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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1-14 18:29:21 字数:10281
第九章讨米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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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红姣的左眼珠子被大红公鸡抓走了,大家放下手中工具,有的甚至高兴地说,老人说“为人莫做缺德事,老来方可有好死”,断人口粮、断子绝孙,一定不得好死。青乌乌的蔬菜,把它铲除;活蹦蹦的鸡鸭,把它打死;成坨坨的果树,把它挖断,这不是要把人们往死里逼么?要是有大红公鸡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人物在世,肯定有人跟着造反呀。
有人跟进说,资本主义的尾巴要是再阉割下去,只怕冉红姣的右眼珠子也被抓走,真成了她奶子一个不长眼睛的万恶女人。
还有人充满怀想说,不知道谁砸烂了丰都鬼城的铁锁,冉红姣一群魔鬼才溜出来祸害人民。到时候阎王把他们捉回去,肯定受尽酷刑,下场凄惨。
也许冉红姣此时此刻正在疼痛,没有听到社员群众的议论。回大海关切地说,冉主任,今天到此为止,明天再来阉割吧?
冉红姣双手蒙住血流不止的眼睛说,轻伤不下火线,重伤战死沙场。资本主义的东西,你今天不彻底铲除,明天早上又得发芽。同志们,继续战斗、坚决战斗、彻底战斗,以优异的成绩,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献礼,向国庆二十六周年献礼。
回大海没办法,虽然是钦差,但是“县官不如现管”,只得下令说,听冉主任的,继续战斗。
不到半天工夫,田瓜儿家的自留地像推土机碾压一样,没一蔸蔬菜,没一根野草,平整得可以跑马车;房前屋后的树木,全部连根拔起,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瓜果滚得满地都是,像野猪群进了镇子一样;更让人惊魂不定的是那些被打倒的猪羊、鸡鸭、鹅兔,长摆摆地横在地上,尸骨遍地、鲜血横流,有的还在挣扎,有的还在喘息,有的还在“咩咩”呼叫……田瓜儿的婆婆跪倒在地上,气若游丝地哭着说,我家田瓜儿招了军工、读了工农兵大学,好歹也是省城干部,你们一点儿都不讲情面吗?
冉红姣蒙住眼睛问,干部更要带头,不能留下灯下黑。下家是哪家?
向德亨驼着背、打着酒嗝说,税家,敌特分子。
税满寿是60公社响当当的敌特分子、台湾分子、美国分子、香港分子、地主分子、资本家分子、反革命分子的综合畸形胎儿,是经常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彻底专政的典型对象,每一次运动都没有离开他,每一次批斗会也没有躲开他。
税家原是南京的大资本家,跟随国民党南京政府在日本鬼子的炮火声中仓皇逃出,南京政府落脚重庆山城,税家老小落脚夷水县城。税家老爷叫税正龙,养育六个儿子分别取名忠孝义福禄寿,字派为满,寄寓“忠君孝祖,福禄长久”的美满梦想。税家当年在夷水县城是家喻户晓的大老板,不仅家养六条龙、六只虎,而且抗战物资捐献最多,获得过蒋介石的青天白日勋章。六个儿子,个个有出息、人人有发展,是武陵大山区有口皆碑的兴旺家庭。老二老三从军,进行军事救国,血染抗日战场,官至少将中将,后被人民解放军隆隆炮火撵到孤岛台湾;老四老五从商,一心实业救国,经营药材粮食盐巴布匹,名号三峡、威震湖广,给抗战中的国民党源源不断地提供强大资本,最后也逃居美国、加拿大;老大老六从教,企图教育救国、教育兴国、教育治国,但是均告失败,没有达到理想目标。老大税满忠,英国剑桥大学化学专业毕业,在南京中央大学从教,教育出来的学生很多成了地下共产党,南京解放前夜,老羞成怒的国民党党通局把他强行带到香港;老六,也就是老幺、落巴儿、尾巴儿税满寿,燕京大学数学专业,目标是当一名数学老师。土家人把老大叫头子,意思是开头;把老幺叫落巴儿,意思是落在最后的尾巴。落巴儿刚刚毕业,北京城被林彪的四野部队解放,只得逃回偏远夷水县城。
税家老爷子税正龙因为厌倦迁居生活,更厌倦蒋介石内战,加上八年抗战和土家感情深厚,拒绝了蒋介石的特别邀请,没有迁回南京居住,仍然和落巴儿税满寿居住在夷水县城,继续做茶叶、生漆、莼菜、桐油、食盐等特产生意,过着安享太平的富贵日子。可是,樊战国大军占领夷水县城后,打破了税正龙的美梦。这种数省挂号、全县第一的大本家,还有别的出路吗?你的资本积累是哪来的?你的金山银山又是哪来的?完全是靠剥削工人农民的血汗得来的,是拼命追求剩余价值得来的。还有,一个即将就木老汉,凭什么有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四五六老婆,外搭七八个丫鬟、几十个帮工?完全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奢靡生活、醉生梦死的反动生活。再说,你那样多的抗战物质,全部送给重庆国民党中央政府,为什么不给延安共产党的边区政府送一些?这样罪大恶极的人物,难道不枪毙敲砂罐吗?
税满寿是学生,跟父亲不一样,双手没有沾满劳动人民的血汗,更没有人命血债,躲过了人民政权的严厉惩罚,被遣配诸天镇劳动改造、自食其力,当一名时刻被监视的普通劳动者。
就这样,身份复杂的反动分子税满寿,在诸天镇居住下来,在“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打击地主”的土改政策下,他仍然分得了几亩边边角角。土地还没有种热,庄稼还没有长够,就开始互助组、初级社、人民公社,全部收归大集体。后来,他说了一门媳妇,也是四川的讨米客,跟孟虫虫、蔡丝丝一起讨米过来的梅枝枝。
早在一九五八年初,历经了土地改革、清匪反霸、人民公社、大跃进的人们,在“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的大旗指引下,在农业“以粮为纲”、工业“以钢为纲”总路线的指示下,信誓旦旦要“三年五年赶超英美”,一步跨进世界钢铁大国行列,充分证明社会主义制度强大的生命力和无比优越性,让那些资本主义国家怄死、气死、吊颈死。由于钢铁是国家根本和国家命脉,是国家强盛的基本象征,所以,全国工人不做别的事情专门高炉炼钢,全国农民也不做别的事情也专门土窑炼钢,就连诸天公社几个跛脚补锅匠也被聘请为炼钢技术专家。别的地方炼钢情况不清楚,但是60公社炼钢情况是清楚的,不妨在这里说说,记录在历史典籍,让未来者时不时翻来看看,说不定可以成为一剂难得的药方,治疗头脑发热、双脚抽筋、眼睛红肿、心肌梗塞一类的传统遗传病症。
诸天公社地界没有铁矿石,但是为了完成冶炼钢铁的政治任务,樊战球顶不住上级泰山一样的压力,只得下令巴道寒全面主持,敲碎家家户户的生水锅、生水瓢、生水鼎罐,渣渣草草丢进土窑子,用树木苦烧苦炼,用斗笠蓑衣苦扇苦吹。一年下来,钢铁没有炼出一块,山上的百年树木、千年树木砍得精光;社员群众为了给土窑子鼓风,嘴巴吹肿了、蓑衣扇破了、斗笠舞挺转了,也没有炼出一块钢铁。但是,钢铁产量是要上报的,不仅要上报,而且还要放卫星,全公社炼钢十二万吨,人均一点五吨,领先世界人均钢铁量。地里的庄稼大多不收,产量也是要上报的,同样不仅要上报,而且也要放卫星,全公社粮食丰产十二万吨,人均一点五吨,即三千斤,完全可以人均拿出两千斤支持朝鲜、越南、老挝、柬埔寨以及非洲、拉丁美洲人民的革命事业。可是,真实情况是,人均粮食不足一百五十斤,即一天不足半斤粮食,日子怎么过下去?所好的是,60公社山清水秀、野草丰沛、野菜遍地、野物成群、鱼虾满水,算是拯救了大多数社员群众的性命,饿死的很少。
人们正苦苦煎熬生计的时候,四川讨米嫁人的娘子大军过来了。她们见到男人就说,大哥,娶我做媳妇吧。
如果你摇头说,早娶了,孩子可以打酱油了。现在不时兴养小老婆,更不敢“家外有家,花外有花”,只能“一杆红旗打到底”。
她们又问,你知道哪家有单身汉吗?死了女人的也行,光棍老汉也行呀。
如果你说出来,她们直接上门找;如果你说不晓得,她们见到房屋就敲门。哪怕茅草屋、土墙屋、四周通风亮格的烂木板屋,她们同样敲门说,大哥,娶我们做媳妇吧。
如果你摇头说,孩子还小呀。
她们就会说,你先娶在屋头放起等呀,孩子长大了才圆房嘛。
如果你还没有作出决定,她们就会集体跪下哭着祈求你,行行好,活菩萨呀。要不是没得一点办法,谁愿意这样下贱出门卖身呢?
蔡丝丝一行都找到了人家,唯独细个子梅枝枝没有找到,急得蔡丝丝们团团转、双脚跳。如果没有人要,梅枝枝就要独自继续往前走,寻找未婚或鳏居男人。刚刚被巴道寒攥在手上的蔡丝丝祈求地望着他,希望他这个人民公社干部能救人于水火、救命于危难。果然,巴道寒不负众望,拍着脑袋瓜儿说,樊战球书记提醒过呀,就是成分有点复杂,不知道她敢不敢嫁。
蔡丝丝急切地问,就是杀人犯、强奸犯,只要没在牢房也行呀。就是在牢房,也可以等待他刑满释放呀。有了等待,就有了希望,梅枝枝也就有了盼头。
巴道寒笑着说,牢倒是没坐,在家劳动改造,叫税满寿。过来几个民兵,把梅枝枝送给税满寿。
就这样,个子矮小、抠眉挖眼、饿得奄奄一息的梅枝枝嫁给了税满寿,成为诸天公社的女人,也成就了税满寿的家业。梅枝枝结婚十来年,像白俄罗斯白母鸡生蛋一样,一口气生下三个茶壶咀两个酒坛子。如果生活水平能够保证的话,估计她的产量还要翻一番。梅枝枝不仅很会生孩子,而且还会操持家务,规定人人身上必备三件宝。大人三件宝是背篓、挑挑、镰刀,背篓背草、背柴、背菜,挑挑拣牛粪、马粪、羊粪、鸡粪、人粪,镰刀割青草、割树叶、割野菜,出门是空的,回家必须是满的;孩子三件宝是竹筒、竹篓、点锄,竹筒装人尿,竹篓装虫子、蛐蟮、跳鸡子,点锄挖车前草、金银花、野百合等药材,出门也是空的,进屋照样是满的。粪便做肥料,所以她家的蔬菜长得最好;虫子喂鸡鸭,所以她家的鸡鸭最生蛋;草叶喂牛羊猪兔,所以她家的牛羊猪兔最滚肥;药材可以卖钱,所以她家最殷实富有。儿子们说,奶子,未必读书上学也把三件宝带去吗?
梅枝枝坚决地说,肯定要带去,不仅要把你们的尿水装回来做肥料,最好把你们同学的尿水也装回来。带回来一筒,给你们两分钱;来回来两筒,给你们四分钱。
儿子们说,教室要讲文明,那么多人看着,怎么屙尿?
梅枝枝笑着说,哈宝儿子呀,你们就不会开动脑筋、想想办法吗?把他们喊到黑板底下、桌子底下、树子底下、屋檐底下,叉起屙就是呀。有了肥料庄稼才长得好,你们也才长得高,吃不完的蔬菜瓜果还可以去卖钱呀。只要我们手头有了钱,一定给你们这些茶壶咀说一门镇上最漂亮的媳妇;酒坛子呢,选一门最富足的婆家。
在土家人的生活中,过年过节总是女儿女婿给岳父岳母打酒喝,所以总把女儿喜称为酒坛子、酒坛坛,儿子们按照生理构造称为茶壶咀、小鸭儿。孩子的问题总是问不完,就是百万个为什么,也是问不完的。所以儿子们又说,如果那么而且老师要想屙尿呢?
梅枝枝有些不耐烦地说,就是校长叉开胯裆、跷起屁股,你们也赶快把竹筒递过去,不管是人尿狗尿、猪尿猫尿,全部给我接回来……
可是,这回不是老黄历了,她的自留地经营得再美好,她的瓜果长得再圆硕,她的鸡鸭猪兔牛羊长得再肥滚,一样的要阉割资本主义尾巴。
冉红姣率领阉割大军开进梅枝枝的家园,指挥社员群众铲的铲自留地,挖的挖果木树,棒的棒杀家畜家禽,搞得残酷斐然、血腥斐然、干净斐然、彻底斐然,搞得税满寿、梅枝枝一家人瘫在地上爬不起来。当然,梅枝枝一家的尾巴阉割得并不顺利,两头脚猪就是不出圈门,有人进去驱赶,它们竟然张着獠牙“嗯嗯”想咬人;有人用打杵驱赶,它们竟然把酒杯粗的打杵嚼成木渣;胯裆两个卵子像两只甩动的大金瓜,看得女人们的脸儿红了一阵又一阵,心里直骂男人不如畜生。别人不敢进猪圈,冉红姣也不敢上前,只好扯起嘴巴喊,梅枝枝,你个反动分子臭婆娘,人万恶,猪也万恶呀。自己去把它们撵出来,实行彻底的无产阶级专政,彻底阉割资本主义尾巴。
梅枝枝一边哭喊一边数落,冉大主任吔,税满寿是反动分子的儿子不假,我可是贫下中农呢,从四川一路讨米要饭过来,穷得“衣无领,裤无裆,两个奶子巴起像干疮”,比贫农还贫农呢,比雇农还雇农呢,比硬农还硬农呢。你们干部说话要讲良心,没得良心就是被狗吃了,良心烂的人下场不好呀。
早先,梅枝枝家喂养一头母猪。有一天,母猪出去兜风踏青、放牧寻野,竟然被一头凶悍的野公猪带进山洞睡了几天,回来就生下一窝小猪仔,立耳、短嘴、獠牙、黑毛、架大、健腿、圈尾、凶狠,完全是一副不守规矩的野猪德性,一副没得教养的暴戾模样。梅枝枝喂养的这两头脚猪,就是其中的两个兄弟,专门养来做脚猪配种,一角钱一盘,三角钱包夜。冉红姣不愿听她乱七八糟的数落,扯起嗓门吼叫,反革命婆子梅枝枝,再不去把脚猪撵出来,我就用诸葛亮的火攻。
梅枝枝跪在地上眼泪哭干了,嘴巴扯歪了,仍然干号哭诉,我的那个儿呢,冉大主任吔,要你们出来就乖乖出来呀。出来了不就是挨刀、挨棒、挨炮嘛,死就死噻,早死早投胎呀。如果再要投胎就去美国、英国、日本,它们是资本主义国家,不得阉割你们的尾巴,再长的尾巴也不会阉割,我的那个儿呢,冉大主任吔。千万别回中国哈,今天给你戴高帽子,明天给你揪长辫子,后天还要阉割你的尾巴子,让你一生一世不得安宁,我的那个儿呀,冉大主任吔。
冉红姣越听越别扭,越听越不是滋味,放开粗大的喉咙说,梅枝枝,税家女人,你是在哭儿,还是在哭猪呢,我又不阉割你儿子的尾巴?
旁边的社员群众一边落泪一边说,这个世道,猪儿比儿子金贵。猪儿肥了可以吃肉活命,儿子就是一张嘴巴叉起天天吃。
梅枝枝继续哭诉,冉大主任呢,我的那个儿吔,从怀胎我开始侍候,喂青菜、萝卜、红苕藤,有时还要悄悄喂几颗苞谷籽,潲桶把都提歪了、锅铲瓢都捏细了、一双眼都看绿了,冉大主任,我的那个儿吔。给你接生、洗澡、喂奶,一把屎一把尿、一顿干一顿稀,把你们喂养大,不容易呢,冉大主任呢,我的那个儿吔。虽然你们一辈子掌管七八个公社,风流快活得不得了,那是国家政策容许的呀,母猪们强烈需要的呀,也是奶子我和你们老汉税满寿送上门的呀,要错嘛也是我们,要怪嘛也是国家政策,冉大主任呢,我的那个儿吔。你们要是挨刀、挨棒、挨枪了,那些小母猪儿们怎么办呢,双脚跳起干茧、皮子造起鲜血、胯裆痒起火斑子,总要脚猪上门屙一泡尿解决呀,冉大主任呢,我的那个儿吔。
冉红姣红着南瓜脸气愤地说,梅枝枝,你个叫花婆娘、偷男人的野婆娘,谁是你儿呀?稀奇古怪乱哭,借猪无故乱骂,我饶不了你,赶快把脚猪撵出来。
李瓶瓶解释说,冉主任,税家嫂子哭的不是你,骂的也不是你,而是两头脚猪。这是土家人的幺儿调,哭诉亲人的一种方式,跟横水县的风俗一样,每哭几句都要带一声“我的那个儿吔”,或者“我的那个幺儿吔”。
其他社员群众也偷偷地笑着,看不可一世的冉红姣怎么领受今天这顿窝囊气。回大海站在旁边,看见梅枝枝哭得伤心,也不知道怎么说,干脆点上一支圆球牌香烟,吐着烟圈打发时间,静观事态怎样发展下去。
梅枝枝继续哭诉,冉大主任呢,我的那个儿吔,你不是我的儿嘛,猪儿才是我的儿呀。你们死了嘛,我不能给你们大漆枋子,也不得做金禅道场,更不得树立墓碑牌坊。而今眼目下这个年月,吃没得吃、穿没得穿、住没得住,哪有钱去置办呢?冉大主任呢,我的那个儿吔,我就给你们遮两个烂撮箕,遮风挡雨、阴间平安,烧几张纸钱做零用呀。要是想奶子,就投个梦嘛;要是日子不好过,就来个信呀。冉大主任嘛,我的那个儿呢,出来挨刀、挨棒、挨枪呀,我的那个幺儿吔吔吔。
梅枝枝最后一个拖腔,几乎是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声破九霄,让在场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一阵号哭、一阵捶胸顿足。忽然,两头野蛮的脚猪夺门窜出,咧开獠牙、“嗯嗯”嚎叫,穿过冉红姣粗肥的胯裆,穿过拥挤的人群逃跑而去。
梅枝枝和税满寿立即追赶过去,其他社员群众握着打杵、扁担呼喊着跟了上去。冉红姣从地上爬起来,被这突来的变化吓呆了,顾不得周身疼痛,挥手一个劲儿地呼喊,哑巴,打打打打打呀。
哑巴齐德成抬手一枪,“砰”一声射出去,只听前面“奶子吔”一声惨叫,一个人倒下。
回大海跟在人群后边,挥手大声呼喊,打不得了!打不得了!
可是,回大海还没喊完,齐德成的第二枪已经飞出去,又一声“奶子吔”惨叫声,又有人倒下了。
其实,脚猪兄弟早过了甩甩桥,躲躲藏藏上了洞巴山卧牛洞。它们与大红公鸡相邻蜗居,即使儿孙齐聚大小圈栏、血脉遍及五六个人民公社,也只能靠游击战维持生命三五年,最后双双病死洞中,连收尸的人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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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枪打死的叫梅枝枝,子弹从背心进去,胸口出来,对穿对过、不依不偏。被枪打伤的叫税满寿,子弹从左肩胛进去,没有出来,卡在骨头,用一个坏分子的身份刻记了这场轰轰烈烈阉割资本主义尾巴伟大革命运动的痕迹。
按照土家习俗,在外面死的人不能在家里坐夜,意思阴魂在外,不能招进家来,只能在野外搭棚子坐夜。而今正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期,革命的主要对象是封资修的反动文化、思想、习俗。金禅道场那一套虽然不能搞,人死了总是要埋葬的,或火葬,或土葬,或水葬,或天葬,或悬棺葬,总是有一葬。所以,梅枝枝是肯定要葬的,按照土家习俗一定是土葬。梅枝枝的儿女们跪在回大海面前哭泣祈求,回主任,答应我们,让奶子在晒屋坐夜嘛。
阉割资本主义尾巴阉割出了人命,并且是不能确定性质的人命,冉红姣是不好向上级组织交代的。同时,冉红姣的瞎了左眼,引起右眼连锁反应,像公狐狸被打死母狐狸到处悲悯呼叫,也跟着模糊起来,分辨不出白天黑夜、男人女人。所以,她回县城治疗眼睛去了,临走的时候还召开了社员大会,一再交代回大海负责,资本主义尾巴必须继续阉割、坚决阉割、彻底阉割。因而,回大海也感到责任重大,一是党的政策必须坚决贯彻执行,“少数服从多数,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有意见的边执行边反映,绝不能等待观望、阳奉阴违、公开对抗,这是最基本的组织原则和政治原则;二是群众利益还得保护和争取,因为《中国共产党章程》规定“除了人民的利益,没有任何私利”,现在人民的最高利益就是活命、填饱肚子,把梅枝枝下葬。看着孩子们的可怜模样,看见社员群众的祈求眼神,回大海犹豫了、动摇了、伤痛了,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
政治上往往是这样,沉默就是肯定,沉默就是赞成,所以人们常常说“沉默是金”,是一种博大的人文胸怀,是一种高妙的政治艺术,更是一种超凡脱俗的人生境界。郑全忠趁机说,回主任没说什么,赶快把梅枝枝抬到晒坝,把架子搭起、灵堂支起、锣鼓敲起。
梅枝枝虽然是第一生产大队二十九生产小队的社员,但是,第一生产大队上万名社员群众都没有离去,而且60人民公社其他生产大队的社员群众也陆续赶来,把二十九生产小队的庄稼踩死几片。大家不仅是来给梅枝枝送别,而且主要是来探听政治风向,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还进行下去不。有人疑惑地问,毛主席语录歌不能在灵堂唱,毛主席的忠字舞也不能在灵堂跳,江青同志的样板戏更不能在灵堂演,难道要坐一个干夜吗?
“狗急跳墙,人急发疯”,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干出来。有人气愤地出点子说,打死人绕棺,本乡本土、本民本俗,自己唱自己打,自己演自己看,不怕哪个抓辫子,不怕哪个戴帽子,脑壳砍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打绕棺,就是跳丧,也叫跳撒尔嗬、白会舞、转转舞,是土家最古老的一种祭祀仪式,一人领唱,众人合唱;一人领舞,众人合舞。郑全忠虽然离开60公社比较早,但是从小见过大人跳丧,只是自己技术不精、唱腔不美、套路不熟,此时此刻正想学习两招,也想发发心中的怨气。所以他极力鼓动说,扯起堂子跳,出了问题大不了再去蹲监狱。
在梅枝枝的棺木前,人们自觉围成圈子,在木盆和木缸“咚咚”的节拍里,赤脚裸背跳起来、舞起来。
梅枝枝的几个儿女跪在灵前,一边流眼泪一边烧纸钱一边看男人们跳丧。纸钱是蜡黄色的,用楠竹制作而成,十六开大小,中间按照“金木水火土金”打六个圆眼,像金元宝一样,专供阴间通用。过去,洞巴山上很多人家制作经营纸钱,市场旺盛、利润颇丰、家底殷实。但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这些作为封建迷信、牛鬼蛇神被取缔,人们改用烧报纸、烧书籍,以寄托对先祖的思念和感恩。今天,梅枝枝的小儿子烧的就是一本书,一边撕一边烧一边说,奶子吔,你死得冤枉呀,那个脚猪嘛要逃跑就逃跑嘛,那个资本主义尾巴嘛要阉割就阉割嘛,阉割了再长几个噻。现在不容许卖真纸钱,烧一些书,也当真纸钱用嘛,你爱喂脚猪嘛就喂它几十上百头,做个脚猪专业户。阴间肯定不会阉割资本主义尾巴,你就大起胆子喂嘛,顿顿吃好瘦肉、净瘦肉、光瘦肉,连一点肥边边都不要;你爱喂鸡鸭嘛,就去买几百只鸡鸭噻,也做个鸡鸭劳模典型户呀。鸡鸭莫喂老了,半大不大的就行了,青椒爆炒鸡鸭、椒面焖烧鸡鸭、洋芋混炖鸡鸭、扣碗火蒸鸡鸭,都是好吃的东西呀。
税满寿挤过人群,默默而且伤痛地看着儿子们烧书,正要夸奖他们孝心时,忽然脸色黑青、血压升高、双脚蹲下,因为小儿子烧的是一本破旧的《毛主席语录》。
小儿子说,老汉,你也来给奶子烧纸钱吗?
税满寿抓过他手中的书说,你烧累了,让我来烧。
小儿子说,奶子对我最好,每次给苹果我都是最大的,每次拈肉我都是最肥的。我还烧几张行不?
税满寿黑着撮瓢脸说,不行。你不去学跳丧,只怕今后说不到媳妇。
小儿子一走,税满寿三毛两爪把书撕烂,全部丢进火堆里,见前后没人,才拍着手板站起来,悄悄溜出人群,躲在晒屋背后的稻草堆大气不敢出,吓得汗水像黄豆一样往地上滚个不停,连蓝布裤腰带都湿透了。
在60公社,就有人因为烧毛主席的书,或者撕坏了毛主席图像,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盘磨心旁晚时分到供销社买盐。卖盐的是一位老同志,眼睛不观火,平常戴一个老花眼镜,加上煤油灯不亮,把两斤食盐称好,习惯性地从柜台底下扯一张纸包裹。盘磨心抱起食盐回家装进瓦罐后,摸黑把包盐纸撕成小块,叫孙子盘小毛做草稿纸。第二天,盘小毛上学做数学题计算时,被同学把他书包里的草稿纸全部抓出来,在桌子上拼凑玩耍,竟然是半张人头画像,特别是那颗照耀世界、光芒千秋、人类唯一的富贵痣,吓得同学们大声呼喊,毛主席像,毛主席像。
同学们的叫声惊动了数学老师,立即一边保护现场,一边报告小学校长。
小学校长即生产队长确认事实之后,立即报告了大队的大校长。大校长是大队革委会主任,大字不识一升的老长工,不懂教学只懂生产,所以经常在田间地头转悠,察看庄稼长势,预算生产队的生计,是通过广播喇叭喊回来的。
政治问题,是敲砂罐吃花生米的重大问题,大校长不敢怠慢,立即通过有线电话报告公社革委会主任向德亨。他赶来察看了现场,当场作出几条决定,姨妈一是本班师生全部疏散出教室,由武装民兵保护现场;姨妈二是控制使用草稿纸的盘小毛和数学老师,不能让犯罪线索掐断;姨妈三是立即停课,把全校人员集中在操场,防止消息泄露出去;姨妈四是报告县公安局,请求技术专家破案。
县公安局立即委派几名特派员骑自行车连天连夜赶来,已经是早上两三点钟,镇上的大红公鸡带头叫了第二遍。老师和同学们坐在操场,连中饭、晚饭都没有吃,肚子饿得巴了背,肠子饿得穿了孔;家长们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全部远远地围在操场之外,被武装民兵拦着,连气气都不敢出一丝。
几个腰杆上别手枪的特派员,黑着一张马脸,在向德亨和大校长的带领下走进事发教室。首先喊来询问的是数学老师,数学老师是一名五十多岁的记工员,吓得尿都流了出来。他抖抖洒洒说,我不晓得,真的不晓得,哪个野舅子野姑爷晓得。我进教室的时候,同学们围在盘小毛桌子边大喊大叫。
接着,把盘小毛喊进来。盘小毛是小学三年级学生,鼻涕都没有流干净、茶壶咀都没有长圆范,进教室“哇哇”哭着说,我不是反革命,我不是反革命呀。
其中一个特派员弯着刀子脸问,草稿纸是你的不?
盘小毛抹一把眼泪说,是我的。
特派员又问,你的草稿纸是哪里弄来的?又是谁撕成这样的小方块?老老实实地说出来,我们放你回家。
‘“和尚不打诳语,孩子不说谎话”,应该是有根据的。盘小毛眨巴着一双眼睛说,大大昨天晚上给我的,也是他撕成小方块的。
特派员接着问,你大大叫什么名字?
盘小毛忽然扯起堂子哭着说,盘磨心,呜呜呜。
特派员挥手说,我们立即去盘磨心家,不然他跑了。
向德亨一边咂着瓶瓶酒一边醉醺醺地说,姨妈不用你们去他家,肯定在操场外边等着。姨妈孩子深更半夜没回家,哪个家长不来学校清问情况?姨妈扯起喉咙呼叫一声,保证他来了。
真的,向德亨一声“姨妈磨盘心”,立即有人挤出人群来到教室。盘磨心虽然一米七八,清瘦干练、精神目明,帕子烟杆、偏耳草鞋,看见几个别枪的特派员,还是吃了一惊,屁股墩自然收缩三寸半。
一名特派员首先怒吼一声,开始公安式的程序审问,站好!姓名?
盘磨心。
年龄?
六十一。
性别?
男。
职业?
农民。
成分?
贫农。
职务?
大队贫协主任。
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婆婆、三个孙娃。
儿子媳妇呢?
儿子一九五九年吃野菜毒死了,媳妇一九六零年吃观音泥撑死了。
为什么要撕毁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
没有。
特派员一巴掌拍在桌上,像平地炸起一个惊天响雷,吓得盘磨心膝盖骨都差点儿掉到地上。你自己看看,桌子上拼凑起的白纸是你的不?
不是。
两个特派员上前像提燕儿一样,把他提到桌子面前,按着他的头厉声问道,把狗眼睁大看看,到底是不是你的?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盘磨心仍然看清楚了纸片那只丰满的嘴唇,嘴唇下是一颗金黄色的富贵痣,吓得他双腿瘫软、灵魂出窍,只想“扑通”一声跪下去。但是,他立即振作起来,因为他是无比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是毛主席派来亲人解放军接回他逃难一家,也是毛主席派来干部给他分田分地分房子。所以他仍然坚持说,不是。
昨晚上你给孙子撕草稿纸没有?
撕了。
纸是哪里弄来的?
供销社包盐的。
事件的处理结果很残酷,教训很深刻。供销社卖盐的老同志、数学老师兼记工员、盘磨心全部打成现行反革命坐牢,盘小毛被开除学籍……
税满寿躲在晒屋后面默默祈祷梅枝枝,一定要在阴间读好毛主席的书,听从阎王的话,保佑一家老小。忽然,一个声音从月光里传来,老税,躲在草码子屙尿吗?
税满寿吓得连放几个响屁,魂魄镇定后才笑嘻嘻地说,回主任呀,这样晚了,还要过来关心贫下中农吗?
回大海冷静地说,烧几本书籍害怕什么呢?不要什么事情都用政治这把尺子丈量,让人活得太累太苦了。只要心中有毛主席、有共产党,就是革命的群众,合格的社员。叫大家早点散伙吧,不要再跳撒尔嗬,谨防人家抓修正主义的黑辫子。明天还得继续阉割资本主义尾巴,大家不回去准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