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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的来信(十)

作品名称:疫区的来信      作者:钉子      发布时间:2009-09-03 18:53:24      字数:20326

第十封信(收信时间:3月23日)
钉子。你今天想到我了吗?你曾像折断了一条后腿的一只蚂蚱一样歪斜着身子跳跃吗?即使你已经身在空中,你的翅羽已经张开扑动,但你仍然不能找着你丢失了的平衡;所以你最好停住不动,最好停在黄绿色的玉米叶片上,翅膜可以稍稍下垂做一点必要的掩护,灵活转动你那双空洞的复眼,总把面孔正对着朝你走过来的人,用两只爪子捧一小段鲜嫩多汁的叶片往嘴里送,你咀嚼着、你咀嚼着,哎呀,你将最坦然、最健康。
说一句柔软的话来让骨头变冷;召唤一个幽魂,砸碎一个瓦罐,模仿一阵妖风,以头撞墙?可以把握的资源很少啊。还是大笑一声吧,可是声音卡在了嗓子里,就像那里多了一根骨头,或者多半是一张半透膜,于是只有一口气呼了出来,顺着我看不见的行迹散开坠落,信纸就抖抖嗦嗦,一些微尘升起来散落,午后的阳光也被拨乱,毫无目的乱糟糟地闪烁了好几下,还有几多细细的竹叶影子在粉墙上优雅地摇摆——我抬头向西边找去:真有几杆竹子,清秀的竹叶果然也在摇摆着;在窗外,仿佛还更加优雅。——难道也是我一口气吹的?书上说,极西北大海之外幽冥无日之国有个人面蛇身的烛龙神。那里,他闭上眼睛是夜晚、睁开眼睛是白天,吸一口气是春日的暖风、呼一口气就是冬天的寒风……瞬间,我身上就生出了冷冰冰的鳞片,我呼出去的想必也是冷:冰与雾,这里有一个荒原;我不能走过去,我一下子就滑倒了,我会磕破了膝盖、栽断了牙齿;我甚至都不应该说话,因为即使是最轻微的颤动都可能导致无可挽回的滑倒,因为一旦滑倒了我就再也别想站起来;但这是春天——我是想要掩盖住这个春天吗?我在想,或许我真有这样一份阴冷的心思。想想,做个烛龙神也是很好的啊,不食、不寝、不息,就爱呼风唤雨,造化一方,更为明智的是,他是在太阳去不到的地方照亮一个国家。而如果他是在阳光下点亮一支蜡烛,那将会是如何呢?他睁眼还是闭眼,谁会在乎,谁会看见……但算啦,说他作什么?他是神啊,他又不是一个人。或许是闲着无聊,额头会僵硬、上颚会打颤、骨头上有一把刀子刮过冷森森,我左右无事,于是拉东扯西;我拉拉扯扯,只要拉扯得着,只要还可以用力,我就不想放手——为什么不把拴住你脊椎骨的那根金属线给我?又是这个冰原;这回,出于某个不清楚的原因我已经跑起来了,我就再不能停下,拉线必须绷紧,否则就是滑倒;因此我只能拉扯着、拼命地跑,但这注定是徒劳的,因为我的力气当然会用尽,因为拉线显然是有限的,因为冰原必然是没有尽头的……可是,为什么我会看见了尘土飞扬呢,它们能是从哪里吹来的呢,它们是否可以当作冰原并非没有尽头的证据呢?可是,为什么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闻到了黄绿色的味道呢,仿佛我的左右两边是无穷无尽的青纱帐?可是,为何此时我偏偏要想到了稀释、扩散这两个词语呢?——我把半瓶清水加到半瓶墨水中,这是稀释,我把一滴墨水滴入一瓶清水中,这是扩散;前一种,它让我显得恬淡,而后一种,我可以盯着一片叆叇观望许久——也许我是在拉扯一种倾向、一种心理,我应该把一个句子一拉为两半,我最好把另一半扯到最无有的过去那幽冥无日之国去……力气已经用尽,无地自容。稀少的,或者笨拙的力气,我每天都用一句话提醒着——你;你在想什么?你吃得可好,睡得可香?在眼珠上跑过原野,你看见了什么?
你看,我总是抓不住要领——可如果,我是说“你听”呢?——我多半是在怀疑自己的手,竟至扩展到了脚……是不是所有人在急躁与狂乱中都必然要忘乎所以手忙脚乱呢?
今天早晨又特地去看了一次迷溪中的水烟。一个人看了许久,面前和背后青蓝的天浸透了水,眼望去天高远空旷,可它离人偏是如此近,一伸手摸着的未必不是这天。如此天底下,房屋建筑、高大的树木、还有远处依稀的山峦都显得如此渺小,细碎的一点用心想必更是如此——但不会说这样就不必用心;恍然间,心里已经活动开了一种想法:去看看迷溪的源头,那个间歇泉。我喜欢这条溪水、遐想再三迷并未解开、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间歇泉、那个人说它不远……找几个理由,这用心才成其为用心。
沿着这条迷人的溪水行路,心思是单纯的快活,仿佛是在找寻着一个轻快的形容词……及至“迷人”这个词语不唤自来,我才想到:迷溪为何不能解释为迷人的溪水呢?这不是阴魂不散,迷人心智,而是风和日丽,让人迷恋;一切都是在春日的阳光里面发生的,健康干净,和风徐徐,还有什么会躲不开呢?这解释一出口,立即产生了效果,春风、水烟、天和地分明地贴切了,时间、心愿、光与色不由自主地融洽了,而物与我之间是恰如其分的安适,而我自有一种言之凿凿来充实,不必再吸风饮露、怀古伤今,一个人逆着阳光站立,就是无所依凭,空空看去,这条溪水的迷人也容不得一星置疑。特别是现在,水烟正在光与风之间散去,依它走去,恍若置身于仙境,尘根孽缘渐渐消离,凡胎肉身也变得轻灵。
走离人世不久,要看到了一个坡,溪水从坡上滑下来,远看去,仿佛晾在山坡上的一副白练——但这是种陈腐的说法,是从哪团淤积中勾出来的柔软,我决心摒弃它:其实这是晒在山坡上的一条路,水晶琢成的,等你戴着青玉面具、穿着金缕玉衣走上去……也许是想要说话不用力气,就是说“你节俭一点吧”,今日第一句就问你的思想。其实我早知道,我们的思想正如我们一生、甚至每日之所作所为,固然不能说是身不由己,但肯定是受着某种牵引的。所谓的自由自在不会有,因为若是没有这牵引,就连那想也会没有了。比如现在,我是沿着溪水走,一直要走去它的源头。这是非常明晰的白色的指引,平日大多并非是如此,但那带有暗示性的指引仿佛还更有力。比如,出门那个清晨我知道客栈在夜里因黑斑病死了一个人、在第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一段戴黑纱的手臂、两边有女贞树的小路上铺着煤渣、右转的大道叫做“月照路”、黄昏我走进去那扇门的门廊上雕着一条青龙、第一个同我说话的人有两颗黑牙、凭头发的颜色我认定了要找那个人、他一开始说话天色便暗了下来、我紧盯着一块白色的石头——是作为对抗。
上了坡,路又变得平缓,但也变窄了。路的一边是溪水,另一边是平整的农田,溪水的另外一边是个斜斜垮垮的山坡。偶尔见着一个农人,他们往往会害怕我,不愿意同我在路上相遇,在离我还有一大截之时就远远避到坡上去了。有个人身上背着一大捆柴火,看他那么一大堆在斜坡上爬行,用着非人间的步伐,仿佛一匹怪兽,才想到又是自己忘记戴墨镜了,觉得大不应该;赶紧把它戴上。可是戴着墨镜在清晨在这样一条溪水边走路非常不方便,时不时就需要把眼镜擦一擦;何况,面对如此风物如此光,却藏匿在两片黑色后面,简直让人羞惭:你想要置身其中让那个纠缠咬啮的自我消失,而你却不能身临其境和光同尘,这才真叫是“大煞风景”;墨镜里,花花世界变成了一个颜色,还改变了形状,一切对你不清不楚、不言不语,你也不明不白、不惊不怖,你最多能躲在那两片人造的暗里触景伤情,你不会是在看风景,谁知道你是在干什么……且来羡慕我的马,它就可以无拘无束不遮不掩地看:它的风,它的光,它的明天,它的什么……它没有什么可以被水烟迷离的,它就不会神经——反正我没有看见谁的马需要戴着一副墨镜。
走了好一段之后,跟随农田的消失,路也几乎消失了。什么时候已经出了城堡,也没有让自己很知道。溪水又开始在我面前快活地展现下坡的速度。就连溪水的两边也都变成了简单的坡,它们悬在我面前,表露的多少是些威迫的意思。三面坡度相当,都有点陡,都是由碎块的玄武岩所构成,不生任何草木。在这里,马也无法骑了,于是步行,我想源头也已经近了,我就快看见间歇泉了。可看见间歇泉又如何呢?倘若是只看见它一直平稳地流淌,那跟看一个普通的泉源有什么两样。于是,我决定必须要看它间歇性地喷涌一次——一个决定就是一个抗争,它会带给你一种特别的用力的快活。
爬上这片红褐色的碎石坡,进入了一个山谷,走上几百步,地势再一次展成开阔,小路又出现了,溪流却不明显了,它散漫成了沼泽,到处都有一片一片的芦苇和腐败的灯心草。小路在有些地方被水淹没,要向前就必须要趟水而过,我的马对此仿佛有些不乐意,是怕陷在沼泽里丢了性命?我都不怕,它怕个什么?过了一片沼泽,在右边峭削的山壁下,果然有一个泉源:一个半人高的山洞中,一股半个山洞大的泉水不紧不慢地流着;恍然之间,像是还看见一群小鱼在洞中漫游而去。很想下水去捉一条,可又有些害怕,向山洞的里面瞅一瞅,那里黑魅魅的,仿佛藏着什么轻易见不得人的鬼怪似的。有人在泉源边用石头垒砌了一个水潭,潭水清可见底,观望了许久并没有任何水族的可疑形迹。在水潭旁边,放着几块可供人休息的石头,石头虽不很平整却已经磨得光滑,肯定是经常有人来坐的。这倒是一个稍歇的好地方,我为此停了十几分钟,特特地啃一块干枯枯香喷喷的麦饼子,要等着泉源间歇性地喷发一次。但它始终没有改变形状,就是那样愣头愣脑不规则的一个圆柱形,就是有半个山洞那么大……它不肯涌动,或是在等待?等待什么?我已经沉静下来,开始等待,莫非需要祈求?我很快对它失去了耐性;起身,继续赶路。
你不会以为我这就不看间歇泉了吧?我是想相信你的。事实上,这并非真正的源头,在它的一边,毫无影响,溪水还悠悠然稳稳流淌着。看得见的不远处是一个山峡,两边巉刻的山峰上长着大量的灌木,还有几棵巍峨的松树,几枝盛开的野花。想来,溪水必是从那里过来的,风景那边会更美。走到山峡边,却发现溪水在这里分成了两条,左边一条就是从山峡里流出来,右边一条继续向这山谷的另外一个边缘纵深。那么,被愿望着的间歇泉究竟会是在左边还是右边呢?我无从判断,所以选择不定。两条溪流都各有各的好看,看起来大小也相差无几;主次难分,没有办法,只好依凭天意来决定:我随手扯下一把腐败的灯心草,数了数,是17根,单数,于是选择左边的山峡。两边的山壁陡斜得仿佛是要向我倒下来,时而有一阵冰凉的过山风吹过,光线没有多少能够落进来,这里清冷阴森,加上狭仄,会有一种被重视的错觉。过了山峡,又进到了一个开阔的山谷——仿佛就是前面那个,它们的样子如此相像,几乎相同的情况又一次落在人前:山壁下的泉源、山峡前面两条分岔的溪水;用腐败的灯心草占卜,这次是右边,向前,又是同样的情况:一个泉源、两条溪流……这回,把自己也说得厌烦了。但倘若是真在“说”,多半就不会是这样,我可以断断续续、拖拖拉拉,我可以絮絮叨叨、喋喋不休,我无需任何遮掩掖藏,不用布悬念卖关子,不必追求词语的工整、句子的和顺;我就只是把我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说出来,一眼跟着一眼,一步挨着一步,决不遗落一丝一毫,从不放过一点一滴;可是写于我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我不打算再笨拙下去了,已经写下来的这些已经哽塞得可以,我还是直接把结果说出来吧——这归纳总结可不是你所擅长?
可是,真到要把所谓的结果写下来,我又很不甘心了。这是用一个真实的夜里和一个虚幻的白天的决心和用心,还有艰辛和坚信才换来的,而且我看见的有多少啊,而我说出来的又是多少啊,用这么一句话要把它说完,而且这句话还一点不好看,不好听,这并非一个真实的结果……这一天,一共经历了多少泉源、多少分岔的溪水我完全算不清楚了,我没有走到任何一条溪流的尽头,也没有看见一个泉源间歇性地喷发一次。我想,这才是迷溪真正的意思吧:有无数个源头在无数个山谷中,在必然是有限之地域内每一个山谷都有无限大,因为每一个山谷与每一个山谷都相互容纳。到了落日时分,天际的黯淡、四围的寥落叫我惶恐了,如果再不返回去,我就不能在天黑以前到达迷溪,甚至都不能回到一条安稳正值的国道线上。可是究竟有什么要我担心呢,宿在这里有何不可,或者在夜里赶路又有什么不好?但我仍然决定不再找下去了,只是心中难免惴惴,我那个决心怎么办呢?难道我是一个轻易下决心的人,难道我是一个轻易放弃自己决心的人,难道我是一个会放弃自己决心的人?想着自己不知所终的决心,回来的路上我怏怏不乐,沮丧得想把手里拿着的那把刀子甩出去……甩出去干什么呢?一半刺入山壁中,另一半还在冷风中上下抖动;刺落一只飞翔的大雁,在空中一阵翻滚,然后以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在我面前;或者哐啷一声落入乱石堆中,溅出一粒火星。
返回时,我还一一去看那些泉源。希望又一一落空。当来到第一个泉源——此时也是最后一个——我空洞极了;我把一个一个不死心的人留在了一个一个的泉源边。再次坐回从前的石头上,沉思了许久也没有召回我应有的实在,缺失了一份心,那些人没有一个愿意回来;当我抬起头,我想要把远方也望尽,却有那些山挡住了视线。什么都要阻挡我吗?我决心成功地悲伤一回,同时想到:今日我的决心是不是太多了?也就是说,不是什么都要同我作对,是我与什么都想作对。但我已经失去了平静,也就失去了分析的能力,我只是扑倒在石板上,仿佛有怎样的疼、如何的痛,开始放声大哭——泪如泉涌,我自己涌动……就在这个时候,前面的山洞中传出一个声音,仿佛是推开大门;我抬头去看:在轰然的巨响中,满满一个山洞的水疯了一样喷发出来,表达着一种决心一种渴望一种厚实无比的骄傲:“没有什么能够把一个决心抵挡!”
看了许久,不知觉里已经站直了身子,眼水早已晾干,泉源却间歇依旧:时而喷涌、时而停止、时而平稳流淌。当我回身,金灿灿的阳光正从天空中缓缓坠落,很快就布满了看得见的整个空间,织了我一身。

到了这里,光线就要沉落在西山背后,你也没有发现任何破绽吗?如果没有,那么说明你走神了,你偏歪着头,捉弄的风从花瓣枝头下来,在街边路口虐谑一张被遗弃的白纸傻笑,一会把它翻来转去吹过井栏吹上窗台从东吹到西、吹到树杈上吹到石缝中吹到墙拐角从看见吹到看不见再到看见,一会把细细的沙粒压在它上面聚成一堆,一会把它吹到半空中,最后是把它撕碎;或者你在做着另外一个梦,大风从红色的烟花爆竹厂吹进老鼠洞,双眼填满火药的千百只耗子飞在天上,张着鲜红的嘴朝你吱吱地叫:“哈,你逃不了啦!把你的眼睫毛给我。把你的耳根子给我。把你的老拇指头给我。嘻,喜欢你全部啊!喜欢咬你排骨上的干巴。喜欢嚼你关节上的筋腱。喜欢喝你左腿里的骨髓。”如果你已经发现了,那我多半是会暗暗发笑的——可笑什么呢?需要预先想想:笑春风,它穷极无聊,暗自生愁,偏偏爱上高楼;它薰梅染柳,从没些闲,年年却是自误……春风好笑,可你笑它一分,它多半会还笑你三分,它无聊着哪,时时想要无事生非,日日生怕的是找不着对手,我没它嘴闲,惹它不起,因此只满足于笑它一个梦——就是费了太多工夫对你叙说的这个梦。——你不要担心,当我开始说它,它就不是本然的它了。正如同,当我张口开始说话,我就不是本然的我了。因为是对你说,我就带上了一些你,因为是在这间屋子中说,我就带上了好些这间屋子,因为是说它给你听,它就带上了一些你,因为阳光已经西斜,它就带上了西斜的阳光。昨天我用了整整一个夜里来梦它,今天又如此特特地来说,仿佛又把它梦了一回,我不笑它就浪费了;除非能够笑你——给你笑了几多回了,就总想一次反笑回去,投桃报李,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先笑你不会用筷子,把五个指头上的力用尽,却只在杯盘碗碟间舞弄出一堆笨拙、在桌凳衣裤上搛夹成一片狼籍,让美食珍馐也为你害羞,自己却是嘴尖皮厚广有辩解:吃饭的家伙应该最大限度地握紧,本来不足为羞;又笑你不识一株蔷薇,却不懂装懂说:蔷薇即是玫瑰,玫瑰也是蔷薇。在事实面前不但不低头认错,却又说:反正是混账话,干脆还说:月季既是蔷薇也是玫瑰,或者,即使月季既不是蔷薇也不是玫瑰,却微强于蔷薇、贵美过玫瑰;还笑你知道一个“囿”字就自鸣得意,以为借此你就可以嘲笑别人,却不知你“有”别人未必“有”,所以你的“有”不是有的放矢、有触而发,都不是有花方酌酒、有凤来仪,而是有斧无柯、有翅难飞,然后就是囿于一隅、囿于成见;再笑你不会梦一个梦,所以你就不会辨识一个梦——你看,这仅仅是一个梦,我没有去做这件事,我不会让自己有这么多决心的,他们要封路了——他们当然拦不住我,因为我有一个决心。既然天也覆得、地也载得,冥冥之中就肯定有什么已经由我的决心安排注定,这一片倾心的世界上,必然有什么会来倾心于我的决心。可我不想无谓地麻烦,他们刻意制造的阻塞、滞碍,与我无关。
今早上起来,身上酸软、面上作烧,我生病了。也许就是因为夜里的梦,也不知道是我依着梦去到了那些泉源边,还是那些泉水梦到自己流进了我的房间,流过我身上。我曾经听人说过:在这个世界上,你不可能白白地得到任何东西,无论什么都是要拿自己的别一样去交换的。比如,就是一呼一吸之中的新鲜空气也是拿你一呼一吸之间的时光去换得的。就连梦想必也如此,我们做了一个美梦自以为自己白白地得到了一些——心情的愉快、虚无的希望?——其实并不是,我们也用什么去交换了,只不过我们暂时不知道这个什么,看不见、感觉不到,伸手出去,手心白白的,就不清楚自己是如何递过去了它。而我,也许就是用脑袋上的疼去换得了昨夜这个梦。可是,它哪里是一个美梦?
不想吃东西,空着肚子就出发了。头虽则昏沉沉的,但美好的风景依旧,美好的期待依旧,迷溪依然迷人。在水烟的迷离中,走在这些据说每穿越一次数量都不会相同的石桥上,有一种不想抑制的冲动:这个地方我从前肯定来过。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见过老家伙,都没有见过缁衣女人;凭着相同的情绪我还肯定:我恨这两个人。我是同别一个人来的,我们骑在马上,石拱桥渐渐升起来,升到最高处我就要想:我们是在飞啊;我伸手出去,触摸的是扑来的天空。我们飞过一座一座石拱桥,像是飞越千山万水,很快就飞过了几生几世,最后停在了一个大理石的门廊前,那个人把我放在一个石狮子上,转身进入了一个院子……他要去干什么?他不要我了。
跑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一个大理石的门廊,石狮子也没有,只有一只石猫停在一家房顶茂盛的瓦草间长青苔。我没有怎样用心找,我继续赶路;有时候,我随便向前走上一步就会让自己相信:我擅长于进一步往前面相信,我相信:我会在我要走去的前面看到更多熟悉的东西的。昨天,我脱口而出告诉人家我是东部的人,我的家在前面的盈江,未必真是说谎;多半是福至心灵,我盼望着快到盈江,或许有一个半新不旧或者半旧不新的故事就会朝我铺展开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个往前的暗示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哪里伸头探脑、挤眉弄眼,一心想要昂首挺胸迎风招摇了,一路上眼看到的东西仿佛总有几分似曾相识,令人不禁多情多心,无论那些平整的菜地、庄稼田,远处小小的山峦、大片大片的竹林、被风吹动的雾霭,还是路边的一棵大树、一座古墓、一块石碑、不紧不慢悠然的流水,就连迎面照来的阳光、天空中的一只飞鸟都似要展出一种不是单独却是特别的证据。回头看看,已经渐渐远离的房屋桑树,同样如此——如此说来,我的暗示还不仅仅往前,它也向后。同老家伙在一起的时间,大部分都还在记忆中(虽然我未必弄得明白它们的究竟),但缁衣女人却只有模糊一片。我是否真能记住更远以前的事,真有她吗?记忆的创造性;同她在一起时,我曾是一个被人抱着的孩子,若是我真记住了更远以前的事,我想,多半我是记住了上辈子。上辈子有一个夙愿没有完成,就用这辈子来继续。这种事总会让人想往,这一生太狭仄。

现在我投宿在一个叫做苷塘的小小的城堡里。我是中午来到这里的,在三棵高高的棠梨树下,一个叫做恪惿的三间低矮阴凉的红土房收留了我。在我面前,她有一张苍白的脸,脸上虽有皱纹,但因为过分的白,显得那么平整,墨镜好比生在她脸上。她不声不言自作主张给我熬了一大碗姜汤,“我已经在里面下了一个咒,它将充分体现控制的灵验。”她贫血的唇边露出了黄牙齿的微笑如此表示;这汤气味是恶意的刺鼻,表面上浮着几朵龌龊的油星,内里是混浊的深沉……正是正午,两边的窗子中都没有明显的光线倾斜进来,矮屋子里暗色调占据了某种优势,一碗汤也会让人畏惧。它本身是褐色的,但我仍然喝下了它,“你必须喝完它!”这回说话的是耳朵的轮廓,或者是脖子上的一根红线在她说话时展开的运动。那时她把脸朝我贴过来,我就领会了这个肯定的意思,接着又听她说:“你很清楚,这是个强迫,但你不能反抗。因为这是在我的屋子中,有我的味道在弥漫,我是有权力的。出于同样的目的,我曾把粉墙的一半熏成了黑色,你看得到的。”我无意反抗,她对此尽可能表示欢迎。看我喝完了汤,她就更满意了,于是决定见好就收。“出一身汗就好了。”她伛偻着身子走开了很远还又特意折回来说。她的声音含糊稠浊,与她鲜明的面容、坚决的态度很不相称,难怪她老不好好说话。我没有让自己想得太多,就睡着了。床头的墙壁上有一个大碗大的窗洞,也许里面含有一两个情节在曲折,我从洞口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空洞的风连续不断地穿过来,带有灰尘的呛味;当我醒来,真出了一身汗——更像长了一身刺,我仿佛已经准备好了。可是,恪惿却迟迟不来。
那就期盼另一个人吧。阳光下,他从闪闪发光的砂石广场上走来,他会来敲敲我盯望着的木窗子,然后探进一个脑袋说:“一切都齐备了,我们走吧;可不能等到端午,艾蒿满地。”或者是破门而入,他喊道:“不能再耽搁了,我们已经错过了黄道吉日,若是再错过了国庆节,要遭天打雷劈的。”于是,我就随他远走天涯。他不是要永远走离了吗?我坐在一个窗台上,木窗子已经从里面关死,推不开。并且我也不敢真去推,因为里面的人不容许我推,就是他们把我关在了这里。窗台位于一堵黄色的土墙上,墙很高,看不见地面,窗台很窄,我尽量缩着身子才勉强够坐在这里,我很害怕,我知道一不小心我就会摔下去,我四下摸索过,没有什么可以抓握的,我只能尽量把手指掐进墙缝中。不久,我又累又乏,更可怕的是一种想要睡着的愿望有如此强,就是单纯把眼睛闭上一会也是我渴求,可就是最轻微的一松懈我就要摔下去。可就是再怎样不松懈,我仍然要慢慢向外滑去,指甲开裂出血终将无法抓握,为了避免摔死,最后的时刻,青黛色的天空里有两个人朝我飞过来。两个人穿着方形的衣服,戴着方形的帽子,手里各拿着一块方形的长牌子——这是他们的兵器,他们满有节奏、近于花哨地挥舞着它们,穿过几层夜雾越过一片树影向我飞来。他们的衣服是黄色的,与墙壁的颜色相差不多,在衣服下摆的两边各伸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硬角,在他们身体相互靠近的这一边两个硬角粘在了一起,这样就把他们两个人连在一起不能分开了。对于我,他们是作为一个人来存在的,这两个硬角并不属于他们衣服的部分,是他们身体的延伸。他们把我救下窗台,可我害怕他们,因为他们的家在地底下,他们的脑袋曾经像植物的芽尖一样从泥土下面撑出来。他们给我糖果吃,我拒绝,他们给我喝清热饮料,我又拒绝,他们要发怒了,但我抢先发难:“你们湿淋淋有粘液的样子让我恶心!”然而他们并没有,他们不说话,旁顾左右;“你们要动手撕碎我了吗?”我又问,他们仍不说话,一动不动;“要知道仅仅是为了叙说方便,我才把你们说成了是人,因为若是不这样,我简直不知道你们是否还可以说,或者,若不把你们引为同类,我简直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你们。”这是我所能说出的最恶毒的话,他们仍不答言;他们想要干什么,莫非想要不动手就撕碎我?眼里扭曲的光、脸上的抽搐、内心的弯刀,引动我自有的紧张?
我转身跑上了一道木楼梯。楼梯又高又陡,从下往上看去仿佛是要通到天上,爬行在上面很费力,我几次累得伏倒在木板上喘息,嘴里呼出的气吹起一团团腥味的尘土,真个灰头土脸,几次想中途放弃,甚至想要放松手脚任随身体自己滚下去,可那两个方形人总是飞行在我背后。木楼梯的尽头是一个大房间,除了屋顶的瓦片,房子完全是用木头造的,木头的地板、木头的墙、木头的檩柱椽子,还有一张木头的方桌,四周是木头的小方凳。房子中坐了几十几百人,方桌上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倚在尽头那堵墙的一张贡桌上也点着两盏同样昏暗的油灯,桌子上面的墙上贴着的一张大红纸上写有黑字。当我想要看清那些字时,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回头,身后并没有人,我就领会到了这个意思:这些字的内容是我不被允许的。果然,当我再转回来,字迹已经全然模糊了。房子中的人始终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所有的仿佛是无穷无尽的悲伤,但这悲伤也是凝固的悲伤,我推门进去,他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麻木在那里,仿佛也并非人类。然而,我坐到他们之间就有了藏身之地,一种安全的感觉竟至于暖心,我慢慢想起来,我同这些人有着莫大的关系。当那两个方形人进来,在我们头顶施施然慢悠悠地盘旋,看见他们的两双长腿一蹬一踏,脚板几乎要踩到我们的头。他们做事谨慎庄严,每回都要睁大眼睛分辨许久,还要闭上眼睛苦苦思量一回,才肯推到一个人,有人是面做的,瘪成了的一团,有人是瓷烧的,碎成了一地,有人是水凝的,流成了一滩——我不知道自己将要变成什么,终于不能忍受这焦虑,自己跳了出来,大声嚷出来:“滚开!为什么不等到夜晚就来梦我。滚开!你们多余的人。”“是你让我来,我才来的。现在既然你让我走,那我就走。”他们终于说话,“我并不留恋。这个地方,我早就来过,所以就有离去的经验。”说完,他们的方牌子同时朝中间一击,硬角从他们身上脱落,他们破碎在空中。我想躲开,可怎么躲得开呢,漫天的尘土哗哗落下来;连眼睛也不能闭上,每一粒尘土在下落当中要经历三次变形,先是一条黑色的独木舟,然后是一面有虎头标记的青铜鼓,最终变成一把尖刀,落进眼里。
睁开眼,浑身是汗,我发觉自己轻微地发抖,转身,看见半墙叶影,有一片说:“如果我真是粉墙上的一片叶影,我摇摆,我不用力,我不做任何分析,我不想深入表层下的任何原因,我全都怪微风,因为我看见了它,谁叫它要吹过我呢?如果连微风也怪不着,看不见,那么我就怪窗子里想笑而呼出了一口气的姑娘,谁叫她看我呢?谁叫她用我做比喻,把我比喻成她自己?”
真正推门进来的还是恪惿。当我开始写信,就尽量轻手轻脚,可她毕竟还是觉察了。被她打断了这个梦,我担心构造好了的情绪不能长久。色调、节奏、手心上集下的灰尘、眼里落进的船鼓,这些不是比内容更重要吗?她只管久久不离开,要说故事、要讲道理——她知道有那么多有趣有益的故事、人生走路的道理,——跟所有的人一样,就是不想跟你说话,就是不会说话。

从前,曾经有一个孩子给过我一小片褐色的破布,她要我保证一定片刻不离把它带在身上,最好是经常紧紧夹在左手的中指与无名指之间,而这只手应该尽量放在口袋里,不随便给外人看见。这样做能让我听见一些一般人听不到的声音、看见一些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而当不久的将来它们的真元齐备真身修成真正来到人世之时,这世界上将发生一场大灾难,身上没有带着这种布条的人十有八九要疼痛地死去。除此之外,他们说,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妖魔鬼怪,即使在大白天也有个把法力高深的游魂、魑魅在一些阴暗的地方飘浮出没,随时想要上身附体,而有了这片布之后无论何时何地我们就再不用害怕这些鬼蜮了;而且它还能防止一种无色无臭的有毒气体侵入我们的身体,还能解五步蛇、青竹镖的毒。可它却不能阻止一把小刀割伤手指——那时,那孩子手指上缠着血污的纱布。手指是前一天割一根芦柴弄伤的,她说话的时候老爱挥着那根指头朝别人的脸指指点点的,而随着手指的动作纱布松散开了,让人看得别扭。
“即使没有这些,我们也会好好把它带在身上的。无论如何,蓝丝路那边的那些孩子就没有一个有它。”那天在她给过我布条之后,有一个谄媚者这样说,但这句话像是并没有立即赢得她的欢心。那时她被好些人崇拜,有很多人要求做她的谄媚者——记不得是因为什么了,也许因为她爱用“经常”这个词语,而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好不动听。要加入他们先得得到她的布条,而要得到布条就得对她说些好话。但他们没有要求我说,也许因为我有一匹马,或者是他们认为我同他们不一样。
这件事发生在平原上的一个小城堡里。离开山坳之后,我同老家伙在一个阴暗的地方(可能是个山洞)呆了一段时间,然后我们就来到了这里。在这里,我与一些同龄的孩子玩过。我和老家伙住在一所大房子里,有一个女人一天两次来给我们做饭,她的儿子夥赭比我稍大一点,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他们允许我们在一起,通过他我认识了其他孩子。夥赭的母亲叫我“烟子小姐”,让他也这样叫,但只要她不再,他总叫我“骑枣红马的小姐”,因为城堡中别的孩子都这样叫。这个称呼听起来很特别。在这里老家伙给我买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傍晚时分在打谷场教我骑马。我听说那些孩子都羡慕我,因为他们没有一个有一匹马,但他们特别强调我并非仅仅因为我有一匹枣红马。
围绕这匹马发生过好些事情,有很多人都愿意和我用小桶提水喂它喝,去田野中拔草给它吃,最大胆的是拔下它尾巴上的一根毛去套蜻蜓。有一次,有孩子在做这件事时被马踢了,看起来踢得非常厉害,他猛地飞起来,仿佛还在半空中停住了一会儿,然后重重地落在地上。有人扶他起来,他满脸是灰,他啪啪往外吐东西,除了灰土之外就是血,他的面孔整个变成了深紫色,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们都吓坏了,但不久他就没事了似的,四处宣扬他被马踢过,他飞在空中时有怎样特别的感受。当老家伙得知了这些就给了他五块钱,他更高兴了,我听说他母亲也一样高兴。城堡里有这样的弟兄两个,人们都憎恶他们,因为害怕他们。他们总是穿得破破烂烂,经常搞点小偷小摸,喜欢吃蝙蝠和蛇。有一天傍晚,我在打谷场骑马,这兄弟两个来了。开始他们就是像其他人一样立在旁边看,但我知道这件事情肯定要发生,从他们一出现我就注意着他们,因为我老是听人说他们怎样欺辱他们。后来就有一个朝我冲过来抓住了马辔头,‘你……下来!’他的哥哥或者弟弟站在他身后,双手环抱在胸前,膀子上有一个破洞,蓝色的布片翘起来,他们显然已经预谋了很久。打谷场上的气氛变得古怪,好些坐着的人站了起来,还渐渐围拢过来,显得是又害怕又兴奋,他们等着什么看,这兄弟两个也同样。我转头去看老家伙,他呆呆地坐在草谷堆下面,似乎这些与他无关。他们也随我回头去看他,他们看出了他的想法,就更放肆了,“还不给我下来,小妞儿。”他抓住我的衣领一把把我拉下来,顺手还推搡了一下,我坐在了地上。几天之后,我们的堂屋里来了好几个严肃的人,他们不安地说了好多话,老家伙坚持他一贯的沉默,直到最后才说了一句:“这件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我就快要离开这里了,如果有什么事,你们完全可以把它推在我身上。”那兄弟两个被人割断脖子丢在了树林里,仅仅因为他们轮流骑过我的枣红马,狠狠抽打过它吗?我们要离开这个城堡,也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死吗?我不相信老家伙会做这样的事。我还觉得,如果他真做过,他是不会否认的。
那是稻子扬花的时节,稻田里满是浮萍,我却再不会想把它们养在水罐里了,摊开浮萍总要看到细细的蚂蝗;稻田中薄薄的一层水被晒得热乎乎的,我不很愿意触到这些水,觉得它们不干净,但稻田中吹来的带有泥水味的风却多半清爽。午后,站在稻田中突然回头时,会看到一片房子上被风吹斜了的炊烟。这个时候,我总是要想到:这些炊烟中有一根是从我们的房子中升起来的。这个想法让我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我喜欢它,所以每次都要回头看看,每次都要想到这句话。
城堡后面有一大片竹林,那种叫做青竹镖的毒蛇就生活在这里。据说,它们通体绿色,样子跟一节竹竿类似,它们在竹叶间跳跃,迅疾轻盈得就如同燕子捎水,它们弹跳起来撞向一个人就像飞镖一样能贯穿他的身体,它们还是这个世界上最毒的蛇。但人遇上它们也并非必死,他们说,青竹镖很高傲,也最公平,当你在竹林中同一条青竹镖遇上了,它就要同你比试一番:如果你拒绝,它就咬死你;如果你朝天上扔出一只鞋子不能比它跳得更高,它将从你的胸口一穿而过;而如果你赢了,它就会一头在石头上撞死。为此,对这片阴幽的竹林孩子们就很畏惧,即使把那片布紧紧夹在无名指和中指之间也轻易不敢涉足。城堡里的人生了大气(多半是些年轻人,同家里人吵了架,在情人面前失了面子,或者人生的理想破灭了),就会大叫一声“我绝望了”,然后就掩面往竹林里跑去。据说是要去自杀,有些人的手里还攥着一根山草绳,这是要去上吊,或者要去溺死,竹林深处有一潭碧水。这种事时有发生,但从未见有人死成过。每当有人喊“我绝望了”,会有好多人跑去看,一直看到那人隐消在竹枝叶中都不肯罢休,总还要嘁嘁喳喳地评论上好半天。这种时候大家总是很兴奋,有些人还呵呵笑出声来。
这些先是说给恪惿的。她推门进来看我在写信,就大声嚷起来:“哈!在写情书哪。年轻人真是让人羡慕啊,才这么一会儿就连垂死挣扎也不要做了;连这么有趣的事情都不要做了。”我未及回答,她马上又说:“有什么有趣的事,说点给我听听嘛。”于是,我就讲了青竹镖,还有那个孩子给我的布条。但她显得很不满意我所说,“这没有什么意思嘛,”她说,“你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什么呢?”我也真想不出这里能有一个什么可以告诉她的,我只好承认我就只是突然想起来然后就随便说出来了。“你有一种向后看的倾向,你热衷于回忆,是不是?——不用看见我都知道,你有一双爱幻想的小眼睛……”“不!我的眼睛并不小。”我有些生气了,她怎么可以如此随便地谈论我的眼睛。但她根本不想理会,或者没有听出我的不满,她马上又说:“年轻人,愿意听听一个老太婆的经验吗?”恪惿既不年轻也不老,据说人生就是这个时期最富有戏剧变化,因为精力充沛也够有经验,既可以装老又可以扮少。我知道她想说点什么的愿望远远多于想听点什么。不过,我也还是很愿意听她说的。一般来说,我认为自己不会拒绝一个人对我说点什么。特别是,如果他对我说的真是一个(而不是两个,或更多个)意思的话——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一个纯粹的意思,就是仅仅词语中的意思。
“你热爱回忆,因为你随时可以回忆,只要你愿意,你无论身处何地,站着还是坐着,你总能做得到,更重要的是,你随时可以为它们添上一些用心不明的注释——回忆就总是要这样,年轻人如此,老年人如此,一千年前的人也一样。你多半还会认为,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后退,终究都要变成了回忆,因此每一秒对你都是一样的,没有哪里藏着什么特别的要义。进一步的推证是:连现在也不过是个回忆的错觉,是作为往昔的对比而存在的。根本的原因是什么呢?因为你把你的手缩了回来,因为你不敢去改变什么,或者你认为自己改变不了什么……我说的没错吧?”她满有把握地说。
“没错,”我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你该怎么办,这我可不知道,你这个丧了气的小人儿!当然啦,我可以告诉你说:把你的手伸出去。但我可不敢这样说,你是聪明的人。你当然知道这是句废话,如果一个人能够把手伸出去,或者说能够伸出去之后不缩回来,那不用别人说,他早就伸出去了。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找个精神计算者,或者一个梦婆也成——这个女人可不简单,她已经被权威证明了是百分之百的再生人……”
“啊,一天之中就是黄昏时分最适合冥思冥想、疑神疑鬼了。”我恨不得说“那个梦婆不会就是你自己吧”;精神分析、梦婆这种话也不是我第一次听见了,但当她说起“再生人”,我还是感到一阵心悸,仿佛背后有一只黑色的手抚在了自己的头皮上。也许我自己就是个再生人呢,那两个方形人,谎称烛龙神,多半就是鬼卒,他们就是怕我泄露了什么秘密,危及冥府的利益。
“对啊,一天之中就是这个时候最为美好了,好比一年之中的暮春——不然,我建议你等着吧,等到谷雨,我们城堡中会有一个比赛,我相信参加一次这样的比赛对你很有益处。”
“是什么比赛呢?”她一心等着我问,一心要往什么上引申。她不喜欢一个人表演,或者她已经刻意在训练我伸出手去了。
“它叫做‘看谁看得美’。在我们城堡后面一条路边有个山谷;山谷嘛,当然两边都是山,但这个山谷的第三面也是山;这个山谷很长,也就是说第三座山离我们很远。据我所知,我们城堡还没有一个人涉足过这座山。我们几乎是刻意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作为纯粹的观望背景,这座山才可说是完美。就我们看到的来说,这座山完全是黑松林,而两边的山是红土坡——当然,它们上面也长有稀稀拉拉的松树,而且越是接近第三座山就越是接近于黑松林。这个渐近的过程也是完美,它在渐近中趋向了完美,两边的改变充分对称,速度最为适宜。每个看过这山谷的人都承认,此中蕴含的一种和谐确实已经臻至了完美。在谷雨这一天更是如此,特别是如果这一天下雨的话,特别是这雨是下在黄昏,特别是下雨时又能看见夕阳……这个比赛嘛,就是大家去到路边的坡上,各自选定一个位置去观望这山谷,看谁看到的最美了。”
“城堡里的人每个都参加吗?”
“差不多吧,我自己反正已经参加了几十年啦,一次也没有落下。”
“你拿到过几次冠军了呢?”看她停下来,意思是要我问,我就随口这样问。
“冠军?想都不要想!”恪惿成功地露出了一脸的鄙夷,“你如此一个玲珑八面的人,如何问出这般愚蠢十足的问题?”
“哦,倒也是,”我尽量说得又慢又淡;“既然这山谷已经是完美的了,那么当然只要那人不是瞎子,他看到的肯定就是完美——在若干完美之间,当然区分不出谁是最美。”
“错!这不是主要原因。我想我已经明白地说过了,这个山谷只是观望的背景。一个完美的观望背景,我们完全可以说,只有在作为背景的时候它才是完美的。”
“那你们观望的主体是什么呢?”
“没有主体,这个比赛的最绝妙之处就在于它只有背景,而没有前景。”
“你是想说,每个观望的人是他自己的主体,是吧?”我不愿意让自己显得太笨;但恪惿不愿意我不显得太笨:“错!我们可没有那么浅薄、那么主观,事实多半是,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为他的主体。”
“那你们究竟是如何做的?——我看,倒不如每人弄两片叶子,贴在眼睛上来得更容易些……”我不耐烦起来。
“你想想看,人们各自看到的美将如何才能相互比较,并分出优劣呢?”
“那就把他们各自看到的画出来,或者描述出来吧。”
“那么,他们比较的究竟是他们看到的,还是他们的画艺,或者他们的语言才能呢?”
“那就是说这个比赛不用分出输赢了。这也很好嘛。我就喜欢这样的比赛。”
“是的,这个比赛的另一个绝妙之处就在于它从来分不出输赢,但这个输赢绝不是你以为的输赢——倘若你是个浅薄的人,你完全可以每次都当是你自己看到的最美,也就是你所说的冠军……”这时我不禁嘀咕道:“我确实很浅薄,但我的浅薄绝不会是你以为的浅薄。”也许我没有说出声音来,也许她没有听见,她只是自己说:“不过呢,品评的说法总还是有些的,大概说来有这么几种:第一种,类似你刚才之所说,它是我大儿子的看法。他认为看到最美的人肯定能画得最美、说得最美。但是,他所说的‘画’与‘说’并非在画艺与语言才能的层面上,他认为这只是些表象,唯有性灵的人才能穿透这层表象体察到内里的真实,这个真实里的美对每个参赛者都是公平的,不管你学没有学过丹青、懂不懂风骚,谁看得最美,谁就是最美;第二种是我女儿的观点,与她哥哥的可说是相反,她认为:谁最美,谁看到的就最美。她认为美完全是主观的,不管你用怎样的言辞去述说、用多少色彩去调绘,最终你都会发现你说的、画的是你自己,或者极端地是你那张脸,因为无论你看到怎样的美,都只能是自我的投射;第三种是我丈夫的看法,每个人看到的都是最美的,因为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我小儿子的第四种观点是:因为每个人看到的最美毫无共同点,因此不能比较;第五种才是我的:为什么这个比赛会需要年年重复,一直比下去呢?仅仅因为它没有结果吗?我们每个人看到的是一样、或者不一样,我以为那是谁也说不清楚的,否则输赢就早分出来了,因为最细微之处,也就是最美之处总是对我们所有人永远隐藏着……”
“他们呢,你的家人?”
“一个死了;一个离家出走了;一个跟人私奔了;一个不知所终……猜猜看,他们谁是谁?”
“猜不出来。”
“我看你是不想猜吧?”她几乎像是得意起来。
“你是不是经常让人猜他们?”
“我让每一个不知道的人猜。”
“你真是忍心。”
“你错了。他们也在让人猜我。你要知道:私奔——那个——是——我。”一字一顿,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参加一次这样的比赛于我有何益处呢,特别是对我的向后看?”我赶紧问;怕她会把自己说上一大堆。
“参加一次?不!你一直都在比赛之中,你的手从来没有缩回来;关键是,有多少人看见了你在比赛,是谁觉察到了你伸出去的手。”
“我觉得,你刚刚说的不完全正确,我并非总是向后看,”我决定反击;“我经常把自己看成一个空洞洞的人,而且大部分时候我都能成功,我认为在下一个时刻,我就会穿墙而过,我将像一个影子一样飞起来,我掠过树梢,却决不碰落一片叶子、抖动一根枝条。而所谓‘下一个时刻’就是不是现在,比如我在白天想,它就是夜晚;我在新月的夜晚想,它就是月圆之夜;我在月圆之夜想,它就是下一个月圆之夜……我还从未飞起来过,但谁也不能由此决断说,我永不能飞起来。事实上,我能飞,因为我是个幽灵,只不过我是一直身在现在。但我在现在总在想,所以下个时刻总是在的;就在前面,并不很远。”
当她推门出去,天色就暗了。但她让出了好一片位置,有更多的光落在了我面前,更重要的是:没有她——这个屋主人在,我独自一人占有这个房间,我就可以长久地依到窗子边去看,无论从哪个角度,我都能看见整个苍茫的黄昏。
何必等到谷雨,那么多人。
我从不相信老家伙的话。我爱走就走爱停就停,我没有一直向东,我用了好几年的时间往西去,我要把我从前去过的地方全部找到,我想看见从前见过的每个人,听见他们把每句说过的话重说一遍……然后,我又要去找到为找到这些地方、这些人所去过的更多地方、遇到的更多人……可是,你说,无论做什么都需要时间,这是我们的大不幸。因为此生短短?因为时间不可以无限细分?我一个也没有找到。——一天之中就是黄昏时分就适合冥思冥想了,也最适合看,比如远望,给我一条破布那个孩子说“乜起眼睛会看得更远”,我就乜起眼睛……
那个城堡前面有一棵大榕树,只有树顶才有枝条,它们都平展开来,在树顶形成了一个平台;那天准是个节日,那里每天都是节日;每个节日里总要有七八个人站在树顶,过好长才改变一个姿势,那是最慢的舞蹈,嬉戏,或者祈祷,他们已经站得那么高,他们要随着那快活上天去。
烟子
3月13日于东部苷塘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们城堡会有这么多人。我说的不是数字,数字我总是知道的,但一个数字不会比“多”这个字好到哪里,除非是我亲眼看见了他们。在战争时期我真亲眼看见他们了,他们站满了北面和西面城墙附近的街道和大大小小的广场,修辞里所说的“摩肩擦踵”也不足于形容,用“像插筷子一样”才足够贴切。为了给我们让出一条路,有些人不得不踩在了别人的脚上,慌乱中还有人骑到了别人的脖子上。为了听清楚一点,他们时常相互推推搡搡,可推搡是毫无用处的,被推的人没有地方可以被推去,推一个人仿佛是推所有人,被推了他们也不很在意;有些人甚至连稍稍抬手的空间也挤不出来,于是就用肩膀去撞,用屁股去顶……仗一天天打下去,城头上总有人死去、有人受伤,城下也同样,有人受伤,还有人被踩死挤死。这件事是随着战争的进行渐渐发生的,开始也就是三三两两的人在城墙下溜达,这些人的特点是感觉敏锐,只要稍有风吹草动(据说,就是城头上的弩机的弓弦绷断了,他们都可以听出来;有一个官员受伤了,他们也能区分出他与众不同的呼喊。)立即就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吸引他们去围观;另外是爱动,他们几乎从不停下,似乎总是在走动之中,除非是把耳朵贴在墙壁或地面上谛听之时,但就是在这时候,他们空着的一只手也在招摇着,闲着的一只脚也在地上踢踏着;还有就是易怒,固然他们也经常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但相互之间总在防备着,他们的面色凝重,闪着某种惶惑的光,全身的肌肉似乎总是紧绷的,别人只要稍有冒犯,他们立即就弹起来朝那人扑过去……总得来说,让人看得怀疑,觉得他们别有居心。开始城堡组织还派了一些人去监视他们,但好多天下来他们未有任何行动,总就是在那里溜达,扎堆议论,或者争吵打骂,于是我们也就放松了警惕(野鵏后来说,从前的战争也就能达到这个程度,所以,后来的事他也没有料到),也就没有注意到后来人慢慢多了起来,有更多人抛下家业和妻小来到城下,接着甚至有人拖家带口涌向城堡的西面和北面在街道和广场上(这个时候城墙下的空地已经被占满)搭起帐篷,白天黑夜地守着。到最后,简直好像是整个城堡的人都涌向了西面和北面,所有的广场和大大小小的街道上都搭建起了帐篷,附近客栈的房价一涨再涨,连民房也获得了高价的租赁。
人们终日挤在一起,相互当然靠得太近了,不久就引发了一场黑斑病。这种太平时日里谈之也令人色变的传染病仿佛也没有引起多少恐惧。更可怕的是发生集体性的械斗。一天,住在大广场朱雀坊下的人责怪住在得意桥边的人挡了他们的光线,而得意桥的人反诘说他们有目的地随地大小便丢掷垃圾恶意污染了金汁河的水源,虽然被及时制止,但因这场械斗,这天城堡中自相残杀而死的人比被野蛮人杀死的还更多。
这种事情必须制止,或者至少要限制;“这么多人如此地挤在一起实在太污秽、太龌龊了!简直文明丧进,心若枭獍,人伦卑污,禽兽不如……道德败坏如斯,天下将大乱了,这个城堡即使不毁于野蛮人,也必将遭五雷轰顶、遭大洪水、遭大地震……”一个道学家到处如此宣传,影响非常坏。自以为得到天启,自有发颠的权力,让他闭嘴根本做不到,最后只好把他关进了地牢;“死几个人倒也算不了什么,”有一个官员忧心忡忡地说,“可照此形式发展下去,那黑斑病必将要广泛传播开来,倘若我们这样的人也不幸被传染上,那实在有碍观瞻。最关键的是,这种械斗如果持续下去,必然要让那些乌合之众纠缠在一起扭合成了一股股可怕的力量,这样一来局势就难于控制了。”
的确,父亲早告诉过我“任何一个城堡的破灭都是从内部开始的。”解决的办法很快就商定了,既然是人太多了,那就得想办法把他们分开,最好当然是让他们各归其位,回到他们原先的住地做他们应该做的事。可容易想出来的办法实行起来往往非常难:不管怎样晓之于情动之于理,不管怎样鼓动宣传,甚至威胁要坐牢、服苦役,他们就是不为之所动,就是不愿意离开他们当下的聚集之地。有一个官员声称他完全是向他们哭诉,几乎没有跪地乞求,说若是大家这样守在一起,不免要一起完蛋,而他得到的只有冷冰冰的回答:“那就一起完蛋好啦!”动用警察强迫他们离开,也没有人反抗,拆他们的帐篷,他们只是冷眼旁观,动口让他们离开他们是决不理会,动手拉他们走他们就走,还主动告诉你他家住在几区几号如何如何走哪一条路是近道,可你才把他们送回家去,一转身他们立即就会尾随着你回来——“就像弹簧,只要不对其用力他们会立即弹了回来。”一个官员做了如此的描述。
大家如此坚定挤在一起的决心让人诧异。几乎所有青壮,还包括许多老弱都挤向了两道城墙,仿佛能稍稍靠近一点,甚至就是把耳朵、眼睛偏朝这个方向,都是他们所渴求的。在城外传来惨叫和尸臭的时间,挤来的人尤其的多,这样的燔祭每隔四五天就会有一次,有人说野蛮人之所以进行这种焚烧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在城墙上看来,那些野蛮人是一样地挤过来,如果没有那两堵城墙,我实在想不出发生的事情会是什么。看着两边一样拥挤的人众,我总是要想起父亲的话:“从根本上来说,一个城堡就是同时承受和阻隔内部与外部两种力的临界物,它并非是四面墙,它是你自己。”我相信,父亲一定是亲历过这样的场面才会得出了如此贴切的结论,而父亲还说“它们未必不是你所需要的”,在一些瞬间我会这样以为,他们(城墙两边的人)都是要向我挤来,要挤入我的身体,要成为我。罗汁说,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悲剧是,几乎所有人们之间的合作都是由外部的压力所促成的,都是被迫的,因此它们无一例外要导致错误的距离。这错误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只要稍有引动就会生发出巨大的反力,压抑的激情必须得到补偿。人们显得是如此恐惧又如此兴奋,那是因为有一种集体性的记忆复苏了,据说,在远古时代这样挤在一起的事情曾经普遍发生过,我们的城堡正是起源于这个时代,那时候城堡外的空气污染了,人在那里无法呼吸,甚至有种说法是城堡外的地面变成了空无,只剩下城堡飘浮在真空之中……“若是两堵墙被推倒,”罗汁回答我的问题说,“那就不仅仅是挤在一起,合抱在一处,人们将相互吞吃。”
事情的最终平息谁也没有料到。有一个官员声称他计算过,在战争时期大部分人对粮食的消耗都比平日增加了一倍,而肉食和酒更是增加了两倍还多,虽然一直有人死去,但战争如果持续下去,我们这个城堡必将发生粮食危机。他带头把自家花园中的美人蕉换成了芭蕉芋,不久还扩张到家门口街边的绿化带,可却有人趁着夜色把他的芭蕉芋换成了荨麻。老头非常生气,这种生长迅速、产量高、富含淀粉、难于下咽的植物在饥饿的年代曾经救过许多人的命,老头经历过这样的年代,虽然难吃,但他对芭蕉芋有深厚的感情,又对它寄托了大的希望,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方面他把荨麻又换成了芭蕉芋,还把这种植从自家门口向街两边尽量扩张开去,一方面还要求警察去跟他守夜。他这片芭蕉芋最终是保住了,可在城堡里扩张开来的却是荨麻。这个时候有一种传言说,荨麻能毁坏野蛮人的神经系统并进而摧毁他们的意志。开始是街边的绿化带,然后甚至有人在大街上开出一片一片的地,城堡组织既无力阻止这种种植(说是种植,其实就是把野地里的荨麻移植到街上,由于操作不当,有一多半没有成活),而且也无意,后来甚至还暗中鼓动——这时终于有人提出:公开宣传的效果从来比不上暗里的鼓动。除了荨麻之外,我们还让人散布风茄、闹羊草、马钱子的毒性。种植从城堡的西面和北面开始,从绿化带到街面,再到广场(广场和街面上撬起来的石板、砸坏的雕像被送到城头,做成了礌石),人们似乎没有发现,他们在给这些毒草让出一片一片的地方。挤在一起的冲动似乎也播散在了这些地里,随着种植的扩大种植的人却是逐渐减少,当大半个城堡的街面和广场被种植上这些毒草之后,也少有人来打理它们了,仿佛精力已经耗尽,人们回到了从前的生活里,它们如同从前一样仍然是自生自灭——有些长得很不错,直到好多年后才被清除干净。
因为这些种植,有人称这个春天为“爱情缺失的春天”——因为据说,某些高雅之士的爱情缺了鲜花是展示不来的——战时,这种话听起来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简直想弹跳起来给那张嘴一拳,让它瘪下去。但战后就完全两样了,听起来仿佛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不过这怅然失去了的未必是爱情鲜花……其实鲜花也是有的,那些闹羊草的花香闻多了固然会头痛恶心,可它们的颜色比之我们的杜鹃又何尝逊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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