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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的来信(第十五封信)

作品名称:疫区的来信      作者:钉子      发布时间:2009-11-18 13:25:17      字数:12193

第十五封信(收信时间:4月23日)
钉子。昉洲在哪里呢?反正没有在我的眼睛里。四下看去,只有一望无际的田野,只有田野上一排高高的银槐树,以及银槐树落在田野中散漫的影子,还有银槐树上新鲜的黄花,或者花上还有嗡嗡的蜜蜂,而蜜蜂的身子上全是花蜜,是甜,而这嗡嗡的蜜蜂仿佛都要飞进我的脑子……这个安详淡远的春日的中午,看着这方美好的田野,还有远处也许隐约着的那个昉洲城堡,怎么也不能感到一丝恐慌,怎么也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个世界上这样的一个春天会有这样一种恐慌,我几乎想要不相信,以为那些传言呼告、那些威吓驱逐,以为自己这些天经历了的,不过是一个慌乱的梦境。我当然知道,这是因为没有别一个人,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倘若有了别人,即使自己不想恐慌,也并不恐慌,可别人的恐慌仍然要传染给了我。或者,即使这个人也一样不恐慌,可一旦我们相遇,在我们相现的空洞里必然就有什么立时要发生,就生发出一片恐慌来把我们之间的空洞填充——我们再不能只是互不相关的两个人;我再不能只是自己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还有什么比这更狰狞可恨,几乎每一个偶然相遇的人,就是看上一眼,就要相互伸出了一对冰冷的褐色的覆满粘液的触手,即使你当机立断挣脱逃开,都还是藕断丝连,要绵延许久……这就叫触目惊心吧。人们相互畏惧,可又最不能相互忽略,于是只能相互折磨。莫非人世之间相互分享需要的,除了热量、水分之外,原本就有这畏惧?
路面是用大小不一的石块铺成的,铺得高低不平。这是路的转弯处,路的一边有一个不比人高的土墙圈住的园子一样的东西,墙用泥土和石块砌成,墙头上没有任何挡雨的部分,显然人家并不指望它比一个愿望更长久。多半,它在风雨的侵蚀下慢慢消失,倒指证了人们愿望中的一个真实。这样一堵墙,仔细看看,对我这样的过客倒是有些可以感慨之处的,但算啦,我没有这样的闲心,这些时候我只有不耐烦,什么也懒得做。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中午,3月23日,这春天,不知道这些话说到你耳边时又会是什么时候,还会有我面前这份晴朗吗?就是心慌不耐烦,就是不耐烦,连单纯的活着也不耐烦;说些什么,也是涂涂画画,显得可笑,仿佛有这么遥远,还会拈连纠缠;不知道是该说路随着园子转,还是园子随着路弯,园子里面仅仅只有一棵香椿树——或者是臭椿,我也分不清——刚刚开始发出新叶,然而已经灰扑扑的,园墙下面贴着一条窄窄的阴沟,里面是黑乎乎的生活污水在中午的温暖里蒸发,几只苍蝇在那里嘤嘤飞舞,热热闹闹的。路的另一边,大门几乎正对着园墙的转弯处,门头上长满了瓦草,门廊两边分别挂着一个红灯笼、插着一炷香。大门位于一堵墙的尽头,被另一堵墙挤着。作为大门,它当然不小,可在两堵墙的挟持中它显得狭窄,看起来就有点躲躲藏藏的意思。它却是一家客栈的大门,叫做“丑人客栈”。这个丑人就是客栈的老板迩趄,大个子,耸然的骨架是自尊,方形脸,分明的轮廓显得正派,虽然须发灰白了一些,但还用得上相貌堂堂这个誉美的词语。哪个丑人敢说自己丑呢,哪个人敢说一个丑人丑呢?
我们相互倒是没有很畏惧,因为我是他的客人,因为我们之间发生的都是些有条理的。昨天下午他还拿一本画册来给我看。不用说,是年轻时候一位美人送给他的,“她这个人,感情丰富、耽于想象。她喜欢把自己对每一个人的想法画出来、写下来,她总是尽量去想象任何一个她遇着的人,她从不敷衍一个人,也不敷衍自己,她对每一个人都那么认真;但她的想法却从不对人说出来,只除了我。”迩趄给我画册时如此自豪地描述她,让我对她尽是好感。这确是一本精彩的画册,有一节叫做“一个丑人的奇特经历”:是个木头人,脑门和左脸上各有一个结疤,表情木木的,脸盘扭曲了,鼻子碰扁了,感伤时嘴全歪到了一边,但一眼看得出来这是迩趄的脸。他去打柴,回回连人同柴捆从山坡上滚下来;他去搬石头,次次砸了自己的脚;他横躺在水面上给小鸟当桥过河,时时要忍受双重的怀疑;他凝视一朵花,久久不动为其遮风挡雨,待到它枯萎,他的脸上长满了青苔……第一幅画前,第一段文字这样评论:“这是一个丑人——哦!当然并非他让你看到的相貌,也不能说是他的行事,甚至都不是你对他的以为,而是他自己的以为:一个美丽的人不会遭人陷害,一个美丽的人不会被人猜忌,一个美丽的人不会让人畏惧……他的丑毋庸置疑。仅仅只有一个问题,这丑是他想要的吗?也许你会说,谁会不想自己美丽呢?可是,我要说:这很难说。比如,这个由所有人构成的人世就很难说任何时候想自己美丽。”
前天清晨我在一个树林子中醒来,天刚刚亮,林子中有薄薄的雾,看见一个衣服和脸很脏的小孩,手中横着一根比他还要长的棍子,正好奇地瞅着我。我就对他笑笑,想要甜蜜地去招呼他,可他转身就跑得没有了踪影。我到溪边去洗脸,在氤氲的溪水中看清自己的样子时,我就说:我是美丽的,他们为什么要害怕我?就连一个小孩,也成了他们。看来我是错了,我的经历固然算不上奇特(除非有这么一个美人来为我想象,把我画出来),就是被人驱逐了几次,这样的事始终发生着,从前、以后,一样不可避免,像时间一样不可避免。
当我把行李收拾停当,那个小孩又回来了,身边多了七八个大人,他们的手里都拿着家伙,棍棒、刀子、弓箭,有一个人还拿着一张民间禁用的弩。他们是来对付我,显出了不少声势,就是心怀忌惮,不敢贸然靠近,只是远远地在那里嚷嚷,让我离开他们的地方。这里远远能望见绿树后面他们半隐半现的城堡,无非是青黑的墙,安然而冷漠,大概有三五里,但这里还是他们的地方,还没有在他们的安全范围之外。还好,这回我让自己显出了镇静,虽然心里害怕,怕一支羽箭一下就向自己飞了过来;我不看他们,还假装是个聋子,我不紧不慢地绑好行李。见我离开,他们很得意,当我开始跑起来,他们就哄笑了。而我也笑了。
后来我也走过了几个没有设防的城堡。如同前天一样,街道上几乎难得见到一个人,只有偶尔一个好奇的孩子从墙角门后伸出一张惊悸的脸,但立即又会被一双警惕的大手给一把捞了进去。我已经明白了一个事实,但仍有不甘心,总还希望有意外出现。我敲过几扇紧闭的门,我隔着窗子对一个人影讲话,我还试图向一个人靠近,然而门不会开,窗子后的人影不会回答,试图靠近的那个人总是躲闪……我像是追在他们后面,纠缠着、央求着,想要他们答应我——答应我什么?我什么也不要,我就是要一个纯粹的答应,要他们对我说一句话嘛。一个骄矜的美人不会做这样的事,老家伙更不会。
这个老家伙,我曾决定再不说他了,但回回无意就说起来……我真想有这样一本画册,我也愿意把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好好想象一番,但我似乎还更愿意知道每一个人对我的想象。可为什么我从不问问他们?他们有没有给我发问的机会呢?他们有没有想象过我?如果由我来画老家伙,他是一手拿着铁锤,一手拿着凿子,他走在石头上,他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他每走一步都要把这个脚印凿去,把石头抹平。他是个畏影恶迹的人,一个石头人,为了活着而用尽了力气,一个小人,用尽了力气也仅仅只活着有一半。
有一次,一个湿淋淋的清晨,一个小小的城堡前面一场大雨淹没了一条低洼的路,我们盲目地走去这个城堡。穿过马路,老家伙头也不抬,步态不做任何改变,而我迟疑了一下,就莫名地为自己惭愧,然后我就随他走进了泥水里。泥水没过了我的膝盖,那是夏天,并不冷,只微微有点凉,还凉得仿佛有些快意,脚步的起落中,还在汩汩流动的泥水又被一圈一圈地振动。马路对面,岔入城堡的路边,一长堆白色的石头上站着一个僧侣,或者是哲学家,他在劝说过往的人跟随他去祈祷,说是凭着祈祷的力量可以拯救世界的第三次堕落。我看见他坚硬的面孔,比面孔还更灰白的衣裳;在他背后,那个漠然的城堡被一夜的大雨冲洗得冷冷清清,半空中稀薄的白云前面染着一丝墨迹一般的黑云……这个城堡与我不久前看到的一个城堡何等相像。那个哲学家,他跃走在嶙峋的石头上,动作显得轻快,却是艰难地跟随着我们,苦口婆心地劝说了许多。可老家伙头也不抬,不看他一眼——他也不想想,他连泥水也不理会,会理会他。最后到了石堆的尽头,他就只能绝望地看着我们离开。因为他的哲学规定,他不能离开石头,脚不能及地,在他以其对人们进行规劝的时候。他也许不知道,这回他劝说的人也同样走在石头上。
在离开平原上那个城堡之后,老家伙几乎不跟我说话了。我并没有重新得罪他,大概是该说的他都已经说过(我们之间有个协议已经达成——他是我的天、我的神吗?)而还没有说的也可以通过其它方式来转述。比如说吧,他想要告诉我一件事,用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可他宁愿行动,一次又一次重复一个动作(通常是反常和古怪的),最终形成一种成规,仿佛他是在训练一条狗。为达到这些目的,他真是煞费苦心。比如,像吃饭这么一件寻常的事,大概他认为在这件事上我们之间需要自由了,他不必过问我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了,但他不把这个意思用话说出来,他的做法是:在我们吃饭时,故意买一些最难吃或者我最不喜欢的,让我终于不能忍受。我记得第一次在饭店中给自己叫菜这件事情。那时,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总是在同一家饭店吃饭,那里有几根很粗很高的柱子,空旷的房间却显得压抑,也许因为房子太高,而窗子又太矮、摆设又太挤,光线有些暗,而桌子板凳都漆成了大红色。老家伙每次都只买同一个菜,一盘又腥又臭粘塌塌的东西,我一口也吃不下。吃了好几天的光饭之后,我猜到他是故意,想了很多,但似乎毫无办法。最终的行动开始于一个模棱两可的手势,像是无意中做错了的(我已经记不清楚,我是真无意还是假装出这个无意),但饭店的伙计并不想理会我意识到错了之后赶紧要收回的意思,他认定我的手指指出了邻桌的那个盘子——我记得它的内容:黄色的玉米、绿色的豌豆、褐色的松仁;我记得它的味道:玉米甜,豌豆鲜,松仁香。当我的意思被确认,我是忐忑不安,心跳得厉害,生怕会发生什么。我不敢看老家伙——其实我早就不看他了,不过平日是无意地不看,而这回是刻意着不看,也就是说心里其实想看,只是不敢。为了抗拒这个意念,我就偏头盯住大红色桌面上一丝没有擦干净的油迹,一只麻灰色的苍蝇在那里搓脚、弹翅膀;后来是窗外淡而远的天空,一片灰色的云,还有一棵女贞树伸到了窗子边的枝条,叶子上面尽是尘土……有什么不自然地静止了。但那个伙计满不在乎随声唱出菜名、盘子哐啷一声落在了我面前、一根油腻的脏指头从松仁、玉米和豌豆之间抽走,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那么快又那么慢。从这一次之后,我凡事渐渐自主了,在饭店我总是自己叫吃的,开始很少,后来就多了,也不管能不能吃完;开始我同老家伙坐在一起,后来我宁愿与一个陌生人也决不与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开始我等他吃饭时才吃饭,后来只要自己饿了,或者并不,我也走进一个饭店去,老家伙总是跟着我走进去,有时他也吃,有时他不吃他就在旁边等着,等我吃完了他去付账。我慢腾腾地拖延,他也从不在乎,有时候拖延到他也开始吃了起来,于是他也慢腾腾地拖延——但这多半只是我刻意的想法,他并非刻意如此。有时候我会那么想闹出一点什么来,比如把桌子掀翻,把碗碟从楼上扔下,最好砸破一个毫不相关的脑袋,有一大群黑压压的人愤怒地冲上来,包围我们……可是,我从来只是想想。
你曾说,我说话如同雕版印刷,白纸黑字,刻痕清晰;你还说,我说话如同青烟白雾,暗含山岭小溪。无疑,你是要赞誉,但我当然知道这里面有别的暗示,别的隐秘,即使你并没有把它们想出来。我经常以为,我从前没有说过话,我是同你在一起才学会了说话。你说我们在说的这种话叫做公文,我不知道,反正我只会这一种,像是做梦,像是飞行……我想让你知道,为此我是何等感激你——可多么气急败坏啊,这个词语,这些。这不是说话,这是表达意思。我想,我至少是要织一张网;两根线不会是网,仅仅一个格子不会是网,两个呢,三个呢?几个才成其为一张网?轻狂起来,我想要的甚至不仅仅是一张网,我想要织一满天的光线,或者密不透风的一个夜。可是,我明明做不到,这不是梦、不是飞行,顶多是自言自语。

我知道,这些城堡太小了,人那么少,相互之间不需要太多条理,彼此监视好就得了;我最好去一个大大的城堡。一滴水可以藏在大海里,一个人要藏在人群里。老家伙未必是要躲。
迩趄说:“要去昉洲城堡,你必须要有一张通行证。”通行证有的是,几块钱就能买到一张,“可是扮作一个小贩担一双菜篮子,你不介意吗?而且我看你不会是仅仅想在里面呆一天两天吧?”我当然可以不介意,可是要呆多少天我就不愿意被限制。
“我觉得奇怪,就是几块钱,如此轻易就能进去,用那么些人守着是否有必要呢?”我问;仿佛不愿直接说出目的,一心想冲淡什么。
“小姐,你把几块钱看得太轻了。也许你不曾缺钱花。何况,你想想,一个病人能想到用钱去买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通行证吗,他还能有如此清晰曲折的逻辑?”
“是清晰还是曲折呢,这逻辑?——我在想,那些大人们依据的不会是你这个逻辑吧?”
“当然不是,他们的逻辑从来是完美的逻辑,他们的逻辑从不承认意外与偶然。一件事情已经发生了总不能毫无作为,进攻已经开始了总不能毫无抵抗。他们不得不抵抗,他们倒是想不抵抗,因为他们最懒得行动,还因为他们认为,只要他们一抵抗,那进攻就要消失在城外,无影无踪……”迩趄并不介意说这些。同我说话时他总是站着,我请他坐下,他却说俯视着我他的头脑更清晰。我即使站起来他依然还是俯视着我,除非我站在柜子上,所以只能由着他俯视。有时他会把一只手撑在柜子上,柜子上的簸箕里如果躺着那只麻灰的猫,他往往还会抚弄它两下。他把话题展开,表示挺愿意同我说些。
“你是说,他们希望进攻到城堡里?”我问。
“当然,那些丰满得如同球一样的身体如此渴望刺激,虽然他们的心思最是怯懦,最害怕的就是肉体上的伤害。”
“我不明白,”我说。这种不动声色的讨论我最擅长了。“身体渴望刺激,心理去害怕。那么,心理害怕自己吗,身体又害怕心理吗?”
“通常说来,最害怕伤害的部分就是最软弱的部分。他们的身体养护得如此丰腴精致,当心完全是合理的,它们实在经不起任何伤害。”
“那他们的心理呢?”
“多半是刺激过度了。如他们所说的是‘伤痕累累’,多一道疤、少一道痕,他们根本不在乎,也许根本就感觉不到,因为它们并不影响外观美容。”
“我怎么觉得恰恰相反呢?”我问。
“你对他们很熟悉吗?”他反问。
“为什么要这样问?”我有些奇怪。
“如果你熟悉的话,我就说你是身在庐山;如果你不熟悉的话,我就说距离容易产生错觉。”
“反正总是你对?”
“不。反正总是自己对。”他笑起来挺年轻,有几分狡黠。
“不错,反正总是自己对。”我附和了一句,突然想,若是没有戴着墨镜,也许我们都不会说得有如此坦然。
“其实,这些事情谁知道呢?”他似乎叹了口气,偏歪着头,一只手摸在脑袋后面,“我们不过都是随便看看,随便想想——不,并没有想,谁有工夫想呢?我们不过随便张口随便说了出来,随便说说而已……这是个奇特的时代,仿佛总是雾露蒙蒙,就连举在眼前自己的手都看不清,又如何能看清别人呢?四下仿佛只剩下了说话,可是说话又是如此令人厌烦,因为总也没有人听。”
“我就在听嘛,我肯定我听得很认真,”我说;仿佛我是那个美人,如此的闲适安静,仿佛这房间里的空气;一束阳光从竖着两段竹竿做窗栅的窗子照进来,落在一张发白的方桌上,光柱里尽是尘土。
“那当然,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嘛——你看过‘一个丑人的奇特经历’里的一幅画了吧?——就是嘴里长了结疤那幅,说明的文字是这样:‘他认为,真正的谈话只发生在两个人之间。’”他把画册翻到这一页指给我看,接着还有这一段:“这样的想法也没有多大关系,至少不会伤害他的容貌,可问题是他不会安于如此。有一点点发现,找到了一点点依据,他就总会抓住不放——这当然也不好太责难他,因为这个空洞的世上可以抓握的总是太少,——他热爱推理引申:完全平等的友谊只能发生在两个人之间,只要引入第三个人,必然同时引入征服与臣服。”
他又接着说:“还因为我好久没有说得这么认真了。因为我喜欢跟你说话,你让我想起了她……”
如此的恭维此时听来几乎是弓弦的声音,我赶紧把它打断:“如果我想要在昉洲城堡中住上不确定的一段时间,我是说安安稳稳的,不受干扰的,去留随意的,难道就完全没有可能吗?”
“也不是。不过做这件需要很多钱,而且并非万无一失,意外与偶然随时可能出现——我不是想刺探小姐你的秘密,我不知道你要进到昉洲城堡去的缘由,我只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你:是否考虑周全了,这样做是否值得?”
“会需要多少呢?”我问。
“具体的数字,我可不能说。因为做这件事不确定之处太多了,而且我也不怕实话对你说,我还是首次做这种事;何况——原谅我还要恭维一次。你尽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生意人的积习——同你赤裸裸地说钱,我觉得太难了。”
“我也没有多少钱,”我说,能如此平淡,“这样吧,我这里有一个小玩意,我也不知道它具体值多少,但我知道它确实值不少——我是说,我们赌一回吧。不知你意下如何?”
“小姐,也许算不得是赌;我想,我是识货的。”他接过我的宝石仔细看了看,这样说。也许他以为我认为他不识货,虽然毫无嘲笑之意,但“进攻已经开始了总不能毫无抵抗”。他猜不到,我是真不识货。
“那么,成交啦?”我问,接着又加上了一句,“你赚了还是赔了?”
“赔本的卖买我总不能做吧?我想,我该赚一点。”
迩趄说做这件事需要好多时间,“比钱还多。因为我总是有的是时间。没有了美人,剩下一个丑人,丑起来也没有趣味,丑给谁看呢?于是,所有的时间都需要打发。”这可能是我听过的最喜欢的一句感慨之辞了,我觉得他说它全无做作。我就等着;所有条理昨天就谈妥了,闲着没事,就看看画册:丑人停在门槛上,美人提出了问题:“有那么多门,他是进还是出呢?面对每个选择他都需要想一想,对于他,每一个选择都是选择。但这回丑人反驳了:‘这个问题被问得太多,已经俗得熟啦。’我是美人,我总不能俗,所以我劳心费力再加个词语吧:有那么多门,在下一秒,他是进还是出呢?”
有一回我和老家伙在井栏边,他突然说出一句:“你想把我推下去吗?”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感到惊慌。我看到井底有两个人影,可那还不是底,天空也落在了井里,比之仰望到的更高、更蓝,更没有边际,井栏上趴着两个孩子,各用一根蚕豆杆从井里吸水,我想到,此时有一只鸟从我们头顶飞过,会有多好,原来,他并不是对我说。
唉,好个心浮气躁的中午啊,窗子早就打开了,问题是:是放那个春天进来,还是我自己走出去呢?好不耐烦啊,问题是:我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说得如此累(总拿着别人的话来说,这还伤了我的自尊),我不如停止吧——我是说,我说完了,我永远不要说了。
前天夜里有满天的星星。画册里面也有满天的星星,丑人张着衣兜跑在星空下,最后是累得爬倒在地上:“满天的星星颗颗相似,或者全部一样,就是说:没有一颗会落在他的身上。”
弯曲的星空下,春夜温柔宁静,四下黑得几乎连风也透不过来,我听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我倒想以为是:“天上一颗星,地上一瞬间。”因为有一个瞬间又开始在我近旁重复起来:这夜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始终就只是坐在这密不透风的夜里的一小堆篝火边,除了头顶的星空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一个想象……也许我是想这样以为吧:我们每一瞬间都在变换着,所有人是过的我都是,我是所有同时又什么也不是。后来,终于有一只夜鸟盲目鸣叫起来,分辨不出来,就当它是只夜莺——可它也许是夜眼,它就不盲目,仅仅有点心酸意怨。它难于忍受这时光的清洗,它害怕自己将变得暗淡无味、落落寡欢?
烟子
3月23日于东部萑汀


战后的夏天,松弛下来后觉得有那么空虚,经常要骑上马去旷野里乱跑一通。在傍晚时,我会跑过那片柏树林,有时候在中午的大太阳下我也去,让汗水湿透全身,还有马,大雨前气闷得要死,但只要缓过那口气来,总还是会觉得舒服。多数是一个人,偶尔也和柠柯小姐在一起。有一回,在一个天将明未明的清晨我在柏树林里遇见了她,“很早嘛?看日出吗?望日兴叹吗?”远远的,她俏皮地喊。
仿佛被人撞破了秘密,我不很高兴。“不,我并不早,”我说,“我整个夜都在这里。我是冷得睡不着,只好跑着让自己热起来。睡觉嘛,只好改在白天温暖的时候。”
“我也一样。我是说,我也是整个夜都在这里。但我是害怕,夜里这么黑,几乎什么都看不清,若是我不睁大眼睛看着,哪里钻出一个什么来,那可怎么办?”清晨的林子除了无处不有的鸟鸣就是静悄悄,在太阳出来之前,无论从任何一个方向看去,似乎都是一样。停了一会,她又说:“我回答得怎么样?现在,你想让我像谁吗?”
“除了你自己之外,你还想像谁呢?”我问,不完全知道她的用意。
“想像很多,比如一片最平静的树叶子。当我们停止说话,风就要静止下来,清晨的树林沉静得一望无际,无论从哪个方向,怎么看,看到的都一样,我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却听不见心跳,于是,我以为自己没有了心跳,血已经停止流动,我就变成了这片叶子;比如一个女巫……”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住我,一片红光在她身后的天空中慢慢扩展开来,她仿佛是要我接着她的话说,说出她未说的;我说:“你也知道她?她出现了,仿佛是为了给人说的。”
“岂止出现,还有消失呢。有谁不知道,这个城堡里,一个女巫用巫药迷住了他们的城堡主……”她踮起脚尖去够一枝结着柏果的枝条,顺便补充道:“何况是我。”
“听起来,仿佛你有什么特别?”
“当然。你想到过没有?也许根本没有我,我是个假象——我是说,我不过是受命追踪着她……这样大声说话,风有些凉,满树露水,空气里饱含水分,有些累人了,你走过来吧。”
“与其大声喊我走,何不你自己走?”
“你的步子比我的步子大。”
我走过去,她朝我扔来一粒柏果,“哈哈,打中啦!”柏果打在我手臂上,落在了地下。
我俯身去捡,“追踪的命令出自哪里呢,国家吗?”感觉声音有大部分钻进了土里,柏树下难得长出什么草来,光秃秃的红土干燥疏松。
“也未必;也许正是她的命令,也许是别一个人的。”
“既是追踪,为何停在这里?”
“闻闻,挺香的。”她掰开了一个柏果,放在鼻子上嗅着;“我所谓的追踪不是一般意义上那样,不是说她去到哪里我就跟去哪里,而是她在某处站出了一个脚印,当她要走开,我们就不能让它空着,否则灰尘啊、泥水啊,什么啊,就会把它填满了,于是我才受命站到这脚印里,把它站得更深。而只有等她在别处站出了别一个脚印,我才会追踪过去。”
“那么,这个脚印又将怎样呢?——真是挺香。”我说,仿佛才第一次发现柏果的香。
“也许在我之后会有别一个人追踪着我来,也许只把它空着,慢慢、慢慢、慢慢地被沙尘填满、湮灭……我回答得足够好吗,这回?就是毫无意义。你也一样,也许所有人都一样,她也不过是追踪着另外一个人来的。”
想了想,我说:“你的头发上有露水,还真像叶子,太阳就要出来,会更美的,就是没有雾……”
“你不有一头雾水吗,现在?”她抢着说,像是怕错过了什么。
“的确。不过多半要散开了。故作的神秘是不能长久地占据优势的。”想了想,我又说:“当我们在自己身上发现了别一个人的痕迹,即使是自己的父母、弟兄姊妹,我们的第一反应多半是厌恶,如果是我们继承了他们,我们就厌恶自己,如果是他们模仿了我们,我们还会厌恶他们——但在自己之外的一个人身上发现了别一个人的痕迹不会是这样,多半是安慰、是欣喜。”
我还想说并非全部人都是如此,有些人你也许会把他看成了自己,不容丝毫侵犯;但我没有说。
“你的话说完了吗?”她问。
“也许没有,但你会自己想到的。”
“还要说许多,我们坐下来吧,”她用手里的柏枝在一块石碑上扫了几下,“也不知道它上面记述的是哪个人物的生平伟绩,这些文字完全读不懂。”坐下来,开始屁股还冰凉冰凉的,但不久就感觉不到了,太阳已经出来,面前的一片是红通通的。

第二年夏天,我试着派人去城堡西边的荒原。很意外,竟然没有人跳出来反对;仅仅只有父亲说了两句,但接着又说经过那场战争的历练我已经长大了,一件事我如果决定了,那就不妨试试。有很多人主动报名参加,说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们早应该同野蛮人针锋相对了。有一个年轻的军官这样对人表达他的兴奋:当他把刀子捅入一个野蛮人的身体时,他感觉自己同这个野蛮人比同一个坐在身边的情人还要更亲近。对此有人评论说,他是个色情狂,有变态倾向。但有不少人声称与他感同身受,他们说,至少那个野蛮人喷在他身上的是同他身体里流着的同样的血,是热的,而情人的手却是冷冰冰。冷酷已经时髦了这么久。
可是,“我们深入了荒野几千里,寻找了好几个月,连一个野蛮人也没有找到。”我们拟定的命令是,在国道线附近尽可能深入搜索。而他们都宣称,他们肯定已经深入到了荒原里。有一队人说,他们也曾找到了一两窝疑似野蛮人的动物,它们住在临坡挖掘的地穴里,赤身裸体,似乎没有语言能力,他们始终没有搞清楚它们是否是人。“你们就没有想到要抓一两个回来?”我问。“想过,当然想过。可这些鬼东西鬼惊鬼惊的,稍稍接近他们,微微弄出点风吹草动,他们就躲进地穴里,无论怎样烟薰水淹,它们就是不肯出来,我们也没有办法。”“你们说的是兔子吧?”这些话完全不能相信,他们先把它们描述得很详细,就它们的裸体说了不少下流话,可一严肃追问起来,他们就要说他们仅仅只是在几里之外看见它们,也许它们真不过是一种我们还不知道的野兽。另一队人说,随着他们在荒野中深入,他们的身体发生了蜕变,他们觉得在找到野蛮人之前他们自己先就要变成了野蛮人,甚至变成了野兽,于是只好返回。问他们具体的体现,是呼吸困难、体温变化、心跳紊乱,还是皮肤骚痒、头脑发热、浑身酸软。他们说没有这些,就是经常处在恍惚之中,不管怎样拍脑袋揉眼睛揪耳朵面前老是出现蜃景,有时忍不住想要俯下身子走路、想要尝尝棒头草的滋味,有时甚至完全失去了知觉,当清醒过来,往往发现有人躺在泥坑里,有人挂在树杈上——奇怪的是挂在树杈上的人往往根本不会爬树,就连从树上下来都困难,只好由别一个人爬上树用绳子把他放下来。听起来最诚恳的说法是这种:“搜索太困难了,根本没有路,每前进一步首先得砍倒灌木、芟刈荆棘修出一条路来。很快大家疲乏了,接着是厌倦,最后粮草也将耗尽了,我们只好返回。”他们说,返回的旅程一样困难,因为他们修出来的路已经重新被荆棘占满。当有人指出,首先西部干燥的戈壁不应有那样的植被,其次不可能有什么植物生长会如此快,他们又说完全有可能是他们遗失了那条路。“这么说,我们是毫无收获啰?”在报告结束之前,我这样问。“不,我们有的,”立即有好些人嚷出来,“我们猎到了几只从前从没有见过、都没有听过的奇兽。”有人说白狼,有人说金狐,有人说紫貂,说白狼的拿出的狼皮看来像狗皮,说金狐的声称在路上弄丢了,说紫貂的不知道他们拿出的几具丑陋的尸体是什么玩意……
虽然是这样的结果,我并不很沮丧,第二年我又策划去北方的黑森林。意外的是这回几乎所有人都反对,“黑森林难道有什么比西边的荒野更让人畏惧吗?”“不,不是这样。那里即使真是常年冬天、暗无天日也没有什么让我们好害怕的,可我们已经做过一次,根本没有结果嘛,一次没有,千万次也不会有。”“我们已经做过一次,我们已经尽力了,一次用尽了力,又哪还有力可用呢。”“我们已经做过一次,我们的愿望已经得到满足了。”“我们已经做过一次,我们可以厌倦了。”……反对意见就是这样展开的。“仅仅发生一次的事情等于没有发生,仅仅做一次的事情几乎等于没有做,只能算做作是偶然。”我试图反驳。“不,一次已经足够了。无论有多少次,它们都不过是一次的累加。”“每个人都知道,好多事情是可一而不可再的。”“追求必然,这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我的大人,你不应该太任性了。”“行啦,闭嘴吧。你们不去,我自己去。”“你自己去,那可不行。你明白你的职责,求你别跟我们开这样的玩笑。”“我一定会拦住你,除非你杀了我。”“我的大人,你完全可以去,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你的马蹄踏烂我的脑袋然后再去。”……这个城堡的坏处是,一旦有人带头反对,这反对会如同传染病,一夜之间所有人都会梗着脖子强项不服,无论怎样的劝说、鼓动、诱惑、威胁,全然失去了作用,后来连我自己也厌倦了。我似乎早已经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我同样不沮丧。“既然早知是如此,又何必还要做这些?”罗汁问我,想要引起一个讨论。但我只是简单地说:“我不过是必须要做点什么。”这回我不想讨论。罗汁说:“大国泱泱如斯,你能找去哪里……说到底,这织布纺线般的情感是我们的弱项,我们都是粗枝大叶的人,演绎推理才是我们所擅长。”
一个夜里,我梦见我发疯了。一开始我并没有疯,可所有的人都说我疯了——不仅是我们城堡中的人,似乎是整个国家的人——所有人都说我疯了,于是我就真疯了:我到水里去睡觉,我到树上去捕鱼,我到井中去骑马,我撕破衣服,裸身赤脚在墙上奔跑……最后,他们把我囚禁在一个匣子里,一个小小的黄色的木头匣子里,奇怪的是我有一种得其所哉温暖的感觉,仿佛我原本就是从这个匣子中出去的,我本来就是想回到这里来……这个梦让我最终放弃了黑森林的欲望,不仅是在这一年,而是永远放弃了。我终于本能地选择了自己最擅长的生活——是否对自己最有利,我不会知道。

一天,我拼命地抽打我的马,直到它瘫软在地,口中吐出血沫,我一百次冲上一个山坡,我要找到那个角度,那片百日红再没有准确地漫入我的眼睛。是山坡,是百日红,还是我,发生了改变。我仰躺在山坡上,同我的马在一起。它一动不动,毫无声息,像是已经死了。我眼望着夏日多云的天空,想象着一场雨落下来,把我和马的尸体冲到坡底下去——就是那条最深的山沟里。然后红土就一层一层的淤积,千万年之后,人们把我们挖出来,猜测——多半是争吵——我们遇难的原因、经历,可是他们谁也说不对,他们自以为是的废话肯定会让我忍不住大笑出来……
我从来没有勉强过烟子,我想,我并不是清白的。
我翻转过身子来,豆大的眼泪在马的眼睛中滚落。原来它并没有死;失去的永不能重现。对一切都像对时间一样无力,我们从来没有改变过什么,不过是让它们来改变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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