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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1-10 16:36:03 字数:118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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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人民公社第一生产大队,就是公社机关所在地。天才麻子麻子未亮明白,公社有线广播“叽叽啦啦”开叫了,先播放《东方红》乐曲,接着由炊事员田竹儿用地方彩色普通话预告节目,然后依次播出。今天第一条节目是一份《紧急通知》,照例先诵读一段毛主席语录: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什么三项指示为纲”,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派还在走。
紧急通知
第一生产大队的全体社员群众,九点钟自带沙刀、挖锄、打杵、扁担到中学操场集合;其他生产大队革委成员和生产小队正副队长、妇女主任、民兵排长、贫协组长组成观摩团,中小学的师生组成清收团,也到中学操场集合,不需要带任何工具,只带一双眼睛、一双手、一个脑壳、一颗红心。
特此通知
60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
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七日
自从张铁生和黄帅义举之后,彻底暴露出教育界长期以来两条思想路线的激烈斗争,资产阶级时刻都在向无产阶级争夺青少年,在伟大领袖毛主席“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统治教育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的光辉指示下,夷水县高中变成了共产主义劳动大学,60公社初中一夜之间变成了60公社高中,初中下放到各生产大队开办,小学下发到各生产小队开办。师资问题按照全国统一模式解决,初中老师跳一级教高中,小学老师也跳一级教初中,工资一分不增加,学校一律不搬动。但是生产小队很吃亏,没教室老师,也没几个识字人,就是一九五一年扫了几天盲,大多数人只写得来自己的名字,怎么去教小学生的语文、数学课呢?大家跑去向公社革委会要老师要教室,向德亨从荷包里扯出酒瓶子一边打冷疙瘩,一边“叽里咕噜”说,姨妈不是有那么多下乡知青和回乡知青吗,找几个就是呀。但是呢,姨妈地富反坏右子女是不行的,这是教育的革命路线问题,政治方向问题。姨妈至于教室嘛,每个生产小队不是有晒屋、粮仓吗?腾一间出来,中间绷几根水牛绳子,把几个年级的学生娃儿隔开就是,姨妈办法总比困难多嘛,就怕你不开动脑筋。
有生产小队长说,下乡知青都在洞巴山,生产小队没几个高中、初中生呀。
向德亨打一个悠长的酒嗝,缓一缓气息说,姨妈生产小队不是有记工员吗,叫他们当小学老师,教不来语文、数学,就教劳动课,扯扯野草、捡捡洋芋、摘摘豆角。
还有生产小队长问,既然是学校,总得有个校长,连老师都找不到,哪去找校长?
向德亨醉醺醺地窜着秧歌步子说,姨妈县里都办上了大学,县革委会主任就是大学校长,姨妈高中校长就是公社革委会主任,初中校长就是大队革委会主任,姨妈小学校长理所当然就是生产小队长嘛。
有人摇头说,既然是校长,应该多少有点学问。我们都是大老粗,外行怎么去领导内行?
向德亨一步窜过去撞在一根皂角树上,把臃肿的脸巴撞起鸡蛋大一个包吊起。他习惯性地骂一句“姨妈这个牛屙粪的”后蒙着半边眼睛说,毛主席早就说过,姨妈知识越多越反动。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必须管理学校、领导学校,确定学校的教育方针。姨妈车间的纺织工人、满脚泥巴的大队干部,不是照样当国家副总理吗?
就这样,许多生产小队的小学老师,都是记工员出身,除了教一些简单的加减法,其他数学知识一点不会。语文课没有统一课本,也就没有教学蓝本,记工员们灵机一动,把社员群众的名字写在黑板上,一个个地读,一个个地写。当然,劳动课还是教得实在,怎么插秧子、怎么搭谷子、怎么种萝卜白菜,天天在地里教授和实践,虽然碾死、踩死一遍遍庄稼,但是小小年纪知道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不过,一些胆大的记工员,社员群众的名字教完了、会写了,肚儿里没有新知识抛售出来了,也敢教一些土家民歌:
桐子挨打只为油
长工遭孽只为穷
穷就穷在土地上
栽蔸白菜没地头
我的那个哥哥吔……
在激昂的歌声中,在红色朝阳的热情抚吻下,60人民公社第一生产大队六千多名社员群众和两千三百多名中小学师生,举着红旗、扛着工具斗志昂扬地步入会场,听从县革委会主任冉红姣统一指挥。也许是昨天晚上跟哑巴齐德成玩得太陡了,今天早上冉红姣的眼眶都是黑锅巴,连眼珠子都不知道在哪里转悠。冉红姣强打精神,抱着电池喇叭站在主席台上,仍然像母豹子一样怒吼,革命的社员群众们请注意,按沙刀、挖锄、打杵、扁担从右到左、成五人纵队排列,其他观摩团、清收团也按五人纵队一样排列。立正,向前看齐,稍息。
大家跟着冉红姣的口令,七零八落地做着,做得很不标准,做得相互嬉笑。因为大多数社员群众没有经过民兵训练,既立不来正,也稍不来息,更搞不来向左向右看齐,看过去不是女人的大胸脯,就是男人的大嘴巴。
冉红姣继续吼叫,根据毛主席、党中央的最新指示,今天60人民公社正式开始大火烧山式、断子绝孙式地阉割资本主义尾巴,拉开无产阶级向资产阶级进行全面专政的历史大幕,书写夷水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崭新篇章,用十分优异的成绩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党中央献礼。今天的阉割活动,分两个步骤进行,第一个步骤是阉割主力军在前,主要任务是砍掉房前屋后的瓜果树木,铲除自留地的各种蔬菜。特别是房前屋后的果木树,一定要连根挖掉、烈火焚烧,免得日后再发芽,滋长新的资本主义尾巴;捕杀鸡鸭、牛羊、猪兔,一定要一杵毙命、一棒断筋,绝不能心慈手软让它们奸猾逃脱,成为暗藏的阶级敌人。这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专政的态度问题,也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我们绝不能发生“畜禽跑掉一个,社员倒下一窝”的变态的政治怪象。第二个步骤是清收大军殿后,清收被革命社员群众遗漏的资产阶级小尾巴、短尾巴、桩桩尾巴,绝不能让它们在无产阶级钢铁般的沙刀和棍棒面前悄悄逃脱,滋生新的资产阶级苗芽。最后面是观摩大军,边看边学、边学边记、边记边体会,回去依葫芦画瓢、按快门照相,阉割本生产大队、生产小队的资本主义尾巴。
红衣蓝裤的梅枝枝举手发言说,正在放长的鸡鸭猪羊可惜呀,收归集体喂养,年底可以宰杀一部分上缴国家,一部分分给社员群众。现在国家集体贫穷得么子拖灰,私人家庭贫穷得老鼠子不到屋,孩子正长身体,需要大量物资呀。
冉红姣挥着粗壮的手臂武断地说,不行,坚决不行。即使我们把圈里的鸡鸭猪羊和自留地蔬菜收归集体,仍然姓资本主义,是资产阶级的反动尾巴,无产阶级怎么能用它们腐蚀我们健康虽然瘦弱的机体呢?我们宁肯在社会主义饿死,也绝对不吃资本主义的粮;宁肯要社会主义的草,也绝对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宁肯喝社会主义的残汤,也绝对不吃资本主义的狗肉。
梅枝枝继续发问,既然自留地收归集体,当然也是集体的,属于无产阶级所有,怎么还要残忍阉割?
冉红姣皱一皱朝天鼻子进一步说,资产阶级的东西,就是收归无产阶级,它们骨子里仍然姓资,就像地富反坏右一样,不但他们是反动分子,而且他们的儿女、孙子、重孙、玄孙也是反动分子。即或被无产阶级进行了全面专政、耐心教育、血腥劳改,他们仍然夜夜做着复辟梦,天天想着反动事。资产阶级的东西,即使收归集体再分配,吃进我们的肚子里,放出来的屁,仍然是资产阶级臭气;拉出来的屎尿,也仍然是资产阶级臭味。你们说,这样反动的资产阶级毒品,我们还敢吃吗?还能吃吗?还可以吃吗?
连续三个反问句,把近万名社员群众和老师学生,问得哑口无言,没一人回答得上来,只能眼鼓鼓地望着司令台,聆听冉红姣的动员令。
冉红姣见大家仍然在纠缠自留地蔬菜、房前屋后瓜果问题,于是打比方说,台下有许多女社员,那么我问你们,结婚之后你们是跟夫家姓,还是保持娘家姓呢?
女社员们十分坚定地说,不得跟夫家姓,保持娘家姓,“踩不烂的铁板桥,割不断的万年亲。”
冉红姣摇头晃脑地说,这就对了,资本主义的东西永远是资本主义的,不可能改姓无产阶级。今天,我们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第一战场,就是60人民公社第一生产大队第十三生产小队。
冉红姣自从屁股上挨了一枪之后,身体陡然发胖,喉咙陡然变粗,性格陡然成野,工作习惯、生活习惯、语言习惯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动不动就爱说粗俗话,动不动就爱挥动粗圆的手臂,以此来提高自己的威严声望,树立自己的绝对形象。这时,站在社员群众最前面的李瓶瓶举起长长的沙刀发言问,全大队几十个生产小队,为什么要拿我们十三生产小队开刀呢?
冉红姣笑眯眯地说,这个问题提得好,提得实在,提得很有水平。一是因为第十三生产小队,不仅是60人民公社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发源地,也是夷水县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起始点,那里出了一个全县有名的李瓶瓶,早先砍下60人民公社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第一刀;二是因为那里出了一个反抗林彪反党集团和反对邓小平走资派的女英雄,叫齐春芽,在全省作巡回演讲报告后,已经被请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准备作“批林批邓”报告;三是因为那里出了一批有影响的干部,比如林彪分子巴道寒、走资派分子樊战国、现任公社革委会主任向德亨、在省城工作的田瓜儿等等,人民群众说“干部干部,先干一步;典型典型,脚步先行”,不从那里开刀,还能从哪里呢?
社员群众并不在意“批林批孔”与“批林批邓”的政治转换复杂过程,更不在意邓小平与孔老二的姓氏血缘关系,而是在意自留地的蔬菜和房前屋后的瓜果,那是自己起早贪黑的劳动所得,那是一家人生存的希望所在。李瓶瓶垂下长长的沙刀,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站在身边的社员群众“叽里咕噜”骂着,平日里撅着屁股到处卖弄风情,这回害苦了我们团转四邻呀,倒她祖宗一万年的背时霉。其他生产小队社员群众“嘻嘻”笑着,看十三生产小队怎样第一刀阉割资本主义尾巴,自己生产小队的资本主义尾巴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的事情。只有第九生产小队的社员群众讪讪笑着,有一种讥讽讥笑成分,更有一种胜利者的成分,看李瓶瓶、田瓜儿这回自己的屎盆子,自己怎样洗干净。
土家人的刀分沙刀、镰刀、弯刀、尖刀、大刀、剪刀、菜刀、砍刀、铡刀、剃头刀、刮胡刀几十种,形状不一,轻重悬殊,用途各异。沙刀又叫鹰嘴刀,体状修长,锋薄背厚,前似鹰嘴,后榫木棒,早先用于战争武器,现今主要用于砍树砍柴;镰刀形如初月,身轻面薄,锋背均匀,锋利无比,最早也用于战争武器,斗上长长的木把子,专割敌军马脚杆,现今主要用于割谷割草割苞谷杆;弯刀形如镰刀,只是体重面厚罢了,看起来很笨拙,用起来也很笨拙,过去用于战争需要,现今主要用于砍藤刺和小树木而已;尖刀顾名思义前尖后圆,或者前尖后方,尖细如刺,挨皮见血,划肉断筋,过去也多用于随身武器,而今主要用于杀猪宰羊、破皮开膛;大刀长如木片,刀头或圆或尖或方,过去主要用于战争武器,而今基本失传,因为冷兵器时代结束,热兵器时代开始闪亮登场。其它剪刀、菜刀、砍刀、铡刀、剃头刀、刮胡刀就如它们的名字一样,分别是剪裁、切菜、铡草、剃头、刮胡须之用。冉红姣大声呼喊,李瓶瓶,出列。
一头江青短发、满脸愁苦的李瓶瓶只好怏拖拖出列,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乖乖地等待冉红姣的命令,像一只落魄的草狗,更像一只落水的母鸡。
冉红姣威严地说,前面带路。大海组长,你下命令开拔吧。
回大海黑着一张瘦长的马脸,很低调地说,那就出发吧。
李瓶瓶只好在前面带路,其他人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向第十三生产小队挺进,向滋生资本主义罪恶尾巴的战场挺进。
走在冉红姣旁边的是武装警卫齐德成。一向粗壮如小水牯、斗志如红公鸡的齐德成竟然死眉搭眼、喝嗨连天、眼泪嘀嗒,走着走着竟然睡着了,一脚踩在精神焕发、气壮山河的冉红姣脚背上,气得她一脚刨过去,差一点儿把齐德成刨一个母狗吃屎,扑爬在地上。冉红姣愤恨地骂着,你娃儿没得金刚钻嘛,就莫揽瓷器活呀;没得哪个本事嘛,就莫耍十八般武艺呀。
冉红姣想和齐德成耍十八般武艺,还很早呀。按照老黄历,最早要推算到60人民公社农民革命军攻下夷水县城的时候,冉红姣正好带着横水县的学生军来支援,和农军总司令巴道寒联姻。但是,天长日久、日久天长,冉红姣也不满足,因为巴道寒在和她晒太阳的时候,总是懒心无肠、有气无力、有始无终,常常落荒而逃、喘气投降、缩身求饶。这个时候,冉红姣就悄悄盯上了粗壮有力、百口不开、忠心无二、寸步不离的齐德成。可惜的是,她几次三番暗送秋波、搔首弄姿,齐德成都没有上钩,即使有时正要上钩,像河里的鲤鱼一样,被飞来的水老鸦吓跑了。这一直是冉红姣一块悬吊吊的心疼病,就是她冉红姣被打伤到省城住院和省革委高脚副主任晒太阳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哑巴齐德成的魁梧模样。床上床下、床头床尾,只做不说、只舍不取,只下力气不求回报、只播种子不求收获,世界之大、人众之多,也只有哑巴一级的人物才做得到呀。
一位哲学家说过,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和不断追求的人。上一次,冉红姣带着干柴棍记者来60人民公社寻找反抗林彪反党集团英雄人物的时候,她就真正实现了自己多年来的浪漫梦想,达到了人生的快乐巅峰。那天晚上,当和齐德成双拥双携进入房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在高大健硕的哑巴面前,她激动地扑在他宽大的胸怀里,不停地呜咽,像一条发情的小母狗;不停地拱拄,像一只饥饿的小仔猪;不停地揉搓,像一个熟练的老巫婆。在冉红姣激情揉搓之中,在高粱酒分子不停发酵之中,哑巴齐德成的雄性荷尔蒙潮水般地分泌出来,中枢大脑神经强烈地燃烧起来,因而他紧紧抱住冉红姣粗壮的腰身,紧闭双眼囫囵不清地叫喊,嗯啊点点,嗯啊点点!
冉红姣兴奋得无法抑制,立即将自己乌黑的硕大乳头塞进他嘴里,语无伦次地说,亲亲呀,点点在这里,点点在这里呀。
其实,齐德成呼喊的是覃点点,一个只敢梦想而不敢动手的年轻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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阉割资本主义尾巴开始很顺利,因为李瓶瓶直接把阉割大军带到齐春芽的自留地和房前屋后。齐春芽不在家,向德亨不敢说,齐豆芽不便说,所以,革命社员群众砍树的砍树、挖蔸的挖蔸、割菜的割菜、棒鸡鸭的棒鸡鸭、锄猪羊的锄猪羊,对齐春芽、向德亨以及巴道寒的怨气全部发泄出来。一时间,夷水河边树倒果散、藤断瓜落、鸡飞蛋打、兔奔鸭扑、羊哀猪嚎,一场史无前例的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歼灭大戏残酷而血腥上演。齐豆芽趁大家热火朝天、私愤炽烈之际,悄悄跑回家,把圆熟硕大的瓜果先采摘收藏了。
冉红姣在齐德成的武装保护下挤进人群,只见李瓶瓶七八十岁的公公跪在地上哭喊,自留地上好的蔬菜被你们锄铲,我们没说什么;房前屋后的瓜果树木被你们连根挖断,我们还是没说什么。现今不过是三个瓜儿,就放它们一条生路,积一点阴德,你们去阎王那里报到,免得下油锅、过油竹坡呀。
原来,李瓶瓶家的瓜果树木都砍完了,有的连树蔸也挖出来摆起了,可以说歼灭战基本结束。但是,有三个青皮南瓜竟然长到瓦梁上,扯瓜藤瓜藤不动,用扁担撬撬不下来,这最后一点资本主义尾巴桩桩就是阉割不了。冉红姣挥着粗短的手臂说,阉割,必须坚决彻底阉割。
社员群众束手无策地问,屋梁那样高,怎么阉割?
冉红姣蛮霸地说,我们有“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精神,找楼梯上房阉割。
李瓶瓶的公公见回大海是外乡人,估计是个大干部,一把抱住他的双腿祈求说,同志哥呀,你就饶了它们噻,这三个孤零零的南瓜不撬下来,难道会改变社会主义颜色吗?
回大海虽然是官二代、红二代、革命二代,沾父母的光读了大学、进了中央阉办,但是心里很落魄、很迷茫、很无奈,甚至对中央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和政策理解也不透彻。所以他的心肠萌动了,回望冉红姣一眼,想让她罢手算了,不就是三个青皮南瓜儿吗,留给老人家又怎么样呢?
可是,冉红姣黑着一张锅底脸,恶狠狠地说,爬上房把三个青皮南瓜儿用沙刀砍碎剁烂,不留下资产阶级的后遗症。李瓶瓶直接上房阉割,不仅考验你的革命感情和阶级觉悟,而且考验你和反革命分子巴道寒是不是彻底划清楚了界限。如果你一人不作为、不下手,就会全家遭殃、全族遭罪,将被押上革命的审判台,接受革命群众的无情批斗,或者敲砂罐。
众目睽睽下,李瓶瓶家的三个青皮南瓜被李瓶瓶自己搭楼梯上去,用沙刀剁得粉碎。李瓶瓶的公公跪在地上,捧起细碎的青皮南瓜号天抢地、滴血泄泪,苍天呀,你还要不要我们社员群众活下去呀?
冉红姣铁石心肠地下着命令,走,下一家。
下一家是田瓜儿。阉割田瓜儿家的资本主义尾巴时,出现了一点卡壳。砍树树没有倒下来压房屋,铲菜园子锄头没有铲到脚背,棒杀年猪年猪没有跳起来咬人,唯独一圈鸡子费了很多周折。本来鸡子在外面敞放,可是大家拖着打杵、扁担一阵围剿式地追撵,鸡们全部进了圈。60公社人的鸡圈很短小,像装苞谷、大米的柜子,长不过五尺,宽不过两尺,高不过三尺,除了鸡狗可以钻进去外,人猪是无法钻进去的。所以,阉割尾巴的社员群众只好用打杵在圈里一阵乱搅,搅出了那些胆小怕事的生蛋母鸡。可是,那只报晓的大红公鸡竟然纹丝不动,就是土家人常说的,“小姨子就是不买姐夫哥哥的账”。有人趴起看,它一爪飞出来,差点抓了人家的眼睛;有人伸手捉,它一嘴啄起来,差点把人家的手板心啄穿;有人再用扁担搅,它时而左时而右,时而上时而下,根本搅不到它。真是一只反动透顶的资本主义大公鸡呀,敢拿血淋淋的生命对抗战无不胜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抗“横扫千军如卷席”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强大政治运动。
田瓜儿家大公鸡的母亲,也就是奶子,具有白俄罗斯高贵的贵族血统,其祖先最早的迁徙时间应为一九五零年二月十二日,迁徙的政策背景应为周恩来总理和安扬维辛斯基部长签署的《中苏友好特别协定》,这在鸡们的家族史上是有明确记载的。因为有这样的互助贸易、友好协定,一群全身上下通白,只有红鸡冠、红嘴巴、红眼睛、红指甲、红屁股“一白五红”的白俄罗斯种鸡坐飞机、火车、轮船、马拉车移居到武陵深山,其中一支流落到当时的诸天镇而今的60公社安家落户、繁衍生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子子孙孙、无法数清。田瓜儿家大公鸡的父亲,也就是老汉,是一只岩头老鹰,土家人习惯叫黑天鹞子,具有彪悍凶猛、战无不胜的土家遗传基因。那是几年前发生的一个惊险而且神奇故事,至今还让鸡们、人们、动物们、牲畜们、飞禽们惊恐不已,赞叹不已,白虎神一样顶礼膜拜不已。
那天,社员群众扛着片锄、挖锄、犁头上坡打春耕,鸡鸭们、动物们、牲畜们、飞鸟们也都做着自己喜爱的事情,或者啄虫,或者吃草,或者撵鸟,或者嬉闹,或者调情。一群比白云还粉白的白俄罗斯鸡竟然牧放到夷水渡口,忽然从洞巴山腾起一只乌黑发亮岩鹰,像旋风战斗机一样俯冲而来,直插白俄罗斯牧放的鸡群。霎时,乌云翻滚、飓风旋转、树摇草倒,牛羊惊异、动物飞奔、家禽扑腾,就是手拿挖锄、片锄的社员群众也惊吓得高声呼喊,拐哒火啰,鹞子打鸡子哟!
其它鸡群拼命逃跑,唯独田瓜儿家一只生蛋的白俄罗斯年轻母鸡毫不在乎,没有惊慌逃跑,被乌黑岩鹰死死地按倒在地,进行日本鬼子式的暴力强奸,发泄完毕之后才让它撅着屁股、带着伤痛逃走。第十三天晚上,田瓜儿家的白俄罗斯母鸡竟然生下一只小碗大的红壳鸡蛋。田瓜儿的婆婆把这只红鸡蛋和其它鸡蛋一起进行孵化,于是,产生了这只血统高贵、性格彪悍、超群脱俗、气度非凡、通体绯红的大公鸡。它年纪三四岁,如同年少;个子高大,如同鸵鸟;鸡毛纯正,如同朝霞;鸡嘴锋利,如同剪刀;鸡爪粗长,如同人掌;鸡翅宽大,如同蓑衣;鸡声嘹亮,如同喇叭,是一只名副其实的鸡王、鸡皇、鸡哥大、鸡土司。比如报晓,它不开口叫第一声,全镇的公鸡张开尖嘴就是不敢出声。如果自作主张叫了,就要找你的开干,轻者抓你几爪,重者啄断你的鸡颈项。还比如啄食,最好的虫蚁、苞谷、大米,都由它率领母鸡们先啄,其它公鸡只有远远地站着看着,连大气都不敢出。再比如踩雄,年轻的、毛顺的、漂亮的母鸡,基本上都是它大包大揽、一鸡独宠,别的公鸡连气味都闻不到一点,只好去找老母鸡、病母鸡、跛脚母鸡。有一位体育老师曽经跟踪考察过田瓜儿家的大公鸡,用体育竞赛的计时器精确计算,在一个小时内,它竟然能和三十三只年轻风骚的母鸡踩雄,平均占用时间为一点八分钟多一点,其中性爱时间为一点五分钟多一点,间歇休息时间为零点三分钟多一点,远远超出羊类、鹿类、鸟类和人类,堪称世间做爱的顶级高手,就是巴道寒、高脚主任那些号称色徒、色魔、色鬼、色狂、色癞的刚猛男人,也都望成莫及,甘做孝子玄孙。
田瓜儿家的大红公鸡能够主宰天下、傲视苍穹,也是认真研习了老祖宗遗传的先进经验,“新官上任三把火,新郎上床三晚活,新娘进屋三顿锅,新生上学三天坐”,奠定了它在鸡界的崇高地位,树立了在60人民公社绝对统治权威。这三把火,就是斗蛇、斗鸡、斗豺狗。
这里,先说一说斗蛇和斗豺狗的事情,可见其义勇威武。大概是前年下半年,一条菜花蛇把一只羊羔像裹脚布一样缠住,羊们急得得团团转,都不敢靠近解救;人们急得双脚跳,也无法解救,因为一棒掺下去,只怕蛇没有打死反而把羊羔打死。正在羊羔凄婉呼救、社员束手无策之时,只见刚刚出道的大红公鸡穿过羊群人群,飞起一嘴啄在菜花蛇的七寸上。菜花蛇护痛立即松开羊羔、伸直身子,准备逃进草丛,大红公鸡竟然飞步上前拦住蛇的去路。后面是手持棍棒的人群,前面是张着剪刀快嘴的大红公鸡,菜花蛇完全失去了逃跑线路,只得“霸王别姬””背水一战以求生机。于是,菜花蛇直起腰身、张大尖嘴、吐着红须,妄图把大红公鸡吓退,或者一口毒死。可是,大红公鸡没有退缩,而是看准机会扑上去,一嘴啄住菜花蛇的咽喉,并双脚踩在它酒杯粗的蛇头上。菜花蛇拼命地盘旋着八九尺长的身子,试图把大红公鸡死死缠住。大红公鸡真是一只神武之鸡、英雄之鸡、战斗之鸡、红盔红甲之鸡呀,只见它双爪抓住蛇头,从菜花蛇即将形成的层层圆圈中腾空而起,至少有两丈高,准确地将菜花蛇挂在一根水杉树上,像一根无头无尾的葛藤在夏日的热风中伤心摇曳。
斗豺狗的事情也很传奇,是今年春上的事情。两只满身黄毛的饿豺狗兄弟进了镇子,光天化日、大摇大摆,专门扑咬鸡鸭,连狗们都怕,鸡鸭们更不敢出门。这天下午,兄弟豺狗被巡街公干的大红公鸡碰见,一阵巧妙的游击战,硬是要了豺狗兄弟的小命。先是两只饿豺狗在街头巷尾游荡,四处选找攻击目标。大红公鸡是聪明绝顶的,虽然没学过《孙子兵法》,也没看过《三国演义》,但是知道一鸡难敌二狗、一爪难抓二蛇的战争法则,便远远地跟在它们后面,寻找下手的最佳战机。当然,饿豺狗也不是傻子,见这样毫无目的地一同乱找,不如分头行动、各寻奇遇。这正是大红公鸡所需要的结果,立即选定一条饿豺狗跟上去。在一个转弯抹角处,大红公鸡忽然“咯咯咯”叫几声,引得饿豺狗立即回转身来,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请,眼珠子就被狠狠地啄掉了,痛得“哇哇”逃跑。这时,另一条饿豺狗得到了不好信息,立即回转身准备一起逃跑,却被大红公鸡拦截在一条死胡同迎面大战。仅仅三五个回合,饿豺狗的屁股被大红公鸡啄得鲜血长流、疼痛难忍,落荒逃命。大红公鸡哪里肯罢手呢,带着一群公鸡母鸡拼命追赶,恰好遇见一群挑大粪的社员群众,抡起扁担一阵围攻,竟然把两只受伤的饿豺狗活活打死,让生产小队的大人孩子在晒坝,集体吃了一顿狗肉火锅。
斗鸡的事情,当然更加精彩,更加富有感染力。有一次,镇下街来了一只以色列黑公鸡,不仅个子高大、鸡冠肥厚、鸡尾高耸,而且通体黢黑、眼珠勾魂、腿脚粗壮,一些小母鸡有点从洋媚外、见异思迁、见色起意的想法,时不时跟在它屁股后面转悠,有时候还在草丛中找到几只肥胖的虫子“咕咕”勾引献媚。更有甚者在背阴之处、草木之间、无鸡看见之地,把肥嫩的屁股抵在以色列黑公鸡的胯裆,公然苟且嫖情。这件事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母鸡告密,大红公鸡竟然一声长啸把上街的公鸡母鸡、老鸡少鸡、白鸡黑鸡花色鸡全部召集起来,浩浩荡荡向下街开去,在十六生产小队的晒坝摆开了决斗战场。
以色列大黑公鸡到底来自于战争圣地,每一根鸡毛都带着浓烈的火药味,每一根神经都充满着战争气息,并且健硕高大、英俊潇洒。虽然田瓜儿家的大红公鸡占尽天时地利鸡和,它却没有丝毫畏惧和半点胆怯,更没有片刻奴颜婢膝、笑脸礼让。大黑公鸡趾高气扬地站在晒坝中央,昂首挺胸地环顾世间,有谁敢来PK,有谁敢比高下,还有谁敢在老子面前说三道四、扯五吆六,发出不和谐的声音?鸡届跟人届一样,也经常犯下自恃超凡、自以为是、自高自大的错误,并因此毁坏一生名誉,甚至卿卿性命。大红公鸡一声长啸,其它鸡们迅速散开,占据观战的有利地形,目睹一生难得的眼福。大红公鸡迈着绅士步伐,不慌不忙地逼近以色列大黑公鸡。以色列大黑公鸡也不是孬种,伸直钢铁一般的脖子,不愠不怒地迎候,同样精通“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深刻哲学思想。
大红公鸡熟记“不战而屈鸡之兵,上之上策也”的经典语录,在逼近以色列大黑公鸡一尺之地后,再不前进了,而是蹲下身子,闭眼蔑视对面的情敌。
当时正是晒秋老虎的时候,太阳像针尖一样刺痛着鸡们的皮肉,皮肉都开始紫血了;像烈火一样炙烤着鸡们的羽毛,羽毛都开始流淌汗水了。快到晌午时分,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地上没有一滴水珠,很多鸡站软了骨头、晒昏了脑壳,只得扑卧在地等待,等待这场历时性大决战的大幕拉开。以色列大黑公鸡“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一路上躲藏辗转,历经了不少苦难,见识了无数场面,听说了众多典史,知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曹刿用兵方法,见敌人软绵绵的战斗情绪,立即“一跃而起,先发制鸡”地腾空直上,然后一个乌云翻身“海雕捕鱼”,直取敌鸡半睁半闭的眼睛,试图一招制敌、一招取胜、一招扬名。大红公鸡也不是无能之辈,立即来一个“懒婆娘接客”稍稍一挪身子,以色列大黑公鸡锋利的尖嘴差一狗毛戳在地上。接着,以色列大黑公鸡来一个“刺猪射箭”随地翻滚,试图直取大红公鸡后背;说时迟那时快,大红公鸡还一个“大妹崽跳绳”轻轻一跃,让过凶猛敌人,并用钢铁一般的巨爪抓刨下去,使得以色列大黑公鸡翻滚得更快,一直滚到一群杂毛母鸡也就是它的临时妻妾们面前,逗得它们有的“咯咯”嬉笑讽刺,有的“叭叭”拉稀屎抗议,还有的滚在地上“咕咕”呼叫公开埋怨。以色列大黑公鸡此时此刻鼻子眼睛都气歪了,欢愉的时候大家卿卿我我、情意浓烈、海誓山盟,而今大难来临不但不帮忙,反而袖手旁观、冷嘲热讽、麻木不仁、过河拆桥。所以,它把全部愤怒、一生仇怨集中在一双博大、有力、乌黑的翅膀上,像“蓑衣盖锅”一样扇过去,力图把情敌扑翻在地;大红公鸡此时此刻也想露一手,表演给那些喜欢它的、不喜欢它的、至今还在徘徊不定的母鸡们看看,同时也警告那些背着它偷腥摸油、假献殷勤的公鸡们。只见它伸直剪刀一样锋利的红嘴,“廪君射虫”一样飚出去,直射以色列大黑公鸡张开的乌黑翅膀,射得对穿对过、鲜血直流,疼得“唔唔”惨叫,原地打转。以色列大黑公鸡到底来路不凡,历经了亚非拉无数个国家,转辗来到中国,来到夷水县60人民公社,自然有超凡脱俗的本领和坚忍不拔的意志,镇定不慌、振翅迎战。
这是一场历史上最惨烈的鸡战,也是鸡史上最昏暗血腥的一天,应该在鸡类进步史上写下光辉灿烂的一页。鸡类的战争比人类的战争要文明,体现在公平、公开、公正上,除了战争开始前有一些阴谋偷袭外,其它时候都是面对面、零距离地进行。你啄的我的脑壳,我也啄你的脑壳;你抓我的眼睛,我也抓你的眼睛;你飞起来盖过我,我也飞起来盖过你;你展开翅膀扑倒我,我也展开翅膀扑倒你。就这样,在烈日之下,在群鸡的鉴证之下,在上坡回来吃晌午饭社员群众的观战之下,大红公鸡和以色列大黑公鸡开始了没签《生死状》的生死对决。鸡毛洒落一地,鸡头被啄烂,鸡翅被扑断,鸡爪刨骨折,鸡血流满了十六生产小队的晒坝,最后敌我双方都跪地而战,直到以色列大黑公鸡倒地身亡,满身血迹的大红公鸡被田瓜儿的婆婆抱回家治伤疗养。
从此以后,大红公鸡的名声更加远播,工作也更加艰辛。它每天只有两件事,周而复始的两件事。第一件是昂首挺胸、迈着方步巡视镇上的社会治安,看有不有鸡们在打架斗殴、争食割孽,每天两次,早晚各一次;第二件是跟镇上需要和不需要的母鸡们做爱,也就是鸡界的踩雄、狗界的连裆、猪界的打圈、牛界的打栏、猫界的号春、鸟界的交尾、蛇界的相晤、人界的晒太阳,常常连脚杆都趴了、腰杆都弯了、脑壳都昏了、嘴巴都干了、屁股上的毛都得没得几匹了,回到家里连苞谷籽都不想啄,清亮亮的井水也不想喝,只想长叹一声睡下不醒来。这还不算呢,由于它远播的名声,镇外一些大队还高规格、高待遇用板车聘请当脚鸡。
脚鸡就是种鸡,跟脚猪一样,靠双脚行走去完成各家各户母鸡的交配,像串乡的货郎一样,也像收破烂的贩子一样,更像背偏口袋的公社干部一样。人们把大红公鸡借去源种,三顿三日好苞谷子、好清水招待,吃饱了、喝足了要它去和母鸡们做那点事情。你要是偷懒,要是不作为、慢作为、乱作为,就会有人拿着竹条子狠狠抽打你,一边抽打一边辱骂,没那个本事,就莫变脚鸡到处耀武扬威呀。你以为英雄的名声是那样好获得的吗?你当了天下英雄,就要做天下模范,尽天下义务。这千多只母鸡,两天要你交配完毕,不然打断你的鸡脚杆。在第三生产大队源种踩雄时,大红公鸡累得眼翻白、嘴吐血、脚抽筋,差点儿丢掉了卿卿性命,吓得大队革委会主任、妇女主任、民兵连长抱着它往卫生室像狗撵仗一样飞跑……
冉红姣一把刨开人群说,大活人害怕大公鸡,没有听说过。把打杵给我,老子搅死它龟儿子。说着,她“轰”的一打杵搅进去,听到鸡圈里“咕咕”叫唤起来。
社员群众早就知道大红公鸡的厉害,远远地站着,深怕飞出来伤害自己。忽然,大红公鸡像一团火球滚门而出、展翅而起、奋爪而抓,竟然抓走了冉红姣的左眼珠子。
冉红姣双手蒙住眼睛呼喊,逮住它,巴道寒反革命分子。哎呀,我的眼珠子呀。逮住它,资本主义尾巴。疼死了,我的眼珠子呀。
等社员群众反应过来时,大红公鸡早就飞出人群、飞过夷水,逃进洞巴山茂密的油竹林。然后,它变成了一只无家可归的野鸡,在五七干校和知情农场捡食残汤剩饭,昼出夜伏、东游西荡,孤苦地打了半生游击战争,最后凄婉地老死在白虎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