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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的来信(第十三封信)

作品名称:疫区的来信      作者:钉子      发布时间:2009-10-16 13:08:21      字数:15275

第十三封信(收信时间:4月3日)
钉子。清晨,有两个人请我去叉鱼,开始是这两个,后来又变成了别两个,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闹的。不过,他们都是兄弟。开始的兄弟俩是昨天在路上圻圩介绍的,当时就说好了这件事,后来的两个告诉我说先前的两个今日临时发难(发什么难?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没问。)换成了他们,希望我不介意。我不介意;对于叉鱼我并没有特别的兴致,我甚至都不清楚什么是叉鱼,而且我也并不喜欢邀请我来这两个人(或者说是四个,但我老是觉得他们也许就是他们,他们不过是要开个玩笑)。我不过是一时无聊,而且不想太重地表现自己对人的拒绝,就同意了。当我们来到河岸,是黑色的天和几乎黑色的水,我就有些弄不明白了,我分明记得我们出发时天刚刚放亮,何以此时天反而会如此黑了呢?莫非树阴真能遮成这样,或者又是日全食,或者是我不够清醒,失去了正确的感应,对时间、对光线。天是静止的天,水也仿佛是静止的水。河边尽是桉树,岸边和河里到处可见日渐腐烂的落叶——也有些可能是斑驳的影;走在这里我有些喜欢,就是说不出喜欢的究竟。
两人中的弟弟交给我一柄叉,我掂了掂重量,倒也称手,而这又会让我安心。两人中的哥哥开始叉鱼了,他的姿势在我看来实在别扭:他的半个身子最大限度扭朝一边,不仅是腰和手臂,他的脑袋,脑袋上的鼻子、嘴巴都一起朝这个方向扭;而当他把鱼叉甩出去,他又总要向前倾倒一两步,有两次几乎要一头扎进河水,也许是把自己想作了是那柄叉。他也并没有要求我要学他的样,可那个弟弟自己不叉鱼,空握着一把叉子老是来纠正我的动作,说是我头仰得太高,说我的手臂应往上倾斜,说我在鱼叉脱手时不该东张西望,说我的鱼叉应该总是脱手而不是用双手握着叉去河里,说我这样绝不能叉到一条鱼——我多半是叉不到鱼的,可很久了他们也没见叉到一条。他说得我不耐烦了,而他还不停地说,不停地纠正,反正我无论怎样做,他都有话可说。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看不惯我,既然这样他又何必要邀请我来?简直像是央求一样,当我稍稍表露一点不情愿。说着说着,他还把嘴噘起来,仿佛撒娇的孩子,我终于不能忍受了,把鱼叉往草丛中一甩,也不说话,转身,就离开了他们。他们没有喊我(而如果他们喊我的话,我会回去吗?我当时就是想着这个问题),我也没有回头看。
走离河岸,我来到了一片庄稼田里。这里倒很有清晨的样子,天也许稍稍有点阴,田里干活的人不算少,田里种的是大麦和芝麻。田埂两边长着长的草,我有些喜欢在这田埂上走路,走着走着脚步便轻快了,后来就跑了起来。你知道,我一向喜爱长长的慢跑,因为我失眠,睡不着就只好起来跑,跑着跑着,我就慢慢会睡着,而当我睡着了,我就会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躺倒在自己的床上;现在,失眠依然时有发生,但那样的跑步却再也没有过,不说是睡着了跑回床上,就是跑着睡着的时候都不再有,越跑只会越累,越累反而是越清醒,连本有的一点睡意都要完全驱散了……当我从田埂上跑进了一处两边有房子的路,在一口水井边看见了圻圩。他痴痴騃騃站在一滩水迹上,是知道我要经过这里特别来等着,还是邂逅?我没有问他,因为我不想停下;我仅仅朝他挥了挥手。然而当我跑过他身边,他反应过来,也跟着跑,在我身后追赶着。于是我回头同他说了几句;我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了,反正我觉得自己说得挺高兴,我喜欢这跑步,空气如此清清爽爽,我一点不累,跑动着感觉如此好,我也高兴这样跑着还能同一个人说话,我并不觉得自己表现了怎样的傲慢,可我终究把这个人给得罪了:我说我喜欢这样跑步;我是肯定有些炫耀的,但这是事实,我确实喜欢,而且也擅长。而他想象之后就发火了,以为我是要向他挑战,“难道我就不擅长了吗?”他喊起来,“我马上就会追上你!瞧好啦。”我说:“是吗?那你就试试。”我似乎也恼火起来,而且那么想表露自己,要把什么真实铺展开来,我又说:“在一里之内也许你真能赢得了我,但若是在十里之外,你就完全没有可能了。”这句完全惹怒了他,他加快脚步,一个冲刺,很快就超过了我。
他已经跑出了房子挟持着的小道,跑进了另一片庄稼田里,而我还在房影之中,我用刻意放慢的目光看着他跑;我跑得不紧不慢,我知道像他这样是绝不能长久的。果然,才跑过三块田我就超过了他;照样是大麦、芝麻,照样是许多干活的人,我听见他们高声对我喊着:“好啊,这样的跑步多好啊!”“好啊,这个时候锻炼身体多好啊!”“好啊,我们的好姑娘,你跑得多好啊!”我喜欢他们,喜欢他们的话,他们是完全的友善,脸上是木木的爽朗和愉快,似乎仅仅是欣赏我的跑步。不久,圻圩又一次加速,超过了我;我更不着急了,我听见他气喘吁吁,他快力竭了,“这回不过是回光返照,”“好啊!你敢诅咒我?”“你不应该说话,以我的经验,断了气要续上是很难的。”而我却是越来越轻快,我简直不知道自己要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才能停下来,我开始为此担心。一边跑我还要同田里那些人说点闲话:“你们的庄稼长得多好啊!大麦青青,芝麻开花,很美啊。”“就是。就是。你真有眼光。一看,一听,我们就知道你是有见识的。你知道我们将拿它们怎么做吗?”“就是做食物嘛?”“当然是做食物,可大麦是熬糖,芝麻是榨油。”……我还问:“为什么所有横着的田埂上都要开这么宽、这么大的一个斜口子?为什么你们的麦田会全部向一个方向(大概是南方)倾斜?”他们说:“请你原谅,姑娘,这两个问题我们准备合在一起回答你,这并非是我们有意轻慢,要敷衍你,而是这两个问题本来是相关相连的,合在一起更好解释。”他们停了停,此时他们全直起腰来看我,又抹了抹脸,也不知是抹汗还是露水,接着说:“田埂上之所以要开一大个斜口子,是为了给视察的大人们的快艇通过——谁也不知道今年为何那些大人们发了如此的邪疯,会想出要视察到麦田里来;而田要倾斜,就是为了水流可以迅疾,这样大人们的快艇才能称之为快艇。”我又问:“我知道大麦和芝麻并非是水稻、荸荠那样的耐涝作物,而到了大人们来巡察的时候,为了他们的快艇通过,想必是要放水淹过这片田的,难道这样不会影响了麦子和芝麻的生长,甚至致使它们死亡?”“这是完全可能的,”他们相互看看,叹口气,简单地说,“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组织上吩咐的事,我们就得做。”说话之间,我又超过了圻圩;很快跑完了这片麦田,进入了丘陵地带,在这里,我顺着一条两边有密密杉树的小路跑去,开始一直是上坡,当坡度平缓时,天就黑了下来,看来真是树阴遮成的,我已经进入了这片杉林的深处。又跑了很久,时而有上坡下坡,路也不直,经常弯弯曲曲,现在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朝那个方向行进,杉树林仿佛没有尽头,头顶的天空也仿佛越来越狭窄;我开始感到害怕了——一个人也没有,如此寂静,似乎连我的跑也没有引起一点脚步声,我刻意重重落下每一步,可仍然没有声音;谁叫我没有穿一双铁鞋呢。当我听见了声音,却不过是水声。我看到一条水从高处淌下来——但它算不上是瀑布,因为这不过是一条小沟,水不多,而且水落下的高度也不足道。在水落下的土崖上长着好些耐阴的植物,绿茵茵的,我平日就喜欢这样的植物。今日也一样,可今日我害怕着,于是,仿佛我对这些植物的喜欢中也含有了某种阴郁似的。不过,我还是跑过去,把它们看了又看,脸上溅了几滴水。

中午下雨了。春雨如丝如线,细细的,疏疏的,斜斜的,落在衣服上立即就消失了,拍在脸上仅仅有点痒。抬头向一方天空看去,仿佛还看见一个被遮密了的阳光的斑。但遮住了阳光的不会是云彩,没有形状,没有痕迹,那只是灰蒙蒙的一块,与整个天空紧密地胶合在一起的一块——就是天空吧;没有分隔,没有对比,春日阴郁的天空就只是一个天空。也许连一个也没有,空得没有了的空。多像一个梦。只是没有涂成黑,只是这样的天空里如何还能落下雨,这有形有迹的雨?
不久天空偷偷地爬伸下来,全面浸入了城市,于是天空下面的一切渐渐不实在,虽然看得见,伸出手就摸着了;街上更没有了一个人。世界不在了。几乎没有刻意,就已经走在了雨中,当雨终于顺着脸腮从脖子上滑落,我觉得自己像是一株湿淋淋的树……
“真的吗?你为何不跑起来、舞起来、唱起来,如果你是一棵树,你还压抑着自己?”平坦的沙地上有一片树,它们围拢过来,嘲笑我。
“我嘛,不过是一个清晨跑累了……而你们,还会舞?那舞一曲给我看看嘛?”
“瞧她这鼠目寸光的小模样,真是可惜可怜……你看不见我们随风而动,模仿雨点漫天的坠落吗?那九霄云外抛下的一颗连一颗的炸雷,你听不见吗?天地都不可不为之动容,是以美之为‘婆娑之舞’,请问这世间还有什么舞可比此舞?”这是一株榕树,雨水洗净了它老叶上的陈尘,新叶已经长成了一半,它神清气爽,沉静中有一丝令人信服的傲气。
“我看见,听——也见了。不过,你是否夸口了一点:我听见的不过是一两声沉闷的轻雷;至于说动容,我看见的倒像是无容——也不知是羞赧而无颜,还是残败而无地……”
“好一口逞强的利齿。说你目光短浅还是轻的了,看来你的眼睛根本没有睁开。难道你以为落在我们的一片叶子上的一滴雨水会是无缘无故的,难道会有什么可以逃过因果律吗?一滴雨偏偏落在我们身上,那是因为它曾在我们身体里流淌,是我们把它从地底的深渊汲起,是我们把它送到空中飘浮飞翔,它就终究要返回来……一切现在的果,既然早已经有从前的因来注定,那么,一切以后的果,也必将有现在的因去决定。你仅听到一个轻雷滚过空中,可你就看不见那九霄之上一颗连着一颗的炸雷已经抛下,它们必将落在你面前?你说天地无颜露面,难道不会是因为你无颜见它们在先?难道你不知道这有容需要在无容中生出……”一株枫树,才有稀少的叶片,还大多尖端蜷曲着,显出了病态,言辞却是犀利。
“说到口舌之利,我是愧不如人……”
“不要侮辱我,我是树!”
“那就……”
“请你别介意它的话,它是苦口甜心。你知道,它是棵酿母枫,它的汁液富含糖分……”一棵悬铃木,大大的叶子已经长成,但还柔嫩新鲜,翠绿的绒球一个一个挂在枝干上,真是漂亮,一眼就让人生出了好感,“你当然也知道,我们轻易是不开口的,我们对你是一片真心诚意,我们就是来邀请你——来加入我们吧,真的。”
“为什么呢?”我问。
“为什么……嘻!嘻!……因为我们喜欢你啊。”
“喜欢我……为什么不爱我呢?”
“爱?……其实也有一点吧!——或者还不止一点;可是,爱这个词语今天多让人感到羞惭啊,仿佛一爱我们就完完全全地臣服了,放弃了所有抵抗。可是,倘若我们真放弃了任何抵抗,恐怕终将要惹人厌烦的。”这是棵栓皮栎树,我最喜欢它那朴素脆爽的叶子和坚韧了木质了。
“你们当然知道我愿意,可是,我不能停在一个地方的。”
“停在一个地方——不,我们才不停在一个地方呢,我们不是跟你说过我们的跑了吗,我们可比你现在跑得快多了——看见前面那棵鹅掌楸了吗?现在我对它说声‘跑’,我就已经跑到它那去了,而且还不仅是跑到它那儿去了,我根本是成了它,而它呢……”
“它就成了你?”
“不,它不是成了我;它当然也可以成了我,但它不仅成了我,它可以成了我们中的任何一棵树——我们爱跑到哪就跑到哪,只要那里有一棵树。”它是一棵合欢,我爱它的羽状复叶,爱它生来沧桑又永远年轻的姿容,它是最美的树,在阳光里会有一只蜻蜓擦着它的叶面飞过,在雨里会有一颗水珠在叶脉上慢慢滑落。
“可是倘若我必须要跑去一个没有一棵树的地方呢?我知道,多年以前有一片白砂石的荒原上曾经有过一棵杨草果树,可是多年没有人为它祈祷,恐怕它已经枯死了吧。”
“你应该知道,我叫做含笑,你肯定看得出来,我有多喜欢你;”它态度安详平和,身姿挺拔苗条,就是叶子还不多,“我是想要告诉你:现在你还不愿意做一棵树……”
“不,事实上,我愿意做一棵树,或者就是藤藤蔓蔓都可以,这样,我身体里流淌的就是水,而不是血,我就无需丝丝地冒着热气,也不会粘稠腥臊……我是一棵树,我晒晒太阳,我喝点水,我就这样活着,干干净净的;我是一棵树,我的枝叶无需和别的树挽在一起,我们总要保持足够的距离,我就不会遮了谁的光挡了谁的风喝了谁的水……可是……”
“可是,你还做不成一棵树,是吗?也许我早该这样说,可是我不愿意你总是把原因推向别人——现在你做不成一棵树。我觉得从你的言语里我听出,你把这当作一个理由来用。事实上是,你还不想做一棵树,可是,你又不能好好做一个人,所有人都让你害怕,作为一个半树人,你总疑心人家手里拿着斧头;你虽然有手,可你的手伸不出去,所以你的手就不是触手,也就不是真正的人手,所以,你不能分享别人的热量,为了保持身体的温暖,你就只有盲目地跑。可这样一来你的根就不能扎得很深,于是你就汲不到地下深层的水分,而且它们对于你也太凉了,所以你只能依靠地表温和的浅水,可是哪有那么多浅水解得了你的干渴呢?所以你就追逐一片雨云,可是雨天又太冷,你不能长久地停在雨里,淋着雨的时候,你必须跑得更快,而这样你的力气很快就会用尽,所以你又匆匆从雨里跑开,去到阳光里面——你就要永远这样,奔走在阳光和雨水之间,摇摆在干枯与阴冷之间吗?”
“从前我曾认识一个小男孩变成的一株苦果树——这里就没有一株苦果树吗?……我不相信它没有来。让我看看它不好吗,是谁遮住了它吗?或者是那堵丑陋的城墙,你们谁拆了它,好吗?我会……”
“瞧,这株树,胡言乱语起来,好可怜哪!”“它才不是胡言乱语哪,这个人,擅长转移腾挪,在无地中还能挣扎。”两株黄槐,开了好多花,落了一地。
“它开始发抖了,是冷,还是害怕呢?它总不会……”一株枇杷亭亭如盖。
“你也不用这么葳蕤,你大可舒展一点——像我一样,”一棵大叶的刺桐来安慰我,当我低垂了枝叶,“你也许还不知道,其实从前所有人都是树,不过是后来有些做树做厌烦了,于是就纷纷长出触手来,相依相挽着去做了人——说起来这种做法其实挺盲目的,为了抓住点什么它们的触手总是混乱地四处伸张,它们最怕什么也抓不住,因为它们需要相互温暖,他们的血需要相互分享……不过不说它们了,我想对你说的是,既然它们原本是树变成的人,当然任何人倘若真想变回来做树,那总也是有办法可想的——或者根本是,不管愿不愿意,它们最终都要变回了树。”

没有知觉的午后,走到了惘甲寺。没有一个人,只有那尊狰狞的神像。
“好好的看看吧,你会看见了什么?”
“我会看见我自己。”
“这就对了。”
我转过头去,面对着那个老妪。是什么压在她身上,把她压缩了,她几乎只有我的一半。我缓缓掀起墨镜,她也同样,我们的动作仿佛是镜子里外的同一个。就快要看到她的眼珠时,我紧张到了极点,差点就要尖叫出来——然而,她没有眼珠,她是个瞎子;只有两片合在一起的苍老的眼皮上面有一滴就快要滑落下去的眼泪。
“小的时候,父母生了大病,医生说他们的孩子是治病的唯一良药,他们吃了他治好了自己的病。”
“小的时候,世界上发生了大饥荒,没有食物吃。为了活下去,人们互相交换自己的孩子做食物,他被他的父母所交换。”
“小的时候,世界上发生了大旱灾,连续三年不下一滴雨。人们去祈求神,神说,必须要把他们的孩子送给他做早餐天才能下雨。他们同意了。神吃了他,把他变成了神。”
“他三世为人,而三世未成人,三世为自己的父母所弃,三世成为自己父母的食物,因此他有一颗最怨毒的心。作为神,他本身就是由怨毒所构成,所以他是瘟神。”
她在前面走着,我跟着她;她并没有叫我跟着她,但我跟着她。她推开一扇有木棱格子的门,缓缓走进去。我走在门框中时一张老旧的蜘蛛网落在了我头上,灰土,我没有躲,我也不拍,仿佛我就愿意这样;我马上变得陈旧。她隐在了房间中的暗色里,我也一样。我的手、她的身体,在我眼中迅速消失,我们的谈话将无比纯净。
“你一定要问清楚的,是吗?”
“那棵猩猩红到底活了有多少年?”
“二十年零两天。”
“为什么要零两天,有什么说法吗?”
“因为你第一次看见它是在两天前。”
“那么,云家大院的人呢?”
“都死了,除了你。”
“那么,你呢?”
“我早已经死了。”
“你不信吗?……”她拉开衣服,衣服下面什么也没有,比她眼睛的没有还更彻底,她的眼睛还有眼眶还有眼皮,而她的衣服下面空洞洞的,连白骨也没有一根。她早就死了。
“我死了还停在这里等你,因为我要告诉你:你有一天也会变成我一样,你死了,你还要等着什么。”

回来的时候,全身湿透了,就连我的马。在客栈门口,有个人不知从哪个墙洞里钻出来跟我说话,没有看清他的样子,多半是他把它隐藏了,怕给我看见。这时我刚把瓦檐下一个细口大腹的瓦罐踢了一脚。它靠墙的一半是干燥的,那上面红色的尘土干净细腻,而另一半上就斑斑点点的很难看。我踢它一脚,干净那一半尘土也仅仅滑动了一下,也不落下,而我的脚趾头却疼得不得了,“是否该让马来踢它一脚呢?”他跟我说话时,我正这样想着。而我的马,它耷拉着脑袋在我身后模仿我,淋一场雨并未让它沮丧,它摇摇耳朵,抖抖身子,雨正在它的身上蒸腾,它是清爽欢愉的。那人说圻圩来找过我,现在还等在店家那里。“亟辨大夫也在……”最后还要没头没脑梗梗硬硬地补充;而我则说:“你的声音怎么好像是从这个瓦罐里传出来的呢?你是不是藏在里面说的?难怪你能说得如此瓮声瓮气……也真挺好听的。”我手指向那个黑洞洞的罐口,他生气了,也许没有来得及听见我赞他好听,他一下又钻去地缝里,不见了。
是圻圩已经打听到了什么,或者他又想起了什么,仿佛完全没有了这样的兴致,我还更不想说什么……可是,我才在自己的房间就听到了,隔壁:
“她是不是呢?”店家与一脸和气。
“这个,暂时还难于下结论。不过,她身上确有不正常的苗头。这个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我原本就不想同她有任何瓜葛的,怕给自己惹上麻烦,但医生以拯救人的性命为天职,医生的道德感让我不能见死不救。你们也看到了,那天倘若我不救她的话,她多半已经死了。”亟辩与好听的话。
“我倒是敢肯定她现在还不是,但以后我就不敢说了。想到她这样一位姿容绝世的美人儿有一天会——是,真让人伤感哪。”圻圩与一声叹息。
“要我说,她肯定是,我活了几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疯的姑娘呢。就说今天吧,下着雨她还是要去街上疯跑,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些力气,刚来的那天下午就像快要死了似的,可才第二天她就病病歪歪地到街上去走了整整一天。你们想想看,这样的年月,人人都不敢去街上,只有实在逼不得已的时候才硬着头皮去一趟,而她一点就不害怕——谁会不害怕呢,除非她本来就是。我现在一想到要走进她的房间、要走近她,就会怕得头皮都发麻。昨天晚上我还听见她迷迷痴痴地在唱什么‘枯鱼过河泣’,枯鱼还会过河,还会哭泣,这不是疯话是什么……”郸伙计与矮墩墩的身子。
“这是诗,拟人通感、比兴咏叹,你不懂的……说实话,我是昨天听她向攸伙计问路才开始怀疑起来的。在此之前她站在街的中央,仿佛是陷入了沉思一样的,看她那种神态就让人疑惧,她脸上时不时就会浮现出一些古灵精怪的表情;还叫人焦虑,她那么长时间地站着,什么也不做,而你总盼着她能做点什么,最好走开……她不应该那样站在那儿,她站在那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这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于是我就让攸伙计去问问她,当得知了她同他的对话之后,我就只能确定无疑地坚持这个怀疑。她问攸伙计到云家大院去的路——你们说,她一个姑娘、一个大庄园的小姐,她要去那个荒僻的云家大院做什么呢?……”
“这个,我昨天倒是听她说过,她说她是云家的一个亲戚,想知道这家人的事情。当然,她的话未必可信。”
“她问云家大院的路,她去云家大院倒也罢了,问题是她前天已经去过了,她之所以向攸伙计问路是因为她想从别一条路去云家大院。你说,你要去就去吧,这条路又没有什么复杂的,又这么近,她干嘛一定想要从别一条路去呢?据攸伙计说她甚至想翻墙进去,也不知道她是否真这样做了。还有更奇怪的是,她骑着马向云家大院那个方向跑去了没有多少时间之后,又会风风火火地返回来,我以为她是要回到店里来——我也真这样盼望过——没想到她把马停在了街中央——我记得一点不差,就是她不久前站在那里发呆那个位置,似乎毫厘也没有差——来到这里,她就跳下马来,然后又会拉着马晃晃悠悠地朝街的另外一方走去了。真想不明白,她是在做什么,仿佛在施什么巫术似的。我本来有心叫个人去盯着她,看她做些什么的,但我们的伙计没有一个敢去。傍晚时,客栈里来了几个孩子,你们猜怎么着,她竟然会诱骗几个孩子去咒骂大路上过往的马车……亟辩医生,你说这样一个人能叫正常,让人敢放心吗?”
“是很不放心啊。就说那天吧,我不过出于礼貌随口夸赞了她两句,她就建议我脱掉墨镜,裸着眼睛去街上走,还说如果我这样做了之后,她就愿意做我的情人。奇怪的是,她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还能让人找不出任何调情的迹象,你一点不会觉得她轻薄;看她那样子,仿佛她真就是这样想的——圻圩先生,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的呢?”
“昨天白天发生的一些事就让我有些疑惑、有些不安了,但我并没有很在意——这大概就是色令智昏吧。你们也知道,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喜欢漂亮的姑娘了,在她们面前我难免就会变得神神叨叨晕晕乎乎的。但在昨天下午的一件事发生之后,那就是再眩晕于怎样的美丽,我都不敢不忧惧了——我不过随便对她调笑了一句,你们猜她怎么做的?——她竟然掀开了墨镜,就盯着我看……说实话,一时我被吓坏了,就是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我差点没转身就跑。如果真这么做了,那么自己一辈子的风流名声岂不是就此葬送掉。”
“圻圩先生跟她调笑什么呢,你究竟说了一句什么狂话,能让她有这么恐怖的行为?”
“我不过就是说,希望哪一天能把她的手给我看看。你们知道,昨天我已经陪了她一天,恭维话也说了几升几斗了,下午饭也请她吃过了。在平日,这些事情已经过了之后,我总是会对一个姑娘说这么一句的。这既是礼貌,事实上也是我的心声。”
“你们说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不如找警察,把一切交给组织去处理吧?”
“不行,目前还不宜这样做。报告城堡组织是容易,怕就怕惊动了国家,若是让国家知道了这件事,那谁也不知道将会惹出怎样的大乱子,现在国家的态度还如此不明确。如果以我们所掌握的证据国家无论如何不承认她是呢?在这种情况下,国家会怎样看我们呢,会说我们煽风点火、危言耸听吗?这岂不可怕;更可怕的是,我们一说她是,国家就承认她是。如果她已经是了,国家会拿我们,与她接触的过的所有人,甚至于我们整个城堡怎么样呢?——你们知道,现在的国家很有点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而它从来是宁可错杀三千而不放过一个的……尤其危险的是你们两个:你们一个让她在自己的店里住了这么多天;一个不仅陪她在街上走了一天,竟然还看到了她的光眼睛。”
“我可没有看见。你自己还摸过她的手呢?”
“什么摸,那是切脉!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
“国家会管你是切还是摸吗,它会有工夫去论证切与摸有什么区别吗?然而,你摸过她这个事实国家是绝不会忘记的,既然它真实发生过……”
“不要再做这些无用的争执了,现在最重要的想一个办法,现在我们大家可都是在同一条船上,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不如想个办法让她远离这里,我觉得她现在至少还没有真是,只要她现在就走了,那就什么事情也不会有的。”
“问题是怎么让她走呢?看她每天那般兴冲冲的样子,她会愿意走?”
“如果她确实不走,那么少不得只有惊动组织。”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让组织知道为好。我想,我们现在可以做的是要让她知道我们每个人对她的态度。她知道了这些之后,我想,如果她自认为还是个有理智的正常人,她就不应该对我们大家的苦心无动于衷……”
“现在也只好先这样做了。问题是该怎么让她知道这些,谁去对她说这些呢?得想一个妥当的办法……”
成了。好了。一路刻意的花,终于在盈江结成了果子。只是,这花叶正发的仲春时节是否嫌太早。他们是开玩笑吗?为什么不一脚踹倒房门,大吼一声“你走开!不要带走我们的一粒沙子。”

吃过晚饭,夕阳西下,一个人走在尘土的马路上,有点沮丧。七八个脏兮兮的人在路边玩石子,我停下来看他们,看到有趣之处就想蹲下同他们一起玩。可瞧他们的样子,连给我在旁边看看他们也很不乐意,我若是冒然说话,他们多半要一口拒绝的,所以我需要进一步观察,应当在最恰当的时机才提出请求,让他们必须得同意。后来,有一辆马车飞驶过来,我们只好急急避到路边,尘土扬在我们身上,游戏被打断了,他们恨得咬牙跺脚,说了好些脏话。接着又是一辆,他们更是恨上了它,“恨它什么呢?”我问;说第一句话倒也不费力。“恨它什么?恨它旁若无人、肆无忌惮。”“恨它飞扬跋扈、来去匆匆。”“恨它压损路面、吱吱嘎嘎。”“这都能容忍吗?是可忍,孰不可忍?”“别这样挑衅!狠心的人!”“我们不是骂过它了吗?”“我只是在想,这样躲在背后说过几句也许不能算是骂,自己骂出来的只是自己听见,倒像是骂自己。”“那你说该怎么骂?”“我也不知道,”我说,“你们就没有一个会吗?”“应该蹦跳起来,有个怒火中烧的样。”“要指指戳戳。”“对!指得他脊梁骨发寒、头脑发昏。”“叫他翻在哪个急弯悬崖下,粉身碎骨、无疾而终。”“至少得叫他生场大病,疼痛呻吟、哭哭啼啼……”
“轻信的人!是你怂恿我们开了咒骂之口,你却不同我们一起骂。你这样做,对得起谁?”“可我不是给你们设计出一套暴怒的动作,想出了几句难听的话了吗?”“你的动作、你的话根本用不上嘛,既不好看也不好听,你还好意思提。”“先不要说她啦,又有一辆车过来啦……”“不错!这次我们一定要发挥到最好,不能错过了时机,一定要及时追上去,不能让一句脏话落空。”“我们还应该相互配合好,这个声音落下,那个声音就要接上,既不能让我们的声音落空了,也不能让一辆马车有一时是落空的。”“对!这回我们一定要骂得欢畅淋漓,气喘吁吁……”
“为什么要离开我们?痴迷的人!”“因为我厌烦了。”“你为什么要厌烦?”“因为我寂寞。”“你为什么要寂寞?”“因为西斜的阳光淹没了一切,这一天马上就要没有了,而我两手空空。”“我们也一样。”“不!你们手指上捏有石子,手心里沾有泥巴。”“可是我们喜欢你。不要走。你的离开会叫我们伤感的。”

夜里,一个人跑过一条青石板的街,湿水的地面上稍稍得见一个影子,脚步声却像是在别一条街;“别一条街在哪里?”有一个声音问我,人却不见。“在我今夜的梦里。”“你为什么要跑?”“你为什么要问?”“因为我好奇。”“因为我失眠。”“你为什么失眠?”“因为我的衣服还没有晾干。”“那你还淋着雨?”“你管得着吗,这雨是我祈来的。”“你为什么要祈这雨来?”“因为我口渴?”“你只喝无根之水吗?”“不。不过是我不能为喝水而停下?”“为什么?”“因为我失眠。”“难道一个人可以老是用同一个理由的吗,失眠,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你什么都不懂,失眠的又不是你。”
“你为什么紧闭着眼睛?”“因为我想睡着。”“你为什么这么想睡着?”“因为我失眠。”“第三次用这个理由。你就不怕我发火吗?”“不怕。”“你为什么不怕?”“因为我看不见你。”“你就不想看见我吗?”“不想。”“为什么?”“因为在夜里,我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我的手,只能给我的情人看见。”“那么,能让我做你的情人吗?”“不能。”“为什么?”“因为我看不见你。”“你就不怕我吗?”“不怕。”“你为什么不怕我?”“我为什么要怕你?”“因为你看不见我。”
“这条街不直。需要一个依托,一种遥远的支持。那么,你会在远处看着我吗?”

有一次盈江医术最高明的亟辨医生被人请去外地的一个大城堡看病,临行前他妻子让他给她买回一把角梳来,他记性不好,她怕他忘记了,指指天上的新月让他记住角梳的样子。他回来时却是满月,他买回了一面镜子。他妻子看到镜子是勃然大怒,说他离家没几天竟然就敢往家里带回一个妖精。他母亲听到他俩争吵赶来劝解,但她一见到镜子也对自己的儿子大为不满,她说:“孩子啊,你给自己娶了第二个妻子,为娘也不怪你,可你实在不该把丈母娘也一块给带回来啊。”他们三个争吵不休,最后吵到了圻圩那里,圻圩一看镜子,不禁破口大骂:“你们三个无赖,真是流氓啊,既然有心来找盈江最慎明的人,本公子给你们做裁决,你们就不应该把争端先说给这个披头散发的疯子听。”
深夜里,照一照镜子,会发现自己的眼睛里面有一个我在照镜子,而这面镜子里又有我的一双眼睛,而我的这双眼睛里面又有一个我在照镜子……无穷无尽。如果现在我和一个人盯着彼此的眼睛,那也是一样要深到无穷无尽啊。难怪这神经病是由眼光来传播。可惜,我们的眼睛生动活泼得太突出了,它仿佛随时想从我们的眼眶中迸出来,滚到满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去;这完美冲动的球体,它是哈哈镜。
烟子
3月19日于东部盈江


烟子的话应验了。固然神经病并没有一直流行下去,但墨镜却保留了下来,至少在年轻姑娘的脸上保留了下来。神经病的流行被国家宣布已经结束,疫病时期特殊的法令也被国家宣布废止了之后很久一段时间,戴墨镜还是在我们城堡被人们所坚持着。这并不足为怪,大家始终有些余悸,何况,对于国家的宣言民众也早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态度:在国家宣布人人必须要戴墨镜之前,大家早已经戴上了;而当它宣布我们不必戴了之后,大家当然又要坚持一段时间。其它的一切法令也莫不是如此。但当墨镜在大部分人的面上褪去之后,年轻姑娘们却把它们坚决地保留了下来。并非完全是因为她们发现了自己戴墨镜更美丽一些,而是她们发明了一种习俗,她们的眼睛变成了像她们的手一样的也只给她们的情人看了。当然这句话需要修正,因为她们后来戴得更多的并非是墨镜,而是有色的眼镜。隔着那些洋红、淡紫、灰蓝、嫩黄、浅绿等等各色的眼镜,她们的眼睛仍然是可以看见的,只不过镀上了一层颜色,变得不很清楚。说实话,这些五颜六色的眼镜和眼睛也真是很好看的,它们不仅给这些美丽的姑娘增加了某种特别的魅惑风情,仿佛也给我们这个斑斓的世界增添了更多的斑斓。令人遗憾的是,从此以后,你要想看到一束清澈的目光就只能去情人那里找了。可到情人那里去找这样的目光,因为往往需要正正经经地提出要求,而在这些正正经经的要求被你的情人完完全全听见并欢欢喜喜地同意之后,她们还要正正经经有模有样地摘下她们的眼镜……以我的经验而言,这个时候看到的往往与自己意想中的并不一样,仿佛与隔着眼镜一样再不是那清澈的目光了。当然啦,这目光肯定并没有改变,就连从眼镜后面传来的也不应该有任何改变,可是它总让你觉得仿佛缺了点什么。缺的是什么呢?是光,是颜色,是水声,是复仇女神——真是糊涂。难道镜片上略微的那点折射、散射和反射真就足于改变直线的最短性质了吗?有时候我又想,或许只是我还没有习惯,等再过好长一段时间,它们就不会缺什么了。由此我还推测,手套最初开始流行时,也许也有人觉得那些美丽的手少了点什么,但不久之后就完整了——无疑,我现在看到的手是完整的。不过,我现在是很少看姑娘们的眼睛了,除了觉得缺了点什么之外,更觉得麻烦。然而很多时候不看又是不行的,因为我是一个城堡主,我有装模作样的义务,我有许多戏需要演,如果我有很长时间不正正经经地去看看一些人正正经经的眼睛,正如从前很长时间不去看她们的手一样,她们是需要说法的,她们是会运用她们屡试不爽的温柔逼迫的:“我的大人,难道这两片清澈见底的湖水再没有反射着阳光、月光和星光?是不是这宁静的深蓝于你已经太过于平常,是不是这微澜需要几分上涨,你想要它们无畏地痛哭一场……”
情人们的眼睛变成了手的过程我不清楚,但她们的影子是如何变成了手我是知道的,它就是起源于我的一句话。一天午后,我同几个人坐在窗子边,窗外灰白的路面上有几个姑娘走过,阳光下,我看到她们袅娜的影子毫无防备毫无顾忌地倾斜着,就那么简单地落在了地面上,于是脱口说出了这句话:“为什么不把她们的影子也遮住仅仅只让她们的情人看到呢?”我说这样的话,当然也就是想同身边的几个姑娘开一个玩笑,我以为这样的事是她们不可能做得到的。谁知道从第二天开始,这几个姑娘出门就撑起了一把伞。虽然撑着伞的姑娘有一个更大的影子,可她们认为这个影子已经是一个被遮蔽住了的影子,已经不是她们本真那个影子了,而她们本真那个影子从此以后就只给自己的情人看了。而且,这种风气还从她们这几个人这里开始扩散流传,不久就遍及了整个城堡。除了眼睛、影子之外,她们变成了手的还有耳朵、鼻尖、眉心、或者脸上的一颗痣……等等,好一些东西,差不多可以变的都变过。当然,这些并没有变得那么彻底,比如,像耳朵就只是在冬天的时候流行。在冬天姑娘们会给自己戴上一副毛茸茸的护耳,倒不是说完全不给自己情人之外的人看,而是只有情人才有掀开她们的护耳,把嘴凑在她们耳边说话的权利。我一向厌恶这个动作,自己不会这样做,也从不愿意有人跟我这样说话。可自从这个风气兴起之后,经常也不得不去敷衍一次。
遮住手的是手套,遮住眼睛的是眼镜,遮住影子的是伞,遮住耳朵的是护耳,但最多的是一种叫做俏皮膏的小玩意,这些俏皮膏贴在她们的一颗痣上、鼻尖上、眉心上、耳垂上、嘴角上、脸蛋上、脖子上……贴在任何她们只想让她们的情人看到的地方。据说它的起源是黑斑病,就是说,当一个姑娘不幸染上了黑斑病,脸上起了一个黑斑,她们就用一小片俏皮膏贴在那里把这黑斑遮盖住。这当然是极高明的手段,聪明的小姐还不是贴一片,而是好多片,让你分不清哪片下面掩有黑斑、哪片下面是一颗黑痣、哪片下面是清白一片;而当根本没有得黑斑病的姑娘也给自己满脸贴上俏皮膏的时候,你就更分不清哪一片下面会有一个可怖的黑斑了。这给了人们一个启示,黑斑病所生的黑斑原本并不丑陋,只不过是作为一种疾病的表征它才被看成是丑陋的。因为,很显然黑色的俏皮膏在脸上就不是难看的,它只会增加了姑娘的魅力,否则当黑斑病消失了之后,她们何以还要把它保留了下来呢?否则,何以我们看着姑娘们脸上的俏皮膏会当真以为她们就俏皮了呢?还有一种诱惑,不久就看得瘟头瘟脑了。
从这风尚流行起来之后,俏皮膏这种从前我从不曾听说过的商品几乎成了我们城堡里最畅销的东西。针对这种情况,我还对人说出过这句话:“与其这样麻烦,为何不干脆用块纱把整张脸都遮起来呢?如果还闲不够,最好把自己装进一个瓦罐,再把瓦罐滚进地洞,再把海水引入山谷……”它却没能引发一个风尚。我也不过是开个玩笑,既然统治不会停止,那反击与报复也不会停止,谁也不会放弃斗争的。从前我同烟子说没有遮蔽就没有暴露,其实说成没有暴露就没有遮蔽也是一样。比如,有人在自己好好的衣服上拉一个口子,不过是因为那里有一道被认为美丽至极的伤疤需要暴露,但在它的中心或边缘又会需要贴上一片俏皮膏。
从前为了能够看到姑娘们美丽的手,我们需要花点钱让她们变成我们的情人,这就叫做养情人。后来,除了手之外,又增加了眼睛、耳朵、影子别的好些东西,这样养一个情人需要付出的钱当然要增加——因为,据说姑娘们每遮蔽一样东西都是做出了一种牺牲。幸亏,并不是每增加一样就要增加一倍的钱,另外,作为一个城堡主,在这个时候我已经学会了怎样在不惹人注目的情况下合理投资给自己增加收入。所以战后虽然在情人的开销上增加了不少,但我再没有出现完全没钱花,以至于需要家人来为我花钱的尴尬事了。罗汁说,养情人是返还钱财于民间的一件对民众对国家有意义的事情。当我们需要为看到姑娘们的鼻尖、耳垂、眉心这些付钱的时候,我对这个说法也有些怀疑。我相信一副手套可以保护姑娘们美丽娇嫩的手免受粗砺之物的磨损与伤害,一副眼镜多少也可以保护她们深邃柔情的眼睛免受暴虐的沙尘和凶劣的紫外光之刺激,而且即便是惯于奢华的名门淑媛,一对手套一副眼镜她们总还是会戴上好几次的,但俏皮膏就远非如此了。俏皮膏对她们的鼻尖、耳垂、眉心没有任何保护作用,虽然价值菲薄,但用量颇大。何况它是一种一次性的消费品,一旦揭下就再不可贴上了;而且它的花样繁多,今天流行的潮头可能还是白雪梅花型,明天就变成海棠七星状为时髦之峰巅了。姑娘们贴在面上的东西当然是一定不能落伍的,有钱人家的小姐一天往往要把脸上的俏皮膏换上好几次,有的据说甚至要换上十几次——她们也不会嫌麻烦。这样看来,光是俏皮膏这一项的花费,就未必是增加的那些钱所能补偿了。当然,具体的数据我并不知道。我曾经问过柠柯小姐俏皮膏的事情,她却讥笑我:“一个堂堂的城堡主,关心姑娘们小小的饰物,而且关注的还是它们菲薄的价值,你不害臊啊。”说得我真有些惭愧;是的,我又何必去关心它们价值几何呢?或许姑娘们花在它们上的费用的确超过了自己从情人那里所得,但只要她们愿意,这又有何不可呢?在我们城堡始终流行不衰的话,除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之外,恐怕就要算“人不风流枉少年”了,为了风流花一点钱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她们大量消耗的俏皮膏当然都是需要人生产出来的,她们消耗得越多,生产得就越多,这件事至少增加了就业岗位,让一些工人、厂主、商人赚到了钱。于国于民,总也说得上有些益处的。
人们说我们这座城堡是座风流的城堡,罗汁补充说它正处在它最风流的年华之中。因此,对于这座城堡,什么都可以冒犯,唯独不能冒犯它的风流。有人说,战后之所以冒出了那许多东西变成了手,都是因为战争中我们曾经冒犯过城堡的风流,战后这风流就需要加倍地补偿回来了。这或许是真的吧。有时候我真觉得这风流胡闹得可以,有一次还贸然在杞实面前说了两句。
“花言巧语。我才不信你呢!”她是这样回答我。我的反应是想立即逃开。未必是她学得笨拙,而是我不能习惯她这样说话。我也不能确定她是否相信我。
“你都不信我,那谁还会信我呢?”我随口说。
“给你写信那个人信你啊。”
但可惜自己总是身在这胡闹之中。有时我甚至怀念起战争中那段日子来,也并非仅仅因为在战争中我们可以轻易冒犯城堡的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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