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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1-09 16:04:21 字数:1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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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初秋特别炎热,晒得地上冒烟,晒得庄稼裹筒,晒得夷水只剩半沟,晒得省城来的女记者捞衣提裤想走。土家人把这时的这种太阳,叫“晒秋老虎”。
省城来的干柴棍女记者想把齐春芽带走,说是要回县城或者省城继续深入采访,同时训练她在全省全国巡回演讲的能力。一个农村女人,哪里也没去过,更没见过世面,几句话都说不清楚,扮相也没得一个,怎么做“批林批孔”的感人报告?
其实,齐春芽也很想去,一是因为可以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二是因为和干柴棍女记者在一起可以夜夜荡漾、日日销魂,找到一个农村女人一辈子都不能找到的快活和激越。但是,她现在是60公社社员,是红太阳饭店的主任,要走也得人民公社同意才行。所以,她眼巴巴地望着向德亨说,我想批林批孔,就怕有人不同意呀。
向德亨闭着眼睛说,姨妈要充军就去,要挨炮可走,两个猪脚长在自己身上。但是呢,姨妈你走了之后,红太阳饭店哪个管理?
齐春芽舔着嘴皮说,不是还有豆芽和德成吗?再说呢,未必一个生产大队、一个人民公社,离开了我这根胖嘟嘟的胡萝卜,还上不了席面吗?
冉红姣挥着粗壮的手臂说,齐德成不能留下,我要带走做通讯员。
就这样,齐春芽被干柴棍女记者带走,齐德成被冉红姣带走,齐豆芽留下管理红太阳饭店,虽然是主任,却很不情愿,那叫自己不对人家口味呢?
干柴棍女记者和冉红姣走了,秋老虎却没有走,房前屋后的四季豆、峨眉豆、水黄瓜、大南瓜仍然使劲疯涨,连肥料都不需要,只需要几盆洗脚水就谢天谢地了。鸡鸭、牛羊、猪兔也长得肥滚,全都放牧野养,不需要一粒苞谷大米。望着青乌乌的瓜果和肥滚滚的家畜家禽,大家都很伤痛,因为这是自己的心血和汗水带来的劳动成果,要把它们阉割、锄铲,谁下得了黑手呢?大家问向德亨,他整天泡在酒缸里迷迷糊糊地说,要阉割你们自己阉割,姨妈上头不派人来,我一个光杆司令、孤家寡人,顾不过来。
要不要阉割资本主义尾巴,大家都拿不定主义。还是女人们凶悍,拖一把菜刀站在屋檐下,横眉绿眼地说,哪个舅子来我家阉割资本主义尾巴,我先阉割了他屁股上的狗尾巴。
孩子们站在屋檐下望着在风中摇曳的青翠瓜果说,奶子,他们要来阉割,我们先摘来吃,吃完就没处阉割了。
女人们弯着刀子一样锋利的黑脸说,长着一张嘴巴像干部,一天到晚只晓得吃、不晓得做,只晓得今儿个、不晓得明儿个,现在吃了冬天吃什么、明年开春吃什么?
所以,60公社社员白天给生产队庄稼抗旱,晚上给自留地瓜果浇水,同时还轮流挂着牛角号站岗放哨,互通情报、传递消息。如果没有干部下来,吹“呜呜”的长声平安号,大家抱着女人安心睡觉;如果有人来阉割尾巴,吹“呜嘟嘟乌嘟嘟”的短声紧急号,提醒大家立即收割房前屋后的瓜果、自留地的蔬菜、圈棚里的鸡鸭猪羊。即使这样,覃维修一家仍然一天到晚睡不着,仍然长天白日像“十五只吊桶扯水,七上八下”不安,全家人眼眶都黑成了黑色草帽圈子。瘦弱的覃维修披着一件破棉袄蹲在被李瓶瓶铲掉根须的黄瓜架下,痛苦地叭着叶子烟,其实叶子烟早就熄灭了。郑幺妹从盐阳女神饭店回来端着一只缸茶和一只小木板凳坐在他身边说,你这样不停地咂吧烟杆,能咂吧出一个惠民政策吗?
覃维修把烟杆脑壳在布鞋底子上使劲地擦了擦,然后无奈地说,刚刚才过半年好日子,就来阉割资本主义尾巴。这个青乌乌的庄稼和房前屋后的瓜果,都是贫下中农栽下的,哪片叶子刻有“资本主义”的字样?几爷子纯属饭吃多了、酒喝醉了,胡乱制定害民政策。
郑幺妹大吼一声“覃维修”,然后前后左右打望一眼,见没有外人才回过头来轻言细语地说,你都五六十岁的人了,泥巴都塕到了颈项,还想坐一次牢房吗?你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古怪,从来没有为家人考虑过。
覃维修气愤地说,就是坐牢也比社员群众强多了。坐牢政府天天管牢饭,苞谷面面饭、萝卜汤还有半碗;社员群众一天熬到黑,连萝卜汤也没有呀。这个世道呀,怎么让人活下去?
在生活中,郑幺妹总是占据下风,即使有时很有道理的事情,只要覃维修一坚持或者起高腔,郑幺妹就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盯着他、深情地望着他。郑幺妹是万分感激的,因为覃维修的侠肝义胆、顶风相助,不顾贫下中农高贵的政治身份,才让她逃脱了巴道寒的魔爪,因而背上坏分子罪名,成为“地富反坏右”五大家族的一分子,经常挨批挨斗、书写检查……郑幺妹知道,其实最让覃维修难过的,不是白天的强力劳动、夜晚的批斗大会,而是女儿覃点点要和他划清阶级界线,脱离父女关系。那个霪雨淅淅的夜晚,那个稻草破败的小棚,那个在冷风中摇曳的油灯,虽然过去了四五年,她仍然清楚记得……
覃维修披一件疤痕重叠的棉袄,埋头像老水牯喘气一样“呼呼”抽着叶子烟,黢黑的烟雾一饼饼、一团团、一股股、一网网弥漫着稻草棚子。覃点点穿一身草绿色军装、剪一头江青短发、戴一枚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捧一本红胶皮子的《毛主席语录》、嘟着一张红润的小嘴坐在郑幺妹旁边,一双大眼死死地盯着地上昏暗的煤油灯影子,影子里有一条蚯蚓在艰难而痛苦爬行。老人说,“蚯蚓满地爬,暴雨立马下;蚯蚓土里钻,太阳热翻天。”看来,老天又要下一场暴雨了,真是“人作孽,天震怒。”今年以来,没有正儿八经地晴过几个日子,不仅庄稼被雨水涵死,就是路上的野草也没有长出几蔸,生产队喂养的猪羊、鸡鸭大多害瘟症死了。
郑幺妹红着俊俏的脸儿说,姐夫吔,要是点点不同意的话,我们就不结婚嘛。
覃维修把烟杆拔下来“啪”的一声丢在板凳上说,老子结不结婚有她狗屁关系,又不是她结婚。到北京串个联,在公社任个职,就翅膀硬了、六亲不认了、翻上天去了?自己也不跳到夷水里照一照,糖鸡屎都没有干好,就来管理老子的事情吗?
覃点点泪流满面,一句话也不说,死死地盯着地下。
覃维修气愤地说,你们白天革命晚上革命,革的哪门子命呢,革得不容许人家结婚?就是当年贺龙、任弼时、关向应、王震带着真枪实弹的千军万马也没有这样不讲道理,没要求门当户对、阶级一脉呀。你幺姨也是一个苦命女人,当土匪婆是她愿意的吗?那是红毛棒老二短命冤家覃老幺鼓抢鼓夺,不是她自觉自愿、甘心情愿的。在旧社会那个年代,一个小妹崽儿,连杀鸡的力气都没有,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们看待一个人,评论一个人,要“吹火筒做镜子,长起眼睛看”,不能“门缝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再说了,你幺姨不就是被迫当了几天土匪婆子吗?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三没拐骗、四没偷盗、五没血债,你们能把她怎么样?
郑幺妹流着眼泪叹息说,这就是我自己的苦命呀。姐夫覃维修,不要说了,我们不结这个婚嘛。实在呢,点点也是为你好,因为你是贫下中农,是响当当的革命成分;而我是土匪婆子,富农成分,是被人们瞧不起的反革命成分。如果我们结婚,你就成了土匪公、富农公、坏分子公,成分降低几辈。你家就点点一根独苗,她是公社革委会的干部,不能影响她的前途呀。
覃点点抬起头建设性地说,其实像现在这样也好呀,住在一起就是,只要我不出去说,外面的人也不晓得。在家里,我叫你小奶子;在外头,我叫你小幺姨。
覃维修一脚踢翻地上的木椅破口大骂,放你奶子的狗屁,尽出一些馊主意,一心只为个人着想,害怕影响你的革命前途,把你公社革委会的官位搞脱。你老汉一辈子讲狭义忠厚,讲正大光明。你幺姨我是娶定了,就是毛主席来了,我也要这样说。从现在起,你幺姨生是覃家的人,死是覃家的鬼,就是讨米要饭,我也把她带在身边。
覃点点气愤地说,你要是坚持这样,我们就划清阶级界线。
覃维修也愤怒到极点地说,脱离父女关系都行,改名换姓也行。你去找你那些革命的老汉过上等日子,我和郑幺妹过阶级敌人的下等日子,相互不沾绊、井水不犯河水。
郑幺妹深情地叫一声“哥哥呀”,竟然把披着长发的头紧紧地靠在他肩膀上,幸福地流着眼泪。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女人,在这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人人自危而阶级斗争又开展得如火如荼的岁月里,能有这样一个男人体爱关怀,该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呀。
覃点点见老汉油盐不进、冷热不受,只好流着伤心的眼泪走了,找巴道寒汇报自己的工作……
秋风拂过,传来一阵又一阵瓜果的芳香和“叮当”的敲击声。郑幺妹轻声说,这日子过不下去,也得坚持过呀,古人都说“天生我,必养我;不养我,必死我”,未必你也学覃老幺当一盘神兵棒老二吗?
覃维修轻蔑地说,也许还没有走到那一步。真要是社员群众饿得不能生存了,当棒老二的人不只我一个。解放前,洞巴山、小巴山、大巴山、武陵山、巫山的棒老二多着呢,历史也久长着呢。据说明朝支罗寨有个叫黄中的人,带着一群棒老二造反,建立了毕茲卡国家,当了几十年皇帝。
郑幺妹打趣说,可惜呀,你没有皇帝命,不能顿顿酒肉、夜夜娘娘、出门车马、进门轿子。
覃维修叹息说,世上“累不过水牯牛,苦不过老百姓”,有几人是皇帝命?当然,要是我当了皇帝,你香儿草就是皇后娘娘,掌管后宫三四千女人。今晚和谁睡觉,由你安排;明晚和谁睡觉,还是由你安排,皇帝老儿是没有自由权的。
郑幺妹摸着他瘦削的脸巴妩媚地说,我安排自己天天跟你这个皇帝老儿睡觉,把其他人全部打入冷宫。
两个人正嬉皮笑脸、风趣玩笑,覃点点和郑全忠冒着烈日来了。因为日晒雨淋、整天劳动,覃点点和郑全忠都黑了、瘦了、沉闷了,再没有了往日的青春勃勃、激扬文字。一个人,历经了一场或者多场苦难,性格总是会改变的。覃点点亲密地说,小奶子,吃晌午饭了,下午还要出工呢。整天守着南瓜、四季豆,家家户户都有,没人来偷呀。
郑幺妹嘟嘴说,要是有人来偷还好说,偷去下了肚家坝,让人家吃饱了,还可以积攒一点阳德。而今眼目下,政府要来阉割尾巴,铲根根、挖蔸蔸,是断子绝孙的事情呀。
覃维修点头说,看来,这个冬天讨米是“癞蛤蟆吞秤砣,铁了心”的事情,早准备早出门,早点讨米回来吧。
郑全忠接过话说,你有一片自留地,我有一片自留地,加上房前屋后的南瓜、黄瓜、丝瓜、四季豆、峨眉豆,先摘下来晒干了贮藏起来,也可以熬过一个冬天的。
覃维修摇头说,都在疯长,跟孩子一样,摘了多可惜呀。再说呢,今年的冬天好过,明年的春天怎样过?
郑全忠蹲下说,那就不采摘,过几天看看形势再说。
覃维修把烟杆咀在腋下擦了擦,递给郑全忠说,叭一口。
郑全忠摇头说,不愿叭,呛人得很。
覃点点也跟着说,老汉,人家不学你叭烟的手艺就算了,未必还怕家业失传、手艺失踪,找个接班人吗?
土家人的叶子烟,原来是山间的一种古老草药,巴国时期就开始家种了,不仅祛咳化痰、生津活血、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而且烟屎烟油烟锅巴还能治疗许多疾病,比如蛇毒、蚊毒、蜘蛛毒、蜈蚣毒和心痛、腰痛、风湿、劳伤、刀伤等等。所以,走进土家,还没有把板凳坐稳,主人立即给你奉上两匹上好的叶子烟;如果关系特别好,还可以直接把自己咂吧的烟杆奉送给客人接着叭。覃维修摊着手板说,男娃不学叭烟、犁田,怎么变成责任担当、彪悍大度的男人?女娃不学茶饭、针线,怎么相夫教子做贤妻良母?
郑全忠只好把小铜烟杆接过来,还没拿拢嘴巴就开始咳嗽起来。
覃维修请教说,你是师范毕业生,也是个有学问的人,说说看,资本主义是什么东西,社会主义又是什么东西?
郑全忠抹了一把咳出来的泪水说,按照课本上的说法,资本主义就是资本或者说财产,大多数属于个人所有,只有小部分财产属于国家、集体所有,市场自然调节经济发展。社会主义就相反了,绝大多数资本或者说财产属于国家、集体所有,比如土地、山林、汽车、轮船、银行、供销社等等;极少数财产属于个人所有,比如房屋、锄头、扁担、撮箕等等,人为计划干扰经济发展。资本主义的最大罪恶就是生产资料占有的不合理、社会财富分配不公平、贫富悬殊过大,富人靠剥削穷人积累财富,穷人靠出卖劳力过日子。富人可以买飞机、轮船、火车;穷人无房、无穿、无吃、无钱,靠领取政府可怜的救济金过日子。社会主义最大优越就是生产资料占有基本均衡,社会财富属于大家共有,贫富差别不大,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平等,要穷一起穷,要富共同富,吃白菜都吃白菜,吃观音泥都吃观音泥。
覃维修苦笑说,社会主义是人人平等吗?我们天天吃青菜萝卜,向德亨也吃青菜萝卜吗?县革委主任、省革委主任也是吃青菜萝卜吗?还有,国家干部每人每月五斤肉三斤酒两斤鸡蛋,我们社员群众有吗?
按照郑全忠的知识水平,是无法解答覃维修提出的问题的,就是读过的书本上也没有说,只能无言以对,咳咳吐吐地咂吧叶子烟。
这时,公社广播站的炊事员兼播音员田竹儿,正扯起喉咙播送张春桥的《论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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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年以来就没有下过几场透雨,地里干裂得可以伸下一个拳头或者脚板,所以苞谷叶子干枯得可以着火即燃,苞谷坨像鸡脑壳一样,撕开没有几颗米米;水稻也一样,黄死黄死的,稻草只有五六寸长,稻子多半空壳,没有几颗饱满。种了几十年庄稼的覃维修伤心得要落泪,坐在干田里忧戚地说,这是天要亡人呀,一九六一年大灾大荒都没有这样严重。
其他社员群众也坐在干田里无心劳动,割谷子的不愿割谷子,因为一把抓下去要抓一网,一刀割下去要割一片,谷秆短了还常常割拇指;搭谷子的不愿搭谷子,因为一把掺下去,大多空壳飞上天上,半斗里只落下少数半瘪半饱的干谷子;挑谷子的不愿挑谷子,因为过去一挑水谷子都在一两百斤,路上还要歇几次才挑得到集体晒屋,现在一挑水谷子不过五六十斤,晒干了、风车了,还剩多少谷子?捆稻草的也不愿捆稻草,过去的稻草有半人高,以草捆草还要挽几个圈,现在的稻草五六寸,还要棕叶子、葛麻藤、野麻丝捆绑。这样的庄稼,连国家的公粮都交不够,社员群众连谷壳都分不到几斤几两。所以,大家“女婿娃儿哭丈母娘,懒心无肠”,没一人有劳动积极性。郑全忠现在是60人民公社第一生产大队第九生产小队队长,有责任带领大家抢收庄稼,有责任带头上交国家公粮,同样也有责任不让生产队饿死一人。所以他说,大家都起来劳动,把集体的活路做完了,再回去做私人的自留地,冬天没事做的时候,全部出去讨米要饭,总不能活人让尿憋死呀。
大家继续劳动,但是力气都没有用完,因为回家还要种自留地。自留地是自己的,收获全归自己;大集体是公众的,收获大多数归了国家,少部分归了他人,自己只能按工分分得零星所有。覃维修一把掺下去,半斗里落下几十颗谷子,正想骂人的时候,忽然看见远处的田埂上过来几个人。他惊讶地说,那不是老政委和樊战国吗?
大家抬头望过去,真是他们呀。
郑全忠气愤地说,不要搭理他们,估计来阉割资本主义尾巴。
大家埋头做自己的事情,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老政委他们一样。
樊战国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挥手呼喊,社员同志们,辛苦了!
大家仍然不理不睬,更加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有人叉起腰杆,故意扯起土家调子,戏弄这些只知道抓革命、不知道抓生产,只知道喝酒醉人、不知道煮酒累人的干部们:
太阳落土又落坡
林中画眉抱成坨
喊声四姐看画眉
嘴对嘴来脚抱脚
好比田中我两个……
老政委晓得大家有情绪,对现实不满意,站在田埂上叉着腰杆用洪亮的声音说,社员同志们,我们晓得大家受苦了,受委屈了。我们不是来阉割资本主义尾巴,而是来看望大家。
大家“唰”地抬起头,丢下手中劳动工具,十分怀疑地看着老政委。而今眼目下的干部,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哪有为社员群众着想的呢?革命革命,革命一路,穷困一处;革命一方,荒凉一网。
樊战国走下田埂说,老书记老政委说的是真话,他是坚决反对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是赞同自负盈亏、自由市场、自留土地、包产到户和自由租地、自由贷款、自由雇工、自由贸易“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民生发展政策的,不是来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所以,老书记又丢掉了官帽,重上洞巴山劳动改造。我也一样,陪杀场来了。
老政委揭下帽子鞠躬说,社员同志们,我们对不起大家,共产党对不起大家。从一九二一年共产党成立之初就给穷人许偌,用无产阶级军队,推翻资产阶级政权,实现人人幸福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一九三一年土地革命时候,贺龙红军仍然给穷人许偌,消灭剥削、消灭封建地主阶级,人人过上幸福日子;一九四五年即将夺取全国胜利的“七大”,毛主席也给穷人许偌“建立一个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富强的新民主义国家。”为了这一天,成千上万的优秀儿女流血牺牲了,无数家庭熬尽了最后一滴骨髓,新民主义国家也建立起来了,可是穷人仍然贫穷,社会依然落后。一九五八年八届二中全会上,共产党提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奋斗目标;一九六四年国家再一次明确地提出“工业现代化,农业现代化,国防现代化,科学技术现代化”,亿万人民为此流尽了汗水,无数家庭为此望穿了最后一只眼睛,可是穷人仍然贫穷,国家依然落后,一切都没有化起来、好起来。许多人破灭了希望,无法生存下去,逃到香港、苏联、印度。难道是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不好不优越吗,不是;是共产党不伟大吗,也不是。那是什么原因呢?你们不敢回答,我替你们说出心里话,是人为的灾难,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为了个人阴险的政治目的,拿人命群众的生命作孽,拿国家的前途命运赌注,抛出什么“富裕就是资本主义,贫穷才是社会主义”的狗屁理论,完全反马克思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反自然和人类发展规律,是彻头彻尾的机会主义分子。现在,我要告诉大家的是,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妖风马上就要刮来了,你们赶快放下手中的集体活路,回家把自留地、房前屋后的瓜果收拾干净。集体的庄稼不收割,仍然是集体的;个人的瓜果不收割,再也不是个人的了。多一只南瓜,就多一顿粮食;多一匹青菜,就多一顿饱饭呀。快回去吧,大家快回去吧。
送解老政委和樊战国的人再一次提醒说,你们这是第二次被打倒,一点记性都不长。再这样乱说下去,只怕你们到不了洞巴山,就要跟我们回去蹲牢房。
老政委爽朗地笑着说,我这不是第二次,从参加革命以来,至少五六次被打倒、被批斗、被降职。但是,为了党的事业,为了人民群众的美好生活,我是甘心情愿的呀。
郑全忠和社员们立即围过来,保护老政委和樊战国说,去我们家,去我们家呀。
老政委拉着覃维修枯槁的手说,老覃呀,你是红军的功臣、革命的功臣呀,我们对你不公平呀。
覃维修叹息一声说,别的都不可怕,怕的是没饭吃,被活活饿死。国民党时期,一切都是地主老财的,穷人没得饭吃,无处伸冤讲理;现在共产党时期,一切都是我们自己的,仍然没得饭吃,又找谁讲理呢?
老政委噙着泪水说,都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的责任呀。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邓小平同志不是还在工作吗?
社员群众争着说,老政委,去我们家吃饭吧,去我们家吃饭吧。
老政委感激地说,社员同志们,不要管我们,我们不去洞巴山五七干校报到,他们是交不了差的。你们快点回去,说不定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队伍,就在我们屁股后面来了。你们呀,也要学会打游击战,别人还没来,你们赶快收割;别人来了,你们去开批斗会,做集体的庄稼。这叫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孙子兵法》中的计谋,打仗、求生都是离不开的方法。
望着远去的老政委和樊战国,几百名社员群众一起呼喊,老政委,洞巴山待不下去了,你就下来呀,60公社永远是你们的家。
直到老政委和樊战国的背影消失在丛林中,郑全忠才回过头来说,放两天假,连日赶夜把自留地的蔬菜和房前屋后的瓜果收割完,家家户户挖地道掩藏起来。至于鸡鸭、牛羊、猪兔嘛,自己做好记号,统一关进集体圈棚,等运动过了再领回去。大家记住,这件事绝不能说出去。谁说了,谁就是反革命,谁就是社员群众的公敌,必然被社员群众彻底专政。
有人找来三根稻草插在田中间说,这就是三炷香,我们对天发誓,谁出卖了郑全忠,谁就断子绝孙,吃饭饭咽死、烧柴柴烟死、过江江淹死、睡觉梦里死。
大家跪地盟誓完毕,一路小跑回家抢收自留地的蔬菜和房前屋后的瓜果。郑全忠没有自己的房屋,借住覃点点家,搭伙覃点点家,所以建议,只挖一个地道,把两家的蔬菜、瓜果放在一起。
覃维修拗着烟杆说,这样合适吗?
郑幺妹插话说,都快成一家人了,有什么不合适?
覃点点也红着脸儿说,要得嘛。
白天顶烈日,晚上点火把,没要两天工夫,自留地的蔬菜和房前屋后的瓜果全部收获得干干净净,就像日本鬼子当年进村一样,没留下一片叶子。这天旁晚,大家正坐在屋檐下偷偷喜悦欢笑,一群干部在齐德成的带领下,从甩甩桥悄悄过来,直奔60人民公社办公地。一九六零年代,是不是干部,一眼就知道。干部除穿戴四个荷包的衣服外,还穿钱买的解放鞋,社员群众穿自己编织的水草鞋;干部多留分头、洋气富贵,社员群众多留偏头、梳洗方便。女人呢,就更好区别,干部着对襟敞露胸口,留江青短发、穿圆口布鞋,擦雪花膏香薰十里;社员群众呢,着夹衣夹袄腋下扣扣,留自然长发、穿绣花布鞋,抹草上露水自然芳香。所以,只要有外来人,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人,一闻就知道是哪种人。这回也一样,并且在这群干部中,还有人认出粗壮得像水牯牛的冉红姣。所以,全公社都知道县革委冉红姣主任来了,肯定是带着闷口罗汉齐德成回来割资本主义尾巴的。
郑全忠和其他生产队长一样,早就得到了情报,所以立即通知社员群众和“五类分子”到晒屋开会,学习张春桥《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和《破除资产阶级的法权思想》两篇充满浓烈火药味的政治性文章。
晒屋就是生产队的办公楼,也是生产队集中晾晒和堆放谷子、苞谷、豆子、麦子的地方,当然更是生产队的政治活动中心。自从郑全忠当了生产队长之后,许多规矩就改变了。比如开社员群众会,过去叫民兵把“五类分子”看押起来,剥夺他们听取上级精神的政治权力。而现今眼目下就不同了,“五类分子”跟社员群众同样开会,同坐一条板凳,同样有发言权,只是有外人来的时候,叫他们站到一边去。郑全忠振振有词地说,既然成分不好、思想落后,就更应该参加政治学习,积极提高思想觉悟,不断进行自我改造,脱胎换骨、净化灵魂,成为社会主义真正的劳动者,怎么能把他们撇在一边呢……覃点点在煤油灯下给社员群众读念《红旗》杂志上刊载的《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正念到“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无产阶级能不能战胜资产阶级,中国会不会变成修正主义”的时候,屋外放哨的人打了响声,几十名“五类分子”立马自觉地站到墙边面壁思过,其他社员群众也打起精神听张春桥的文章,“关键在于我们能不能在一切领域、在革命发展的一切阶段坚持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
好好好!连续三个“好”字,打断了覃点点的声音,也惊醒了认真听文章的社员群众。大家抬起头一看,叫好的不是别人,正是人们天天诅咒的冉红姣。冉红姣笑眯眯地说,社员同志们好,社员同志们辛苦了,深更半夜还在学习政治呀。
郑全忠站起来说,没想到县里的领导日理万机,专门跑来看望我们社员群众的政治学习,欢迎冉主任讲话。
冉红姣笑吟吟地挥着胖胖的手臂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这回呀,我专门下来阉割资本主义尾巴。我旁边这位瘦长子叫回大海,想必大家也认识,在洞巴山当过下乡知青,现在的身份是中央阉办成员,专门派来督办夷水县阉割资本主义尾巴工作。由于我省革命领导权长期被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把持,他们一直做着复辟资本主义的美梦,妄图把贫下中农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阳奉阴违、口是心非,当面一套、背后乱搞,和毛主席、党中央对着干,残酷地抵制轰轰烈烈的阉尾运动,使我省成为全国阉尾运动的重灾区,所以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党中央派来了强力的阉尾工作组。同时,我县也由于长期被走资派暗中把持,阉尾工作成了全省的重灾区,不得不痛下狠心扭转这种被动的政治局面。60人民公社本来政治空气浓、群众基础好,各项革命工作都走在全县、全省、甚至于全国前列,由于公社革委会主任向德亨整天过着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白天黑夜泡在酒坛子里,醉生梦死、花天酒地,不抓阶级斗争,不问政治路线,“拉车不看路,拽起脑壳走”,致使全社的阉尾工作成了全县的重灾区,拖了全县人民阉尾运动的后腿。有鉴于此,县革委决定在60人民公社解剖麻雀、创办试点,典型引路、全面开花,坚决、彻底剁下全县资本主义的大尾巴。下面,欢迎中央大员回大海同志作指示。
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中,回大海很别扭地说,我不是什么中央大员,只是中央阉割资本主义尾巴指导办公室的一名成员,一名社会工作实习生。我的工作还希望得到大家支持和理解,就像当年在洞巴山做知青一样,手把手地教我,心换心地对我,共同完成这次阉割任务。
郑全忠请教说,全公社十几个生产大队百多个生产小队,从哪里开始呢?是自己阉割自己的尾巴,还是全公社社员群众相互阉割尾巴呢?
冉红姣挥着粗短的手臂说,当然以大队为单位,几千名社员群众一起上阵,一起地毯式阉割,不但有恢弘的气势,而且也才能完全彻底、惊心动魄。明天歼灭战式的阉割启动仪式,省报、省台、县报、县广播站都会派记者来,如果可能呀,新华社住省城的记者也许会来。要是那样的话,我们60人民公社,就可以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载一版,轰动中央、轰动全国。所以说,明天全公社阉割资本主义尾巴启动仪式很重要,要以生产队为单元,扛红旗、打锣鼓、唱歌曲,带挖锄、沙刀、打杵、扁担,就像当年闹红军一样,男女老少齐上阵。
有人请教式问,既然阉割资本主义尾巴,带个沙刀就行了,带挖锄干什么?
冉红姣恶狠狠地说,房前屋后那些资本主义尾巴顽固得很,光靠沙刀阉割不干净,要挖地三尺五、横扫一丈二,才能斩草除根,免得春后又发芽。
有人扯闲白问,那么打杵、扁担呢,又去搞武斗吗?
冉红姣黑着鼎罐一样的圆脸回答说,那些私人的鸡鸭、牛羊、猪兔,全部就地统统打死,不留一只活口,不放一物逃生。
有人叹息说,多可惜呀,就不能收归集体,或者上交国家吗?
冉红姣习惯地挥动着手臂说,坚决不行。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草,绝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宁要社会主义的萝卜菜,绝不要资本主义的新鲜肉。这就跟有些人一样,生下来注定了地富反坏右的身份,想改变是不可能的;这也跟有些女人偷人一样,洗得再干净,也是个偷人姑娘客。
第九生产小队的社员群众心理都明白“只管自己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道理,只是随便说说,逗大家醒瞌睡而已,因为自己的事情早就处理好了。所以有人拍着胯子跳起来说,革命的冉主任说得太精道,我们只要社会主义的光胴胴,不要资本主义的幺裤儿。
于是,男社员戏弄式地呼喊,全部脱了,脱个光米米、净米米、水米米,脱成完全彻底的社会主义。
冉红姣很妩媚地望一眼旁边的武装警卫齐德成说,要想脱成光米米的话,还是等会儿回到屋头,这里是公众场合呀。
郑幺妹建议说,黄篾背篓千万条,总有架篾那一条;万丈高楼千万砖,也有开工第一砖。依照我说呢,第十三小队的社员群众政治觉悟高、思想先进,房前屋后的瓜果长得也最好,应该从他们那里阉割第一刀,来个开门红、人迎喜。
因为李瓶瓶、齐春芽、田竹儿都是第十三生产小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