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O章 李贵报恩

　　众人帮着，把大媳妇抬回家，二先生招呼文朴，父子俩拆了厨房的门，解木板简单打了一副薄棺材，把大媳妇盛殓了，也没太多的讲究，方仁、方义几个小辈哭了一场，请了本村三五个本家，抬了送到墓地埋了，家里也拿不出招待的东西，本家们都辞让着回了。
　　消息传得很快，三河口那边也知道了，都说年头不行了，二先生家也饿死了人。文杓送回来半袋高粮米，说这是上次给日本人代购马料洒在粮店的，自己没舍得吃，听说大嫂死了，送回来以解燃眉之急。
　　半小袋高粮米够吃半个月了，二先生刚松了一口气，大先生家里又接连出了两件不幸的事，秦氏的母亲孙氏因吃了棉被里的烂棉花腹胀多日去世了，这个遭遇把文耿娘吓得不轻，亲家是吃东西吃坏的，自己干脆封了口，什么也不进肚，几天下来，奄奄一息，秦氏规劝也不听，终于在一个早上，咽了气。这事二先生当然帮忙，两家都找不出合适的板材，秦氏作主，二先生勉强同意，把文耿当年娶新的椴木大床拆了，做成一口上好的棺材，一直到文耿娘下了土，二先生还觉得有些奢侈了，乱世用这等料，实在不合时宜。秦氏坚持，说一家子都散了，还要这木头作什么。
　　因为发送文耿娘，那半袋高粮米起了大作用，等事情忙完了，高粮米也吃尽了。想着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听说河沿上的树叶快落尽了，不摘怕是树叶也没了，忙招呼四个孙子一起去河沿。
　　果然，河沿上杨树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剩下一半也黄了，几棵垂柳斜长在河边，柳枝探到河里，千丝万缕，煞是好看。可二先生没心思观赏风景，他只看到一树翠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季节柳树的叶子竟然还是绿的。前几天在地里寻找绿色的野菜，累得眼疼也寻不着几棵，现在感觉自己就像绿眼的狼，看到绿色的东西就兴奋起来。
　　方仁和他爹一样，能干活，话且少，他推着独轮车，指挥着三个弟弟干活，筐里已经装满树叶，自己准备向家里送一趟，再来第二趟。
　　河沿上一个人急着赶路，远远看到推独轮车的方仁愣了一下，停下脚步，方仁没有理他，这样的人天天过来过去，哪里有工夫管他们呢。
　　那人却站着不走了，冲方仁道：“小兄弟，我看你有些面熟，固庄的二先生你可认识？”
　　“我爷爷。”方仁没有犹豫。
　　“怪不得看着像，你爹是不是叫文杞？”
　　方仁点点头。
　　“二爷，不，你爷爷现在哪里？”
　　方仁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人，蓬松的头发，脖子油汪汪的，走路走得一身汗，似乎汗珠也成了油滴，褂子两边大襟上都是油，裤子大腿两侧也是油乎乎一片，这人是不是从油缸里抓出来的？反正现在很少见到这样的人，个个都病歪歪，脸色蜡黄。感觉也有些面熟，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是哪一个，既然是熟人，应该没有恶意，他想到这里，指指河沿底下正举着杆子采树叶的二先生：“那儿。”
　　那人也不顾方仁惊异的眼神，从河岩上一溜小跑跑了下来，到了柳树旁，扑通跪下道：“二爷，你受苦了。”
　　二先生仰着脸，看树上哪一枝更新鲜，没顾得上观察周围的动静，听到扑通一声，才发现一个人跪在这边，他仔细打量一下：“哦，李贵呀，怎么是你呢？”
　　“二爷，你受苦了。”跪着的李贵眼泪下来了。
　　“快起来，快起来，李贵呀，你和我亲如兄弟，怎么行这样的大礼？快起，万万使不得。”
　　二先生抬抬手，示意他起来，脸上堆满笑容：“你看，我正忙着采树叶呢，这棵树叶子够绿，再不采实在可惜了，你不知道，晚了，这样的树叶也没了。以前不知道柳树叶的好，现在也是好东西了。”
　　“二爷。”爬起来的李贵这才想起怀里揣着东西，“二爷，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不相信，当年沂州县最有钱的二先生也要采树叶吃了。二爷，我来看你了，李贵没用，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这点豆饼你收下。”说着，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还不忘四下里打量。
　　他从怀里掏出来半个豆饼，约略有五六斤，远远就闻到香味，方义和方礼咽了一口口水。
　　“李贵呀，万万不可，这年头，家家都缺吃的，你也不例外，拿回家，你也有家有口。”
　　李贵叹了一口气：“二爷，你不知道，我家里也遭了灾，孩子他娘那年闹鬼子死了，孩子今年春上得了病，没救过来，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二爷，你不要伤心，开始的时候，我也哭，现在不哭了，到处都这个样，又不是咱一人受苦，一家遭难，也想开了。你看看，河沿上，沟坡上，到处新坟压旧坟，一家子死几个也是常事，咱这点事就不算个事。这点豆饼你一定收下，是我一点心意。那天，我在油坊卖油，听固庄的一个乡邻说大少奶奶没了，我哭了，大少奶奶可是一个善人呢，从来不大声给我们下人说话，长栓说过，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主人，二爷你家风好。你说，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这年头真是不行了。”
　　听到提起长栓，二先生揉揉眼睛：“长栓也没了。”
　　“我知道，二爷，你当年葬长栓，我听说了你的义举，三河口没人不夸。这个年头，也就是这个样，还能好到哪里去，我常说，长栓命好，死了，有人发送，还那样隆重，我不如他，说不定，哪天死了，野狗吃了也不知道。”
　　二先生忙说：“你现在在永功那边，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胡说哩。其实，我现在想明白了，你当年去永功那边是正确的，在这里，天天跟着我吃糠、吃树叶，也要落个长栓的下场，走了好，捡条命。”
　　“二爷，说出来好听，我在李家的大油坊天天享福。你不知道，永功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能让我们白吃了他的？那边也是乱套了，收点钱几个人争得死去活来，油坊开始说好的，是李家的产业，给永功两成的股，现在，到处没有豆子，油坊也就没了生意，没了生意就分不成钱。李家花销大，结果永功花销更大，以前挣的钱，说是两成，其实一多半都让永功占了，他不过在账上多做点手脚罢了，以前，李世营家大业大，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现在，生意不好，永功养着一个，文逸今年收成不行，地里绝收，文适就是一败家子，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一家子挣得多花得多，挣得少，还是花得多，也是难呢。好了，二爷，这样的话一时半会也说不完，不过，我得回去了，就是这半块豆饼，也是我偷偷带出来的。下人们都赶得差不多了，差着我天天不是干这就是干那，一刻也不得闲空。这不，好不容易，我说去码头看豆子，绕个弯到了这里，不敢在这里久待。”
　　永功活得也不容易，二先生还是头一回听说，想想也是，他家人口现在也不少，个个都是花钱的主儿。
　　见二先生有兴趣听，李贵好像突然遇到知己，说着急着回去，步子却不急着走：“永功外表有钱，其实也没几个钱，你想呀，家里有了一个狐狸精，那狐狸精还不安生，天天引得日本鬼子当官的，什么野田、阪本，什么李世营，还有王长胜，还有这一拨那一拨的人，都是闻到腥味的猫，隔天差五，得罪了不行，花钱如流水，他家快成饭馆了。”
　　这也是永功的难处，二先生叹口气。
　　“你也不易，我头一回听说，你家里遭此灾祸，节哀吧，李贵，都不容易。这豆饼我不能收下，但是你的心我领了。你和我兄弟一场，也知道我的脾气，越是难的时候，我越不能收你的东西，要是你哪天发达了，挣下金山银山，送我什么我都收，真的。”二先生把豆饼推给李贵，他说的是真心话，李贵也不容易，永功又是那么难伺候的主儿，要是平时，李贵在那边混得不如意，愿意回来，自己当然欢迎他回来，现在，自己一家子吃了一顿没下顿，在那里好歹能吃饱肚子，哪敢耽误了李贵的好日子呢！
　　其实，今天来送豆饼，李贵脑子也是想了很久，当年自己对不住二先生，卖主求荣，把永功的油坊帮着办起来，把二先生的生意却祸害了，走的时候二先生没有惩罚他，还送他钱，现在想想，都为二先生的仁义掉眼泪。那天，一听说文杞媳妇死了，开始他还没当回事，等打听清楚，原来是尤氏几天没吃饭，去河里捞鱼，才掉到水里淹死的，他的脑袋瓜一疼，赫赫有名的二先生一家现在已经这样落魄了？
　　他又打听了几次，二先生的近况终于打听清楚，心里一阵发酸，自己老婆孩子没了，自己算个什么呀？人家二先生不也一家子死的死逃的逃，吃不上饭。他想帮帮二先生，见永功不注意，偷偷藏了半块豆饼，今天趁这个机会送过来。
　　见二先生执意不收，李贵伤心了，眼泪又下来了：“二爷，你不收我的东西，是不能原谅李贵当初，李贵当年猪狗不如，卖主求荣……”
　　一听这话，二先生不好意思不收了，忙道：“这是什么话？我收，我收。”
　　“二爷，这就对了，不为了你，为这几个孩子，你也要收，咱们这代人是完了，还有孩子，正长身子的时候，不敢亏了他们。”
　　几个孙子好奇地看着爷爷，看看这个激动万分的李贵爷爷。二先生点点头：“收，我收，不过，真的要谢谢你了，李贵，不瞒你说，家里顿粮有些日子了，天天就是采这些柳权叶、杨树叶凑合，多亏文杼媳妇手巧，把柳叶用开水烫了，再上锅蒸，苦味就少了许多。”
　　见二先生收下豆饼，李贵松了一口气：“二爷，我不敢久留，要是传到永功耳朵里，他又该胡思乱想了。”
　　李贵急匆匆走了，留下半块喷香的豆饼。
　　豆饼以前好年景，大多喂了猪、牛、马，现在，竟然成了上好的口粮，二先生摇摇头，看着远去的李贵，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