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一章 秦氏

　　随后的几天，二先生带着孙子又采了不少树叶，顺便还在河里摸了一些河蚌，在地里挖掘老鼠洞，竟也弄回来一些粮食。
　　看着院子里一大堆树叶，和晾晒的五颜六色的粮食，二先生道：“办法是想出来的，当年安史之乱，张巡守城，连老鼠肉都没得吃，不也守了一两年吗？与叛军大战四百余场，我们受这点苦算什么？孩子们，小的时候吃苦不是苦，孟子说……”
　　“爹，你又给方仁说着老古董了。”一个声音从前院与东厢房夹道处传来。
　　二先生转身一看，竟然是银月，她提着一包东西，对身后的两个士兵道：“都搬进来，放在这儿就行了。”
　　两个士兵进进出出几趟，搬进来大大小小的包裹，还有两个麻袋。
　　“这些是衣服，还有点心，这些是粮食，爹……”银月看看那两个士兵，摆摆手：“你们没事了，出去等着吧。”
　　两个士兵听话地出去了，银月眼圈一下子红了：“爹，我来晚了。”
　　看到银月，二先生才想起来，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忙说：“不晚，不晚，你是嫁出去的闺女，不过年不过节的，不来是正道理，天天朝娘家跑才不正常呢，哪有早晚之说，你们手头也不宽裕，怎么一下子送来这么多东西？还有粮食。”
　　粮食实在是太珍贵了，二先生这些日子体会最真切，现在见银月送来两麻袋粮食，心里很不平静，要是以前的年月，哪里关心过这点粮食呢？就是庚子年发大水，也没这样窘迫过。
　　“爹，你责备我吧，那样我还好受一点，我不知道你们日子过得这样苦，这半年我在外边，青岛、济南到处跑，很少回三河口，昨天才回来，就听说了大嫂的事情，爹，我要是早来些日子，大嫂不会死的。”一边说一边哭。
　　“不是你的错，错就错这个世道吧。”二先生安慰银月，看到这些粮食，他若有所思，对方仁道：“方仁，你找一个面袋，分一些粮食送到方勇家里，就是你大爷爷的家里，懂吗？方仁，你也送一点，送到铁锁家，他们都没一点粮食了，现在咱有了，分着吃了吧。”
　　银月点点头，道：“大伯家我去吧，方仁你不用去了，你和方义两个去铁锁家。”
　　粮食分好了，方仁、方义高兴地走了，银月叫了一个士兵，提着半袋粮食直奔大先生家而去。
　　这边二先生也没闲着，把原来盛粮食的大缸清扫了一遍，招呼方礼和方智帮忙把粮食舀到大缸里。
　　这边爷三个刚忙活完，却见银月急匆匆来了，说：“爹，不好，我文耿大嫂怕是不行了，方勇正跪在那儿哭。”
　　“这是怎么说的？”二先生头像被棍子敲了一下，两眼昏花，半天才看清，大哥一家的遭遇让他唏嘘不已。
　　“咱们去吧，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反正我去了，正遇着二嫂，我原来的二嫂从大伯家里出来，看到我，连个招呼也没打，径直去了，然后，我进去一看，方勇正哭，大嫂躺在地上，头上流血，怕是没了气息。”
　　二先生急忙朝大先生家里奔，他有些埋怨自己，刚才小车氏来过一趟，说是受文耿之托，给方勇带了一点东西，他没有多想，就让她去了，听她的口气，现在非常得意，那次从二先生家里离开，在三河口谋了一个好地方，就是原来美国人开的医院，现在是大商人张怀源招了一个意大利人管着，这才知道医院已经被张怀源收购。小车氏不知道通过什么门路，竟然在里面混得不错。
　　二先生没心思关心她的长长短短，只想着早点把她打发走了，现在一会的空，就出了大事，难道她和秦氏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一路想着，到了大先生家，果然，方勇正跪在他母亲旁边哭，地上扔了一包黄黄的东西，二先生不认得那是什么，银月道：“这是面包，外国人喜欢吃的东西。”
　　原来，在二先生家里没讨着好脸色的小车氏一摇一晃到了文耿家，当年在固庄数一数二的大院子已经破败，大先生以前的马棚坍塌多年，墙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刀。院子里没有什么遮挡，一眼能看到后边的堂屋，屋门紧闭，不像有人的样子。
　　奇怪？二先生说秦氏带着方勇回了家，怎么可能不在哪？二先生不会说谎的。
　　西边锅屋里“当”的一声，一个瘦瘦的脑袋伸出来，马上又缩了回去。
　　“方勇！”小车氏从那一闪之间发现这个孩子就是方勇，长长的脑袋，眉目都是文耿的模样，就是瘦脱了形，皮包着骨头。
　　听到喊声，方勇出来了，看着小车氏发呆，然后重重在关上了门。
　　“方勇，是我呀，我是你姨，我有好吃的，你肯定没吃过，面包。上次都怪姨，这次咱们和好吧！”小车氏发现了方勇，就像发现了一块狗头金一样高兴，是呀，不能陪在文耿的身边，能多看看方勇也不错。上次让方勇抡起的石头吓个半死，现在，这点事早忘了，她只想着要靠近方勇，将来才能在这个家待下去，不然，方勇长大了，即便是文耿接受她，也是白搭。
　　现在，她已经在张怀源新买的那个原来美国人开的医院做起了缝缝洗洗的工作，虽说是下等活，但是每月有三十块钞票，两餐饭，比起路边饿死的那些人，自己已经是幸运的了，这样的话，倒有些感激文耿了，他带着部队不知道去了哪里，生活应该没有这样安逸吧？
　　自己渴望安逸的生活，喜欢“青春才子有新词，红粉佳人重劝酒”的日子，但是，这都已经成为奢望。因为自己没能给文耿生下一男半女，文耿膝下只有方勇一个，对方勇好一点，也是对文耿好一点。想到这，小车氏不在意方勇冷淡的态度。上午，她从意大利人那儿讨来一大块面包，自己没舍得吃，先想到送到固庄，让方勇尝一尝。
　　孩子不开门，小车氏只好自己推开门，所谓的门，就是一张破木板，门框脚处已经烂得离了地，用一块青砖支着。
　　小车氏进了屋，屋里奇怪只有方勇一个，没有秦氏的影子。“方勇，你娘呢？我这里有好吃的，你快吃一口。”她举起手里的桑皮纸，想把面包递给方勇，突然改变了主意：“好孩子，这是面包，外国人吃的东西，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讨来的。你尝尝，香着呢！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条件，叫我一声娘，我就给你。”
　　面包的香气已经灌进了方勇的鼻子，这个饥肠辘辘的十几岁少年面对美食的抵抗力是非常低的，抬手要接下来这块黄黄的东西，不知道外国人吃的东西什么味道，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了味觉，什么都是香的，都是甜的，要是墙上的土能吃，也会是甜的。
　　但是，他的手又收回去了，对面这个女人他认得，上次在父亲的营房那边，和自己的娘吵了一架，自己差点用石头打了她，因为这，自己和娘回到固庄，自己当时还发誓，一辈子不见父亲。现在，这个女人拿着一点好吃的，竟然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要接下她的东西，还要叫她一声娘，方勇眼瞪了起来，大声道：“你走，你不是我娘。我不吃你的东西！”
　　瘦削的孩子手里倒挺有劲，硬是把小车氏推了出来。
　　院子西南角是茅厕，以前的茅厕是用黑瓦搭建，墙体剥蚀，再用黄泥糊了，梁朽了，只好用一根柱子撑着。
　　就是这样的一个茅厕，实在不显眼，小车氏进了院子，根本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茅厕，要不是里面传来微弱的声音。
　　小车氏竖起耳朵听了听，是的，那边传来一阵阵呼喊，听不清，但是，约略是秦氏的声音。“原来你躲在这！”小车氏自言自语。
　　她在方勇那儿没讨着好脸，觉得需要找秦氏数落数落，不然，自己也太没面子了。
　　茅厕门很窄，她扶着墙，朝里探了一下头，把她吓得“嗷”得一声跑了出来，里面地上坐着的那一个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鬼，眼睛深陷，头发焦黄，稀薄几绺。
　　大概是看到惊慌的小车氏，里面的那人说话了：“你得意了，对吧？这个家终于快是你的了，哈哈，我快不行了，你好生等着吧。”
　　听了这话，是真真切切的秦氏的声音，这个声音还是能区分清的，自己和她在第三专区曾经大战一场，声音记得很准。
　　小车氏忍不住好奇，又踅了回来，这才看清，秦氏不是坐在地上，是坐在一个青石条搭的茅坑上。她正用手在屁股下边掏着什么，然后拿出手，在柱子上擦了一把，小车氏恶心地吐了出来。
　　“哈哈，恶心着你了。没人请你来，是你自己想来的。”
　　小车氏看着这个半人半鬼的死对头，突然恨不起来了。她也是大家门的闺女，当年，她的父亲生意做满沂州城。
　　“你这是干什么？”小车氏忍不住问道。
　　秦氏也没了往日的怒气，而是平淡地说：“拉不出来，没办法，天天吃草根，树皮，怎么能拉出来呢。算了，怎么着也是个死，不拉了，堵在里面，也是个饱死鬼。”她长出一口气，准备起身。
　　小车氏突然想帮帮她，伸手要拉她，一看到秦氏手上的东西，顿时抽回手。
　　“算了，不用你好心。我能起来，再说，你还是站外边吧，你在这儿，我裤子还没提上，还真有点难为情。你可以不要脸皮，我还得要。”
　　由于天天吃草根、树皮，还有从沂河里捞上来的苲菜，十几天没有排便的秦氏决定想办法解决，没成想，还是遇到了小车氏，她一辈子最不愿意见的人。
　　秦氏站在茅厕门口，已经没了力气，靠在墙上，目光呆滞。
　　“吃一口吧，长时间吃草怎么能行？你要什么脸面，吃饭活着要紧，我现在想开了，什么脸不脸的，活着，等着，慢慢一切都会有的。吃吧，听我的劝。”小车氏举起手里的面包，想让秦氏吃一口。
　　秦氏笑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天上没有喜鹊叫呀，一个最不该来的人，竟然给我们送来吃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想看看天上的太阳空间从哪边，身子一歪，忙用力抓住墙角，不料，墙体早已失去筋骨，茅厕的边墙竟然倒了。
　　秦氏头朝里，墙正巧砸在她的腰上，脸朝下，一根梁落到头上，然后是一阵灰土飞扬。
　　小车氏后退了几步，大喊：“这是怎么了？”
　　茅厕已经倒坍，小车氏能看到的只有秦氏露在外边的两只脚。她和方勇七手八脚把秦氏拉出来，眼看着秦氏头上冒出了血，顺着耳朵根朝下滴，人瘦了血也少，滴得很慢，一滴……两滴……
　　小车氏吓得起身就跑，刚到门口，正迎着要进门的银月，她竟然想不着和她招呼一下，急匆匆走了。
　　秦氏躺在地上，没有一丝慌乱，静静地看着方勇说：“孩子，娘要走了，走了就享福了，娘告诉你两件事，一是你姓秦，叫秦志远，记着，你不姓固；第二……第二，你的爷爷叫秦耀祖，他以前的大院子里有一棵黄杨树，树下埋着……埋着……”
　　她先是喘着粗气，渐渐越来越微弱，最后一点声息也没了，只撇下哭声嘶哑的方勇和一旁发呆的银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