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等奖

　　峧业研究所最近喜讯连连。所里接连获得多项成果奖。最激动人心的，是有个研究课题正准备申报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一等奖可是难得，好多研究所多少年都拿不到一个呢。
　　这一连串的成果引起了市、省，甚至部里的高度重视，研究所的扩建和扩编问题已经提上了议事日程。建新办公大楼的经费省里已经拨下来了，新办公楼选址选在旧办公楼的旁边。正在丈量土地，设计图纸，准备兴建一栋崭新的现代化办公大楼。
　　研究所里每一个人嘴里谈论的，不是一等奖，就是新办公大楼。每个人都喜孜孜的，都充满着希望和憧憬。
　　佟宇把喜悦全都藏在心里。佟宇什么也不说，但眼角总是含着笑。只有如玉看出佟宇心中暗藏的喜悦。同时，佟宇也更忙碌了，简直脚不着地，身不沾席，连吐哺握发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了。如玉左右不离地跟在佟宇身后，时时为他的身体担心忧虑，恨不能帮他多分担一点，再多分担一点。
　　原来这申报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的正是吴嘏研究的课题C。当时吴嘏住院还在进行推演的，如玉每天帮他用加锁公文包带回研究所的，就是这课题C。当初全所开研讨会分配研究方向的时候，有A、B、C三个研究课题。课题A前两年出了不少重大成果，预判它还会继续出重大成果；课题B被公认前景光明，有无限潜力可以挖掘，出重大成果指日可待；课题C冷门偏僻，没有一个人看好它，大家都说得陪它坐上几十年的冷板凳，到头来还是默默无闻。
　　佟宇看大家挑肥拣瘦的，就发话了，“这三个课题，每个都得有人做，一个也不许落下。你们肚子里的那些算盘，不说我也知道，一个个都想捡便宜的做，是不是？”
　　羊裘和周石都在肚子里暗暗盘算，都想去抢课题A和课题B，都想短时间内做出成果来，都想去申报国家科技进步奖。调级晋升评职称，这成果奖都是必不可少的。谁都不想要课题C，只是不好明说。现在这心思又被佟宇一语道破，都觉得脸上讪讪的，都没有话说。
　　忽然，吴嘏站起来，闷闷地说，“我做课题C吧。”这研究课题本来是交给科里的，看到吴嘏独自一人挺身而出，佟宇有些惊讶。佟宇转而一想，依吴嘏的性格，却也合情合理。继而再想，挑课题C这么艰巨冷门的任务，像吴嘏这么不计得失、甘于寂寞、勤勤恳恳、不辞辛劳，同时又坚韧不拔的人，除他外，再没有第二个合适的人选了。
　　佟宇用手支着下颌，沉思了半晌，横扫了在座的所有人一眼，然后两个手臂张开，撑在桌子上，果断宣布，“课题A交给一科羊裘，课题B交给三科周石。你们不准拖延时日，要在规定时间交出成果来。课题C交给吴嘏主攻，我和如玉二人全力协助吴嘏。攻关过程有任何问题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向所里提，所里会想尽一切办法负责解决。散会。”
　　不想，半年过去，羊裘的课题A和周石的课题B一点声响没有，吴嘏的课题C却爆出冷门，获得前所未有的突破，做出巨大贡献，连中央的首长都惊动了。研究所的每个人，没有不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的。这出乎每个人的意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课题C申报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只是时间的问题，不存在任何的疑议和障碍。
　　一时间，整个研究所都沸腾了，连食堂的胡大也在谈论一等奖的话题。人人都蠢蠢欲动，个个都在觊觎着，各各都想方设法从课题C中分得一羹汤汁。
　　这天早上，冯膺在整理早交班的材料。羊裘看着没人，蹭到冯膺跟前，一会翻翻冯膺办公桌上成摞成摞的打印稿纸，一会又放下。羊裘没话找话地，搭讪着跟冯膺说，“你看，这吴嘏好说歹说，怎么着也是一科的同志。他做研究，怎么样也离不开全科同志的关心帮助。单单就说打印这一件小事吧，我帮吴嘏打印草稿怎么说也不下一千张了。更别说别的事了。你跟所长提提，看科技进步一等奖里能不能也挂上我的名字。”
　　冯膺依旧低着头，眼睛也没翻，嘴里漫不经心地答应着。一边在忙着手里自己的事。早交班过后，冯膺抱着一摞申报材料到佟宇办公室。佟宇认真翻看申报材料的时候，冯膺站在一旁，低头哈腰的，献媚地对着佟宇耳语道，“所长，我在您身边跑腿打杂这么久了，您总说不能亏待我，说等有了合适的成果奖，也给我挂挂。您看，这次是不是轮到我了？”
　　佟宇含笑不语，头也不抬，依旧认真翻看材料。
　　佟宇中午到食堂吃饭。工作忙起来的时候，佟宇和如玉就各自到食堂吃饭。只有闲暇时，如玉才在佟宇的小厨房做点菜，改善两人的伙食。不想周石却早早就把佟宇和自己的，打了两份饭菜，放在一张空的餐桌上。周石自己站在食堂门口，亲自把佟宇接了一起到餐桌边坐下。
　　佟宇坐下，看到打好的饭菜，就笑了，朝装满饭菜的餐盘努了努嘴，“你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这么殷勤，说，有什么求我的？”
　　周石一听佟宇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喜得抓耳挠腮，两手都不知往哪放才好。周石搓了搓双手，又往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又把手放在大腿上摩擦着。周石满脸嘻嘻地笑着，“这整个所，还不都是您的？您想给谁，就给谁；想给什么，就给什么。我怎么敢奢求什么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呢。”
　　周石边说边凑近佟宇，夹了夹眼，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所长，听说，这申报一等奖有挂羊裘的名字？所长，您可不能偏心。吴嘏虽说是一科的，可他是从我们三科调过去的。他是在我们三科时研究的课题C，快出成果时才调到一科去的。所长，您怎么着，也得把我周石给挂上去吧。”周石挤眉弄眼地央求道。
　　佟宇笑着用筷子点了点周石的鼻子，“我就知道你这鬼眉鬼眼的，就少不了鬼心思。这所里的人，我亏过哪一个了？你放心，出多少力，就该得多少功，我这心里比谁都清楚。”
　　饭后，佟宇撇下周石，一个人散步到理发室，想理个发。原来这理发室就在医务室旁边。佟宇到理发室坐下，交待理短，精神点就行。借着理发的空当，佟宇闭上眼，养养神。
　　佟宇睁开眼，却发现医务室的马嚭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也等着理发。
　　马嚭一看到佟宇睁开眼，屁滚尿流地站起身，腰弓得像只虾，忙不迭地给佟宇递上烟，又要给佟宇点火。佟宇婉拒了。马嚭一会给佟宇递镜子，让佟宇照照理得合不合适；一会又给佟宇拿梳子，帮佟宇梳理了一半的头发；一会又小心翼翼地帮佟宇把身上落的头发一根一根掸干净。
　　佟宇半闭着眼，依旧闭目养神去了。
　　马嚭一边像蜜蜂一样围着佟宇转，好不容易提起勇气嗫嚅道，“所，所长，您也知道我今年要评职称的事，那个一等奖最后面的位子，能，能不能留给我一个？”
　　佟宇“唔”了一声，似乎听到，又似乎没有听到。依旧闭着眼，养他的神。马嚭又不好再问下去，只得作罢。
　　佟宇出了理发室，手机就响起来。却是研究所大门口的招待所张显打来的。整个招待所，都是张显一人负责管理。张显跟马嚭一样，也挂着个科长的职务。招待所平时却也没事。只有省里、部里首长来研究所视察时，吃饭、住宿、接待都在招待所里。这招待所和医务室一样，都是归研究所管辖的，算在研究所的后勤科里面。平时独挡一面，但是职称晋升调动的权利都归研究所。张显虽是佟宇的手下，但手眼通天，炙手可热。招待所是人人都羡慕眼红的位子。
　　“所长，好久不见，想您呢。”电话里传来张显爽朗的笑声。张显以热情好客出了名，跟他在一起，总使人觉得如沐春风，暖意融融。
　　张显情绪高涨，笑声不断，“所长，好事啊。恭喜啊。拿了那么大的成果奖，什么时候叫弟兄们都到我招待所里来，好好庆祝庆祝。”
　　佟宇不由得被张显感染了，也变得诙谐起来，“你那个地方，哪里是谁都能去的，那可是招待部里首长的呢。”
　　张显的声调也变得谦卑起来，“没有您弄出的成果，部首长哪里会来呢。”张显停顿了一下，忽然变得毕恭毕敬起来，“所长，我们这些干后勤的，一样做牛做马，可是功啊奖的从来都跟我们不沾边。这次这个一等奖，能不能考虑考虑一下我们招待所？”
　　佟宇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张显眼大心大，天天眼里见的不是部里的，就是中央的。这种小小的成果奖，哪里在你的眼里。你别跟我说笑话了。”
　　张显还要再说什么，佟宇忙说有事，挂了电话。
　　佟宇这些天为申报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的事，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不是在研究所里开会讨论，就是在外出差，研究院、省里、部里，各个相关部门一个一个跑过去。申报的事情总算有了着落，佟宇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佟宇忽然想到，很长一段时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跟如玉说过体己话。当然，办公室里公事公办的那些指令性话语除外。好不容易有这一小段闲暇，佟宇突然有股冲动，很想找如玉说说话。
　　佟宇站起身，走到里间，如玉正坐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地做课题研究呢。看到佟宇进来，如玉抬起头，用眼睛询问佟宇有什么事。
　　佟宇却转过身，踱到窗前站定，用眼打量着四周环境。佟宇抬眼看着如玉，“唔，你这办公室也太单调了，我叫人买些盆栽来摆上。一个女孩子，总得有些花呀草的陪伴着，不然也太寂寞。”佟宇看着如玉时，眼里总是漾着浓浓的温柔。平常，研究所里的人是难得看见佟宇的温柔的。佟宇是以严厉出了名的。佟宇向来说一不二。所里的人对佟宇总是三分敬，七分怕。佟宇总是雷厉风行，佟宇不喜欢别人违拗他的意见。独独对如玉，佟宇是温柔的。佟宇就是在交待如玉公事时，眼里也是含着温柔的，只是温柔藏到了眼的深海底下。也只有如玉能感觉出那温柔。
　　如玉被佟宇看得脸发红，就扭了头，轻轻地笑，“你以为我一辈子就呆你身边？等新办公楼盖好了，我也要有自己的办公室的。”
　　佟宇倒没料到这层，“噢”了一声。佟宇日日和如玉在一起，如玉就如佟宇的左右膀一样，一刻也不能分离。如玉在佟宇身边，同时担负了多种角色：既是贴身秘书，又是同一战壕里同甘共苦一起作战的战士；既是课题攻关的得力干将，又是出谋划策的亲密助手。佟宇听说如玉要离开自己，心头就像被人剜了一刀似的。一时愣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如玉看佟宇发怔，知道佟宇心中不忍离开她，赶紧换了个话题，“申报的进展怎样了？”
　　佟宇回过神来，盯着如玉不放，想起一件心事，关切地问，“这个一等奖的事，人人都绞尽脑汁，争破脑袋想去抢个名额。独独你，出力最多，这个课题C，除了吴嘏，就是你功劳最大，怎么一声也不吭？”想起往事，佟宇有些抱愧，“平常，所里也申报过许多的成果奖，每次一问你，你都是什么都不要，你终究是怎么想的呢？”
　　如玉低下头，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在你身边，不知惹多少人嚼舌根子呢。我就算是什么都不要，别人背地里还当我拿多少见不得人的好处呢。你就让我清清静静，少遭点罪吧。”
　　佟宇嘴里倒吸了一口气，左手握成拳，狠狠击在右手手掌里，恨道，“该死！我该想到的，我竟没有想到这层。”
　　佟宇深感自己对不起如玉，一直以来都是如玉默默为他付出，而他一直都在亏欠如玉。多亏了如玉饮食上的细心调理，每天按时按量盯着他吃胃药。佟宇自觉身体比以前好了许多。以前经常半夜用手肘顶着胃，一边坚持工作。自从如玉来了以后，胃疼竟很少发作，精力也比以前旺盛。还有，佟宇百忙之外忙不过来的地方，就是用一千颗心思虑也有缺失遗漏之处，如玉一声不响地替他考虑到，并悄悄地为他填缺补漏做妥当了。也从来不在他面前炫耀显摆过。反倒悄悄地不留一丝儿痕迹，竭力不让他知道。如玉竭力让佟宇省心，竭力让佟宇能少操一份心就尽量少操一份心。佟宇每每事后发觉，并深深体会到如玉的良苦用心。佟宇对如玉的感激和敬爱，无形中又增添了一层。
　　佟宇因为工作的繁忙冗杂，没有时间精力对如玉多加关心爱护。又见如玉处处体贴他，处处为他着想，处处维护他的权威。自己做为一个男人，竟一点也不能回报。佟宇自觉亏欠如玉太多，心中对如玉的抱愧和歉疚一日日加深。
　　如玉这一番心里话，把佟宇心底日积深久的抱愧和歉疚竟一股脑儿地提了起来。就以普通科员来看，按如玉的工作成绩和工作表现，如玉早就可以拿到几个成果奖了。而如玉竟然一个也不肯要。而最最出乎佟宇意料的是，如玉不肯要成果奖，竟然是为佟宇考虑，不肯让佟宇惹人闲话，落人话柄。可如玉，额外为佟宇负担和承受了多少她本来不该承受的压力和负担。
　　佟宇眼中有泪涌出。天下竟有这样的痴女子！世间竟有这样赤诚忠心的女子！他佟宇何幸，竟能装在这样的女子心中，事事都以他佟宇为出发点。而如玉，从来就没有一丝一毫想到她自己，想到她自己要得到什么，要获取什么。
　　佟宇一时也痴了，把他做为领导者的威严和男人的尊严全都置之脑后，佟宇忘情地伸出双手，想把如玉拥入怀里。佟宇伸出双手，眼睛触到办公桌，佟宇触电般地想起这是办公室，他们俩都在上班中。两只手臂就直直地僵在半空中。
　　如玉看佟宇神情怪异，自己也陷入慌乱恍惚中，如痴似醉。如玉看佟宇情绪激动，朝自己伸出手臂，如玉明白佟宇想要拥抱自己。心砰砰直跳，脸红得要胀破开来。如玉清楚佟宇在自己心中占据着第一，自己在佟宇心中也占着第一。可两人在所有场合，在办公室，在佟宇的小厨房里，两人一直是以礼相待，男女授受不亲。除了如玉住院的那一次，那是唯一的一次，佟宇情深不能自己，握住了如玉的手。其他时候，他们都是普通的同事关系，佟宇从未对如玉有过亲密举动。
　　如玉看佟宇的手臂直直地僵在半空中，就明白了：佟宇因情所动，不能自己；又被礼所制，不能再有进一步举动。如玉呆呆地望着佟宇，脸胀得通红，眼睛定定的。如玉“嗳”了一声，站起身，推开佟宇，一头冲出了办公室。
　　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批下来了。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按照惯例，这种一等奖是极少的，一般都是整个科甚至整个研究所大家共同协作研究的结果。一般一等奖都是挂十几个人的名字，是大家共同的成果。这次一等奖只有一个人，只有吴嘏一个人的名字。连佟宇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在上面。吴嘏一个人独揽一等奖，这在研究所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的事，这是破天荒的。一时间，大家都议论纷纷，在心内嘀咕着。但是这事已经成了定局，无力回天，多说无益。大家也只得闷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