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九章 尤氏

　　埋葬了黄先生，随后的日子，一直到秋天，二先生一直活在忐忑不安和焦虑之中，晚上睡眠时间不到一个时辰，有时干脆睡不着，糊里糊涂就到了天明。两个事让他不安，一个是担心李世营他们发现黄先生尸体不见，会不会追查过来，在整个沂州，最有可能私藏黄先生尸体的人就是二先生，没有之一。第二个事，是家里没有粮食了，先是一春上吃光了土豆，实指望秋天豆子丰收，一家人有点豆饼掺合着，也能勉强果腹，不想老天不让人活，种下去的豆子，刚发了芽，就是大旱，豆子长成豆芽，干瘪在地里，再也没长出叶子。
　　开始的时候，二先生常常到黄先生的埋葬地转转，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这一片地竟然一点草也没长出来，然后，其他地的草也旱死了，整个夏天没见几滴雨，真是个罕见的年头。因为不下雨，沂河又一次见了底，二先生想着到沂河最底部提水保墒，一家子老弱病残，想想也就打消了念头。
　　粉条卖得不多，大多数都让煮着吃了，粉子也没剩下，大媳妇每天在树叶粥里撒一把白白的土豆粉，算是一顿饭做好了。
　　这个家一直由两个儿媳妇操持着，再加上铁锁娘、秦氏两个帮忙，稀一顿稠一顿吃着。看到二先生家里没了粮，秦氏娘四个回了自己的家，再也请不回来，她不想再给二先生添麻烦了。然后就是铁锁的娘，带着铁锁也回了自己的破房子，大媳妇去请了几次，妯娌两个除了眼泪就是叹息。再后来，连寄居他们家的荷花也不见了，因为这事，让二先生伤感了很长时间，觉得他对不住荷花的爹娘。
　　二先生一向不大注意家务事，他闲散惯了，直到有一天，尤氏栽倒在地，一个可怕的现实让二先生焦虑起来。
　　那是一个午后，一家子刚吃过下午饭，大媳妇一直忙前忙后，等孩子们都吃过，四媳妇帮着大嫂收拾碗筷，才想起来：“大嫂，你没吃吧？”
　　“吃了，一家人都不吃我也得吃，我做饭，吃起来最便利，在灶上就吃过了。”
　　说过也就过去了，谁也没认真考虑大媳妇是否真的吃了饭。
　　等四媳妇去了油坊，大媳妇张罗着给孩子们洗衣服，端起大盆倒水的工夫，身子一倾，大盆扔在井旁，顿时碎作一地，孩子们都围了过来，然后又惊慌失措找来他们的爷爷。二先生安排孩子们抬着大媳妇放在床上，大媳妇歉疚地说：“哪里有这么娇气，爹，我没事，就是累了一点，没事了。”
　　方仁道：“我娘三天没吃饭了……昨儿晚上她亲口说的……看看三天不吃饭会是什么样子。”说着呜呜哭了，他一哭，方义也哭，然后方礼、方智也跟着哭。
　　二先生这才知道大媳妇已经三天没吃饭了。他迈着小步出了院子，到门楼前的巷子里站了一会，不知道怎么办。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没主意的时候去找大哥商量，现如今大先生早已作古，想找个人商量也难了。
　　看到一家子陷入困境，二先生试探着问杜氏：“油坊还能再多弄点豆饼吗？”
　　多弄点豆饼当然是好事，但对杜氏来说已经为难了，她说道：“爹，现在，这个油坊已经咱说了不算了，名义上是咱和宏俊合伙的买卖，平日里他的手下也不大过来查账，可现在不行了，豆子越来越难弄，他的人却来得越来越勤了，还在门口加了岗哨，说是防止坏人抢劫，其实，连咱也一起防着了。豆饼一点不留，我就是想藏一点也难呢，不怕你老人家生气，我一直没敢提这事，现在，就是我从油坊出来，那两个门卫也像审贼一般，防止我多拿了东西，给孩子们带着豆饼，我都是藏在衣服里面。”
　　这个宏俊也钻到钱眼里了？二先生摇摇头。
　　“其实，宏俊也有宏俊的难处，他正到处买地盖楼，说是想盖一个李家大院，当然了这事咱也不能反对，毕竟他盖了房子，是银月姐住着。也不怪他搂得紧，关键是生意不好做，三河口没有豆子，咱天天闲不起，有一点豆子，油卖了不说，就是豆饼也卖个高价，爹你可能不大生产，现在一斤豆饼的价钱，票子五十块，大洋三十了，钱不值钱，粮食比金子还贵了。豆饼就这价格，怎么能让宏俊不动心？”杜氏道。
　　二先生也知道粮食贵得吓人，三河口文杓的粮店已经三个月没生意了，都说虎年不平静，可今年明明是马年呀，开春就不利，土豆种到地里，来了一个倒春寒，刚出的芽冻死了许多，一春上不下雨，到了三月份，到处咳嗽连天，原来来了瘟疫，到了六月瘟疫才下去，然后就是日本人和五十一军，和八路军拉起了大锯，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日本人叫扫荡，八路军叫反扫荡，就苦了百姓，地没法种，到处抓丁，现在又没粮食吃了，
　　“你油坊要是不忙，就多去照看一下你大嫂，她身子弱。”二先生嘱咐四媳妇。
　　杜氏点点头。
　　这天，二先生照例带着孙子几个在院子里磨树皮，没了牲口，他也只能套上磨棍，带着孩子们推起了磨。这是摘树叶后的副产品，树叶吃了，树皮也不舍得扔，邻居们都用石臼捣碎了吃，二先生干脆用磨磨。
　　四媳妇在磨上帮着忙活了一阵，又到大嫂屋里看看，大嫂这几天吃了几顿半饱饭，身子好了许多，杜氏放心不少，这一个家再也承受不起折腾了，婆婆车氏死了，刘姨死了，长栓死了，大哥文杞也没了，老六文柄也牺牲了，一件事接一件事，杜氏叹息不止，又有些担心文杼，听说他已经在五十一军当了营长，三河口这边都知道他被俘虏，要是知道他投降了国民政府的人，还不上门抓人吗？
　　一路担心着这，又担心着那，去油坊忙活一阵，又不放心家里，赶紧回来，进门先去了大嫂屋里，没有人。
　　奇怪，大嫂怎么不在屋呢？她一般不到处走的，再说，她身子刚刚见好。
　　难道去了茅厕？这是最有可能的，这阵子吃树皮，大人小孩解不出大便。她来到茅厕，很快就出来，里面没有大嫂的影子。会去哪儿呢？杜氏和来串门的秦氏站在院子里，头上都出了汗。
　　大嫂失踪的消息传到磨台，方仁已经长成小伙子了，听到四婶说他母亲不见了，挠挠头皮道：“我知道去哪了，一定是去了河边，摸鱼了。”
　　摸鱼？二先生、杜氏、秦氏都愣了。这事和大媳妇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昨天晚上，我听我娘说……她小的时候在我姥姥家最会摸鱼，说现在家里没吃的……河里有鱼，要是能捉到鱼，可是解决了大问题。还有……我文宝大婶，听铁锁说……河里有鱼……”
　　这方仁和他爹一样，连个囫囵话也说不好。没等方仁没有说完，二先生已经跺着脚在前边走了，这不胡闹吗？捉鱼当然解决问题，可沂河里水都干了，哪里有鱼呢？常年在河里使船的刘三现在也不干了。
　　一家子老小跟着二先生跑出村子，直奔河岸。
　　河道里空荡荡的，哪里有尤氏的影子？
　　“分头找，到河底下，看有水的地方。”二先生嘱咐。
　　河道里的水一段一段，有的深有的浅，有水的地方长满了水草，二先生不太担心，这样的水不可能出现问题。
　　从小码头向南找，大约走了半里地，没见着人影，会不会根本没来河里，方仁说他娘来摸鱼，也是猜测。
　　大家正迟疑间，北边河道里有人大声嚷着，手里还挥着衣服。“是文宝嫂。”个子高的文朴先看清来人。
　　那黑影走近了，果然是铁锁娘。一见二先生几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铁锁娘瘫在地上：“叔，不好了，我大嫂淹死了，那边。”
　　众人扶着铁锁娘，一路狂奔。
　　跑得最快的文朴嚷嚷：“找到了，找到了。”
　　众人赶了过去，大媳妇尤氏躺在一簇水草茂盛的浅凼里，脸朝下，手里死死攥着捕鱼的小网，网已经扯烂了，缩成一个蛋。
　　原来，这些日子见老的少的吃不上饭，大媳妇有些着急，想着自己快要不行了，总得给家里做点事才对，她小的时候在家里也是个会水的姑娘，靠山吃山，造水吃水，咱靠着大沂河，为什么不抓鱼呢？她把想法和方仁说了，方仁拿不定主义，大媳妇说和他爹一个样，一辈子没出息，凡事拿不定主意，还不如一个女人。想到文杞，大媳妇掉下了眼泪，这个死鬼一去不回头，也不知道死活，现在来看，定是凶多吉少，她不敢开口问公公，怕面对那个现实。
　　儿子没用，大媳妇找铁锁娘商量，听说她这些日子摸鱼收获不小，两个果然一拍即合。趁人不注意取来鱼网，约上铁锁娘动身了。她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要是知道她去捉鱼，大家不是饿死，而是笑死了。等捉到鱼，大家才不会笑话，她想着。
　　两个女人沿着河底，哪里有鱼就在哪里下网，忙活了一阵，倒也收获不少，大媳妇笑道：“摸鱼也不是难事，妹妹，咱们分开摸，你朝那边，那里水深，你水性好，我不敢去，这片水浅，我来。”
　　铁锁娘同意了，自己正看到一片水汪，准备下网，听到扑通一声，大媳妇尤氏栽倒在水里，她急忙去救，才发现那片水虽说不深，想救她却也不易，自己试探了几下，只好跑到河沿上求救，哪里有人的影子，跑回家一打听，才知道一家人去河里找大媳妇了，只好回转身沿着河道向南。
　　秦氏吓得不敢近前，杜氏把孩子们赶到远处尤其是方仁、方义，可不敢让他们看到母亲的惨状。自己脱下一件外衣，把大媳妇脸蒙了，叫了一声远远闪着身子的文朴，叔嫂俩把大嫂抬了上来。
　　尤氏被抬走了，半个村子惊动了。
　　“我该死呀！我怎么想着带大嫂来摸鱼呀！？”河道里只剩下铁锁娘凄厉的喊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