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先进事迹

　　高天逃走后，如玉倒在地上，昏迷不醒。送到医院时，已经出现全身多个器官功能性障碍，只有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着。医生说，这是由极度悲哀或极度绝望而导致的，情况很危险，正在全力抢救中。
　　高天每天到病房看望如玉。可如玉只要一睁开眼，看到高天，就发出狼嗥一般凄厉的尖叫，就又重新陷入昏迷中。医生说以如玉现在的状况，神经极端脆弱，受不得任何一点的刺激和惊吓。医生婉转地建议高天最好不要再到病房来，以免影响如玉的康复。高天只得作罢。高天让马嚭每天在病房照料如玉。
　　如玉在医院住了三个月，慢慢恢复起来。出院后，如玉又住回到女生宿舍楼。如玉完全变了个人，跟个木头石块似的，一点神采也没有。如玉好像犯了老年痴呆的老人，成日只是呆呆地坐着，人叫她才转过头来看一眼，然后又转回去呆呆地坐着。如玉一整天一整天地坐着，时间像河一样“哗哗”地从她面前流过。如玉好像犯了失忆症，什么事情也记不起来。人问她，如玉只是茫然地睁大眼睛，嘴里漫然地“哦”一声，仿佛什么事情都跟她全然无关似的。
　　阿香去女生楼看如玉。如玉好像也不认得阿香似的，只是一直温和友好地对着阿香傻笑。倒弄得阿香不知所措，不知对如玉说什么好。阿香把带来的平日如玉爱吃的奶糖、酒心巧克力、牛肉干、瓜子放在如玉桌上。阿香就搂着如玉一起坐在床上，轻轻地拍着如玉的背。就像妈妈轻轻拍着宝宝入睡那样。如玉感激地望着阿香，信任而温顺地依偎在阿香身上。阿香看到她的陪伴，能使如玉眼睛恢复一点生气和往日的神采，就明白如玉这时无依无靠，非常依赖她。此时的如玉就像一个孤儿流浪在荒野上。阿香成了如玉唯一的希望和寄托。阿香就每天都去陪如玉默默地坐一会。如玉也就一日日好起来。
　　峧业研究所接到一项任务，要评选出一个先进典型人物，到各省各地去宣讲报告他的先进感人事迹。
　　高天召集所有科长开了个讨论会，商定人选。结果大家一致推选吴嘏。吴嘏工作那么勤奋，那么拼命，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况且，吴嘏一人独揽一个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这在全省，就是全国也是极其罕见的。这不叫典型，这不算突出，这不是先进，还有什么能叫先进典型的呢？还有什么事例比这更吸引眼球更打动观众更卖座更提升人气的呢？毫无疑议地，吴嘏被评为这个先进典型人物。
　　高天画龙点睛地提出：吴嘏这个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一定要和他老婆得了子宫癌这件事结合在一起，才更有感染力，才能取得最大的宣传效果。吴嘏不顾老婆得了子宫癌，在医院动手术期间，吴嘏依旧奋战在一线，没日没夜的，加班了几百几千个小时（高天指示冯膺要把这个具体数值统计出来），不畏艰难，奋勇争先，克服重重障碍，用无数滴辛勤的汗水，终于换取了这来之不易的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这场景，多么感人肺腑啊，能赢得多少感动的泪珠啊。只有这样的宣传效果，才能全面提升峧业研究所的名声和知名度，打造峧业研究所的正面形象。高天指派冯膺限时拟定这份宣传稿，并让他过目。
　　阿香得知这件事，强烈反对，情绪激动。阿香深明大义，向来支持吴嘏工作。吴嘏天天加班，把全部心思都投到工作中，家里的事情一点也不能帮忙。阿香从来都没有一句怨言。阿香在开小吃店的时候，还极力劝阻吴嘏到店里帮忙。甚至阿香在医院住院手术之后，吴嘏都没能陪在她身边。这些，阿香都默默承受了，她对吴嘏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和不满。阿香认为丈全心全意地干工作，这是男子汉的本分，是应该的。做妻子的应该全力支持。所有这些，阿香都没有意见。
　　可是吴嘏要拿她得子宫癌的事到处去宣讲，并把这当作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的必要条件和煽情的工具。阿香无法忍受，她不能接受这样的做法。阿香认为，吴嘏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跟她得子宫癌没有任何关系，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吴嘏获奖，是他努力工作的结果。阿香得子宫癌，是她不幸的命运。阿香不愿意为了加强宣传的效果，而到处去宣扬她个人的不幸。这是对她的极端不尊重和严重伤害。
　　阿香觉得，子宫癌是她的隐私和一辈子的巨大伤痛。平日里，她都极力避免提及这个话题。子宫癌，使她的身体和心灵都饱受创伤。使她一辈子都无法做母亲。这对一个女人和一个家庭，是多么大的厄运和打击。可吴嘏现在天天要把这挂在嘴边，放在演讲稿里，去跟成千成万的陌生人讲述这件事。这太可怕了，这简直是非人性的又一次屠杀。想到这，阿香肝肠寸断，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阿香声泪俱下，劝吴嘏放弃这次演讲。“跟你结婚以来，你工作上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我不是不讲情理的人。可这次不同，整个性质不同。它牵扯到我，到我们这个家庭的不幸遭遇。它是我的，是我们家的不可言及的隐秘伤痛。你没有权利把它从我这里拿走，去为你那可怜的一点点荣誉，添油加醋，去博取人们廉价的同情和眼泪。却把我的心撕碎了。你知道吗，你那一次又一次的演讲，无异于一次又一次地射杀我。而且是你亲自在杀死我。吴嘏呵，你这个不辨是非的糊涂虫，你就不看看我这颗心，这颗心里面装满的痛苦，和地狱一样多。你就一点都不顾我的感受，一点都不可怜可怜我吗？”
　　吴嘏痛苦地抱着头，独自坐在矮凳上，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结。吴嘏的心也在流血。阿香的话就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在他心上。阿香是他这辈子最爱最心疼也最敬重的女人。吴嘏对阿香的话向来言听计从，从来没有违拗过一星半点。他何尝不知道阿香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阿香的不能生孩子的伤痛，何尝不是他吴嘏的不能对人提及的隐痛。只是男人的伤痛埋得更深，痛也就更深。
　　就吴嘏的内心而言，吴嘏何尝不想扔下这惨绝人寰的任务，从而避免这惨无人道的一次又一次的射杀。这无异于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伤口撕得血淋淋地给人看。让它永世不得痊愈。可是吴嘏就是个愚忠的人呐，他忠于他的工作，绝对忠于。他不会把工作跟领导分开，他不会认为工作是工作，领导是领导。忠于工作没错，可是领导很多时候也会包藏祸心。领导跟领导不一样，领导有贤愚不肖之分。领导交给他的任务，吴嘏只知道去服从，去完成。他不会去辨别这任务是好是坏，是对是错，对人有没有伤害。即使让吴嘏上战场，冲锋陷阵，明知是送死，吴嘏也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去。
　　吴嘏心中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是阿香在说，不要去了，吴嘏。我们不要做这种自己害自己的傻事。另一个声音是领导在说，吴嘏，这是上级交给你的任务。无论如何，不管千难万阻，你都要完成它。这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轮流占上风，都在劝说拉扯他。吴嘏痛苦得心都快撕裂了。
　　看着吴嘏默默地坐在矮凳上不言不语，阿香自知劝说吴嘏无用，绝望了，放弃了。阿香知道，吴嘏一人独揽一个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那就是个祸根，一切都是由它引起的。它引起了众人的嫉妒、眼红和报复之心。可它已经是既成事实，是没法更改了的。那，吴嘏不当这个先进典型，不去参加事迹报告。这可以吗？演讲这件事情有没有可能改变呢？
　　阿香明白，现在研究所的事，都是由高天拍板决定。可高天这人，表面甜言蜜语、嘻嘻哈哈，可实际上诡计多端、心狠手辣、阴险歹毒。如玉已经被高天害成那个样子了，欲生不能，求死不得。想到高天，阿香就不寒而栗。不，绝不能去求高天。阿香对高天不抱任何希望。
　　阿香想到了佟宇，佟宇或许能帮这个忙。而且，佟宇还是高天的上级。若是在平时，阿香去找如玉，让如玉在佟宇面前说说话，这事很快就解决了。可现在，阿香一想到如玉，就不由得心疼心酸。如玉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她怎能去打搅如玉呢？吴嘏，你就甭指望了。你别指望吴嘏能放出个屁来。阿香自己去找佟宇，于情于理都行不通。阿香绞着双手，没有一点法子可想。
　　带着冯膺写好，高天订正过的稿子，吴嘏去各地巡回做先进事迹报告了。吴嘏一念到他妻子的子宫癌，吴嘏心里就堵得慌。吴嘏就想到了阿香，想到阿香说他在亲手杀死她。吴嘏声音发颤，手发抖，快窒息了。吴嘏很想扔下这稿子扭头就跑。可吴嘏不能，底下千百双眼睛在看着他呢。每一场报告会下来，吴嘏都冷汗淋漓，像大病一场。吴嘏回到宾馆，像死了一样。
　　阿香一气之下，回到自己老家。吴嘏演讲完，给阿香打电话，阿香一概不接。阿香发了条微信说，她没法去想像吴嘏现在的情形，她再也不能替吴嘏分忧担愁。她自己的痛苦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吴嘏不再给阿香打电话。吴嘏学会了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一包接一包地抽。没完没了地抽。
　　回到峧业研究所后，大家都惊奇地发现，自从先进事迹报告会回来后，吴嘏就变了，变成一个废人了。吴嘏照旧加班，天天加班。只是一个人经常会无缘无故地陷入发呆，两眼跟死鱼一样无神而茫然地望着空中，什么事也不做。吴嘏的工作没有任何进展，吴嘏再也做不出任何成果。连一些最基本的推演计算，吴嘏都经常弄错。吴嘏变成了一个烟鬼，即使在办公室的禁烟区，吴嘏也熟视无睹地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的烟。羊裘很严厉地批评吴嘏。吴嘏“嘿嘿”一笑，又若无其事地抽他的烟去了。
　　阿香一直呆在老家，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