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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的来信(第十四封信)

作品名称:疫区的来信      作者:钉子      发布时间:2009-11-04 11:08:55      字数:16942

第十四封信(收信时间:4月11日)
为了不让杞实知道烟子给我写信,我很是做作一番,但杞实毕竟还是知道了,而且在时隔许久之后还要刻意提起。那天我几乎要跳起来,猛然听她说“给你写信那个人”。给我写信的人有不少,我试图推脱,想说“哪个给我写信的人”;但想想,又算了。
“你怎么就知道了呢?”我问她,心中开始惭愧,也不知道是为她,为自己,还是为烟子。
“我就不应该知道啊?”她拖长声音来说,而后又刻意停下,要达到一种深远的控制效果……“早知道你就是想瞒着我,我就找几个人整天盯着你。”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她就经常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话,一小半学的是情人的任性,一大半是她自有的婉弱,我终究不能习惯。不过,与她这样说话我会特别镇静,像是任何一句话出口之前都能想一想,像是做一种抵抗,一旦专注起来想要逃开的感觉竟然慢慢淡薄了。我清楚得很,她未必没有派人盯过我,尤其是在战争时期。不过,这种话究竟不宜太认真;这种事也同样,我知道两个人要想长时间地呆在一起,除了能够相互关注(或可说关爱)之外,更多的是相互容忍(或者说忽视),多半还有相互折磨。
我不说话,杞实又说:“开始他也要显出不想说,可紧接着他就让自己猛然明白,就是他不说,别的人难道会真不说,他就原原本本地说啦。”她说的是我的书记官。她几乎是刻意出卖了他,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仍不说;“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要这样忧郁?为什么这样斜视着,这让你的目光显得混浊,那不过是一株断树?你在想着什么?是什么让你无话可说?是我吗?是同我在一起你就要故意这样……”
“姑娘,你不应该这样用一个反问接着一个反问,这显得太咄咄逼人了。”
“什么姑娘!——我!我咄咄逼人……”
“哦。对不起。杞实。我走神了。我就是想起了一个故事中的一句对白,就随口说出来了。”
“你是故意,你嫌我不是一个故事……”
“不。你是一个故事。她才不是。她是,她就什么都是自己想出来的,就连这句话也没有人对她说过……”
前句我就说得慢,这句说得更慢,她简直等不得了:“是吗?她会是谁呢,让你柔肠这般?”
“她不是谁,她不过就是我们,当我们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当我们无法和别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当我们飘落的时候,当我们被风吹散了时候,当我们不在了的时候。”
杞实知道烟子给我写信也是公平的,因为我也知道有人给她写了信。就是在4月11日这一天,是她的家人写来的。这天傍晚我为此特意回到家,特意和她坐在一起,可这样的事我简直是难于启齿,于是就坐在她对面踌躇了许久。当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她照例让我陪她玩抛球游戏。每次同她玩这种游戏,我总觉得她有意无意地把我看成了是一条狗。她把球抛给我时那副占尽了优势的神气完全像抛什么东西给家里那条狗——她从前经常做这件事。就是为此,我才暗下毒手把那条狗给勒死了。这天晚上她显得是心神不宁,也许是表示她看出了我别有用心,不过当那球在我们手掌间抛过去抛过来,她还是高兴了,“你转头啦,犯规……我看见你耸肩膀啦,这回不算……”她像往常一样愉快地叫嚷着。
“杞实,你已经写好回信了吗?有好些可说的吧,这久真多事?”乘她高兴我开始了行动。直接说回信也许太急躁,可我需要尽量减少用词的数量。我还装作是无意提起。
“信?……你就知道啦?……看看你这起了茧子的脏手掌……你什么时候有闲心管我这样的事了……”杞实也要装。但是没有装成;球从她手边脱出去,击倒了一个瓶子。但这不是她身后的台子上我可以击倒得分的瓶子,它从屋角的褐色矮柜上滚下来,并没有碎,可声音很响,瓶子还高高弹跳起来又落下,又跳起……瓶子中有水,或者别的什么液体,有几滴溅在了她的衣服上。她扯着衣角重重地看了看,仿佛如此地看重这件衣服,心疼地说:“都怪你!……你为什么这么暴躁?你对我一点也不温柔……”我知道我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我说声“没关系,只要是你错了你都可以推给我。”或者“好啊,总算击落了一个!”就可以把事情挽回过来,我们就可以继续装下去。但我终于没有珍惜它,说不清有几分是凭理智有几分是不自觉;我移开眼睛,不看她。
沉默。我们这家人的特长。我们这家人平日的相处方式。当然好些时候我们也说话,但我们只说别人,或者说一件纯粹的事。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这天傍晚,一阵大风卷着一团红尘从东北吹到西南,用点辞藻可说成“浮尘蔽日”,而城头上的战事也很惨烈,也可夸张成“血流漂橹”。后来,杞实朝我扔来一团纸,她把它揉成一团时我就注意到了,但我没有伸手去接,任由它击在我胸前,又碰落在面前的短几上。我慢慢把它展平,心中盘算着究竟要不要看。杞实肯定猜到我已经看过了,但这与在她面前看当然是两码事。信是她母亲写来的,打问我们城堡情况的话说得很婉转,也未曾提起任何援助,只是追问是否需要把她接回他们城堡去。
“你想回你的城堡去吗?”我决定还是不看,最平常地问她。
“你知道的!”她也平常地回答。
“我觉得,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你回你的城堡去住一段时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本来呢,这里也不会有太多危险,但在你的城堡里总要比这里更平安一些。至少,吵闹纠纷都要少一些的嘛。何况,你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你的城堡了……”
“我从小是你妹妹,现在是你未婚妻……”仿佛这句话很费力,到最后她简直完全没有了力气说下去,气喘吁吁。
我知道她想说的。我想说,即使我们已经结婚了,那个城堡仍是她的城堡,这个谁也改变不了……但这样的话终于说不出来。我们又沉默了。相互也不再看。后来,她就自顾自地哭了,眼泪滴在了她倚着的短几上,发出了声音。她自有对付我的办法。
我起身走到她前面。我想去抚她的肩膀,俯身空做了两次动作,究竟没能够着,只好僵直了站着。“你不能怀疑我,你不能怀疑我……你不可以这样的,你不可以这样……”她并没有捶胸顿足,没有扯头发、拍桌子,也不是大喊大叫;她为什么不呢?
她泣不成声;我语无伦次。事情最多就是闹到这个程度。总是这样。
她哭了很久。我一直想走开,但是不敢,只好听她哭,最后几乎感到无聊了,扫视完整个房间,我就去研究她的衣服,她的衣服上绣着好几朵百合花,袖子、衣摆都有,背上那朵因她的抽泣而轻微抖动……这是她最喜欢的花,家里种了好多,这个房间里就有一盆,但这时并没有开花。
“杞实,你不要这样嘛,你……”话说到一半,我忽然感到焦虑,我觉得她很可能会伸出手在我的腿上狠狠地掐上一把,我很想往后躲开一步,到达安全的距离。可这个想法更让我觉得可笑,我为什么要以为她会掐我一把,给她掐一把又会怎样,我何必要躲开,她又何必要掐我,何必要哭,所有这一切为什么会是这样——这样可笑。——我真的笑了,尖刻的声音……
“你笑什么?——你为什么笑?——你不是人!你不是人……我一辈子也不原谅你!”这回真是大喊大叫,但也并没有拍桌子,她很快静止了下来,似乎连呼吸声都没有了;她真的受伤了,这回。
“我们之间肯定要有些什么是一辈子的。”我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说得很慢,满有无可奈何的柔情,大概就是开始流行的所谓“悲剧的声音”吧,但我觉得自己并非是模仿出来的。这句话起到了明显的作用;我挨着杞实坐在短几上,一只手终于放到了她肩上,“你不许碰我!”她忿忿地说。
“我们之间需要‘请注意保持距离’吗?——你身上有的毒会有什么可能我身上没有?”
“那你为什么没有信任我?”我无言以对。又失败了。我没有,可是我有;我不得不,可是并没有谁掐着我的脖子;这完全是无意的,可是这里的无意更不可原谅;我是故意的,可是玩笑能开到这种程度吗?
“从根本上来说,我们是怀疑自己——不能信任自己;眼前这个自己难于取信于自己。今天,我们大家都在做着这件事。也许是被对自己的激情冲昏了头脑,那个我们不曾是的自己总是吸引着我们……”
“别跟我说这些装腔作势的话!我不爱听。这种话,留给你那些戴绒球手套的人说去。”
我不受干扰,继续说:“爱恨无常;你可以用一辈子来不原谅我,或者原谅我。这件事总的说来其实也挺不错,能长时间专注于什么总是好的。不过就是仅仅只有一辈子,在不停减少;只有一个世界,在不停冷寂;只有一个时间,在不停流逝……有时候,这真是让人难于忍受。完全没有反抗的可能,我们对它们无能为力,我们只好通过否定自己来否定它们。”


4月11日烟子的信:
钉子。盈江上的桥无论大小、种类果然都设了卡,远远的就能瞧见那些全副武装的兵士守在那里。当你向他们望过去时,他们多半也正向远方眺望,正在看着你,让你不免心惊肉跳;仿佛隔着墨镜,他们冷峻严酷的目光还是穿了过来,还能穿过你的墨镜,一眼就把你看透。一副墨镜让他们显得尤其的高大威武,他们矗立在桥边,标桩一样的(却没有指出方向,没有透露地址,只在魁岸的后背前胸标出了“替天行道”四个羞涩的字,也不知是意识形态,还是意象形态),像是在那里站了已经有一百年……我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想法:如果这场神经病真的流行一百年,是不是他们就真的要在那里站上一百年?有一天,是不是他们都要忘记了自己站在那里的原因、站在那里的目的?如果真是这样,那还不如干脆把桥拆了、把路都挖断了来得更合算、更简单一些。
我是不敢接近他们的,最多也就是远远的瞥上一眼。有一条狗说,要通过大桥过江也很简单,你只要径直地走过去,绝没有谁会阻拦你,那些人接到的命令只能是看住某座特定的桥,而从来不会是看住某个不特定的人。有一个人说,这未必没有可能,特别是假如你狠心甩掉自己的墨镜之后,那些人的飞蝗石、雕翎箭未必敢贸然向你发射。可是谁有胆量做如此尝试呢?所以这说法总也得不到验证。
我一直沿着江走,既然这条江水最终是汇入大海,那么只要沿江而下,虽然过不到江那边,我总还是要去到了大海。但我仍然要过江去,因为我不想认为自己仅仅是要看看大海,即使只是看看,也不能仅仅只是看,我应该用某种坚硬的目光、某种固定的方式,去看——我的方式就是:从这个角度看出去,烟雨中的一片竹子。盈江在我这一边总是些竹子,也不知道那一边如何,远望去,迷蒙后面依稀有绿莹莹的一片在凝结,大概也是吧。正是竹子落叶的季节,现在,江边随处是枯竹叶,雨一直未停,马掌上逐渐扩大的泥块和泥块上张牙舞爪的竹叶竟如此戳心刺眼——“这东西,看上一眼,你就忘记不了,你总是忍不住要看它还有没有在,而它又总要在;于是你就会停下来。在这种雨天,让马做机械运动之外的踢腿甩脚定然是徒劳的,它把心机都用于忧生伤世了,你只好下马去找一根竹棍……”有一个人看着,我就还要说:“笨蛋!抬起脚来——放聪明点!不是右脚,是左脚——蠢货!是前脚不是后脚……”这回我模仿的是黄瓜,新鲜娇脆,带着柔嫩的刺;多半要凉拌,所以还有:“障碍的消除,当真舒爽。可这种需要越做会越频繁,让你很快不耐烦,而在你厌烦之前你的马对你早已经不胜其烦,而是不是所有的局外人也不胜其烦了?否则,你何以要朝风吹的方向撇嘴呢?你还迎着雨线皱起眉头,是想要雨水在脸上沉积吗?可‘说出来了就是话。’可‘说过了就总不会是白说。’还有‘语言上积极的人容易满足。’所以,且还是让我引申一下吧,因为说过了就总不会是白说:如同鞋底的泥巴,如果总不可避免,那么不如忍受第一块。或者:如同在泥地上行路,慢慢沾染,一次清尽,再慢慢沾染……徒劳的反复。”
引申的时候似乎从黄瓜变成了茄子,灰暗的雨水里多少有些阴郁,不过表皮被冲洗得如此干净,看起来仍然那么新鲜——似乎还更新鲜;我觉得仿佛是引申给你听。而你总不会厌烦吧,不会皱起眉头让自己身后拖上七八个影子,把自己的形象搞得那么淡,比盐还淡,比萝卜还淡,比闲心还淡,所以又要撑出一颗狼的脑袋、一条蛇的舌头、一对驴的耳朵、一张蝗虫的脸……你不会。你总不会。那让我们来看吧,我们都有一双爱看的眼睛。鸟有一双爱飞的翅膀。在自身的运动中看身外的静止,你说,因为去除了接近的可能,这是最完美的看。
在远处看来,这盈江是线,在有些地方斜出一条完美的弧线,有些地方又是冷冷僵硬的直线,横穿过了平原,把平原切分为二。而一旦来到江边,就只剩下了汤汤的江水,无边的然而也是静止不动的平原仿佛倒成了它的饰物,是从它身上扩展出去的可有可无的延伸。或许是因为始终在下雨吧,雨没有边际,平原也是没有边际的,在这样的江水边这样的平原上,这潮湿的行路恍若永生永世;无需真闭上眼睛,你只要盯住一个固定的地方,声音里整个世界会变成了江水,所有的一切都在流淌,就连远在高天上的雨水,就连无有的天也要来加入这盲目的水流——“我们是要流向哪里?我们不过是身不由己,一滴滴不想干涸而奔向大海的水。”
最后这句也被人看着说出来了。我似乎是模仿花椒吧,红色,好看,香,就是麻。而他说:“请再不要感叹。恕我直言,这些言语相当的不经济,它毫无用处,最多不过是让我有些怕——你当然明白,我并不怕听见。我就是害怕还有别人听见。若是他们害怕起来,就连我也要说不清楚的。”对此我当然有话可说,这回是橄榄,饱含阳光的近乎透明的淡绿,吃到嘴里却只有微苦、微涩,即使回味,也是那么紧缩:“这可不是感概。一般来说,我不表达,更不抒情,我不过是做单纯的描述,你看——你细细的看,你当然看得出来——这暮色是雨一点一点从天空中带下来的。从清晨到现在,晦涩的雨终于把世界染成了灰色,它还将把这个苍茫的灰色染下去,直到染成厚实的黑色,染成浑沌——就是世界开始的浑沌。可雨细弱无力,染得毫无兴趣,所以毫无声息。可世界要开始了,需要一个声音惊破什么,而这一波推着一波的江水声,这沉闷的不紧不慢的马蹄声,显然不具备惊破的力,所以需要一场对话,一场干净的,有声有色的对话——世界起源于一场对话,你可明白?”
这场对话的开始是这个样子的。那时我在江边走了已经有三个钟头了,我停在一株乌桕树下看乌桕树上停着一只乌老鸦,我还要想那只停在乌桕树上的乌老鸦想必也在看停在乌桕树下的我吧,而我还要想那只停在乌桕树上的乌老鸦看见了停在乌桕树下的我一定会想停在乌桕树下的我看见了停在乌桕树上的它,而我还要想那只停在乌桕树上的乌老鸦看见了停在乌桕树下的我一定会想停在乌桕树下的我看见了停在乌桕树上的它就会想停在乌桕树下的我看见了它就会想停在乌桕树上的它一定看见了停在乌桕树下的我……那两面镜子正在面对面相会,而一个什么却已经无声无趣地跟了上来。我让自己并不怕;从前,在西部的时候,除了人我什么也不怕,而来到东部,特别是成了神经病之后,似乎连人也不想怕了——而在我梦的平原里我会怕什么呢,倘若它真不过是个闯入者?
就是个人。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拿一把刀子在手里、掀开墨镜,似乎都不像样,我都不擅长,前两回不过是乘兴发挥,全无积累……
“想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据说在月圆之夜,有人会变成了狼;请问——你——真有其事吗?”模仿似乎从这里就开始了,冬瓜虾米排骨汤,煮过了,眼看去痴痴騃騃、迷迷糊糊,味道倒也不差。
“出门在外,切莫听信闲言碎语。在下不过是个有条理的生意人,而条理乃生意之灵魂!”这个人,墨镜太大,几乎遮下了半边脸,而他的嘴也张得够大,又占去了半边脸,这样他就没有脸了——就连蝗虫的一张小脸也没有。
“真让人失望哪,你为什么没有长着一张蝗虫的脸……”
“没有让一个人听见的一句话不能算是一句话,嘀咕毫无益处;不敢让一个人听见的一句话肯定不会是好话,你敢再说一遍吗?”他说话好似诵诗,或者至少是诀别。
“据说天堂里的人不需——要——脸,我问你去向天堂的路往哪里走?”
“告诉我,”他斜昂着脑袋骄傲无比地问,“你是个骄傲的外乡人吗?”黑的头发从脑后垂下一绺来。
“不是。”不觉里模仿了他,滚锅青鱼片,翻腾,鲜美,沾上腥味竟也在不觉里,过后不免轻微地恶心,“我同你肯定是外乡人;在你的面前我没法不骄傲;但在这个城堡里我就会非常非常之恭谦了。”我是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城堡说,我已经想过要去这里去试试运气。
“莫开玩笑了。姑娘。我爹和我娘现在正盘踞在南门和北门、城东与城西,一个矫如青龙,一个猛似白虎,把这城堡卫护得如同钟罩,漫说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陌生的花腿蚊子也休想混进去混淆……我看,你是想要过江去。如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一桩生意在我们之间就有话可说了;如果不是,那请恕鄙人多事,还请铭记‘祸从口出!出门在外,切莫多嘴多舌、胡言乱语。’我将不得不回城堡去给我爹请惨淡的安。”
“这么说,天堂是在江那一边啰?”我抬手指去,雨落在手背上,江边的野薄荷,褐色的梗,翠绿的叶,清凉的、清香的刺激;“这生意企图何在?”
“企图?姑娘,您真新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生意总不会是为了好玩吧,积德行善的生意总不会有条理吧?”
“‘新鲜’,我倒是挺喜欢这个形容词,”苹果,李子,草莓?我不能肯定,但模仿得很好,“请具体说说你的生意条理。”
他自称是个成话批发商,有一条付过了定金的可靠的船,可他的合伙人,一个笑商,昨天零时被吓破了胆,他一个人租用这条船成本就太高了,不仅无利可图,简直要亏损,所以他必须临时找一个合伙人,“而且必须是货款大于人款。”他着重补充。
我没有什么货款,他指的是我的两匹马,“你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牲口贩子吧?”他保证绝没有,我就自称是个智商,以前还兼做情商,可批发情感对于我的智力来说难度大了点,而贩卖智慧心理就好受多了,何况最近神经病流行,情感市场紧缩。
“首先,你必须要证明你绝不是。”这是他的第一条。后来他补充说,这句话的味道是白面馒头,几乎无味,但嚼起来实在,咽到胃里更实在。
“请问,我如何证明我绝不是呢?”白开水,不,山泉水,我无味,而且毫无实在。
“首先,你必须要说出四个你不是的理由来。”蒸饼。
“可我似乎一个也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也没什么。不过,此种情形里的此种样话我不能代替你说,虽然这是我的职业,我最多能让你跟着我说。但是,你必须按我代替你说来付款。”烤饼。
我同意了,他说:“首先,你需要以上古的铿锵之音说出——最好是喊出:你不是!你绝不是!”烧饼。
我喊了,他说:“你应该喊‘我’!不是‘你’!”煎饼。
“喊你?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若是再假装,我只能当你是了。”葱油饼。
我擅长于假装,可这次并没有,不过我理解了他的意思,我就喊了“我不是,我绝不是。”他说我的声音并非是上古的铿锵之声。我说我知道这种声音,可我不会说。“怎么可以不会呢,在我面前?”这回恐怕只能是水煎包了,“首先你需要知道话是有味道的。为什么我们是用嘴巴,而不是眼睛、鼻子、耳朵来说话呢?因为嘴还管吃吃喝喝,嘴是有品味的,只要把握了话语的味道,没有什么音是你发不出来的……”他说上古的铿锵之声是酱香牛肉的味道,浓郁,醇厚,最有嚼头。在他绘声绘色有滋有味的指引下,我说了几次,最后他终于接受,但临了还要补充说,他不过是从权,我并没有达到酱香牛肉的滋味,最多是红烧牛肉,而且酱油放多了,带些苦。
最后这句让我生了气,于是我用柚子味的声音说:“表白可不宜如酱香牛肉这般决断,全然地开脱自己并不合时宜,国家不久前还发布了《诫誓》,号召大家‘恭领天罚’:‘每个人都拼命地振着自己那件灰衣服,空气里已满是灰尘,谁还能是完全清白的呢?’同一天,一个御用哲人发表了自己的第五个宣言,宣称:‘一个神经病就是绝对不承认自己有任何一点神经的人。’由此可见,你越是否定,你就越有神经的嫌疑。”
“那他的表白又为何如此决断呢?如若如他所言的他并非没有一点那个的人——或者其实是有很多——那他又如何可以如此决断呢?但他当然可以,因为这不是表白,是宣言,决断是必然的。表白是下一条,中古的抒情之声,清汤牛肉的味道。内容是:你曾很害怕我,现在还有稍微的余怕,不可消除的提防之心。”
“我为何要怕你,你咧一咧嘴、呲一呲牙给我看看,你的尖牙像豺狗吗,你的切牙像耗子吗,你的磨牙像河马吗,你的毒牙……”我毫无余怕,不过是余恨。
“姑娘,莫要说笑啦!”他不能忍受了,“你这样的柠檬酸辣粉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非常不合时宜。难道我不应该被人怕,这样的时日还行吟在荒野,抛头露面?难道你不应该怕?你若还会怕,至少你还不完全是,而你若是怕也不怕,即使你不是你也是、即使你再不是恐怕最终也只能是。”
按他的要求(当然我不可能达到清汤牛肉的鲜香甜美),我表白了对他的怕以及听过他条理如此的表达这怕如何渐渐消散,他同意我进入下一条:在没有事实证据的情况下决不会对任何人做不道德的思量;近代的表现之声,冷片牛肉。
“可若是我已经思量了,根本来不及管什么证据不证据呢?而且这种事似乎与证据关系不大,如果我已经思量了,那这思量就是个事实,它几乎是独立存在的,即使最有力的证据呈现,它仍然坚持自己的方式、我行我素,根本不愿顾忌我的感受……”
“不要扯得太远。表白就是该表白的时候就表白,以足够的真诚、足够的方式……”
“你是说它也是独立存在的……”
“姑娘,你不要太过分啦!争吵毫无益处。而且现在也不是争吵的时候。”他几乎生气了,但保持了风度,我是说声音的,平稳,矜持。
“我们并没有争吵,不过是探讨而已。”我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我还从未同一个人争吵过呢。从来就不会。
“有什么好探讨呢,该你说的你必须得说,就是这样。”
“我相信自己的意志。我保证,在没有事实证据的情况下,决不对任何人做不道德的思量。我相信这个世界以自己的方式保持着自己的理性。”我只好说了。
“最后一句你需要说的是:我不是,我肯定不是。”
“可我已经说过了?”
“在还没有前三句的时候,这句毫无意义。如果你是,你的话有何意义,如果你没有理性,你可以证明什么?”
我又听错了。“可是,你说过,这四句是证明我不是的理由,怎么现在好像是证明你不是呢?”
“如果你根本不能确定你之外的别人是不是,你又如何确定你自己是不是呢?先要建立坐标,然后才可以定点。这就是对话的要义,否则何必要说呢?人只能通过别人才能确证自己。”
“为何非得你是坐标呢?”
“因为现在你是在同我说话,而且仅仅只有我一个人,是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一桩生意需要达成。”
“如果还有别一个呢?”
“你为什么老是要把话题引申开来呢?是你不能专注,还是别有隐情——我说过——虽然是教你说,但同时肯定也是对你说——在没有事实证据的情况下决不对任何人做任何不道德的思量。我决不想这样,同时我也决不会给别人于这样机会,这具有双重的道德。我希望你同我是一样,还可以说这四句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如果你同我是一样,你就不可能是,如同我们不会以为自己是一样……”
这时我几乎又要说出第五个宣言了,我几乎不知道他是在说什么,想想,似乎从一开始就不知道——现在复述好像还是不知道——我感觉我们好像一直就只是在说一个句子,我从这一边说起他就从那一边说起,完全相同,却毫无相像——我几乎想说不知道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可我又明显知道,还确信,他毫无神经,他这样的人决不会神经。我好像也一样。
在我把第四句说过了,承认他不是了之后,他下结论,似乎是要做简单的报复:“经过了最简单的求证之后我必须要说,四种最简单、最常用的声音你基本不会,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你严重缺乏装饰音,你是我见过最缺乏的人,比如现代的吟咏之声,最少需要十三个装饰音,可你最多有三个半,好比铁板牛肉需要十三种作料,而你缺乏到什么程度呢?你连盐这最基本同时也是最重要的调料都不会用。真是难于想象,竟然还会有你这样的人……”
“请问你现在用的是哪个时代的哪一种声音、是哪一种味?”
“请问你问这句话的目的何在?”
“请问你问这句话又是什么目的?……请不要这样,你想要现出一脸春秋,可你当然清楚,你的脸很小……”
“什么!你竟敢对我进行人身攻击!”
“你不就是想说我无味吗?不用你说,我自己知道。如果我的无味影响你的条理,那不妨把它结束,我并非一定要乘你那条船,要过江。”
“不,你当然不无味,像刚才这句就很有味,不过是你的味毫无用处。我是没有时间,而且现在也用心不足,否则加于引导、调至,你的味是可以用在用处的。”
“啊,同一个专业的说话人说话真有意思,这么容易就可以说出这么多种类的话,它们跳过去跳过来的,变化多端,仿佛情绪万千,却什么也不会引发,这可真好。”
“你是智商,你就可以自视智力比我高深吗?我从来不认为因为职业的缘故我就比别人更会说话,比如你,我现在是自愧不如,可是我比你更专业,毫无疑问,比你更知道怎么合理地运用我们的话、达到最好的效果。你当然明白对话不会是一个人的事情,若是有时间分析,我们也许会发现以上进行的对话之所以是这么个样子却是因为你的职业更多——我承认,作为一个专业人士,以上的引导,我很失败。这伤害了我的职业自尊,为了避免再蹈覆辙,我必须做出如下约定,若是你答应,我们的生意就继续下去,若是否,那不妨一拍两散——你可以这样认为,你威胁一次,我也要反威胁回去。我一定要维护我的职业自尊。虽然现在找一个合伙人如此的难。”
“好吧,那我们就来约定。请你说。并且我也是不准备放弃我的职业自尊的。”
“首先,请你不要再说任何一句有任何玩笑的话。”
“真意外。可以问问为什么吗?还有,玩笑的话似乎并非只有我说过?”
“我从不拒绝玩笑,以及别的各种笑,它是我职业的一部分,这是我长期同一个笑商合作的缘故,可以说不懂得让人发笑根本做不了我这份工作,这是我应承你的玩笑并把顺手把它拓展开来的前因——当然还有别的,但我们现在不必说它。我现在明白——其实我应该是从一开始就明白,只不过我没有给予足够的在意——你的玩笑中饱含愤怒——它当然与我无关,所以我们不必讨论它,只需把它喊停:笑影响条理!这是肯定的。另外,如果愿意的话,我们还可以给它添上别一个理由:这样的年月,心思活动起来总不是什么好事。从前,那种人不就是言谈行事让人发笑的人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不直接说?要用代词,需要如此忌讳吗?”
“你说到了‘们’,我知道隐秘的东西要出来了,也就是所谓的‘前因’,但是我不准备给你这样的机会,在此我引出下一条:以后的对话,必须是我主导。不是我强凶霸道,不是我欲图控制话语权,若你一定要个理由,那么我就说:因为我比你更专业;因为我确信,只有在我这这样的专业人士的控制下,我们的生意以下的进程才可以保持足够的安全。若是你没有意见,我们再来下一条——这原本没有,是你刚刚的提问引出来的。对此我表示不简单的感激。它的内容是:以下,你,当然也包括我,再不可把那个词语——也就是‘神经病’,这是最后一遍——直接说出口。关于需不需要如此忌讳,也不多做讨论,我只说:这是种羞耻。你智慧如此深,你并非不通人情、不谙世事,我相信你自己很明白。现在是第四条:你不可以再说太正经的话。还有最后一条:作为主导者,我随时可以增加约定的条款。你可以提出不同意见,但没有否决权。我一次全部说出来,请你说出:你是否同意。或者还要再做进一步的讨价还价,或者还别有疑问。”
“我现在就可以答应。我就是想问一句,什么话可算作太正经,似乎我已经说过了这样的话?”
“比如刚才的《诫誓》和‘宣言’。就太正经啦。简直好像‘御用艺术家’,尽管你平添了几分刻薄尖酸——你知道,太正经的话,是国家、组织那些遥远处的大人们说的,身为一个普通人而说它们就会让人觉得不那么正经。”
“好吧,那我们就仅仅说些不那么正经又正经……”
“请你停下。你这句已经不那么正经。请你一定保持足够的严肃。笑是生意的表达,而条理才是生意的灵魂,我们现在已经不需要表达——货物已经打包装箱——只需要最纯粹的条理。”
在这样阴沉的天空底下,在这样潮湿的旷野,跟一个人学说话,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不过肯定不很坏,我似乎感觉有些侥幸,有些新奇,似乎还感觉占了便宜,感觉从现在开始一直总是这样下去会很好,或者从现在开始一直就只会这样……如同这雨一样,没有边际。

这里是片柳林,一片感伤的树在雨水中沮丧地垂着头,随着那个人走进去,不觉放轻了脚步,就连马。林子中间的一块空地上有人一字搭建起来好几个草棚,头几个都有人,有的是一个,有的是几个。听到响动,几个人都伸头来找,但马上躲开,去阴沉着脸为自己的轻率懊丧,他们的动作既快又轻,好像影子。好像一个坟场,除了江水,无声无息,连水声也减弱了,影子紧紧贴在草壁上,都是黯淡的黑色。那人说他们都是要过江去的人。显然,同一个草棚就是同一条船。我想到,墨镜只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方法,虽然戴上了墨镜,但人人头顶是同一个天空,当人们一同望向这天空,那神经病就不会以天空做媒介相互传染吗?于是,我们需要不共戴天,不同及地。
到此那人才自称豳栔。随着他走了有几十分钟,来到这个水流减缓的江湾边。他说我们需要等待,他把引向最后一个草棚。
“给点吃的吗,天底下的好人?”棚子里伸出一颗蓬乱的头、一只干枯的手,这会是什么意思?我定睛看去,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大喊出一声。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满脸的皱纹里浮着的一副有轻浮花边的墨镜让她平添了几分妖邪之气;我似乎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苍老的一个人,似乎不相信她的墨镜后面——或者不如说是皱纹之间——会有一双眼睛。暮色愈渐浓密,不远处的柳叶刚才还看见是一片一片,现在已是糊糊一团,即使现在上船,到江那一边天肯定也黑了。
“娑翳太婆,你不要这样看见一个就乞讨一回,你这明显是破罐子破摔——还有你,请不要这样惊乍,我可不以为你是会怕的人。”
“我还不该讨回点什么吗?我什么都没有了,世界上——就剩下20块钱,你还要把它拿走。”
“什么?你不是说30的吗?怎么变成了20?”
“人可以不吃饭的吗?我还是个人吧?我还在喘气吧?”
“那也不用花掉10块钱,你不回家了吗?”
他们似乎忘记了有我,而我似乎不甘寂寞,我说:“哎,我想起那个词语来了,你刚才说过一次,那是个阳光和松脂的坡上,我就模仿过一个破罐子,从坡头滚到坡脚,还碰到过石头,却仍没有摔碎;我起身,拍拍灰看见的却是黑得无边的松树林。”这次插话很不成功,他们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
“我不管。反正你说过是30,那就必须得是30。”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只有20。”
“商定了就绝不可改变,这是生意的第一规则。若不是30,那请你退出。我另找别人。”
“你说这句话真像条四脚蛇。像我儿子。”
“你年纪远比我母亲高,你侮辱我,我可以当作是你老得糊涂了。我跟你毫无关系,你耍这样近乎流氓态度的倚老卖老对我毫无作用。”
“流氓?你也说得出口?”
“我说的是态度,不是行为。”
“什么‘态度’、‘行为’?别想用这些词语来糊弄,我怎么流氓,你说清楚?”
“我不说你能把我怎样?现在我明确地说,请你退出。我宁愿不再找人,你的30块钱,我来出!”
棚子中有一捆稻草,稻草前面有一小洼雨水,插不了话,我就坐在了稻草上,我一时看看那小洼浑水——它们在声音中微微振颤着——一时看看两个人站在棚口说话,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到此我却突然说道,或者是喊道:“她的30块钱我来出!条件是她必须参与我们的生意,否则我就退出!”他们都转过头来,显然一时都没有弄明白我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明白。
娑翳走过两步,朝我弓着身子:“姑娘,你真是难得的好心。老天有眼,可让我遇上了……我怎么报答嘛……我跟你说,你不要这样坐在阴湿的地上,你会生风湿病,你会得鹤膝风——我跟你说,你要离了这些挨刀的,你要尽量不戴那墨黑眼镜,你要让你的眼睛多晒晒太阳。”
她驼着背,身体前倾,皱纹里看不出任何表情,说话没有任何动作,声音是干枯冷漠,不像感谢,像是念咒,她仿佛对自己的所做一点也不关心……我又感到我需要害怕她,不会是怕她神经,仿佛是怕她的苍老,是怕她的冷漠;我说:“你这么大年纪,要过江去做什么?”仿佛不是问她。
“我就是要回家……我是要死了,一个人死给天瞧吧……我的家是在江那边,现在我也看不见……我也不耐烦看……我都快瞎啦,还会把谁看成什么去……我那么老啦,我还会说谎吗,我就是要晒晒太阳嘛……我跟你说,生下来谁都是好好的黑眼镜,可这黑色每天都要褪去,只有太阳才能给它染色,可染色总也快不过褪色,所以总有一天你要失明……”
“闭嘴吧,娑翳太婆!你不许再说这些神神叨叨的话。”
“我跟她说话跟你有什么相干?我就是要说你能把我怎样?我还有很多要说……姑娘,我跟你说:把栎树棍子插在肥堆上可以防止蛇在里面繁殖;用绿蜥蜴的胆汁擦树的顶端可以保护树木不受毛虫的损坏。如果这个方法不起作用的话,把小龙虾或一只母马或驴子的头颅吊在园子中的柱子上也会驱走害虫;如果晚上拿一只蟾蜍围着田地转,然后把它装入罐子、埋在地里……”
“给我闭嘴!你再说一句这样的话,我就对你宣布你已经退出那条船,而且我还要向众人宣布:你根本就是!”
这句近乎神经质的喊叫把我们——包括豳栔自己——都吓住了,停了好长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棚子外面,似乎有什么凝成了一团一团,暮色又添了几分——也许并没有,这雨天的晚开始得太早,灰到了一定程度它就会停住了,要拖到认定那个时间才真正变黑。雨一直染着,我今天一直这样看。也许错了,在不远的黑得不能再黑的夜里,这雨肯定仍会下着,染色的真是太阳,它照亮的同时也在染,这阴天就是它用了更多去染,更少去照亮的日子——也就是说,它用了更多去染天空,更少来染我们的眼睛。人们戴上墨镜,也许就是因为长期染得太少,褪得太多,我们的眼睛变成了病恹恹的黄,非常难看——大家这是在遮丑避羞。
有两个凝固的人站在面前,这个棚子太低,坐在稻草上让我感到压抑,我站了起来,我说:“她究竟是怎么了,为何要过江去?”我并不想知道,我感觉我没有一点好奇。
“‘自己不宜说自己,自己站到一边,让第三者来说自己,这更容易达到目的。’——娑翳太婆,让我给你说吧。免费。”好像已经为失态懊丧过了,豳栔叹了口气才开始说,显得那么温和,那么沉稳;“她的家本在江的对面,有一个儿子常年在江这边做生意——就是刚才你指去过的那个城堡,——这段时间她住在儿子家,谁想就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她太老了,说话做事难免有些模糊,偏生又爱多嘴多舌、多手多脚;她是个雀瞀眼,又因为听信那种说法——就是她才提过的太阳染色。应该是种文学比喻吧,她什么也不懂,说信就信了——所以墨镜就不肯好好的戴;又是别个城堡的人,有些人就老是拿着她说——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正愚蠢的人并不多,可真正具备理性的却很少。况且,有个人给他们说着,会让他们安心,减轻了他们的焦虑,仿佛能说别人是,自己就绝不会是了……”
这时娑翳突然来插嘴,近乎诡秘地说:“你们相不相信,我已经死了?”
“行了,娑翳太婆。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发火。我从来没有说过你是吧,多半,整个城堡只有我没有说过你吧?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我们最好不要给别人生出任何多一点的想象。”
“因为这世上也没有一个人希望我活着嘛……”他说的是真的吧,她也记起他的好来了,这句她越说越低,然后停住。
“唉……”苦涩的叹气,“你就知足吧。这世上也没有谁希望我活着,怕倒是有不少人愿望我快死呢,我还不是好好活着?”娑翳再不说,豳栔又来接上前面的话:“他们针对她老是说来说去的,指指戳戳,后来还有人扬言不把她弄走就要怎样怎样……反正是乱七八糟地搞了一通,不知道怎的,她儿子就把她从家里轰出来了。事情的究竟我也不太清楚,也许那些人也只是说说,是她儿子以此为借口,也许是她自己先吵着要回家……她来到这里求人渡她过河,可是她哪出得起这许多钱,好些天了,就是在河湾里徘徊……”
“你不也是那个城堡的人吗?”我指指那个城堡的方向,突然管不住了自己。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动了那根神经,想起了缁衣女人。“现在去看看你们那个城堡,那里住着好一些人,它一定还悬浮在天空底下,没有被风吹走吧,没有神经吧……”
“烟子姑娘!你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吧?你愿不愿意同情她,我不在乎,可生意就是生意,说过了你就必须做到。”瞬间,他就能变得又严厉、又尖刻。
我一样可以,我不会输于他:“先生,我可以认错道歉,我一时无意说出了这个词。但我告诉你,我做这件事绝不是出于同情,我不同情的……”
“也是,我说错了,我也请你原谅。同情确实挺让人害臊;同情这样一个皱巴巴的老太婆,你就把自己看成了是她;你今天会把自己看成一个皱巴巴的老太婆,明天就会把自己看成了是路边脏兮兮的一个乞丐,是泥水坑里折断了羽翅将死的一只鸟……这种倾向当真要不得,必须制止。不说是生意,无论对于任何一个人,这都是不吉利的。”暮色更浓了,这个棚子太小,站着也让人压抑,一时似乎什么都胶住了,总算豳栔还有话可说:“不过,做一件好事总不会是坏事。做一件好事,就算苍天无眼不会看见,即使看见它也不会有人心记得,但只要不损伤到自己,它就不会是一件坏事。她真的不是,我从来就不相信可以老到如此的一个人会是。她就是岁数大了,人上了年纪总是会有些迟钝的。”仿佛为了增加说服力,到这里他向她靠近了两步……
他突然在她背上拍了一掌;她往前一仆,幸亏没有跌倒,“哎哟,你这个小坏种哦!你在水塘里生吞了那只癞蛤蟆啰,那条四脚蛇在埂子上活吃了你咯……”她叽叽咕咕地咒着,但身子俯下去,一点不像是在咒在她身后拍了一掌的这个人。“娑翳太婆,在人家为你破费之前,你总得为她表演一回嘛!”豳栔对她喊了这句,她也没有理会,她蹲下身子,手在地面摸索着,大概是有一片麦饼跌在了地上。我想叫她不要这样做,但没有说,像是怕麻烦——我想,她未必是没有吃饱,她也许只是舍不得,再给她多几块饼子,她一样要找回那块。
“城堡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总爱同她开这个玩笑。要欣赏这两句只有她才用的咒语,总是癞蛤蟆和四脚蛇……”豳栔急急地解释。“这样好玩吗?”我并没有说出来,也像是怕麻烦吧,他肯定有一大通解释。然而他不好意思了,“不过这是从前的事情了。我之所以想起了这件事,也是出于讨好姑娘的意思,另外就是想说明我们并不需要害怕她嘛……”我偏过头去,他就停了下来,他也觉得这样的解释很没有意思吧。

这封信在这里已经结束过一回。不过既然它还在我手里,那我就接上再说,因为这不是一个自然的结束,我并没有言尽辞穷,我的话还远远没有说完——可我还有些什么可说呢?反正现在也忘记了,我想说的3月20日已经不在了,离得太远,九条四脚蛇九只癞蛤蟆都拉不回来,而且又有一个借口可以推托,所以我不妨把它狠狠夸大:我遗失了很多很多——所谓“很多很多”,就是全部。比如“很多”是一滴,那么“很多很多”就是海。本来,每一天的我应该在每一天说出来,但昨天来到娑翳家时已是深夜,何况我一脚踩落在一个泥坑里失落了一只鞋时未必没有得到了一个启示;那时候,我听见路边有一排树被风吹动,梭梭的响,不知是远是近。这封信今天清晨我才开始写起,以上那些就是在娑翳家里一个装米的柜子上写的。但就是我刚刚要写去别处,想要把一切有心和无意都归结在这个米柜子表面那层黑糊糊的尘土上,想要在这些陈年污垢的花纹里找寻到某些无心和有意的启示时,它被打断了。
一伙吵吵嚷嚷的男女闯进娑翳的家里同她吵吵嚷嚷了许久,大意是他们不允许我留在她家里,因为我对于他们是一个陌生人,他们怀疑我是个神经病。隔着一堵墙听了他们的话,莫名地有些脸红。但我推门走出来,坦然给他们看,但也并非是有心要赶他们走,可我一露面,他们立即就退出了娑翳的家。尽管我戴着墨镜,尽管我只是一个斯文的姑娘。“你们这就走了,不喝茶吗?”我追过去、把脑袋探出房门去,如此轻浮地说。当我转回来,娑翳正面对着我,满脸的皱纹里实在分不出哪里是表情,不过对我的轻浮像是也不满吧。
我只能走。“哎哟!我很想同你说说话哪,你那个太阳染色的理论对我很有启示嘛,我很想和你把它深入全面地探讨一回。但一直没有来得及,在船上是旁边有那些船工,你别看他们满脸大胡子、粗鲁勇猛,其实个个敏感着哪——豳栔先生曾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告诫我,让我在他们面前轻易不要开口,最好是不说一句,否则一个词语用得不当心,他们甚至会把船弄翻掉;在走来你家的时间是行路难,我把所有的用心都用在了走路上,但即使这样,还是摔倒了三次,你也看到了,有两次都是摔在了泥水坑里,衣服也弄湿了,膝盖也磕破了;当来到你家里,那种深夜,又哪还有力气说话呢,那种黑色里,你又没有一支蜡烛,你不知道我对油灯过敏,熏熏油烟,会得黑斑病的,不点灯,叫我如何能安心好好说话呢,我们说出来的岂不全是黑话……”我一直说下去,说了很多。她却始终不说,一直让我说,让我自己乏味。
“姑娘,你有金子一样美好的一颗心……我上辈子肯定是造了孽啦……”娑翳坚持把我送出他们的城堡,在土黄色的门洞下突然开口说起话来。
她说错了,我并没有一颗好心,至少不是她说的好心,我还更不是温情迟钝的金黄色,而是恶意清冷的铁灰色。如同恪惿一样,她也说造孽。她说造孽的是她,但她却是在推脱,她把孽推去上辈子,正如她刻意以为错我的颜色,也许如此逼仄的这辈子容受如此泛滥的昏聩让她难于忍受,而那个缥缈的上辈子就像垃圾堆,无论什么都可以往那里堆。无论什么都可以无所谓。那么,究竟是谁在造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场在整个东部,或者整个国家流行着的神经病,它是在哪里?是谁把它造出来的?造出它来,究竟为何目的,有何居心?
现在已经是3月21日的午后了。没有一个人,我扔掉墨镜,张好眼睛,只想晒太阳——看出我作为女巫的力量了吧?我说,我要晒太阳、春天要晒太阳,太阳就来晒着。春天生出了颜色,一片绚烂的野花,几块黑色白色的石头,风从坡头的红土上滚下来,两棵寂寞的树呼呼地响;远处的平地上,一个矮小的城堡停在一个氤氲的午后。
我坚持要续上这一段,不过是这个蒸腾的土丘上眼睛被晒得刺痛,昏花之中想把这春天寄给你——它就喧嚣起来;轻浮啊!可疑啊!算了吧,为何这里流行的不能是一场通过词语传染的神经病?
烟子
3月21日于东部蜂泽与螨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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