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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的来信(第十二封信)

作品名称:疫区的来信      作者:钉子      发布时间:2009-10-03 15:08:55      字数:16142

第十二封信(收信时间:4月1日)
因为那些鸽子,杞实许久不跟我说话,一见到我,她就扭转过头去,表示她不愿多看我一眼,甚至干脆转身就走,若是我跟上去,她会说:“请你不要跟我说话,现在我正怨恨着,我需要些时间让它消褪。”
这个“恨”显得非常真实。我相信,杞实并不真正在意那些鸽子,她几乎都已经忘记我们家里有这群鸽子了,她之所以要这样,不过是因为她可以这样,她并非为鸽子而恨我,她不过是要把那敌意表达出来罢了——或者,甚至可以说,是那敌意要借她来把自己展现。我本来也可以不杀死那些鸽子,正如同我们本也无需那一番造作,虽然一切都有成法,但并没有任何规定我们一定只能依照传统来行事。很显然,那出戏最初含有威迫的意思,可这些早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大家都愿意遵守,威迫完全没有必要。我在想,也许那点血并非仅仅是为了创造恐怖的气氛(那天那几滴鸽子血实在也难得有这样的效果),也许它们当真是种牺牲吧。当这件事发生之后,没有几天城堡里的鸽子几乎绝迹了,所有人都宰杀了自家养着的鸽子,所有人在任何地方看见了鸽子都会追杀。后来还扩展到所有禽类,最终殃及猫狗。有好些天简直好像过狂欢节,整个城堡里到处可见鸡飞狗跳……每个人都想过一回屠夫的瘾,每个做了屠夫的都有一个冠冕的理由:城堡很可能会发生粮食危机,在战争时期不应该再喂养这些毫无实用价值的东西。这个理由出自我,我送出那些鸽子的尸体时附送了这句话。但我不想承认,他们是响应我的号召。除了我家那几十只鸽子,我不想为其它动物的死承担责任,我认为这是自己担负不起的,我仅仅是个生涩的城堡主。
按照罗汁的说法,这恨无疑来源于错误的距离。这个城堡太挤了,大家靠得太近了,那些鸟禽走兽也在人们之间呼吸着,也散发着热量,占据着空间,那么把它们消灭了,总能宽敞一点吧;或者,大家靠得太近了,那些陌生的散发着热气和异味的身体让人不堪忍受,但总也不能随便杀人吧,可这心中沸腾的敌意也是压抑不了的,它必须要表达出来……可是,难道这错误仅仅只有太近,而没有太远吗?我想,我和杞实,我们一家人,还有别的许多人,总不会全是太近了。也许野蛮人如果同我们再靠近一些,真就会成了我们——大概,进攻也是一种靠近,仇恨也是一种联系吧?
杞实对于她自己的事情果然是知道一些的。那是不久前,我和她坐在花园中,天上有一弯月亮,春夜温暖轻柔,第二水玉兰花已经开放,有淡淡的花香在毫无目的乱头冲脑地飘浮着,我们沉浸在某种类似幸福的宁静之中,我们两个终于有机会长时间呆在一起。就是会说不出话来,像是找遍家里的每个房间、找遍了城堡的每个角落也找不到有什么可以说的,感觉就是上天入海、掘地三尺也同样找不到,对此,我先是感到几分恐慌,但很快就安之若素了。我觉得,我和杞实都很满足,她不再是一副哀婉悲戚之容,也不学情人撒泼,我看到的她是从来没有的健康,她无所求,所以也不会强迫着要递过什么来。偶尔,我偏头看见她安适的样子,都会笑出来,“你笑什么呢?”杞实总这样问。“笑嘛,就是因为高兴,因为幸福;就是笑这高兴,笑这幸福啰。”
我们是如何幸福的一双。可我却问出了这样的问题:“杞实,你为什么很少回家呢?”
“你总是要问的。我就知道。”她平和地说,偏了头。
“但你可以不说。”
“我知道。但今天我想说。那时候他们老是揍我……当我见到你,我就害怕着你也会是一样。但你不是,你总是让着我。”
“你想过没有,他们之所以如此也许就是为了把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当我长大明白了一些,我也曾这样想,但不是的——你已知道你那个妹妹了。她被送去之前喝了毒药。第二天就死了。我想。我也是一样。不过是,我被救活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叹气,我只是想起了烟子。“你为什么要叹气呢?如果我只有你,那么我就只期盼你一个,那不是也很好吗?”
我不知道这句算是自我安慰,还是期盼、勉励。有些东西多了真是未必好,这是谁都会说的,甚至还有人说,没有还更好。因为没有,也就无需怀疑那有。这时候我想着一个问题:烟子要知道些什么?最简单的回答当然是她的身世。但其实这是一个普遍的疑惑,人活到了一定程度总不免对它有一番猜度,然后你随便做点什么都会引向了它。一个人能有多少秘密可以猜度呢?达人说,人一生只有生死两个问题。而高妙的人更是说,死是另外一次生。说到底,我们就是不信任自己,眼前这个自己难于取信于自己。
“刚才我在想:我不能让她有任何委屈,她只有我一个可以依靠啊。接着我想,我又有什么可以依靠呢?总不能是四堵墙——我想我就是这个时候叹出气来的:我们,我和你,只能相互依靠。”
“长大以后,你说给我听过的所有话,这句是最好听的。”
我们多半算是幸运的,因为我们的这些话还可以说出来,而更多的人是只剩下了一双手:有太多的东西我们只可以用手去表达。也许烟子是对的:这个世界有时候几乎是空无的,没有足够的光,看不清,连空气都稀薄到声音也无法传递,所以无声无息。我们随便地走着,突然就和一个人靠近到用手可以触到了,这时我们的第一个选择会是,递过去一些什么,毕竟给予是最高尚、最令人安慰的;可是如果对方拒绝,或者自己没有什么可以递过去的,那就只好去抓过一些来;若是什么也抓不着,那就只好给他一拳。
我在想,倘若没有到了连手也没有了,那将会怎样呢?


4月1日烟子的来信:
钉子。倘若我已经生过一场病了,那么我会浮夸地说:大病痊愈的感觉真好啊!可惜的是,阳光仿佛没有昨天那般粲然、那般新鲜了。
没有太多的想法,仍然到大街上去。走啊,就是不停止走。然后你就会看见许多,比如,闭上眼睛再睁开,天空就会黑了下来。那是怎样的黑啊;那可不是一般的黑。就是说,那黑连天空也藏不住了,于是就掉了下来。然后把一切都溶解了,于是你一眼就能看见所有,可是你又什么也看不见,整个世界变成了空洞和空旷。只除了我们,黑色只把我们留下了——它看不上我们,不愿把我们溶到它里面去,或者我们太坚硬了,它一时溶解不了?——所以人人都闲来无事,于是只好来发动战争。每个人都必须参加,你要么是甲方要么是乙方,否则你就要被消灭掉,而无论你做了甲方还是乙方,你最终肯定也要被消灭。我们的敌人每天都要在从前的黎明时分在我们的背后发动进攻,所以你每天都要来早早的喊醒我。因为我认不出时间,我会睡过了头,而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我就要做了俘虏。你叫醒了我,我们就一起溃逃。我们每天都要溃退三百里,背后总是震天的锣鼓声、喊杀声,一些带着火的箭从我们的身旁嗖嗖地飞过,这时我就会转头看见了你的脸,你的脸上流着一条汗水,你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
“为什么总是要拉着一匹马呢,你?你很累吗?”两个美丽的人,阳光下仿佛两朵花;一高一尧,一瘦一癯,穿着花花的衣服,一个是绿底黄花,一个黄底绿花,看不出来是谁说的话。“就算你们是同时开口吧!”我无比骄矜地说,“一匹马可累不着我,”我倒是很乐意跟他们说话;“无论是哪只手,把它拉在手里,就总有一只手没有空着,这是很令人安慰的一件事啊!你们可知道?”“你对一切都不厌烦吗?”仍然看不出来是谁在说话,此时我也一点不想计较它了。“基本上来说,好像就是如此的:在这行人稀少的街上,走路总不会令人厌烦吧?而且你想奔跑你就奔跑,奔跑也总不会让人厌烦吧?奔跑起来,你还可以大笑,大笑也不会让人厌烦吧?停止下来,你又可以发呆,发呆总不会让人厌烦吧?发起呆来,你是如此沉静,沉静总不会让人厌烦吧……”“不行,你的排比句不能没完没了;虽然它总也不会让人厌烦。”“为什么?”
站在客栈的门口,街道的中央,我想了又想。第二天我不想第二次走在同一条街上,你不是总说我们要珍惜每一个现在吗,我不想重复。可我又要惦念着一幢老房子、八个天井上的瓦草。或许我可以从别一条街绕到那里去。我向客栈的一个伙计打听这条莫须有的曲径,他简直听不懂我的话,说了好半天才算多少明白。他告诉我说,要去到云家大院(原来它叫做云家大院)就必须经过这一条路;从前也是有另外一条路的,可几年前塌了一座桥,因为云家大院已经久不住人,没有人修,这条路现在就走不成;“当然,别的路也不是完全没有,有一条街就在云家大院的后院围墙边……”他最后这样说,多半别有用心地觑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下就把最后的意思给省略了。这个我知道,可我当然不能去翻墙头,何况我还是一个大庄园的小姐。
这样就足于让我放弃了吗?我可不能甘心。“不要问我为什么?”“可我不一定是问你?”“哈,你还敢狡辩。我们跟你说,在跟你说话的时候我们就是同一个人,你可知道了?不要再次得罪我们,否则,哼哼……”“那你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两个人呢?你个大漏瓢,你个破瓷碗……”“停下!我们不允许你这样做:不允许你对我们指指戳戳,更不允许你说出我们两个任何的不同,最不允许的是你不是同时指出我们两个。”“我们也不是不可以回答你,可是你不应该不说话,你这样沉默着像是要给我们施加威压,这我们可受不了;你抬头看看这些风景,这些天空,这些阳光,这些树叶,这些光阴,你怎么好意思呢?你怎么能好意思不说话,你想要辜负这最美好的青春?……你还不说?你就说一句不好吗?……求你啦!你就说一句不好吗?”“告诉你,我们只有在表演一个笑话的时候,我们才是两个人,两个可以分别的人。”
站在客栈的门口,街道的中央,想了好久。“开吧,开吧,你这伎俩之花。你有决心和用心,又不甘心,你总不会被难住。”“开在手上,你就有了一只翻云手、一只覆雨掌,开在脸上,你就有了一张苹果脸、一张葵花面。”“为什么是苹果,我看不像?”“这是第一个问题,给我想一下。”“可以,你想的时候必须一动不动,就是大门死死关着也不关你的事,就是有一百个人踢你一脚,你也必须把自己安静在大门的阴影里……”
我一下分清了他们,雨的河埂上,黄底绿花问:“嗨!好伙伴,我们来打一个赌?”“好啊,我赌你是个无赖!”绿底黄花答。“我们之间可不兴这样无赖,听好啦:我赌你不能空着肚子吃下两个苹果。”“我信。”“你必须不信。”“为什么我就不能信,我可不想负这个责?”“因为你一信,一排大树就要从河埂上倒下去,天上就会有石头掉下来,一阵风就要把我们吹走,你一信,你就不是本然的你啦。”“为什么我一信我就不是本然的我啦?”“因为你一信,我就不好是我了。”“好吧,我明白你的意图、听不懂你的话,我就不信一回看看——递苹果来啊。”“可是,现在你已经吃下了一个苹果,也就是说你的肚子里已经有一个苹果了,也就是说你再不是空着肚子了,也就是说你现在再吃这个苹果你就不是空着肚子吃这个苹果了,也就是说你……”“你非得用排比吗?”“威胁她,她不说话;央求她,她不说话;赞美她,她不说话;把她讲成一个笑话,她也不说话;把她当作一条虹,不敢用任何一根手指指她,她还不说话,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不如把她投进河水淹死吧……”“她狠心地扯着我们的嗓子说话,又说话,仿佛要说给雨水一般多的所有人听,累也累死了,不如什么都怪她。”
“怪她什么?这还用问;她杯弓蛇影。”
“为什么不是惊弓之鸟?”
“离开。我们不再看见你。”
返回到客栈门口,我又下马来步行;我要从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另外一条街上。这是我昨天还不曾走过的一条街;街上仍然见不着什么人,散漫地走,散漫地看,心中含有模糊的喜悦,很容易就走入了梦里:黑沉沉的天空并没有掉下来,狭长的小路两边又密又厚的草比我还要高,草丛的后面有什么我看不到,草丛中伏有几匹野兽。我想要尽快走出这个地方,可我又不能走很快,因为就是踩入一个坑、绊到一根草、踢动一块石子,脚步稍重一点都要惊动了野兽。后来,终于走出了这片草的荒野,进入了人类的地方。路在一个坡的半中腰,两边斜坡上稀稀落落地停着几所低矮的瓦房、几棵疲老的清香树,上面尽是灰土,颓败、荒凉。唯独有一所矮房前、一棵清香树下站着一个面目坚硬的男人,脚边昂坐着一条大狗。男人闭着眼睛,他不会看见我,我走得很轻,他也可以不听见,可狗一直睁着眼睛看住我,它当然也听得见我惶惶的脚步,我声声默祷着:“千万不要叫!千万不要叫!”如果狗叫起来,被他发现了我,又会如何呢?我一点也不知道,可我就是如此害怕,害怕惊动他甚于害怕惊动荒野中的野兽,我尽量往前想着,望着,在路的尽头站着缁衣女人,而她身后排着两排同样的缁衣女人构成一条比路还要长比天空还要黑的巷子;然而,她定然要对我说:“现在才来,典礼早开始了。”她动了怒,声音非常冷酷。我情愿这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可我仍然喜欢这个梦,像喜欢每一个梦一样。
梦多半没有颜色,连具体的光线也见不到,但也看得见、辨别得出给你看的;天空是高远的青黛色,下面总是一片空旷,即使有再多人来搪塞,还是一样空旷,寂静,有再多声音来填充,也是寂静,所有的人、物一律清清冷冷;人不能停下来,总得在空洞洞中走啊走……与现在有些类似;某种黎明、黄昏也有可比之处——老家伙就是爱在这两个时间出门。他是想要走入我梦里去吗?他是在躲人。他总是害怕有人看见他。他也怕我。他之所以整日呆在房子里,整日坐着,一动不动,想成为椅子的一部分,那就是因为害怕自己的行动落在了别人的眼睛里。他那么怕,甚至不敢让别人看去了他任何一个明确的动作、一个姿势。因为他一动,就指向了他内心的一个愿望,而他的每一个愿望都丑陋得让自己不堪忍受。他要在夜里在睡梦之中死去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他自己的死亡,那血管里的恐惧在皮肤上的挣扎,他甚至不敢给自己看见。也许他害怕的就是神经病,就是现在这场在纷纷扰扰的眼睛里,秭秭穰穰散播着的神经病——他的心里一直纠缠着这个恐惧,他早就预见到了这场神经病不可避免。他是一个未卜先知的人;虽然死了,但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我的所有事情他都知道……一想到这我就感到羞耻,几乎要拔腿飞跑起来,可跑去哪里才够躲藏呢?我拼命地甩着手,仿佛害怕沾上了任何什么,即使是阳光,即使是从我手指上滑过的干净的风。
有一段时间,我和夥赭经常在垃圾堆那里盘桓,因为他曾在这里找到过一个小瓷瓶。它是黑色的,就有拇指那般大小,非常精美,可能是人家装什么药水的。我也喜欢它,但从不说起来。我相信夥赭也不会放弃它,他拿着它给人看,宝贝得不行,几乎从不愿意放手,仿佛怕一沾别人的手它就要粉碎,或者那人转身就会跑。但不久它还是不见了,也没有见他有怎样沮丧。有一天,我们门口来了两个男人,吆喝着自称是收买文物和古钱币的。不知道是碰巧,还是错动了哪根冲撞的筋,老家伙刚好推门站到了门槛边。那是中午,四下静静的没有多少声音,除了那两个男人,还有两个女人坐在我们门口的一株清香树下面。有一个就是夥赭的母亲,我就是同她在一起,但夥赭并没有在。两个收买文物的男人原本是在同两个女人说话,一下看见老家伙,也许觉得他是为他们而来,于是有一个用心昭然地望着他喊了一句“收文物古钱啰”。就是这时候,另外一个男人低头从泥污中抠出了一件东西,他擦了两下,我就认出来了,就是夥赭那个小瓷瓶,他仿佛来了兴趣,捡起一根小树枝抠里面的泥巴。老家伙始终未发一言,他大概都没有认清他们,然而面上浮出了一个带有轻蔑的冷笑——这是多么的意外啊!可是,这人不会知道这是难得一见的奇迹,所以他就显得很轻浮,他一下子就让自己受不了啦,大声嚷道:“这位老先生,我们就是收文物古钱的嘛,你要有呢就拿给我们看看,若是不愿卖,那就算了,何必要讥笑我们!”他其实心虚了,我们都看得出来,他手掌上沾上了泥巴的同伴抬起头来,面上也尽力做出了几分愠怒的颜色。老家伙根本不答言,他转身返回了房子里面。他没有关门。我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思,我跳起来随着他走进房里。我费力推紧大门,心中是一片慌乱。
“记住了,叫我蔓姑娘!”有一回那个高大健壮的女人一见到我就这样宣布,有点郑重其事的意思,但更多是开玩笑。那时蔓姑娘可能已经死了,我没有叫她,我知道她不是。那段时间我不喜欢她,她总学我说话,我说一句她就跟着说一句,于是与她在一起我也几乎不说话了。我记得我们三个人曾经闷声不响地坐在堂屋里,她一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身子稍微向前倾,她有两个突出的脸腮,颜色是鲜红的,午后从窗子斜进来的阳光浸入到她的皮肤里,那鲜红就更红了,那鲜红色里面仿佛藏有一片意味深长的笑;老家伙是坐在他整日坐的一把藤椅上,那是深褐色的,有一股刺鼻的苦味,它和他有着完全一样的质地,他一坐下去,立即就能成为它苦涩的一部分……对这些,他们两个仿佛习以为常,或者不以为意,而我很快就要受不了了,逃出屋子。也许两个人的沉默并非是沉默,不过是无话可说,而只有三个人的沉默才是真正的沉默。老家伙仿佛也并不喜欢这个女人,有一次我看见她在他面前哭,边哭还边嚷道:“你打我啊,有本事,你打我啊,你打我啊……”边嚷还边摊着手爪去戳他的胸口,老家伙不得不往后退了好几步。她怎么敢呢?我一直想不明白,她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敢于与老家伙如此接近的人。
她有几次把我带去了很远的一个市集,于我,这是愉快的经历。虽然每次她都要开同一个玩笑:“我们把你卖了去买糖吃,怎样?”一说这句话她就嘻嘻地笑,仿佛真那么有趣,而我只是厌恶。有一回有些不同,她像是伤感的。离了市集我们没有如同往常一样乘车,步行了很久,去到了一个山坡上,她立在那里朝一个远处看了许久,也不说话。那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我有些冷,想喊她回去,但也没有说。“我们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去了……”像是对我说的,很突然,而且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所以我呆呆看着她,没有说话。她却哈哈大笑起来,“还舍不得!是么?哈……”这一回让我更不喜欢她了。当我们下了山,坐到了一辆马车上,我突然决定:以后再不跟她出来。以后也再没有了这样的机会。

今天亟辨的诊所里有不少人,一眼见到四壁都有人守据,自然的反应就是要后退出来,但亟辨眼尖,他看见我了,“啊,烟子小姐,你可算来了!”他大声嚷嚷,特意把我的名字喊得很响,想要每个人都听见;每个人都朝我转过面孔来,我就被低着头请进了雅间。虽然敞着的门那边就是一屋子拥挤,但只有我和他两个在这里,还有干净整洁的竹编桌椅,空空的,还是让我安心了许多。
“我想问一下,为什么来了又不想进来呢?我看出来了,你在害怕什么。讳疾忌医,你非得给我一个说法……这我可不高兴……圻圩先生,你没听到我呼喊吗?”另有一道门,那边左右逢源地走来了一个绝不左顾右盼的人,“啊,多么美好的一天,多么可以感谢上天,感谢上天让生命如此美好的一天;”他几乎是自顾自地说,“天下究竟有多少灵山秀水!天下究竟有多少珍珠美玉!”
“为什么呢?”我问;我一下子知道有一个意思我又可以说出来了。
“我一直在收集一张一张的脸,天下还有什么比人脸更美的画呢?我一直在收集一个一个的人,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人更美的事物呢?你问我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美?你为什么要让我颤抖?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么害怕?你为什么要让我在一句话里就用尽所有言辞的赞美?你为什么……”
“你非得用排比句吗?”
“如果你可以,如果你敢,如果你做得到,请对我进行事实的反驳;请不要用这种毫无指向因而无情无义的反问句。”
“请不要对我构成任何俯视。”
“如果我坐下,是否你就能对我说更多的话?如果我双足跪下,是否就能赏我一朵玫瑰花?如果我一头栽倒……请不要对我——无情践踏!”
“还不回答我!请不要让我经历第五个疼痛的等待……你真的就不问一问,那四个?我特意说来要你问的。真的需要呈现得这么冷酷的吗?——你不问。好。那我自己来说:昨天晚上,我才第一次听传了小姐——作为一个马上就要升为一级的二级传令官,公务烦冗,多事之年月,这是可以理解的——,当然是慕名之至,恨不得奔走相见,可是日已西沉、天色向晚,生怕造次、唐突佳人;只好忍心等到遥远的漏尽更阑;又忍痛等到从前的日出东山;再狠命等到了现在的现在……日在中天——请把你的右手放在胸口上,静止一分钟以上,请问,你真的可以不对我说话吗?请低头看住脚下开裂的地板砖,做一次简单的默想……”
“请问,你会给我静止和默想的时间吗?倘若必须要一个解释才能停止排比,那么在静止为沉默之前就可以有一句:也许因为你仅仅把自己当作是个人的缘故,或者,你太把自己当作是个人的缘故。”
“什么意思?请顺势铺展开来。”
“一个假设:倘若世界上有这样一种存在,比人有力、比人智慧,人被它当作一种纯粹的自然物,归置在动物里面,人会有多美呢?它也许美过猪,多半是与狗不相上下,”我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奔马、一幅松鹤,我看上一眼,就要补充:“但决不会美过一匹马,一只鹤。”
“小姐的话我绝不能赞同。而且我也绝不相信这是你的想法,我暂时当作你是要作奇谈怪论——请听我细细道来:首先,这世界不可能有这样一种存在;其次,即使有,倘若它把我们归入动物,证明它根本没有分辨的智慧,所以它就不能是你希望的存在;再有,如果它真有智慧,他就一定能看出来,我们,人是进化的顶点,进化得最完全、最高级,因此也是最美,因此我们是万物的尺度,因为只有我们才真正懂得美;另外,只有我们才真正懂得美,而其它的生物,即使它是怎样的美,不过是一种性状的体现:优秀的遗传、纯洁的基因。所有的目的不过是繁殖、延续……没有感动、不会等待,没有情思、不懂欣赏——最后,作为一个人,我要直露地追问一句:难道你可以不以为自己是美的?”
“我可以以为,我还以为有那么多人是如此美,可是,我又会以为有更多人是如此丑,而我绝少以为一只动物——即使是我们言辞里最丑的猪——,更别说植物,是丑的。”
“那是因为你没有把它们当作‘我’来以为,它们不是你,你置身事外,你没有投入以为人——或者说以为你——的感情。”
“对。当我们以为一个人美,我们是在以为自己,是以一个人来以为。可同时,人因为以为而刻意,而刻意让它臃肿——想一想,除了家畜,就是家畜,除了猪,即使仅仅说形体,有什么比人有更多的臃肿呢?而臃肿,还有什么比臃肿更丑陋,当把它丢在纯粹的自然物里?”
“小姐,如果你仅仅是要作怪论,那没有什么关系,我一定会多加注意;如果不是,不仅仅只是说说,你还想,那我必须要指出:你是在攻击一个人作为人的根本。为此,我们必须又要指出:我可不是一个一味退让的人。若是有人要攻击我们作为一个人的美,我是绝对要反击的,即使她是美的,但她绝不能伤害美的观念……”他几乎是在发怒。我知道他的话,但不明白他。
我坐在朝门的一把椅子上,可以看到外屋半屋子的人,此时看到他们又会让我觉得安心;而且我还看得见隔在两道门外院子中的一株树,它新绿的叶子此时离得仿佛有多么远。屋子的两边各有一个药罐正呼呼冒着蒸汽,虽是正午,气温并不高,可蒸汽里总觉得那些人很热,热得要冒汗,他们一个个似乎灰头土脸的,样子很粗鲁,然而亲切——反正比坐在我旁边这两个亲切。也许他们正在表现漠然的风度。这是有必要的,因为我与他们毕竟离得近。
这时门外撞来了一个衣衫鲜艳的莽汉,脚还没触到门槛,声音已经开始:“大夫,我家老大人又不行了,你得赶紧去看看。”人到声音也到了。
“我有嘉宾,你眼不见吗?等会。”亟辨短促地答复。
莽汉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刻意简慢,继续嚷:“等不了啦,老家伙正疼得死去活来,你去晚了,他要骂人的……”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呦呦鹿鸣,食野之萍……”圻圩却已念起诗来,微哑的声音,抑扬顿挫。
“骂人!我不去就听不着,一旦我去了,还不得不听,所以我更是不去——反正不是骂我。”说完这句,亟辨转头来说话,似乎是一个继续,似乎仅仅是对我说,可我没有听见它转折前的繁华:“……当然啦,作为人,美从来不会仅仅是流之于外的。而且,我们必须承认,目前的现实中,并非是人人胸怀中都可以含有几分诗意的,非常遗憾、非常可惜,好些美,对好些粗坯暂时还是封闭的,几乎是完完全全……”“你那个爹不是疼得死去活来吗,如何还会有力气骂人,他疼也不要哼哼?”外面的屋子左边,靠墙有两把铺着灰毡的扶手椅,朝外那把坐着一团痴肥的秃子,里面这个围着浅褐色的围巾,大概是伤风了,身子蜷缩成一团,但一开始说话便伸胀开来,身板也挺直了,脖子也高昂了,大的喉结、高的颧骨连同瘦脸上的几颗麻子都一起突现出,似乎迫不及待地都要让许多人来瞻观。“他爹确实挺能哼,简直能烦死人,”在一个标点的空隙间亟辨顺便插上这句;“不过,我们欣喜地看到,世界已经在变了,这当然是太平盛世的一个直接结果,但我们必须相信,进化是一直往前进行着的,现在,‘就是被最卑劣的自私自利与假冒为善所硬化的心肠,极端的美丽也不至于对他一点不起作用。’——圻圩先生知道他的出处,最清楚那个凄美的故事……”而圻圩头偏向外屋正有话可说:“边哼边骂嘛,哼中有骂,骂中有哼,哼即是骂,骂也是哼,这哼与骂完美地结合起来,颇有消肿止痛之神效——我不说笑的,这个,《扁鹊圣书》和《华陀神经》里面都有得论述。而且,妙的是在不痛不痒之时也无不可骂骂哼哼、哼哼骂骂,这又有闲暇中消愁解闷之功劳。”他的话如此风趣,为药罐扇风的姑娘简直把自己笑成了沸腾的罐子。亟辨说他,他毫不所动——毕竟,亟辨不能美过一个笑得正甜的姑娘——可说到凄美,那就完全不同了,他赶紧把剩下的词语说完,好一门心思来讲述那故事怎样美得让人心碎。
那故事我早听过,就没很听。我恨不得一点不听,外面那么热闹,我根本听不过来,尽管我让自己满有兴趣,可我必须听见这个就要遗落那个;还不是此起彼伏,是同时总有三两个声音冲撞在一起——我听到的,不过是哗啦啦落下的碎片:“喑!说你哪……你那个爹究竟是什么病,也有个三年五载了吧?”屋子右边一个看不见的老童声;“什么三年五载。你好轻巧,你这不闻不问的局外人,你这没心没肺的旁观者,他的逆秋痧没有十年,也有七年、八年啦。”一个娇滴滴的女高音;“逆秋痧?为什么不是迎春疹?还有,他老人家为什么不得顺风疳?”一个站在门边蓝衣服油腻腻像个懒汉一样的女人;“要我说,恐怕是佝偻病!”秃子也不耐寂寞了,他把声音拖得老长,如此自信,显出他在这群人中占有某种优势;“逆秋痧就是逆秋痧!还他妈的什么迎春疹、什么顺风疳。你妈才得荨麻疹,你奶奶才得六月疳。”这样的人也来讨便宜,莽汉不高兴了;“不是小孩子才会得吗,这种病?”她却顾着向秃子发问,即使秃子绝不会理会她;“佝偻病?据说那是因为缺钙引起的。这么说,应当服食五石散啰。”这个咬文嚼字的声音也只听得见;“五石散!不能吧?听说那是种毒药……”一个疑问的女声;“毒药?不,那是仙药。”一个毫无特点的男声;“你懂个屁!”伤风的瘦子用一脸不屑来朝那女人吐出这句话又立即偏转过头去迎着秃子,因为秃子接着还有话:“他爹老是佝偻着身子确实很像是佝偻病啊。”他的话不能标点,他像是要把每个词在嘴里含上一会儿,沾湿了才舍得吐出来,而那词语也像是舍不得他,总要在他油光荡漾的脸畔肥厚多脂的唇边流连好一段时间才会依依离了他;而五石散让亟辨一下子不堪忍受了,豁地站起来朝门口嚷道:“那狗屁五石散还是留给你自己去吃吧,当心别把自己吃得发散啦!”而在此之前他是在给圻圩做一个补充:“所有与诗与美有关的神都是女神。”而什么时候圻圩似乎又说起了进化,重复作为顶点的最美,然后是春天女神、文艺女神、美神……他急促、激昂;亟辨补充那句听见了个轮廓:“一个稍微有几分诗性的男人,美的最远、美的最深、美的最高,就是女人……”;说完,似乎又觉得自己失态,亟辨赶紧坐下来,脸是不见红,声音干涩了一点,说出这样没头没脑(当然只是我太局限的看法)的话:“像圻圩这样的一位生来只为收集美丽的风流人物,美是他的命、他的药,像小姐这样的一位大庄园主的美丽小姐新近来到我们城堡,他怎么可以放过……”;“对啊。书上说服食五石散之后就需要散发,就是要不停地走,还要吃冷食、洗冷水澡,非常麻烦……”热闹,好听,因为好像只有我一个在听,热烈,好看,因为我总是听不过来,后来,我就感到可惜了,是说话的人,是被话所说的人,是被人所说的话?我分不清楚,我就是可惜。很快,满屋子的空气都被横冲乱撞的声音给振动了,灰尘也扬起来。抓药那个姑娘在屋外的台阶上拍一块羽绒垫子,阳光里白色的袖子上一朵鲜红的芍药在摇晃,她却偏着头,尽力伸长手,在回避;真是漂亮,这一切……然而我很快走神了,我仍然感到可惜,但仿佛不听,它们就只是没有,没有缺了一半,这可惜不比先前的可惜……“……真是个富于想象的姑娘。啊,这遐思神往的姿态真会让人心醉!”“对啊,对啊,最令人神魂颠倒的就是热爱幻想的姑娘了,而如果她还随时会想入非非,那简直能要了人的小命……看她,勾起嘴角迷人地微笑了,真可谓是‘巧笑倩兮’……”
“当面谈论一个人,要像是谈论桌子上的一件瓷器。”你说,“一幅画得到了太多赞美往往并非因为它的美。”你说的很对,现在经常就能遇着。我真是走神了,这时;几乎没有听见任何一个人说话。真是好玩,我忽然会这样想:你和圻圩两人去抬一把梯子,想要翻到一座高塔上,梯子会中途散了架,定然是砸你的脚,而不砸他。

大街上依然是空旷旷的,柳絮随风飞着,多了一个人,并没有让这街的寥落减少一分,也就是说,这街的美好宛如昨日。而你却说,“两个人在一起,这个世界就小了一半。”这次,你说的也不错。不过是,我们是走在一条街上;有太多人,他只会同你在一条街上、走在一个城堡中。
圻圩说要陪我走走,要对我指出他们盈江的美,我很乐意,至少不是再停滞在一池浑浊的词语间,至少有了人有了可能给我推开一扇门。
在街上随便看见一个什么人,也不管离我们有多远、有没有看见我们,圻圩就要说:“他(或者他们)正在看我们呢!”
“你很自信。”
“当然!”对我的评价他似乎很满意,我也不想说用意的话了,只想表露自己,他似乎也理解了这一点,似乎他很喜欢自己这件斑铜色的衣裳,他重重地抖了两下它的宽领子,接着说:“看我,阳光粘满一身,街上的伙子,谁有我光华灿烂;赞颂你的美丽,谁有我真恳华丽;表达自己的用意,谁有我自信率直。”
“很多时候,”我认真地说,“自信,尤其是言辞的太过于自信难免激起一种反响,就是说让人忍不住想要把它挫上一挫,不愿意一切如它所想象。”
“是吗?我就很愿意被小姐你挫一挫,不管你是如何来挫。”他斜着脑袋,黝黑油亮的头发在阳光里闪着光,一只蜜蜂绕着他嗡嗡飞行,他挥了几次手,它就是不走,他很香。
“我嘛,是一向不能有如此闲心的,街上有那么多可以看的,而且我还要来专心地说自己的话,我的话总是那么散,一不专心我就会说不着了——有时候我觉得,我从来也没有专心致志地说过一次话,就是专心致志地说一句似乎也难于做到。因此,我几乎可以认为,我的说话不是说话,我说话只是为了表达意思,或者连意思也不要表达,只是表露了自己,但又连自己也不是,我是在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仿佛是从空气中升起来的,这句话我觉得说得很好;我似乎看见自己渐渐透明成了轮廓,风从街一边的空地上吹来,我看到那里有一堵倒塌的墙,好些杂草长在它周围,我似乎已经飘到了那里,乱石缝中还有一两支紫色的小花,我就要完全消失于无形……“所以,有时候我就想,在我同一个人说话时,如果在地上挖两个洞,我们藏身在洞里,洞口最好用浮土盖上,仅仅留下一个小孔,通气、传声,这样说话,我们肯定能说得更清楚,也更能说得多……”然而,啪的一声,一下子,我就全部回来了。
“当心脚下!——即使是说怎样的微妙、即使是散怎样的天花,你也不应该专心致志到忘记了脚下,你必须知道你的路在脚下……”
是半块筒瓦……“圻圩先生,你知道如何第二次第一次吃一个苹果吗?”听不懂,需要很多解释——我是说我需要。
圻圩说:“第一次吃过苹果之后,就坚持不再吃,一直到遗忘……”
“可是,当你又一次第一次尝到了苹果的滋味之时,没准一下子你又会回忆起来——这个用了无数耿耿的时间和无数狠狠的用心遗忘后得到的第一次,它只有一秒钟;连一秒也没有。”
“你现在说得很多嘛。我看出来了。比刚才多多了。刚才你是几乎不说,一说就要刺人,这么会与人怄气,我还以为……”
我真想说得多?我生怕没有机会说?
“因为人一多,我就只顾得听,根本顾不得说了。”
“其实人有一多半的意思是通过言语之外的表情、动作来表述的,我们大可以随便说说,不必想得太多。”
“不。不是这样。这跟‘关注’没有关系,纯粹是‘专注’的问题——在我,人最大的恶就是不能专心致志了;你现在也开始说话了。”
“专心致志。”他关注起来,“你是说诊所中的那些人吧,你认为谁都没好好说话,说什么都是恍恍惚惚、迷迷痴痴,自己说什么自己都不明白;听哪,就更是懒懒散散、随随便便,从不想好好听……”
“哦,我可不是说他们。我只是说我。”
“小姐,其实每个人所说的已经够了,他们已经完全说出了自己想说,甚至多半多于——因为听者有意;听哪就更不用说了,谁听到了什么他想听的就会是什么。说到底,这不过是消遣,大家随便说说、随便听听。”他很关注。
“我突然会想到,若是你和我一起去抬一把梯子,梯子中途散了架,要砸人的脚,肯定是砸我的,而决不砸你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抬一把梯子?”
“我们想要翻到一个塔上去。”
“翻到一个塔上,做什么?”
“去听一只铃,去看一只鹤,去冻一头白头霜,去看住远处大喊大叫。”
“大喊大叫……小姐,你还是想让我惊奇!”
我想让他惊奇。也许吧。我总是让人惊奇。但我不愿意他这样以为,我试图解释:“我在想,也许只有两个人说话,才会真是说话。三个人,便只能是演说了——就是表演说话。”
他说:“这话不错。人一多——就像刚才在诊所中——就总是这样:谁都想说,那就谁也不听谁说;谁都在说,那就谁也听不见谁说。但像我们两个现在,那就是真实地在说话,在表达自己……”圻圩停住脚步,把脸转向我。阳光里,他真是光华满身,我们正来到一个坡上,下面的路将要变窄,他仿佛是怕一下走到了阴影里。
我继续走,继续说:“可是,有太多的人他们从来不能是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他的身前背后总是站着太多人,所以两个人那总是表面上的两个人,他们也从不说话,他们只演说。”
“我们总不会是这样的人。”
“你如何能肯定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看不像。”
“不,”我说,“我正是这样一个人。你不是说我热爱幻想吗,就是前一句,我还在我们的话之中引入了第三个人,让他和你去抬一把梯子……”
“等会。你不是说是你吗?”
“是吗,我这样说了吗?我是说我的一个朋友吧?”
“一个朋友?在哪里?我有结识他的荣幸吗?”
“哦,没有一个朋友。我哪有什么朋友——我是说,在这个城堡里我没有一个朋友。”
“小姐尽可以把我当作你的朋友。”诚恳;真切;毫不迟疑。
“那些人身前背后站着许多人。你知道,这当然不是说真有人随时跟着他们不放,而是他们在意识中不能有一时放下了这些人,或者根本是他们自己分裂成了几个人……我说一个朋友,其实没有这个朋友,他就是我本人,是我分裂成了两个人;我经常这样做……这下,你明白为什么梯子一定要砸他的脚了吧:因为他没有专心于自己,没有专心于抬梯子,没有专心于说话,没有专心于思想,他对什么都没有专心……”
“不能吧,即使心思再怎样活泛变幻,一时之间总要有点专心吧?”
“不。因为你不是我这样一个悲观的人,你就不能想到。我对一件事情的判断从不能肯定,而只能做假设,而假设当然远远多于事实;在如此多的假设的包围中,如何还能专心呢,而不能专心又会进一步加剧下一次的不能肯定,于是假设更多,于是更不能肯定……最终当然是完全不能肯定、完全不能专心——既然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把握,那么我就只能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了,随时准备引身而退,随时准备绝望……你要知道,这可是身子在退,绝望的也是一个人,而不是在词语里绝望……”
我说得太多了,我生怕没有机会说,总是这样。我想让一个人惊奇,可他听我说了吗?
“你说你从不能肯定,可我觉得,现在,刚才好一会,你一直是肯定,非常肯定;而且你也专心。如此有勇气。”
“这不过是由假设引起的推论——当然啰,推论也是不肯定的,它不过暂时需要一个肯定的外表罢了。当它必然加入别的假设,后面要有一个结论,它就会撕破外包装,显露它真实的假设……”
在惘甲寺门口我紧紧盯住圻圩,看他是否注意到了那副对联。他没有注意到,这几乎让我高兴了。
我问圻圩是否知道那棵猩猩红已经活了多少年。他不知道,只好去问别人。虽然搬出了传令官的令牌,可因为有我在,别人并不愿意对他说。他们还消散开,很快只剩给我一个看庙的老妪,又聋又哑。我问圻圩是否知道那尊神像的名目。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放过机会定要轻薄一下;他说:兴许是月老。我说,兴许是瘟神。
“就是瘟神!”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身后,我一放下,它就拾起,这个瘟神,我惶然转身去:那个老妪。幽静的庙里面只有她一个。她并不是又聋又哑。我走去问她那棵猩猩红的年龄,她不告诉我,转身踅进了旁边一个有着古老木格窗的房间。我觉得,她才一走进房间就同低矮的房间里的阴暗融为了一体,连基本的轮廓也看不清了。
圻圩赶来问我为何对一株树的年龄有这么特别的兴趣。在房影里他的样子似乎一点也没有暗淡,他是如何做到的呢?
我说:“一棵植物知道了它的名字和年龄就等于知道了它的一半,而如果仅仅知道名字却相当于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一只动物,或者一个人是否也如此呢?”他问。
“是的;我想。”
“那么,小姐,我是否已经荣幸地能够了解你的一半了呢?”
“不。”
“那我要做些什么如何才能得到这样的优待呢?”
“也许永远都不能。”
“小姐这般毅然决然地拒绝,实在太狠心!”
“不是狠心,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看,我对他说的是实话。但他一点不相信我。争执,相识,和解,独处,猜想,仿佛一双有爱的人,“我们步行来惘甲寺,我们骑马去云家大院,然后我的马停在门边,我就可以请一个人帮我推开门,我就要如愿了——”然后圻圩就要站在离开了门的门槛边要求一个解释,要求“一个无风不起浪的开始”。
“今天早上我才知道我的马不会自己推开一扇门,而今天下午,就是现在,我想知道它会不会自己跨过一道门槛——现在我知道了。如愿了。现在,请告诉我云家大院的事。”
“这可不能跟你说?”
“为什么呢?”
“今日的云家大院与昨日有什么不同?”
今日的云家大院与昨日不会有什么不同,安静的,颓然的,只多了两只啾啾的麻雀站在瓦沟边歪着脑袋相互瞅瞅,两对眼睛灵活宛转,要想多少自由快活,它们不停地啾啾着,像是嘲笑,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就看不出来吗?因为有我啊。而如果我一说,就要泄露了它的秘密。我可是他们真正的亲戚。”
“我也曾是亲戚呢?”
“真的吗?你想要我喊起来:这么说,你也是我的亲戚啰。”
“那还不可以说吗?”
“它有一个仇人——人人都难免有一个仇人,何况是这么大的它——有一天,他找上了门;他还有一种特别的寻仇方式,他不伤人害命,不逼付债券,不索要遗产,甚至都不带走一只花瓶,他只是要一个人,这个人身上、心里并不藏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它却就此颓废、衰败……这个故事的喻意是:即使最不起眼的一个人,也是最可宝贵的,必不可少的。”
这个故事我有些喜欢,想要它同我相关。除了喻意部分。可是

可是说了一天的话——你对我说出这些作何感想呢?现在返回去说一遍,怎么一切都不像是真的。我想把自己说出来的全部否定。又一次。
走下惘甲寺的最后一级石阶,我让圻圩回头去看,他仍看不到,我就指点到他终于看到。我还可以特别告诉他,进门时我不指出,非到此时才指,我是故意这样做的。我故作神秘,圻圩也是这样以为,可他的以为与我的以为不一样,或者说完全不一样——他说了一大通话。
这不一样让我失望了——你看,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上,要找一个能说说话的人,并不容易;但同时我又感到安慰,因为,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上,要找一个能说说话的人,并不容易。
你的烟子
3月18日于东部盈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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