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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的来信(第十一封信)

作品名称:疫区的来信      作者:钉子      发布时间:2009-09-19 06:16:31      字数:16790

第十一封信(收信时间3月30日)
钉子。现在已经是3月17日的夜里了,我在盈江城里的一家客栈中给你写信。又是三天,口空无凭。你会怎么想?——第二次就不会是那么突兀;有一回我走去了南山上,山上万根松针,每根都坠着一滴露水,清晨的辉光照来便是满山的彩珠霓玉,百十丈的大石碑立在山坡上,千百块石碑上的字迹滞涩挣扎,它们说:夜里将有一场人兽大战。它们说:明天将有一个人放声大哭跑下山坡。它们说:下个千年会有人打着灯笼来看我。
走了整整一天,累得不行,但我总还是愿意让自己走着,并非是走着才能看着,而是走着与停着所看见的总不会是一样。可惜的是街上行人稀少;人们都怕了,躲去了房影里畏影恶迹。我在想,此刻如果街上是人如潮,我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梭,人们又都没有戴着墨镜,我肯定就能想起什么来:比如,我来过这里,我与这座叫做盈江的城堡有着千言万语的渊源,我与它曾经纠缠不清……以上这段才说出就有种不舒服,在哪里萦绕。回头看一遍,就找出来了,就是有一个词语,就是“穿梭”。是的,我不喜欢这个词语,我怎么会“穿梭”?倘若是在人群中,我将走得有多么难堪。现在,我走走停停,走不动了,我就停在一棵大树下,坐在一个石凳子上。盈江城是一个多好的地方,在街上你随时能找见一棵大树,大树下面就有一个干净的石凳子。坐在石凳子上,或者低头沉迷尽力去回忆,或者仰头看着黄绿的新叶以及从叶子间滤下来的光影,平静而专注,仿佛我又去到了那个我想去我又不知道的地方……啊,我仿佛是在表演自己。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是在表演给谁看呢?是我自己,仅仅是我自己吗?就算还有你吧:你看,我现在已经可以把表演过的这个自己说给你听了。而你听过以后,你就看见了吧,你看见我坐在一株大树下的一方石凳子上表演的平静和专注了?我在俯仰之间一举一动皆有收获,就是皱一下眉头、歪歪脑袋、撇撇嘴都是如此,我丰盈富足得如同满目的春天。春风吹过,柳絮杨花漫天飞舞,它们也在表演着自己,表演春天,或者是甘心为我的表演做通感比喻的背景?而在这些时候,我想我什么也没有想,我的心中是空洞洞的,飘浮着——而这心中的空洞洞正是我想去而我又不知道的地方。
最倦世的午后,我撇进一家青砖碧瓦的院子去看一个人。这个人,昨天我就同他相熟了。他家的院子里同样有一棵大树,有几只石凳子,所不同的是一张石桌子多了一壶香喷喷的花茶,他握着我的手腕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都是些好听的话,比昨天他就对我说过的那些还要好听,反正我听着就是那么受用、那么舒坦——简直就是诗里所说的“春风般的絮语”。
闲暇中,他还向我献殷勤,恭维我:“得见你如此美好的腕子,让人忍不住遐想,兴许还有一星一丝的嫉妒——嫉妒在它前面的那只手将是如何之美丽;偏生,我们就无德无福啊!”
真是一个好人,恭维人也恭维得不一般,妙的是他的言语平正中和,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前身是美德,后背是修养,没有任何邪念。我都可以问他是否愿意看看这只手,他回答说:“这样的一只手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想看的,可问题是,这不是我应该想的……”倘若我每做一件事都是为了做过之后可以说给你听,那么,仿佛也可以说我每做一件事都是为你做的,比如我抬起手用一个小指头掸一下眉毛,这轻轻的一掸就是为你而掸的——啊,我真喜欢这种说法。我还更喜欢我就是如此:我跟一个人说话当然也是为你而说的,比如上面那个问题就是为你问的。为你,我继续同他开这个玩笑——你不是最爱说笑了吗——或者我根本可以挑逗他。如果这是为你而做的,那么,即使有点过火、有点造作,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感到羞耻的。我说,只要在傍晚的时候,在美好的夕阳中,他脱下墨镜,光着眼睛同我走去大街上,去那条柳絮癫狂杨花轻浮的街上走一圈,我就愿意把自己的手交给他看。
对于我的玩笑,他变得很正经,“小姐,”他说,“现在可不是开这种玩笑的时候。”然后甚至严厉了,“且不说要被抓去坐牢,就是没有这样的法令,每个人也是应该戴好墨镜的。我们都有让别人对自己放心的责任和义务,这是社会安定不可或缺的条件。倘若人人都彼此存有戒心,那么一切都将乱套了。”你听见他的回答了,仿佛是说我失败了。但不是的,既然这是为你而说的话、开的玩笑,那么,如果失败,那也是你的失败。
所以你需要知道,他的话没有错,人们之间起码的信任是必须的。别的且不说,若是提防着我,大概就没有人能握着我的手腕子同我说这许多好听的话了。可惜,我从来对任何一个人持有想尽办法的戒心,我只会用尽心思让自己安宁。不过现在我还是很小心地戴着墨镜了,对此一点不敢松懈——倘若这墨镜也仅仅是为你戴的,那就好啦。但盈江城里的人严肃无比,街上虽然人不多,警察却不少,到处都能听见他们喊着号子巡逻的声音。这些穿制服粘成一团的人,我害怕他们。
我来到盈江的时候,这里正施行一条国家针对神经病制定的法令,说是任何人只要不戴墨镜就是犯罪,即使是在自己家里,一经发现就要被打入水牢。另外还有一条是隔离。国家宣称,一个人无论心在哪里,身在哪里脚就应该停在哪里,支撑身体地面的不应该超过双脚的覆盖面,否则也是犯罪。国家每增加一种罪这个世界当然就会多了一种罪,可是,据说,国家每增加一种罪就要阻止了至少一百万个人来犯这种罪,可是,国家每增加一种罪就要增加至少一百万人来犯这种罪,可是,我们的罪过已经增加一百年而无一减少,而据说加罪的目的是为了最终的无罪,可是,我们只要活着我们就有罪,因为,只要活着就必须要走着——于是,国家派人封锁了主要的国道线。而军队还在进一步集结之中,封锁还在细化之中。我必须要顺着围墙走圈子。所以,我如何能同它没有任何关系?这盈江,眼看里,像有一个消遣,不无暗示和象征意义的一个游戏——是为你;还有些什么可以为你看,还有些什么可以为你表演,为你修饰……就是面前这个好人,我都还要几次为你来看哪。
为你。啊,我有多么喜欢这种说法。如果我顾影自怜,那也不是孤芳自赏,是你在怜惜我,而你没有在,所以我就为你怜惜我。为你,我可以为你把现在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加上“为你”这两个字,可是,我说出这么多个你,你会否手心冒汗、背脊发寒呢?你不紧张、不害怕吗?可是,唉,我自己都会厌烦的,虽然我多么喜欢——“这喜欢,光一般的、影一般的,这空空如也的喜欢,从来不能长久;能喜欢,你就要尽情喜欢,这时间一样的、游丝一样的,空空如也的喜欢。”所以我放过你了,放弃你了,以后我不再把每个你说出来,但你必须知道,我每句话里都有一个你,我说什么都是为你说的,我做什么都是为你做的。为你。我就这样完完全全毫无遗留地把自己奉送给了你,你能往哪里逃呢?——哦,多么绝妙的花言巧语!你可千万不要把它说给了别一个人,虽然按照它的逻辑,这话也是为你而想出的。
在我来到东部之前,有人告诉我这里到处都是神经病,当我身在东部,直到现在,并没有看见一个,人们总是对我说我要走去的前头一个地方就一片一片的有,可总也没有。有时候还真让人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失望,然后就不免这样想:是不是原本没有,只有一个莫名的恐惧(甚或是期盼)纠缠在心里?我把这个疑问对坐在对面呷着香茶的好人提了出来。我想你定然很关心答案吧,所以,忍不住又要说:这是为你而问的。我问他,因为他总让自己显得是一副明理通达、熟识内幕的气派。他的回答却是否定。
他说:“这可不容置疑,既然它已经影响到了我们每个人,对社会构成了危害,连国家都不能对它等闲视之了,那它如何可以不存在呢?”
这话不像有道理,我继续追问:“会不会它只是作为一个流言对人们产生了影响,从而导致了一系列的事情发生,以至于国家不得不重视呢?”
“当然不会。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国家反应并不够灵敏——这当然并非说国家的信息采集传输系统有任何问题。事实上,国家的信道畅通,对任何变化的感应国家从来是最灵敏的。相比较于个人,这种灵敏度至少在一个数量级之上。但为什么我们看到的情况往往会像是相反呢?因为国家需要保证自己绝对的权威,相比较于正确,灵敏对于国家是微不足道的。所以,对任何事情的判断,国家总要经过十数次乃至数十次反复的验比校正,做到毫无偏差。据说,即使等到已经能确保万无一失之时,国家都往往还要刻意延缓自己的反应,保持滞重的步伐、坚硬的目光,而这又是为了保持国家的某种尊严……”也许是发现我对这样的论述兴趣不大,或者他觉得它们不能说服我,他即时变换了话题,顺便还举一只手在唇边表示已经尖了大嘴,露出了一副私传内幕的兴奋样子,“你可能还不知道,现在发现的感染者已经很不少了!——就是你的——迷溪——都有啦!”
我的迷溪有神经病,我可不信。但我终于没能惊叫出来,按理我应该这样。因为我编了一个故事。我告诉别人,我是个迷溪的人,我在去方洲的路上闻听了“隔离法令”之后就赶紧往回走,谁想还是被挡在了半路。听过我的叙说,盈江这些善良的人纷纷表示理解,“是啊,就是瘟也应该瘟在家里。”或者“一家人呆在一起,即使瘟一点也没有怎么可怕的。”或者“在家里,有花有酒,有时候瘟一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然后又说,谁也料不到这次国家的反应有如此快,以往国家的一个新法令总是要等到风闻它一年半载之后,才会见它真正施行的。所以我有这样的遭遇也不足为怪。最后往往还要宽慰两句,说这疫病未必能够长久,最多是三年五载,反正我正青春年少,让自己身在快乐之中,就是十年八年也是过眼云烟,唏嘘之间而已,而在这美好的盈江城里和他们这些美好的人呆在一起我当然不至会有任何不适,会如同在家里一般的……好像,没有谁怀疑我。
这谎言倒也没有多少令自己不安,我一向习惯于这样的编造。因为我什么也没有,而别人又总是要求我有;因为我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这样的编造,在潜移默化之中老家伙把这项技艺传给了我——他传给了我很多,扔都扔不掉;比如,最后那个中午,这样的教诲我记得如此清楚,忘记不了:“你想知道许多,这没有必要,去相信一些好了。知道与相信其实是一样的,对自己如此,对别人更是如此——那些人不会对你有任何好处,他们也不会真想知道什么,尽量让他们相信就够了,这也是他们唯一所要求的……当然,为了做到这一点,首先你应该保证自己绝不相信任何一个人。因为只要相信了,就会需要知道。”他从不这样肯定地对我说话,但我早就不相信他了;何况,他的话就是要我不相信任何人,他都不屑把自己排除在“任何人”之外,这样,如果我相信他,我就违逆了他,如果我不相信他,反倒是遵从了他;他是想搞阴谋诡计吧,或者至少是故弄玄虚,他都不能把我排除在“任何人”之外,倘若我不相信自己——我确实不相信自己——那么,他让我去相信的究竟能是什么呢?也许他是想说:对于别人自己应该尽量去知道,但不管知道还是不知道,自己只是不相信;而别人,那要尽量让他们不知道自己,而只让他们相信。但他不好意思明说。我揣摩,他有这样的意思:我应该知道这句话,但在这句话之外就只能是相信。或者是:在相信与知道之间你总得选择一个,但是在知道之前,你首先得相信……真是一笔糊涂账。这个人,什么曲折阴暗的想法他会造不出来呢?他每天躲在一个硬壳里,除了这种事他还能做出什么呢?
那个时候,我失去了我的枣红马,那个人对我说:“像你这样轻信的人竟然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他错了,我并没有相信,我不过是想要相信罢了——相信一个人有多好啊!完全的、一丝一毫,你什么也不用想,你只要去相信,就如同去做一个梦,满世界的云彩,你倒下去,一头撞入那无有之中……我相信你啊;你相不相信我呢?我最想相信的人是你。可是,你总说我可以不说——仿佛于你我可以什么也不是,多么令人安慰,可是失望——于是,对你我就没有编出一个什么来,所以,现在我就自投罗网来说——说得如此多,喋喋不休加上没完没了。这不是编造,这是编织,这罗网是我自己编织;我就是猜不出来,你究竟是如此相信我,还是手段高明——你看,我并没有如愿那么相信你。我对自己绝望;但我让一个疑问句与引起这疑问句的陈述句隔得太远了,我赶紧要回来了。
“迷溪发现了神经病,这不可能。亟辩先生,我不久前才收到过家人的来信,他们告诉我的恰恰相反,他们听说是盈江发现了神经病。为此,他们还为我要途经盈江而担惊受怕呢。”
“不,烟子小姐,你家人的话证明不了什么。首先,他们不可能认识迷溪的所有人……”
“可你更不能认识迷溪的所有人吧?”
“你别急嘛!激动可不好,不说有伤于你惹人怜的病体,就是对你不随任何人的主观意志而转移的客观美貌也同样如此……”这个四平八稳的人,我开始恨他,当他说我激动,而他却只是四平八稳地说着:“你当然知道,证有和证无条件并不相当,证有只要证明一个就足够了,而证无必须得证明所有。”我是说,我为何没能用这恨把他杀死,或者至少击倒在地,弄他个鼻青脸肿、牙齿掉光?
“若是这样说的话,那无论任何时候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证明这个国家一定没有一个神经病。”我很尖刻,并不很刻意。
“当然不能、一个人当然不能,否则怎么还会需要有一个国家呢?一个人不能做成的,国家总是能够的。”
“国家也不会认识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人。”
“国家也许当真不认识国家的任何一个人——当然也未必——但国家的认识方式与个人是大不相同的,那是微妙得为我们单个的人所不可思量的,它总有那么一种方法可以准确地把握这个国家的一切。”似乎所有人谈起国家来都是此种语调,相信,完全相信?或许也不过是想要相信。
“那么,迷溪发现有神经病是为所国家证明了的吗?”我一定要为迷溪辩白。
“当然不是。不过你要知道,真相往往更容易对近处的人隐瞒……”
“亟辨先生,会不会其实每个地方都已经发现神经病了,只不过为了不引起过度的恐慌,国家对我们隐瞒了真实的情况呢?”
“美丽的小姐,刚刚你猜疑的是根本没有,现在你的猜疑变成了到处都有。你可真是精灵善变哪!是不是每一个美丽的小姐都是如此聪颖而多疑的呢?”他突然说得急促,仿佛看出了我的烦躁,怕我不给他说完,这一大段话:“为了打消你不必的多虑,让你安心幸福地呆在美丽的盈江城里,让我偶尔能一睹你的芳容,能同你说上那么几句让我觉得幸福快慰的话,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未必敢确定迷溪是否真发现了感染者——因为这个我也只是耳闻,——但我完全可以肯定盈江城里没有。因为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是这个城堡医疗协会的会员,从今年开始我又荣幸地成为了盈江疫病防治专家组的一员——你要知道,这是国家委任的,并非民间组织内部的相互认同,——如果在盈江真发现了感染者,我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今天一大早,我就出了门。——现在,我要从头重新说起了。因为我已经三天没有说过了,我想说出很多,我想把那失去的三天给补回来——可,为什么会有个“失去”,我失去什么了呢?现在,我总是要这样想:如果我有哪一天不写信,不把自己这一天的所见所想说出来,自己的这一天就白白浪费了,自己就失去什么了;就是说得太少也是若有所失,而如果我说得很多那就是额外有所多得,如果我什么也没有说,那么,这一天简直就像是没有过。怎么就会成了这样呢?真是说不清楚。仿佛自己的一天不是活过来,而是说出来的;我就是无法确定,我究竟是想要你知道,还是想要你相信。如果我的一天当真是为你而过,或许那就好了,我大可以随便说说,不用这样辛苦刻薄。
街上人少,其实也真好。若不是为了想起点什么,我喜欢的就是人少,在少得甚至都没有了任何一个别人的一条街上,你随时可以把这条街当作是你的。没有一丝多余的行迹在光辉阴凉间交叉纷扰,这条街是多么的安静啊,而我自己又是如何之安静,便如同投射在街面青石板上的一个光斑,不能知觉地渐变,从椭圆变作正圆,一点点压缩,再从正圆变作椭圆,一点点拉伸,无思无欲,在恍恍然间生成,在惚惚然间消失……无意中转一个弯,跨上了一座沙石已经剥蚀的桥,面前的烟柳中就出现了一扇老旧的门,门前有两个同样沙石已经剥蚀了的石狮子。轻轻推了门,门就开了,吱的一声,很轻、很轻的,然而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清晨却毫不迟疑地叫我吃惊。天井中长满了青草,一个石臼歪在草丛里,还有一段困朽了的木头飞檐,几块碎裂的瓦片;抬头就可以看见它们坠落的地方,那里必将还要有一些在不久之后落下……这些让人想起了诗中的句子:“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沿着天井边石板铺成的走廊向前穿过一道门,又是一个天井,然后还有一个天井……走到第八个天井才走到了这所房子的尽头,都是一样荒芜寥落的院子。我没有数,但这所两层的房子中总该有七八十间屋子吧,可以想象,当年这里住的是一个怎样的大家庭,是如何之人丁兴旺。然而,他们现在去到哪里了呢?是否有同样的一所大房子住着,或是各自消散在了这个空阔的世界上,彼此再不关联?是什么让他们最终放弃了这所房子?是一次比神经病还更恐惧的瘟疫吗?
走出门,我坐在那个石狮子边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是个脑门突出的半老头,他摇摇晃晃地从桥那边的大路上走过来,像是喝醉了酒,嘴里还哼着小调。
“老伯,你知道这家人是怎么了吗?”我抬不起头来,只是最大声问他,害怕会一下子失去了勇气。
“把我说得老之又老,有何企图呢,你?你想跟我说话,是吗?就在这里,无可奈何的,一定要说……你会演唱‘爱情的下半夜’吗,或者当我忍不住为你歌唱‘当我忍不住为你歌唱’时,你至少能扮个鬼脸给我看?”他手扶在一根树枝上,身子向水面上够过来,像只有挂在树上的一件衣服。
这挟制只适宜当作没有听见,我决定不给他再说全一句的机会:“我想,我有些冒昧,”我说,“不过隔着一片水,我想那就……”
“你真新鲜,”我不看他,听他的声音仿佛这很值得骄气似的,“水有说‘片’的吗?‘一条’还差不多;‘一片’嘛,看不见你可以说叶子,看得见你可以说好心……哎,我说,你别走嘛,我愿意告诉你,只要你再问一遍——不过,声音最好娇软好听一点……”
我打断他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同时指出我是个有身份的人,他跟我说话最好严肃一些,否则他会遭报应的。他立即表示他从不相信什么天地良心因果报应,我说整体的报应在人世一般具体为数量众多的报复,我从前有一个朋友非常擅长而且极度热心于这种事业。他问这个朋友是否他可以一见,因为他对这项非同寻常的技艺满有激情,而且多半还有特别雇佣他的需要。我回答说幸亏我这个朋友暂时没有在,至于拜师或乞援那他最好全部打消,因为我这个朋友眼界太高,而且傲慢无比……交换过了足够的傲慢,应他的要求,我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谁能知道;二十几年前还是车来人往、日日笙歌哪,后来不知怎样就败了——真是他二大爷的爽快……”这一大通咒人的脏话,也听不很明白。戴上墨镜的好处是,这种话你能看下去。不动声色地看他说得倒是真爽快;我突然会想,如果此时路上跑过一辆马车,吱吱嘎嘎的,扬起满路的尘土,而他撵上去,追着它咒骂,他肯定会骂得更起劲。而这一幕定然会特别有趣,我简直愿意为它做点什么。
“这么说,你肯定见过这一家的人啰?你知道些什么,对他们?”我又问。
“见当然见过,可这样的大户人家终日穿着厚底靴戴着大帽子,出门从来是坐着车还要打着伞,脚不及地、头不顶天,与天地都不想有任何接触,怎会与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有任何瓜葛呢?看我当然看见过,但那能算得是看吗?你说,那能算看见吗?”仿佛我是这家的人,他开始冲我发脾气。他要扮演起愤世嫉俗了吗?
“你一点也没有听说其中的原因吗?”
“像是说遇上了一个什么事故,丢了一件什么宝贝,还有什么仇家之类,都是些他二大爷的以讹传讹的泛泛之谈,跟那些狗屁故事一个样,谁知道它们是真是假……我说,你打听这家人干嘛?”他突然敏感起来,仿佛与他隔水相谈的是个幽魂,他突突的脑门上祭起了两道横纹。
“我是他们的一个亲戚。”我淡淡地说,“阳光真好,这片水面上。”
“可看你的年纪,那个时候都没出世吧?”
“是的。但自有人跟我说,而且,即使不说我也知道,你没听说记忆可以遗传吗?还可以感应……虽然我们已经好多年没有过往来了,可我一旦路过,自然就会来看看。”
“这么说,你是个外乡人啰?”他仿佛一下来了兴趣;我的反击不成功,我暗示的他没有懂,或者我理解错啦?
“也算不了,我家就是离此不远的一个庄园。只不过从前两家有过一些矛盾,以后就不往来了。现在,家里人又后悔了,想来看看,可没想到就成了这样。”这种编造,我就是信手拈来,一点也不费工夫。我想把谈话平稳下来,我总想尽量打听到一点什么,开一次口很不容易。
“这里曾经有一个大理石的门廊吗?”我又问。
“我记不得了,好像有过,也许没有……但现在,你还是跟我说吧,你真是个外乡人?——请你真诚一点,小家伙,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他似乎并不是对我有什么戒心,倒像是我若是个外乡人对他意义重大;然而有一个词语把我惹怒了。
“我是否外乡人与你无关,这是第一;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是,现在让我们把这次谈话结束吧。尽管你既粗俗又无知,但我会按你的反面来付报酬……”朝水对面扔出一个两毛钱的硬币,都未等它落地,我转身就走。
“你敢这样侮辱我!”他大声嚷道,“对一个老年人。你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我当然不是。不应该受到任何影响,我太虚弱了;我又进去看了一次,什么也没有发现。这样一幢无主的房子却能保存下来,人们竟然是任它在风雨中自己困朽,为什么没有人搬进来住或者干脆把它拆毁了呢?人们对这所破房子还保持着一种敬畏,我想,即使等它已经坍塌成了一堆,只要它还保持着一幢房子的基本模样,也未必有人敢来拆它的房基石。你曾说它是最稳定的形状;真的吧,比如站在这门框里,我会觉得自己几乎是无形,而我一走进去,就要消失不见——一堵破墙也能把我遮蔽,真奇怪。
如果我真的在从前住在过这幢房子里,未必是二十多年前,也可能是十几年前,我来到之时这家人已经没有了——像那人所说的“已经败了”。如果是同老家伙来的,那我猜也猜得到,他既不会住在第一个也不会住在最后一个院子,多半是第五或第六个……但我未必是跟他来的,只是这个人我一时还想不出来。
第二次退出这所房子中的阴影,就已经来到中午的阳光下了。春天的阳光照在身上有多么舒服,尤其是在大病初愈之时,尤其是街上正飘着柳絮。我又返回到了原先那条街,沿着它一直往前走,仿佛先前没有拐过那个弯——就是说,忘了它让它没有发生。街的一边一直有这条小河,有这排垂柳。这些老柳树活在这里肯定有好几十年了,不知它们是否在从前见过我,或者是忘了我让我没有牵连,而我只觉得它们似曾相识——一种诱惑的感觉,我忍不住就会伸手抚过它们起皱开裂的表皮。
“如果杨花飞着,到处都是我家。”柳絮也很不错的啊。我开始等待一座桥,向左或者右,转身进去,一条小路,一条岔街,全都是新的,我会一直深入下去,直到发现什么……可是,且慢,是谁曾经对我说:“不能向一条街深入得太多,否则的话,你可能会走在了错误的道路上,或者无可挽回地陷进了一个死胡同,甚至一不小心就已身在一家人的庭院里。”可于我,这些又有什么关系?“我走过一条街,这条街就成为了一种可能;我说出一句话,这句话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切可能都是可能,这就是我,不折不扣的,单独的我。
这条岔街越走越窄,两边的瓦檐已经完全遮住了阳光。在这里,我是否可以随便抓住任何一个人就问他是否还记得我。他们都会叫我“烟子小姐”,而不会叫我“妹子”。太安静了,这条阴凉的街,街边没有任何一个坐在门口的老妪,没有任何一个玩泥巴的孩子,就连一句散漫的歌声、一个叹音、一对情侣的窃窃私语。也没有。仿佛已经没有了一个人,这千万片屋瓦下面已经没有覆盖着任何一个人。继续深入,在突然现出的开阔地上站着七八株老柏树,另外一边,七八级石阶上面两扇厚实的大门上钉着铜钉,镶着铜环。推门进去,厅堂最前面一个青烟缭绕的大香炉,天井中一株四五尺高的猩猩红欣欣向荣、姗姗可爱;香炉后面七八个老人跪在一尊面目狰狞的神像前面,喃喃而语……“出去!快出去,谁允许你进来的?”一个老女人回过头对着我,面上堆起狰狞的皱纹。我知道我妨碍人家了,“这是个从不能相信的闯入者!”又一张脸转过来下了结论,七八张苍老的脸一一转过来下结论:“她只想看见。”“她从不祈求。”“不应给予太多重视,她只是个意外。”“所谓意外,就是在一般情况下可以当作不存在。”……意外完了,当他们转回去,沉浸去自己的祷求,我也慢慢退了出来,再没有惊动任何人。可惊动不了他们,这间古老的庙宇就不能告诉我什么,我记不得它了。下完最后一级石阶,我无意中回头,这幅对联就落在了我的眼睛里:“休言前无路,切莫回头看。”门上横着一块古旧的原色木匾,上面是“惘甲寺”三个黑字。“切莫回头看”,可是我已经回头了,可是如果我不回头我就看不到它了,可是为何我进门时不看它定是要到回头才来看呢?我想着这个问题,有一种怅惘的感觉:这种经历并非是第一次。我早就曾经在一个安静的中午闯入过这样的一个寺庙。出门时回头看见了这样一副对联。感到懊丧。然后就忍不住想一想。
或许天下并不只有唯一的一家惘甲寺。我重新转回头来,阳光下,几株老柏树的影子都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既然我已经回过一次头,那就何妨再回头一次,仍然是:“休言前无路,切莫回头看”;不肯改变。不肯改变,这第二次回头,从前一样发生过。继续从前的走,左转弯,一条石子路上一个缓缓的坡卧伏在惘甲寺斑驳的红墙底下,抬脚走上去,微微有点声音,生硬的,但也平和,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拟声词。真是安静。再向前,转完那个弯,我几乎要闭上眼睛期盼一个死胡同或某家人的庭院。
但我睁大眼睛,扑向我的只是空旷中烂漫的阳光,是另外一条街,是相同的杨花柳絮。转一个身,我想从我走来的方向走去,但我累了,我要停在街边的一个石凳子上,低头默想一会了……当我睁大眼睛,迎接阳光和错误,我是勇敢地美丽;现在我低下头,我是怯生生地美丽。我又为你表演。

中午就这样说远了,夜倒塌下来,落入我的灯心里。一个人听着,只有词语,很快乏味得只想感情用事——就是说心里仅仅只想着“感情用事”这个词语,因为实在疲倦啊——因为想得太多啊,我几乎不知道该对你声称哪一个是好;你想得到我太想说出许多,可是我就仅仅只最单纯地说这三天吧:
3月14日,恪惿给我请来了一个医生。
3月15日,医生又给请来了一次;恪惿安慰我,慢声细气地对我许多说话。
3月16日早晨,恪惿让我离开。她说我的病引起了别人的怀疑;他们为了提醒她,先是在她门口扔了一只死耗子,见她不醒悟,就打腐了她的一只芦花鸡,她还不醒悟,他们又拔断了一棵刚上架的佛手瓜的藤蔓……她不得不这样做。
她不得不把我缚在马上,怕我摔下来,会跌死在哪块尖石头上。她把“造孽”这个词语反复说了多遍,听得我心烦,“如果这里真有一个‘孽’,你说说看,造这个‘孽’的人会是谁呢,他有这样的闲心?”于是我就问。
“它是所有人的‘孽’,不会是某一个什么人专门造出来的,它阻碍每一个人进入他的平静、达到他的安宁,所以人们称其为‘孽障’。”
“这么说,是苍天、造化啰?”
“这可不敢乱说,造化虽然造就了我们,但不能因此要求它对我们的罪孽负责,比如,它造出了我们的死,但也许并没有造出怕死,更没有造出我们因为怕死而去伤天害理——这些多半是我们自造的……”
“若不是苍天造化,定然是老家伙……”
“你不能怨恨我……”她一下子是沉痛的声音。她误解了,我并不怨恨她。我真就是心烦,她一直只是说造孽这一个词,可她又不是仅仅只要说造孽,可她又不愿意承认。
“我一点不怨恨你。我说的这个‘老家伙’,他是我父亲。你知道‘孽’这个字的本义是什么吗?就是庶子,他因冤孽而生,生下来就是孽子,活着就有罪,就如同树上的蘖枝,它不仅是多余的,而且终究要危害了主枝的正常生长,因此它应该被芟刈去除。可是,那人又不好意思,因为这‘孽’本是他造的,所以便要曲曲折折地搞出众多麻烦、弄出好多事端,非要把简单的事情弄得那么复杂……”
“烟子姑娘,你不应该怨恨我!”她一口咬定我怨恨,而这才真让我怨恨。
“我并没有怨恨你。”
“你也不应该怨恨城堡里的人!”
“我也并不怨恨城堡里的人。我不过是……”
“你要知道,一件事情的发生、发展与转折、结局大多时候是由不得一个人的——即使它加在单独一个人的头上——也由不得一群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微不足道,那瘟死的疫病与我们无关,就是那疑惧虽在我们身上恐慌,却也是在遥远处孳生、从遥远处蔓延过来的——所以它才能有如此的势头。它还一路积蓄力量,沿途所经把一切所遭遇的都裹带进来,这如潮水一般翻涌过来的,是谁也抵挡不了的……”她根本不想听我说,她有什么生怕没有机会辩白。
我也一样。“我真的一点不怨恨你,”她打断了我,我也要打断她,“我还更不怨恨你们城堡里的人。我和他们、和你原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你让我住在你家里,我付给你住宿的钱——你知道,若是你们城堡里有一家客栈,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现在你不愿意让我住了,那我就走开,这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怨恨的。”我急急地说了下来,我必须澄清一个事实,我不能让她错误地以为我,仿佛我对她有过什么期盼似的。
“姑娘,你太不通人情了!”她生气了,如此宣布。
“不是。我只是不愿意做一个轻薄的人,会轻率地把自己的情感加在随便的一个人身上,我认为,怨恨这种情感只应该也只会发生在彼此有着很亲密关系的人身上……”
“你太不通人情啦!你真让人心寒!”她半转了身子,表示不想听我说下去;她把这两句念了几遍,但演述得不像是说给我听,而是自言自语。
最后,她终于转全了身子,快步走到了门边。却又一下停住,手依在门框上,一个失望的身影——至少是没有得到满足的身影。因为我没有怨恨她,所以她就要怨恨我。我错了吗?我应该怨恨她。或者我真的有那么一点怨恨她?可是,这个时候我连老家伙连缁衣女人也不想怨恨。
3月16日下午,我来到了盈江城。我住在一家很好的客栈里,我让店主去给我请一个最好的医生,他们就给我请来了那个给我说了好多好听的话叫做亟辨的医生,我也对他们说了好多好听的话:我家有好大的一个庄园,有好多桑田、好多葡萄园,有好多鸡狗禽兽、好多牛马牲口……

你相信吗,毫无保留的,你相信我的三天就是如此?你告诉我说,即使最坚硬的人都是有弹性会形变的。如果有人对我说了什么,那也是我以为中的什么。如果我对你说了什么,那不过是我想要你以为是什么,你何必信以为真。前回我说,因为我是对你说,我就带上了一些你,因为是对你说这些,这些就带上了一些你。这回我想说,我对你说这些,因为我想要这些带上一些你,想要,自己带上一些你。你说,两个人在一起,这个世界就小了一半。当我带上了一些你,我就不是一个,这个世界就小了一半。可如果我是对无数个人说呢,是否我就带上了一些无数人,这个世界会是多大?
盈江城有几扇用铁皮裹着的木大门,当它们严丝合缝地关起来,完全是一副厚厚呆呆、木木沉沉的样子,让人觉得仿佛一旦关上了就永远别想打开。而它们在3月15日这天就已经永远地关上了。我在13日就已经来到了盈江,这几天我不过是躺在床上睡大头觉;即使睡不着,我也可以瞪着丑陋的绿色天花板把什么想来又想去(反正我有那么多可以想的,反正我有那么多想不出来的);我没有病,如果说有的话,那也是神经病。
我经常想,为什么我们的一天就只能有一天,为什么我们就只能是唯一的一个我们,我们就不能同时是这个又是那个,或者即便不能同时有,就不能有两个摆在我们面前给我们选择一下?——这是神对我们的恶毒吧。神肯定就不是这样的,他们还不是同时有两个,而是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个,所以他们就可以什么也不在乎,没有对错,不会后悔,不会羞愧,不用追求完美,一切人间的常情他们都无需有,因为他们是完满……而他们用一个契约把我们限定在了一个里面,因为他们害怕我们成为了他们。
想起了那个传说,这件事可以这样解释:我们在这个世上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同我们的神约定好了的,白纸黑字,一条一条都写在了契约上,签过名字,按过手印,决不能反悔。我生一次病,那也是契约上写有的,或者多半它也是我想要的,是神和我一起创造了我(一个契约总得要经过双方商量认同的吧),反正我记得有一次生病是平生最美好的经历:老家伙连夜赶去远处的镇上给我请大夫;在我躺在床上养病的那些天里,他整天坐在我旁边——还看着我!从前他从不看我——反正没让我看见——还总是离我远远的,我一走近,他就避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柔和的他,以后也再没有。唯一的。以后,我曾用多少心思盼望一场疼痛的病……这几天的这次生病无疑也是契约上写有的,是我想要的。因为我对自己、对自己一步一步完全相同的走厌烦了,可如果我不生病,我就会一直走着不能停下;或者我若是不生病,我就不知道自己将要怎样;或者我不过想让自己显得凄楚一点,因为我想要以为,这个世界因为我的凄楚而美丽。我表演自己,我就在用自己的表演装点这个世界——看看,我已经傲慢成什么了,我都膨胀到天上去了:我做任何一件事不再仅仅是为你做,而是为整个世界,仿佛我就是神——但我只是神经;——多了一个字,但无疑,我神经,那也是为这个世界神经。
于是我生病。即使我没病,我也以为自己有病;而我只要一以为,我就真有病了。我再不是从前那个只会仰着脖子期盼的无力的孩子,现在我以为怎样就能怎样;这肯定也是我同神的约定。
因为契约中最恶毒那一条,我同那个神商量争吵了太多,以至于大喊大叫,对他咆哮,朝他扔石头、扔星星、扔云块,砸破他的脑袋,终于也还是不能让他妥协,他什么都可以让步,就是这一条不可以。于是,我只好生病、只好神经。于是,我胡说八道。
烟子
3月17日于东部盈江


一个城堡的军队虽然受命于城堡组织,但理论上说,他们并不属于城堡,他们只属于国家,只不过暂时借给一个城堡使用,因此接受这个城堡的供养。除了军官(军官属于城堡组织),军队中的每一个人都登记在国家兵部的表册里,名额是固定的,绝不允许任何改变,有一个老兵退伍才能征召一个新兵来代替他的位置,而且这两件事都得首先征得国家的同意,这种手续虽然不算繁杂,但一来一去总得需要一两年。为了避免如此的麻烦,在我们城堡一个人一旦入伍当了兵,除非死伤一般是不允许退伍的。这当然导致了我们的军队中有不少人年龄偏大,不过影响也并不很大,我们这些城堡战争算得上频繁,老弱自然就被淘汰了。一个兵士战死需要另一个来代替,这当然也需要国家的同意,可在战争进行之中哪里等得呢,所以这里必然就需要一个补救的方法。具体的说,就是把兵士先征召来使用着,事后再去办理手续。可因为这些兵士没有登记注册,按照规定就不能领取作为军人应得的薪俸,但总也不可能说让一个没有报酬的人来出生入死,何况这些人还面临一种特别的危险:倘若战死他们会死得不明不白,最终连烈士的名分也得不到。为解决这个问题,城堡组织一贯的做法是把这些兵士分派给城堡中的一些有钱、有地位的人家去供养——这有些类似于国家的“租借理论”。在我看来,这样做的原因恐怕也有部分是因为战争时期城堡组织经济困难,需要借助民间的力量。我曾暗示,表面上仍然按照惯例行事,而那些钱可以由城堡组织来出。但我的建议没有得到任何一个官员的附和,一方面这样做当然会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害怕得罪国家。这种小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国家对于与军队有关的事非常敏感,任何无论多么细微的偏移常规都会引起太多恶意的推理。
按照惯例,做这件事需要演一出戏。本来应该是由我来主演,但我对这种戏没有任何好感,所以推说自己没有这样的经历怕发挥不好,于是众人推举野鵏将军来演,因为就经历来说他无疑是最多的。其实,这种戏典籍中有着详细的记载,演起来并不难。“这是一场‘血戏’,这次我们杀什么呢?”如此的众望所归毕竟难得,还是很值得骄傲的,所以野鵏并没有很勉强,谦让一回也就同意了。一个城堡主在自己的同僚面前太推让了总不像话,所以我赶紧表示这场戏可以到我家里(既然是有违国家法规的,当然最好不要与官衙发生任何关系)来演,这个牺牲自然就有我来提供。但我家里没有什么好杀的,因为我的家人并不很喜欢小动物,闲它们脏、闲他们闹、闲它们不像一朵花有得芬芳,只有一群鸽子。也许,原本我也有些厌恶这群鸽子了,它们的粪便也脏,还吵得不得了,因为没人管,它们自由繁殖了很久,数量实在太多了一些。所以很自然是牺牲它们了。那天也不知道是冲撞了哪根筋,我竟然会邀请杞实来看这出戏,而这不仅使我得罪了她,还让她从此恨上了野鵏,甚至累及他的家人,包括柠柯小姐。
3月29日,野鵏将军的戏文准备妥当,于是那些事先被选定了的有钱人被邀请到了我家里。野鵏是一副十足的军人武装,穿着重甲、戴着铁盔、挎着腰刀,还背了一副铁胎弓,腰间的一个箭壶装着半壶箭,按照他一贯的虎步走起路来,箭在壶中抖得咵咵地响,真是雄赳赳气昂昂。那些人大部分肯定也猜出他们所要演的角色了,他们一改往日的高傲姿态,几乎都微垂了颈子,面上有点红,也不知是紧张、害羞,还是激动。
首先是些礼节性的问候,然后是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对他们表示歉意,因为战争肯定让他们担惊受怕了,同时野鵏还保证挫败这些野蛮人只是迟早的问题。说这些话时,有一群鸽子在他们看得见的屋顶上啄食,扑扑啦啦的,弄出好些声响,他们中就有好几个为此而东张西望了一回——当然,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它们飞过来,飞过去,相互争夺一粒麦子,相互嬉戏,看起来是自由自在,快活无比。“这些鸽子很可爱,是吧?”野鵏顺势问他们。他们纷纷附和:“是啊!是啊!它们多可爱啊!它们多可爱啊!”为了表示恭敬,我们城堡的人往往会把一句话重复两遍。还有人问野鵏它们是否是他所饲养——真是蠢材,野鵏要养鸽子总不至于要来我家里养。
“这些鸽子并非全部是我的,大概就有一小半是,但它们都知道在这个时候这个屋顶上会有麦子,它们可不理会麦子是谁的,它们看见了就来——也许它们中刚好就有某几只是属于你们各位中的某几位的。你们看,也许我白白给你们的鸽子喂了好久的食物了……”听了这番话,有几个轻率地笑了起来,显然不是以为野鵏在说笑。他在我家里养鸽子这件事当真可笑。
“各位,你们有谁能给我想个办法,让我不白白地给别人的鸽子喂食。”提这种问题,应该半是说笑,半是严肃。他扮得还不错。
他们倒也给出了几个正正经经的办法,比如,在笼子里喂食,或者干脆把它们养在鸽笼里,偶尔放飞一次也就够了。“可是,这些机灵的小东西,让它们自由自在的是不是更可爱一点呢?何况,既然它们如此可爱,我们就应该给更多的人看见它们的可爱——最好是所有人都看得见。你们说,是不是呢?”当然。当然。他们不怎么说话了,只作最简单的附和。
“我倒是已经想出了一个办法,”野鵏继续说,“我想说出来给各位听听,看看你们以为如何。我觉得,最好我们城堡里每家养鸽子的人都按照自己鸽子的数量拿出一份鸽食,我们把所有的鸽子聚在一个公共的地方喂食,这样,就没有谁白白地喂了谁的鸽子,而且谁都看得见它们,谁都爱看。”他们又纷纷附和,夸赞他主意高明,富有仁爱之心。他继续说:“可是,倘若有人就是不愿意这样做呢?”怎么会不愿意呢,除非他是猪油蒙了心肝……他假装没有听见他们如此的回答,接着说下去,“对此,我也有办法……”这时他早已经把铁胎弓拿在了手里,只见他向前一步,一挺身,一副完美的后羿射日的英姿还未及完全呈示,一支羽箭已经嗖地发射了出去,一阵更响的扑啦啦的声音,所有的鸽子立即飞走,只除了一只,它从瓦檐上滚落下来,死了。“我的鸽子都做了记号,”每个人都看得到,这只没有任何记号,其实别的也没有,“如果大部分养鸽子的人都愿意采纳我的办法,那么,对于少数不合群坚持己见的异己分子,我们就可以用这个办法来对付他。”
因为已经见过了血,大家面上有些紧张,但未必是真紧张,也许只是已经入戏了。野鵏接着说:“跟各位开个小玩笑。现在这种时候谁会有闲心来理会什么鸽子呢?我之所以说它们,不过是想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因为我将说的这件事多少让我有点紧张,而我希望它不会让你们各位中任何一个有任何紧张……”然后,他就对他们大谈了一通责任和义务,还有慷慨和美德,最后是秩序和规则——首先是城堡组织必须维系的铁的规则,太平时日一般性的规则,特别强调非常时期的非常规则,还有产生所有这些规则的元规则……他的用意他们当然很快就明白了,纷纷表示为了我们的城堡,即使罄尽自己之所有也在所不惜。
后面发生的事,稍稍有点卑劣。我以为没有那样做的必要。也不知他是事先设计好了,还是情不自禁——表达恶意,大部分时候是很有些快意的,会引诱人去任性发挥。这时,那些鸽子又飞了回来,野鵏又说:“有一句俗语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真是再正确不过了,你们看看这些鸽子,为了几粒麦子简直是完全不顾死活嘛。由此看来,这‘鸟为食亡’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我想,真正聪明体面的人,应该不会为钱财这样的身外之物而死,就是受点小损伤也不会,否则就太不值当了……”
必须承认,野鵏这出戏策划得实在不够高明,漏洞百出,转换如此生硬,简直有些不可理喻,还挺浅薄直露。特别是最后这句,当时倒也没有人计较,但战后便很有些人批评他过分:“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没有谁是粗坯,点到为止大家明白也就是了;野人都知道话到嘴边要留三分嘛,又没有谁不主动配合他,简直得意忘形,还要把人比作鸟……”把他们比作鸟当真是错误的,虽然在这个国家里,的确有太多人如同鸟一样经常要为食而亡,但肯定不会是他们。这天晚上,我让人把那些鸽子给宰了,给那些慷慨之人每家送了几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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