每块骨头,“你还欠我一杯,”他说;他手里面拿着杯子,说完又是一仰脖子又把一杯倒完了。“俯视我也让你条理特别清晰吗?”我说,“可我从不喝酒的。”“那我可不管!你现在欠我两杯。”他把杯子往后一传,有人给他加满,然后传回来,我想我马上就要欠他三杯了,赶紧说:“先生,你喝酒可真豪爽。”我想,夸赞他一句总不会错吧。他却根本不稀罕,举着杯子傲岸地说:“豪爽!这种两个字的词语我可不满足,我早不用了——难道你看不出我已在唇边撇出了一抹狞笑?你看不见我眼里残酷的辉光,可你当然看得到你说出这两字的词语时我大摇此头——我嘛,至少得用多一倍字数的词语,怎么也得说是‘狂饮滥灌’才行。”“好吧,那就算你狂饮滥灌。”“什么‘就算’,我本来就是嘛……你还想欠我第三杯吗?”“我不会欠你,首先,我们没有签订交换契约,你自己喝的酒;其次,你的酒与我无关,你喝你自己的酒;再者,我与你无关,没有谁欠你。”“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她竟然敢这么说。她怎么敢与我无关?她即使与我无关,我也不允许她与我无关;我即使允许她与我无关,她也绝不能与我无关;她即使与我一个人无关,她也绝不能与所有人无关,只要我与所有人中的一个有关,我就与她有关,我同所有人中的一个签订了契约,我就同她签订了契约;此刻她就在我面前,我死死看着她,她非但不与我无关,还是大大地相关,不能转移不许改变不可挽回地大大有关……你们说该怎样罚她,这最冷酷最美丽的小姐,这最冷酷就最美丽的小姐?”
我恨不能说“我比你们更需要保持灵魂的干燥”。费了不少口舌酒也可以不喝了,“但游戏必须得参加,”他们说。可惜我还是不能参加。他们的游戏叫做“昔日重现”,先由一个人掷色子按点数找到另一个人,然后两个人就对他们一起经历过的某件事某段时间进行回忆,若一个记住了某处而另外一个不能续上,他就输了,当然要罚酒,然后由输者掷色子再找出别一个人,再开始一段回忆。我与他们没有昔日,有人提议换一个,我立即反对,表述讨人喜欢的谦逊,说我从没有玩过这个游戏,但听听名字就很可以喜欢它,我很愿意看他们玩。作为东道,豪华鬓角先掷色子,找到的是一个脸蛋上有一圈红的姑娘,是他找她,所以她有挑选“昔日”的权利,她先说话:“就是前年吧,在多雨山上,有一只大尾巴的大松鼠,非常、非常可爱,人人都想看它,它却钻进了一个树洞里,这时就有一个人在我身边说了一句话——现在,请你把它说出来吧,我很想、很想再听一遍哪。”“你给的条件也太笼统了吧,你应该再详细一点。”他显然不知道。“好吧,你要多详细都可以,我对那天的记忆可深刻、可特别啦,我对一切都可以精确到毫厘:首先,那是春天,四月一日美好的晴天,多雨山上嘛,有风、有鸟语花香;其次,那是中午,我穿着一件暗绿色的衣裳,在阳光下能看出袖子上有暗花,我戴着紫水晶项链……”她有心捉弄;他打断她:“你能告诉我,当我——啊,不,当那个人对你说了那句话之后,你说了什么吗?”“没什么不可以的;我说:‘哼!好一张甜蜜的嘴。’”“然后呢?”“然后好些别人就过来了。”“之前呢?”“之前嘛,我们追着那只松鼠看、那只松鼠跑啰。”“更往前呢?”“更往前我们还是追着那只松鼠看,再往前就是有人第一次看见了那只松鼠。”“还有呢?”“这样的负隅顽抗有什么意思呢?你还是认输吧,做个‘不赖’的男人,有多好。”“好吧,我认输,你出手得卢、你要风得雨,但你得告诉我,我究竟说了一句什么话,让你这样耿耿于心,难于忘怀。”“你承认是你啦,不再推说‘那个人’?”“是你先说‘那个人’的,我不过怕你给我设了套,反正现在已经认输,是否圈套也无所谓了,而且如此让你难于忘怀的一句话,我多么愿意它是我说的。”“真的吗?你不后悔。”“怎么会?我是会后悔的人吗?我会当日还不后悔完,会留到现在,如此珍稀宝贵的后悔?”“你说:‘叉叉叉’——这三个叉代表一句肮脏的话,我是个斯文善良的姑娘,我是不会把这样的话说出口的,接下去你说的是‘这棵树上怎会有个洞?’”“就是这么一句话?不能吧,这样的一句你都要替我记着?你不会是在讹我吧?”“一定要我给出证人来吗?你想清楚了,那天去多雨山的人可不少哪,在座就有好几位,听见你这句的人未必仅仅是我一个。”“可如果有别人听见了,这句话就不能算是我对你一个人说的了,而且这样一句话,很显然只能算是一句感慨,完全可说是自言自语。所以,我认为你在给条件时有意误导,这不能算。”“我说过这句话是你对我说的了吗?我只是说‘有一个人在我旁边说了一句话’,至于你是否对我说,或者是否自言自语,那我可什么也没有说。”“好吧,我情愿认输,我也不要求你给出证人来……”“你是怕被加罚吧?”“怕我当然怕,但我可不是怕罚,我是怕你——这样的一句你都要帮我记着,为什么呢,你把我的话记在心上,让我的昔日成为如此可见证的,它对你究竟有何特别呢?或者是我,那个春天的我,对你特别意味着什么?你能不能把这些告诉我,我可想知道啦,现在?”他厚皮厚脸地问;姑娘脸上的红圈扩散开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快喝你的酒吧,然后接着一败涂地、悔恨不及、倒地不起……你自己当然知道,对我特别的可从不会是你。”
豪华鬓角第二次掷色子找到的是个漂亮的小伙子,话也说得干净漂亮,他说:“我们嘛,就不必往远处说了,我们的远处说也说不尽。我们就重现一下前天吧,就是中午我们一起吃饭,我们探讨了一些严肃因而枯燥的问题,交换了一些重大因而空洞的意见;如果你并没有那么健忘,不介意的话,这些我就不浪费口舌说它们了;后来当我们第一次沉默下来了的时候,你说你愿意出一块钱买我当时的想法,我想问的是,当我站在友谊的高度上把自己的思想贱卖给了你之后,籵砧老兄,你付钱了没有?”“我想我没有。”“很好!那么,现在请给钱吧。”“但是,我们现在是在游戏,跟你的钱可没有什么关系,你不应该借用我们的游戏来讨你的债,你这是在玷污游戏的纯洁性嘛。滥觞以此,不可收拾,我们可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绝对不允许,‘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这种行为实在太龌龊太肮脏啦……”“我管你允许不允许呢,快给钱!——再说了,你问问大家允不允许嘛。”大家早就哄笑成一团,当然是齐声允许,声援一个人的债务权高于一切。“好吧,好吧,即使大家都允许,即使你并不龌龊,但你是否应该把我向你购买你不清洁的思想时,你在干些什么,你卖给我的思想又是些什么,把它们先对我们大家说出来呢?”“没有这个必要吧,你欠我钱,你承认了这一点,你还我就是了,何必要生那些枝节呢?”“不。我说不。这些跟我与你的债务关系没有关系,我要你说它们是在我们的游戏里——我可不会像你一样,为了区区一块钱就会污损我们的游戏,——它们是我回答你的问题你应该提供给我的条件。”“可你的问题都已经回答了,你是正确的,我已经认同了你的答案。”“我先没有问,现在补问不可以吗?”“此一时彼一时,水过三丘田,来不及啦。”“好吧,我再让你赖一回,现在请继续我们的游戏,在我正确回答了你的问题之后,也该我问你了,它们就是我的问题,就是我想要你给我重现的昔日,现在请你回答吧——你不会宁愿认输,都不敢吧?”“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当时不过就是在看着一个美人发呆而已。”“她是谁呢?你回答问题应该完整,否则我不能接受你的答案。”“她嘛,就是我们的雬笮小姐啰。”“那你卖给我的思想又是些什么呢?”“不过就是对眼望到的美人的一些特别的倾慕而已。”“具体来说呢?”“具体嘛……就是,这个……”“什么这个那个的,说出来啊……”
“你们两个混蛋,还不快给我闭嘴,是不是要我扯烂你们的嘴,敲掉你们的牙齿,拔掉你们的舌头……”一个娇美的姑娘以最娇媚的方式喊叫起来、扑打威吓过来。当然,她就是雬笮小姐。是不是很有趣呢,这个游戏?我把它说一遍,仿佛记一个梦,生怕忘记了,就需要在醒来之后及时把它复述一遍。下面这一段还更有意思。他们让我羡慕。
“一个星期以前我们讨论过我们现在正在玩的这个游戏,我们不妨就说说这个讨论吧,那时有点灵感喷发的意思,重复它们一遍是种审慎的态度,它们是值得的重现一次的,我现在的问题是:我当时的问题是什么?”“你的问题是:‘我们为什么总愿意重现昔日?’那么,我的回答是什么呢?”“你说:‘因为我们应当记住从前,所有在我们身上发生过的事我们都应当记住,这是我们活着应该完成的一个任务,但我们总也不能完成。因而,这个游戏既是对我们一心想完成这个任务的虔诚的表达,同时也说出了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惆怅。’然后我又说了什么?”“你说:‘我认为,所有我们经历过的我们肯定都记住了,我们之所以显得没有完成那个任务是因为在时间之中存在的一切都会遗忘,我们玩这个游戏是要与我们的遗忘斗争,更是要与不停流逝的时间斗争。’”……他们配合得非常好,他们不计较输赢,就是想要把两个人从前说过一席话重现给大家听。听他们的游戏,我都盼望着色子掷出的下一个人是我,虽然还没有昔日,但已经有了一个昔时,如果让我提问,我准会问那个人当他刚才在玩这个游戏时,他说了一句什么之前他说了一句什么、这句什么之前又是句什么……我相信他未必能把这句什么一字不拉地复述出来,但我不会知道是他没有完成记忆的任务,还是他记住了、又忘记了。如果我与他们有过很多的昔日,那我的提问就会更绝妙了,我会问,从前我与他在这样的一个游戏中,他说了一句什么之前他说了一句什么,而这句什么多半会是更远的从前他问我还更从前的一个游戏中我说了一句什么之前说了句什么而这句什么又是更远更远的从前的一个游戏中……又是一个无限的镜像——你看,无限并不需要无限的空间和时间。——这样的东西总是让我着迷。
还有一段也算是绝妙的协作,它就叫做厮敬厮抬吧:
“大概是两年又两个月以前,那时戴墨镜的人还不很多,至少我们没有戴,那天我们在一个酒馆喝酒,有一个盘子在你背后砸碎了,你面不改色,没有回头看,连眉也没有皱一下,后来你倒是扬着眉毛说了一些,那么你说了什么呢?”“我说:世上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如果我们不看它们的话;而它们出现正是为了让自身变得有价值,但我们却不应该轻易赋予它们价值。现在我的问题是,然后你对此的而发的议论又是如何的呢?”“我说:你就没有发觉那声音的特别,那个盘子可是故意砸掉的,你要知道如果它赢不得自身的价值,后面会有一个人横眉竖目、咬牙切齿,你在拒绝赋予意义的并非一个盘子,而是一个人,一个可人儿,这你都要拒绝?”“是的,我就是要拒绝人,或者说,我们从来都是拒绝人,但我之所以拒绝最终却是为了赋予,因为不轻易赋予的人,他的赋予会更加有力。”“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呢?你不轻易赋予,那首先也是为了得到更多的赋予,因为你的不轻易赋予当然也是由别人来看见而赋予的。”“当然如此,一个人要赋予别人意义之前,首先得让自己变得更有意义——提高自己,这是对提高这个世界你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跟你重现出这一段来,我就重现我们有过的昔日;我在想这种事是否也在你的身上发生过,有人在你背后砸碎一个盘子,你是否也绝不回头看?从这点我看出了你与老家伙的共同。除了他之外,你是最想表现得不好奇的人。为什么呢?你们刻意于不好奇,为此你们训练过自己,让自己有一种镇静的高傲,难道仅仅是不愿意轻易赋予?
虽然听得有趣,后来我终于还是走出房间,一个人站到了走廊上;吆喝与酒气,在它们的翻涌中,房间的空气变得浑浊,让人轻微地恶心。走廊上同样有雕花的栏杆,公正地看,平心静气地说,它们比我家里的还要精致华丽,但我并没有扶靠上去,而仅仅只是把手轻巧地搁下去,仿佛怕它会承载不起我的重力。不久葭蒻也来了,她来同我说这个聚会,解释说对待新人他们一向如此,起先大家不说话盯着我,不是要冷落我,而是刻意要创造一个僵局给我机会去把它打破,“因为这样最能展现一个人的个性、他的应变之才。”
“我展现出什么性格了呢,我毫无应变之才?”我问她。
“不是已经有人说了:你是玉石雕像。”
“意思是我僵硬死板啰。”
“不,你镇静高傲。”
我们说话时相互不看,目光不想用任何力,只是顺势落到栏杆底下。栏杆底下的大厅中稀稀落落地坐着一些吃饭的客人,我们看到,只要我们这个房间中吆喝的声音间歇性涌起,他们总会抬头循声来找,虽然他们已经看过了好多遍,明明已经知道这个声音就是出自这里。“他们就那么急切地要赋予我们意义,明知道这个赋予如此危险,已经再不是轻易的赋予?”这样的说话还更不需要用力,随口道来,仿佛我们已经这样说过无数次话,或者我们素不相识、从未谋面,在完全的黑色里有密密麻麻的两片人隔着一条河相对坐着,我和她各是一群人中的一个,我们永远也不会看见对方。
葭蒻说:“我们是天生所得,这好奇心是永远也不会满足的。那两个家伙不过是在吹嘘自己,我根本不相信,在身后有一个盘子砸碎,他们会能够不回头——也没有谁会为他们砸碎一个盘子,——你想想,他们如此急切地要占用游戏来把这样的一些话说出来给我们大家听,不就是为了让我们以为他们是这样的人,而他们之所以想要我们以为他们是这样的人,正是因为事实上他们并不是。”
我说:“我们要如此吆喝,大概也不完全是因为我们兴奋吧,我们也知道我们的吆喝会吸引目光,我们也是在故意砸碎一个盘子,要让自己变得更有意义?”
“谁不想被关注,谁不想让自己变得更有意义?”
“我们的意义真只能由别人来赋予吗,我们就不能自己给自己一个?”
“怎么可能,”她说,“如果意义就是说出来的意义。说话总得有个听者——‘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话不能算是一句话。’”
我说:“我在想,这传染性神经病的起因也许就是,每个人都目光乱飞想要多看,因为天生的好奇,更因为想要更多地被别人看,而只有去看别人才知道别人在看——如此说来,这墨镜是我们扩张出去的瞳孔,我们嫌自己眼眸太小,看到太少、被看到更少……”
“不。你错了。墨镜并非帽子,甚至都不是脂粉、手套,它从不是瞳孔的膨胀,它就是要遮蔽瞳孔:它想看,肆无忌惮地看,看到太多,看到最多,却不想让一点它在看的看到它在看——所有躲在黑色里的东西都是如此的。”
她说得很对,她比我更了解我们。这话却刺痛了我,终于有一个人敢同我说说眼睛。
“如此说来,”我说,“这‘瘟死的墨镜’,还有‘瘟死的疫病’,是要让我们不轻易赋予,也就是说,要让我们变得更有意义?”
“当然,它们不是已经让你变成‘玉石雕像’了吗?”
“也许我是近墨者黑呢?”
“什么近墨者黑,你近谁啦?”她问。
“我近你啊,我不是一直都和你很近,现在也依然和你最近?”我说。
“我可没有你那黑色的镇静、黑色的高傲。”
“你虽然没有,可你的墨镜有啊。”
“你是说我也黑啦,那所有人也都同样的黑着。”
“可不是——我们先是眼睛变黑,然后是头发变黑,这还很好,可接着是牙齿变黑,脸变黑,心变黑,这可就大不妙了……”

“你这张嘴,你占尽了便宜,你吃饭还胡吹;眼睛比你多,它只看物并不出气;耳朵比你大,它只听声却不喝水。”
这话是一个穿白衣服的姑娘说的,说起来多少还有点拿腔撇调。这叫做“嘲弄”,参与的人需要选择面前大家可见的某一件物品对其说几句嘲讽的话,他的嘲讽应该有理又有趣,这样大家会陪他喝上一杯,反之则要受罚,而如果是特别有趣,大家还愿意为他喝两杯、三杯。比如:
“实用主义者赞美你,伟大的猪,你的鬃可以做毛刷,你的皮可以做鞋子,你的肉可以吃,你的头还可以骂骂人。”这句就赢得了大家的一杯酒。
“你这棵韭菜,你稍微有点臭我们不怪你,你长成黄色我们叫你韭黄说你是人间美味,你长成绿色我们叫你青韭赞你是人间极品美味,你开花我们叫你韭花誉你是非人间的美味,可你实在不该就此骄傲自满、忘乎所以,你就要长成麦子的样儿去欺骗我们见多识广、风华绝代的雬笮小姐。”而这一句更是赢得了两杯,还外加雬笮小姐一声娇媚的“猪头”。
“你这个菠萝太无聊,你和香蕉是一样甜美的黄色,皮儿却生得如此险恶,用心更是奸邪不堪,你深入到内心的尖刺诉说你不洁的对抗,成心不让我们好好地吃你。”这句却很不幸,大家不仅认为它没趣无理,还说它有东施效颦的嫌疑。
白衣姑娘的话是引来了一通议论:
一个人先说:“这位小姐有点坏,她是在讥讽我们啊;我们这半天除了大吃大喝之外就是大嚷大叫了,可以说是狗掀门帘全凭了这张嘴,而她还要嘲讽这张嘴,她就是在嘲讽我们嘛。”
另一个人说:“她的话没有道理的,耳朵也不光听声,它还知音,眼睛也不是只看物,它还辨色。”
一个人接着他的话说:“没有错,圣人说过:‘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圣人说,这知音和辨色都是极坏的东西。”
又一个人接着说:“圣人的话是不会错的,各位想想,我们为什么要戴上墨镜呢?当然是为了防止被疫病感染。那么戴上墨镜对我们产生了什么直接的影响呢?就是让我们不能辨色了,我们不再被五色所迷惑,于是我们就不会被疫病所感染了。由此我们可推证出,令我们疯狂的根源是辨色而非视物。所以我们要相信圣人是不会错的,所以我们应该按圣人的教导去做……”
说第一句那人抢着说:“我们正是按照圣人的教导来做的嘛,圣人后来还说‘圣人为腹不为目’,我们戴上墨镜不再流连于那些可人儿面孔上五彩的美色,我们不再为我们的目,我们仅仅大吃大喝来为我们的腹,我们喊叫两声不过是为了让我们吃喝得更快活,或者我们吃喝得很快活我们就喊叫一两声——所以,这位小姐,她怎么好责怪我们的嘴呢,我们的嘴不仅说着圣言,还循着圣道,实在是我们身上最乐天知命、最卓绝不凡的部分。”
“可这嘴也不光是说话,它还要说有理的话、有趣的话;它也不光吃东西,它还品味——圣人在中间还说‘五味令人口爽’,你们为什么不把它也说出来呢?”她终于有机会说话。
“我们为什么不把它说出来——小姐,你难道不知道,望文生义、断章取义,这是我们专长。”
“我看,戴墨镜预防疫病这种方法是错误的,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往嘴上贴上胶布,是有一种依靠嘴巴而非眼睛传播的瘟疫在整个国家流行。”
“看哪,这个人,她气急败坏了,因为说不过我们。为了诬蔑我们的嘴,简直不惜想要丧心病狂。她还要追问圣人的话同我们调笑——取闹!你们说我们该拿她怎么办?要罚她喝酒吧,她死活不肯,这样冰雕玉琢的一个小姐,我们总也不能掐着她的脖子强灌吧?所以,怎么办呢?怎么办?——照实来说,她的话也无有情趣。但我建议,我们还是姑且认为它有趣吧,这样我们就给了自己一个理由来轻易宽恕她,这个冰清玉洁的小姐!——大家如果同意我的方法,为了能让我们把她无趣之无理认作是无理之有趣,也为了让她能体体面面地走下台阶,现在,我们大家就放声笑笑她吧——但要注意!为了我们高尚的、热烈的、奔放的礼貌,我们一定要笑到我们的牙齿发冷,让她知道,她的话,特别是她,这个冰肌雪肤、冰心雪肠、冰魂雪魄、冰雪聪明的人,令人齿冷!——到此,我们不禁要问了:要到等到什么时候才给我们看到冰解冻释、冰消雪融、冰炭相容、冰山可靠呢?”
说不过他们,她就不说了。可他们还要说:“看哪,这个人,她多么骄傲,她就是不丧气,她又要用老办法来对付我们了,她黑压压地把什么铺展开来……”“我并没有,我不过是想起了一个歪瓦盆。”“请问为什么是‘黑压压’,还有铺展开,你想引入的是一个什么意象?”“为什么有一个歪瓦盆?是什么样的歪瓦盆,具体说来听听嘛?”“你搞错了,小姐;不是我,是她,想引入一个意象的是她?”“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看不出来她曾引入了一个什么意象?请问,她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以什么方式引入了一个什么意象?”“请问,她黑压压铺展开的究竟是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请问,她为何需要被如此强调?你们就不能说说我吗?”
她为何需要被特别强调?——我是说我。因为当我偶尔穿起一件白衣服,我就变成了她,这东部、这经历终于在我身上生发了变化。而这是否需要一个刻意的理由呢?
给你说了这么些游戏,现在也许还有一个要说,用意何在呢?她想让你也学会它们,让你不要整天只是——只是什么呢?她却说不上来。也许,这些游戏你一直在玩,只是那时你故意让她躲开了它们。你的用意何在呢?她还在猜。我也在猜。
她很多疑,你当然知道。比如今天吧,葭蒻小姐来看她的时候,虽然对她的到来那么欢喜,而且在昨天晚上她就说过她要来,可一眼见到她,她还是要奇怪,在心里怪怪地说了一句:她竟然真的来了?待到出门,绕过她家的珠宝店,看到一面大大的招牌上写着“百年老店”四个字,她又怀疑开了。这本来不足为奇,或许郏鄏只是买下了别人的一个已经有了百年历史的珠宝店,或许他这样的招牌原本就是虚张声势。顺便,她又把整一家人给她看到过的所有都怀疑了一遍。她仿佛以为,人家不应该这样对她,仅仅因为那颗宝石。在宴席中可怀疑之处就更多了,她似乎要这样决定:别人不怀疑她的时候她就怀疑别人。她以为,她不怀疑别人的时候别人就会怀疑她。现在,当相近的都怀疑完了,还不能餍足,她又怀疑远离了的,怀疑许多事、许多人,包括你。当她怀疑你的时候,会连自己也一起怀疑:她觉得她对你说这许多仿佛不仅仅只是说给你,你只是她述说的对象……比如,一瞬间她就这样以为:她是想说给你窗外的那株老榆树听,说给旷野里那片百日红听;她先说给你听,你听过之后,你会说给它们听。
“你这个死生如梦的人哟,你只知自己在梦里,却不知你是梦着自己,还是梦着别人,或者是别一个人在梦着你。”
烟子
3月26日于东部昉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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