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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1-04 18:51:36 字数:10313
第八章阉割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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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政委把最近段时间的《人民日报》反复研究几遍,仍然默默不语,把报纸无声地递给樊战国,仰靠在木柱上闭目养神、不知所思。
《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号称“两报一刊”,是时代的热点词,是中国人的政治风向标,是雪亮的投枪和锋利的匕首,是强劲的号角和燃烧的战旗,是不断革命、继续革命、坚决革命、永远革命、誓死革命的行动指南针。上面的每一篇文章、每一句话语、每一个字痕,甚至每一幅图画、每一个标点,都蕴含着巨大的政治意向、深奥的文化骨髓和无穷的精神意义,特别是上面的领导排名,让人们在波折诡秘、血雨腥风的政治搏杀中找到自己的安全路径,在虚妄飘渺、顶礼膜拜的精神世界找到自己的灵魂归属。当然,梁效同志的文章更不一样,火药味更加浓烈,不仅是手榴弹、炸药包、机关枪,而且是氢弹、原子弹、空气炸弹,是一种让人胆寒心惊的光电核武器。樊战国试探性地问,老首长,难道他患病住院了?据说在平型关大捷被阎锡山部下误伤之后,他就患下了头疼失眠、怕风怕冷的怪病呀。
老政委摇头说,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中国第二号人物、写进党章的接班人,哪能连续几天不露脸?就是患病住院,在新华社的通稿上,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上,仍然有名字出现,这是一种政治性安排和要求。你再看看报沿上,有没有变化呢?
樊战国仔细一看,吓了一个激灵说,“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这几句话怎么被取消了?那可是副统帅亲笔题写的呀。
老政委很敏锐地说,看来问题不是那样简单。细想起来,中央广播台好久没有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这首歌曲,天天播放的是《东方红》《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类的革命传统歌曲,很让人费解呀。
樊战国以商量的口吻问,会不会也在这场轰轰烈烈、万箭齐发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里,像他打倒他人一样,被他人反手打倒了他?
老政委仍然不赞同地说,以现在的形势看,无人能打倒他。他借助毛主席的崇高威望和文化大革命的政治手段,剪除异己、扶植亲信、自立山头,一切为接班上台铺路。你看,一二三野的首长们,基本被他的“五指点佛”手段清扫得干干净净,不仅彭德怀、贺龙、习仲勋、刘伯承、邓小平、陈毅、谭震林被统统打倒,就连他追随几十年的老首长、一生提携的老恩师朱德总司令也被贴上了黑司令的封条,要不是毛主席站出来说几句话,老总司令也逃不出佛爷的手板心呀。
樊战国真情地说,听说他打仗确实有天才,二十六岁任团长,二十七岁任军长,二十九岁任军团长,一生打了不少经典战役。但是,政治斗争和打仗是有区别的,打仗一般讲阴谋,出阴招,出奇制胜;政治斗争一般讲阳谋,出阳招,让人心服口服。现在是和平年代,整天斗来斗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们党的基本纲领、我们入党的誓词,都忘记得干干净净。几十年来,人民群众用血汗养育了共产党和共产党员,用生命建立了人民共和国,可是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仍然要天天参加学习班、夜夜开展批斗会,田里的野草比屋檐高,圈里的猪牛羊比稻草瘦,我们怎么对得起人民群众?说着说着,樊战国竟然流下眼泪,想起当年在冀中敌后抗日“一定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一定让中国人民不受苦难,一定要中国人民吃饱穿暖”的誓言,就像冬天凉水泼洗背脊一样难受。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樊战国在钱庄被龟田七郎围住。当时,樊战国只有三人,人人携带短枪,根本不是龟田七郎上百人的对手,只好听从老乡安排躲进地窖。龟田七郎在钱庄围捕七八天,掘地三尺寻找七八天,樊战国们在狭小的地窖躲七八天。龟田七郎最后采用日本人最惯用的手法,也是八路军的软肋,那就是用老百姓的生命逼迫八路军乖乖就范。三百多人被集中到庄前一块地坝,四处架着乌梢蛇一样的机枪,站满了端着刺刀大枪的日本大兵,龟田七郎牵一条杂毛猎犬。猎犬的牙齿至少长七八寸,猎犬的舌头掉出来像一条红色领带,吓得孩子眼睛不敢睁、气息不敢出,只好紧紧躲在大人屁股后面。戴着狗皮帽子的翻译官站在龟田七郎旁边,躬着腰杆、拿着扇子、戴着眼镜也像一只忠实的杂毛猎犬,龟田七郎扯起公鸡破嗓子说一句,他也扯起公鸡破嗓子翻译一句,支那的父老乡亲们,中国政府已经腐败无能了,从你们的清朝慈禧老婆婆开始,就腐败透顶、反动透顶、无能透顶了。现在的国民政府不行,共产党建立的新政府也不行,你们自己看看,没有粮食吃,饿得黄皮寡瘦;没有衣服穿,大姑娘屁股露在外面;没有房屋住,茅草棚两三尺宽。政府引以为自豪的“四万万同胞”,被我们大日本不足四百万军队撵得鸭儿扑水、鸡儿上树、鼠儿钻洞,可怜到了极点,悲悯到了极点。你们自己说,这样腐败无能、贪墨成风的政府还要吗?
老百姓拉着眼皮、塞着耳朵,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
狗皮帽翻译官继续翻译龟田七郎的话,我们受大日本天皇陛下派遣,来中国的目的,就是要推翻现存的国民政府,铲除共产党的根芽,让四万万中国同胞,不,应该是亚洲所有同胞实现共存共荣、共同发展的目标。大日本是一个不可战胜的优秀民族,天上有飞机大炮,地上有汽车坦克,人人穿料子布,顿顿吃白米饭,家家住小洋楼,比共产党吹嘘的共产主义还要共产主义千万倍。
说着,龟田七郎一挥手,一群日本大兵和汉奸抬着几筐冒着热气的白馒头过来。面粉的芳香很远都能闻到,孩子们干渴酸楚的小嘴不停地蠕动,似乎饥饿发青的肠子里有一股久违的香气窜了进去,整个人开始精神起来、振奋起来。
狗皮帽翻译官接着翻译龟田七郎的话,有几名八路军进了你们庄子,只要说出他们的下落,这些白馒头就是你们的,吃饱了统统可以回家,包围庄子的皇军也可以统统撤回县城的了。
一名老大爷站出来说,你们不是挨家挨户搜查了吗,哪里见过八路军的影子?常言“雁过留声,人过留痕”,庄子里根本没有八路军。请你们让大伙回家嘛,两三天没进口水,饿倒在地的人不少呀。
龟田七郎上前一步扯过老大爷说,你的良心大大的怀了,不老实老实的,八路军是我们赶进庄子的,难道还能从天上飞了的、地下钻了的?
老大爷顽强地说,你们天天清乡、夜夜围剿,要讲良心呀,哪里见过八路军呢?
龟田七郎气愤地抽出战刀说,再不说的,死了死了的有。
乡亲们一起呼喊,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龟田七郎挥起一刀,像一道刺眼的白光,划过老大爷漆黑的颈子。好一会儿,老大爷才轰然倒下,鲜红的血柱喷射而出,染红了冀中平原黄色土地。
接着,龟田七郎又连续杀了十几人,有老人孩子,有男人妇女,有夫妻父子。可是,他们没有一人说出八路军的藏身之地。
龟田七郎没办法,只好放了这些老百姓作为诱饵,包围庄子的军队仍然没有撤离,并且实行“只许进,不许出”的封闭政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处处设卡,要把八路军和老百姓活活饿死,或者乖乖地把八路军交出来解禁活命。
七八天过去了,粮食基本吃光,树皮野菜也基本吃光,有的家里开始饿死人,包括樊战国他们躲避那家的一个孩子。但是大家仍然悄悄地供养着樊战国三名八路军,即使是树叶蒸饭、野菜熬汤,也要他们把肚子撑饱。龟田七郎没办法,加上县城被八路军骚扰,只好乖乖撤军。樊战国带着两名战士从地窖出来,看见被活活饿死的百姓,看见走路像车车灯一样摇晃的大爷大娘,禁不住眼泪长流,跪在老百姓的尸体前发誓:不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死不瞑目!不让老百姓吃饱穿好,死不瞑目!并把这几句话,用刺刀雕刻在庄前一棵百年银杏树上,以此铭记。当天夜里,樊战国集合战士们,袭击了日军一个粮站,给庄里百姓一家分了一袋大白米……
老政委把老花眼镜取下来,望着棚外的月亮说,我们党为人民谋利益、国家谋富强、民族谋独立的目标始终没有改变。但是,实现目标的一些方式方法有待研究,不能一会儿左,也不能一会儿右,像龙船航行大海一样,被汹涌的波涛颠簸得不知道航线,颠簸得昏头转向、哭号遍地。因此,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政治野心膨胀的人、历史上有污点说不清楚的人,常常用无情的政治斗争代替一切、掩盖一切,打倒一切反对派,排除一切异己分子,把国民经济推向崩溃的边缘,把人民群众推向水深火热之中,把国家和民族推向混乱不堪的卑微境地,以此捞取自己的利益。这些人就是最大的叛徒,最可耻的汉奸,必将受到历史和人民群众的公审。
樊战国鄙夷地说,都是政治私利惹的祸。一个共产党人,要过好权力观、金钱观、美色关,很不容易呀。
老政委坚定地说,任何一个政党,无论是执政还是在野,都必须把民生放在第一位。否则,它只能被人民大众推翻,只能垮台不得善始善终。孟子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历史上任何一次农民起义,都是因为民不聊生引发的,并且都提出了民生方面的政治口号。陈胜、吴广起义最先提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民生平等主张,张角提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民生平等梦想,李自成提出“开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民生平等心愿,洪秀全提出“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天下人之田,天下人同耕”的理想社会。当然,这一切都是封建主义革命,或者叫纯粹的农民起义,均逃不出封建思想的孽根毒害,就是朱元璋那样优秀的农民起义者,建立的仍然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家族为圈子的封建王朝,哪有揭竿起义时“共天下,同富贵”的初心呢?后来的资产阶级革命就不一样了,孙中山提出更加具有政治深度的“三民主义”,即民族、民权、民生,把国家利益和人民利益有机结合起来。但是,蒋介石却背叛了孙中山,背叛了人民群众,只有他“四大家族”的核心利益。
樊战国担心地说,副统帅要真是出了问题,国家肯定混乱一片,说不一定我们真得“重上井冈山,再走长征路”了。因为,这几年他和他的追随者们借助毛泽东思想的光环,采用造神运动的方法,把自己的光辉形象树立起来了,这就是土家人常说的“搭到铺盖发汗,陪同女人坐月”,其影响在人民群众中太大太深,要想一时抹杀很困难呀。
老政委笑着说,“物极必反”、“月圆则亏”、“水满则溢”,这些都是古人在长期社会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真理,土家人不是也说“红得越凶,烂得越快;跳得越高,摔得越重”吗?他发明创造的“顶峰论”,本来就是违背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的,也是违反基本生活常识的。如果说毛泽东思想达到了顶峰,那么明天、后天的毛主席,还发展自己的思想吗?还有,毛主席“万岁”之后,未必社会主义社会就不再发展了?地球也不再旋转了?七亿中国人和三十亿地球人,也跟着去陪葬吗?毛主席“万岁”之后的事情,我们现在不好说,也不能妄加臆断,但是有一条是肯定的,太阳照样在东方冉冉升起,月亮照样在西方徐徐滑落,全中国和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在万分悲痛之后,照样继续生活下去,继续革命下去。
樊战国心中豁然开朗地说,这就是社会发展规律,“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就像毛主席他老人家总结中国博大流远的历史一样,“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今天的人们,比古代人聪明,不仅发明了氢弹、原子弹,而且飞机上了天、卫星上了天;今天的领袖,比古代皇帝伟大,不为一己之私、一家之福,专为天下受苦人民。也许,我们的下一代,知识比我们更丰富、科技比今天更发达、生产力比现在更提升,不仅飞船到了月球、火星、木星,而且人民群众的温饱也得到解决,过上幸福小康生活,“楼上电灯电话,楼下汽车喇叭”、“土豆烧牛肉,黄豆炖狗肉”的共产主义就会实现。
老政委摇头说,思想不解放、观念不更新、政策不调整、措施不跟进,没有刘少奇、邓小平那样一批实干家,如果继续坚持现在这种极左政策的话,你说的那些花花世界、理想社会,只能是南柯一梦、水中捞月罢了。
正说着,月光里来了两个女人,一个是盘三姐,一个是覃点点,看样子,是找樊战国和老政委的。两个疯女人上山后,在老政委、樊战国和大家精细心调理和药物治疗下,渐渐恢复意识和身体,变得健壮而丰腴、红润而漂亮。除了覃点点变得沉默寡语不愿多说话外,盘三姐几乎恢复了原来温顺、多情的样子,还开始识字学文化,经常跑来向樊战国和老政委请教一些知识问题。
樊战国正要迎出屋外,忽然,一队荷枪实弹的军人在驼背向德亨带领下过来了,吓得盘三姐和覃点点躲在一堆稻谷草后面不敢出来。原来,这队武装军人悄然爬上洞巴山,无声无息地穿过五七干校的茅草群房,直奔60公社革命委员会办公室。樊战国急切地说,老政委,出事了。
老政委皱一皱鼻子说,深更半夜,你娃儿莫要乱说呀。
樊战国肯定地说,刚才过去这一队武装军人,脚步急促而无声音,表情严肃而神秘,不是去抓巴道寒,就是去保护巴道寒。
老政委也站起来从窗口望出去,那一队荷枪实弹的军人已在明媚的月光下走远了,留给他的只是一串悠长的模糊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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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五日,是个绝对的上好晴天,也是个绝对让人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上好晴天。洞巴山早起的人们走出屋外,习惯性地先看看东边山顶那轮红润而硕圆的太阳,再望望山下那片绿黄相兼的广袤田野,然后才静心听一听林子里疏朗不倦的鸟声,伸一伸睡得酸不溜秋的腰杆,洗一洗眼屎巴拉的脸颊。一般情况下,公社广播站的有线广播开始了,先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曲,接着是李瓶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土家人说普通话”的节目预告,第一个节目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然后是本站新闻,最后是革命样板戏选播。土家普通话,夹杂着浓厚地方味,发音不标准,被当地人戏称为彩色普通话、油炸普通话。虽然近段时间,中央台忽然恢复了原来的歌曲《东方红》,但是60人民公社广播站没有接到皮面的通知,仍然每天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但是无论什么歌曲响起,告诉人们的都是两件事,起床跳忠字舞、唱语录歌,然后吃饭准备下地劳动。
五七干校和知青农场虽然靠工分吃饭,但是与地道的公社社员群众有所不同。公社社员按照工分直接分配粮食,自己领回家煮,养活一家老小;干校人和知青按照工分分配饭菜票,到集体食堂凭票打饭打菜,吃不完的饭菜票可以在食堂兑换烟酒、副食……听到嘹亮、铿锵的乐曲后,人们纷纷提足出户,一边听《大海航行靠舵手》,一边举红宝书分别到广场集合。干校人在五七广场,知青在五四广场,先集体背诵毛主席语录,集体跳忠字舞,然后集体吃早饭。吃了早饭听候营长或者干校领导安排活路,谁摘莼菜,谁采茶叶,谁放牛,谁喂鱼……但是,今天早上公社有线广播竟然播放庄严、肃穆的《国际歌》。五七干校的劳改者、知青农场的知青们站在各自的广场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因为一般情况下,不会歌唱庄严的《国际歌》和《国歌》,要么开政治性大会,要么到了生命最后时刻。一会儿,广播里传出一个男人迷糊的声音:姨妈通知,姨妈通知,姨妈紧急通知,姨妈紧急通知,所有干校人员和知青同志,直接去食堂吃饭,姨妈不再集体背诵毛主席语录和跳忠字舞。吃完早饭,整队到五七广场开大会,传达中央紧急文件精神。姨妈请注意,人员一个不缺,队伍一点不乱,病事假一个不请,更不能无故旷会。姨妈这是政治要求,姨妈也是纪律要求,姨妈更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自要求。
老政委不解地说,播音员怎么换成一个满口脏话的男人腔,未必李瓶瓶也被招工或者推荐上大学了?
樊战国笑着说,这是向德亨在播音,被巴道寒撵下山下那个驼背边眼,60公社革委的副主任,齐春芽的男人。他呀,毛病多着呢,说话不带脏字张不开嘴,吃饭不喝酒张不开喉咙,屙尿不打湿裤裆屙不干净。
老政委并不熟悉向德亨,所以笑着说,有好戏看啰,不知道是唱挥泪《斩马谡》,还是唱大刀《铡美案》呢?被撵下山头的又上来了,占据山头的也许要被撵下山去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是历史运动的规律嘛。
说是早饭,其实就是一碗能照得见人影子的稀饭,再加几匹青菜叶。知青和干校的劳改者不满地说,地里的稻谷也搭了、苞谷也收了、洋芋也挖了、黄豆也割了,怎么顿顿吃稀饭呢,还要不要人上坡做活路?
胖胖的伙食团长横着倒钩眉毛像老鸦一样“呱呱”地说,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全中国一个政策,你能改变吗?再说,现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实行的三级核算,即生产小队、生产大队、人民公社,所有粮食、所有钱物扣除缴纳国家部分外,一律由生产大队按照劳力、按照人头统一核算分配,人民公社平衡再调剂,人均每月的口粮不足十五斤。如果今后进入社会主义高级阶段,全国一个标准统一核算,要喝稀饭全国人民一起喝稀饭,要吃腊肉全国人民一起架柴火煮,没有一个人可以特殊,没有一个人可以开小灶。到那时,人人平均平等,个个同模同样,再没意见了。
60人说“上下一样粗,不是干部就是伙夫;上下一样黑,不是烧火佬就是煤炭客。”所以,有人打趣地说,到那时,是不是想和哪个女人睡觉,就和哪个女人睡觉呢?
胖胖的伙食团长拍着南瓜一样溜圆大头,用学习班上学到的几个政治词语说,我想应该是呀,女人是客观存在的物质,也应该是共有财产。当然,按照辩证法的观点,男人也是女人的共用财产,也应该被女人共产共用。
站在打饭队伍后面的老政委和樊战国摇头小声说,这样极度曲解毛泽东思想和共产主义概念,不是误党误国误人误社会吗?
有人见胖胖的伙食团长拿着掏粪一样长大的铁瓢半天不舀稀饭,很不耐烦地说,理论问题还是请梁效那些专家去研究,我们今天要说的是,大晴天气、艳阳季节,要干力气活,为什么要煮稀饭呢?团长同志,这是不是反对毛主席的指示,从而达到别有用心的目的?
胖胖的伙食团长见有人上纲上线抓他的政治辫子,立即态度大转弯笑着说,我这个团长是天底下最小的团长,也是最不值钱的团长,更是没有一点权力的团长,哪有那个毛狗胆子?吃干饭吃稀饭,都是团部的领导说了算。他说今天要开会,是个轻松活路,要吃稀饭,把肚子灌圆了就行。胖胖的伙食团长说着,挖一瓢照得见人影子的稀饭说,下一个。
回想起一九五八年“一切跃进”的时候,全公社的社员,不,应该是全中国的社员,也像一八七一年的巴黎公社,同样过着最初级的共产主义生活,集体劳动、集体食宿、集体学习,吹号起床、吹号唱歌、吹号吃饭、吹号劳动、吹号歇气,就连孩子喂奶也不分彼此吹号一起,一切用铜号发令,一切用铜号指挥。但是,好景不长,公社社员的觉悟太低,有的连最基本的觉悟都没有,让原始的共产主义生活没几个月就烟消云散。比如男社员天天晚上只等公社吹号就和女社员晒太阳,一直晒到大天亮吹号起床,晒得走路打捞蹿、出气喘竹筒、眼珠灰巴漆黑,犁水田、搭谷子、挑大粪、铲火灰那些体力劳动,没一人去做,也没一人做得了,力气全部耗费在女社员身上。再比如女社员喂奶,本来规定孩子共有、奶水共有,奶孩子不分你我他。可是,奶孩子时候,她们总是先找自家孩子,最后一点才喂别人家的孩子。还比如孩子之间,一家一族总是团结起来和另一家一族争抢课桌、争抢饭碗、争抢玩物,常常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这时大人们也出面复仇,也像孩子们一样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一会儿,广播喇叭里吹响了集合军号。知青们排成五个纵队,打着鲜红的队旗、唱着亢奋的革命歌曲、迈着整齐的脚步、甩着有力的手臂向五七广场进发。可是,远远地他们都傻呆了,广场上旗子招展、标语满墙、横幅飞挂、锣鼓喧天,一看就是一场不同寻常的批斗或者公审大会。因为按照中国人一般的政治习惯,如果开庆功大会,比如发红宝书、迎接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庆祝党的九大召开,都要求“祖国山河一遍红”,红旗子、红标语、红横幅、红袖章、红鞭炮;如果开批斗会、公审会、诉苦会或者丧葬会,就一定是白横幅、白标语、白鞭炮,或者黑横幅、黑标语、黑鞭炮,没有黑色的东西,用墨汁也得糊上一遍,表示给一切反动派出殡送葬。今天,广场周围站着无数武装解放军,常见的武装民兵不见了;广场里面站满黑压压一片人群,少说七八九万,分为学生、社员、干校、知青四个大型方阵。他们正起劲拉歌,你来我往、我完你唱,此起彼伏、层层叠加,声音如春雷一般响彻云霄,如海潮一般惊动大地,如暴雨一般冲洗山野:
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
光芒万丈东风万里
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洋
伟大的领袖英明的领袖
敬爱的毛主席
革命人民心中的红太阳
心中的红太阳
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
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学生的歌声还没有完全落地,只见社员队伍前面的齐豆芽拿着半截烧煳的火柴棒子,高高飞舞、大声呼喊,《社员都是向阳花》,一二三四,唱!
公社是棵常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越甜
藤儿越壮瓜越大
公社是个大太阳
社员都是向阳花……
五七干校人才济济的八百多人和知青农场才艺横溢的一千多人,都不是这些海潮一般众多中小学生和公社社员的对手,只好偃旗息鼓、夯头拉脑进了会场,悄悄地站在指定的位置。主席台上悬挂的一幅五十米长五米宽、白底黑字的“60人民公社批林批孔大会”会标和广场后面悬挂的一幅同样大小、同样色彩的“彻底清算林彪反革命集团滔天罪行”的标语,让人莫名其妙、心肌梗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件。樊战国兴奋地说,这下好了,阴云总算过去,阳光总算普照,国泰民安的日子总算要来了。
老政委忧心忡忡地说,出水才看两腿泥,云散才知天晴日,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呀。一个领干部,特别是县处级以上领导干部,不仅要身心深入群众、融入群众,而且更要政治上高于群众、引领群众,才能不做糊涂干部,把党和人民的事情办好。
他们旁边的青年诗人南岛更是手舞足蹈,一边兴奋地四处瞭望遥远山野,一边满怀激情地吟唱心中像泉水一样流淌出来的诗句《洞巴山的秋天》:
秋风像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山崖
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飘飘扬扬地在泥土上挥洒
苞谷好似一队队的“红领巾”,悄悄地把田野观察
向日花摇头微笑着,望不尽太阳起处的红色天涯
莼菜只有铜钱大小,圆圆的浮在水面像一幅水彩画
茶树行行向远处而去,好像肥壮的青龙腾飞天下
矮小而年高的垂柳,用绿黄的叶子抚摸着成熟的庄稼
翠绿的藕叶,细心地护卫膝下欢乐的鱼儿戏耍
蝉声消退了,多嘴的麻雀已不在房顶上吱喳
蛙声停息了,豪放的瀑布也不再无理喧哗
大雁即将南飞,水上默默浮动着白净的野鸭
秋凉刚刚在这里落脚,暑热还藏在好客的土家
秋天的洞巴山啊,好像在香甜的梦中睡傻
洞巴山的秋天啊,犹如少女一般羞羞答答……
老政委对樊战国说,这就是艺术家强烈的情绪冲撞和膨胀的情感激荡,只要有一点小小的感悟,立马心潮澎湃、思绪飞扬、浮想联翩、笔下万言,难能可贵呀,民族脊梁呀,这是一个人民艺术家必备的基本品质和基本元素。如果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哪怕是杀人放火、天崩地裂也麻木不仁,或者无动于衷,或者袖手旁观,或者退避三舍,那他就不配做人民艺术家,只能做政治家或者智障残疾人。诗人的激情虽然大发,诗句虽然绝美,愿望虽然理想,但是未来的世界并不一定随人所愿,也不一定是人民群众梦想的“温饱安定”社会。
樊战国不解地问,文化大革命的罪魁祸首揪出来了,中国革命的历史龙船就要在蔚蓝的大海里乘风破浪、无畏航行,还有什么不放心呢?说不一定,我们也要跟着解放了,重新回到为人民服务的工作岗位上。
老政委在此起彼伏的歌声中苦笑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的,是他一生中两件得意之作,一是建立新中国,二是文化大革命,林彪还没有这样的能耐和资格,最多算个鼓噪者,所以这件事不能算在他头上。也许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初衷是好的,就是要革除一切阻拦社会进步、腐蚀人们灵魂、丧失人们斗志的旧思想、旧传统、旧观念、旧道德、旧文化,建立一种兴旺发达的、朝气蓬勃的、引领潮流的新文化秩序。只是这场伟大的文化运动被人利用、被人操纵、被人别有用心歪曲,把运动的方向引向争权夺利的政治漩涡深处,把运动的手段创新到历史以来无以复加的地步,使得全国人民跟着被蒙蔽、被愚弄和被精神摧残。你看今天的会议主题,就很反常,也有被人利用的成分呀。
樊战国远远地指点着大黑标语说,批林批孔就是批判林彪和孔子,应该对头呀。
老政委生气地说,林彪和孔子怎么扯上关系?在时间上,一个是千多年前的故人,一个是现而今的新人;在思想上,孔子主张的是忠孝爱悌的儒家,林彪奉行的是强权斗争的法家;在职业上,孔子是个文弱的教书先生,林彪是个凶狠的军事天才;在手段上,孔子周游列国以嘴巴宣讲政治主张,林彪纵横南北以武力实现政治目标,两人肉不连筋、皮不连根。我看一定有人利用打倒林彪、清算林彪集团的机会塞进了自己的私货,借助毛主席的威望和全国人民的巨大力量,达到个人目标实现化,个人利益最大化,异己集团清算彻底化。
樊战国心里一遍遍想着,能够在全国政治运动中塞进自己私货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更不是普通百姓,至少是开会坐主席台、报纸上有名、广播上有声的人。那么,他们是谁呢?
樊战国还没想明白,只见驼背向德亨睁着半边眼睛跑上主席台,抱着扩音器用沙哑的声音大声呼喊,姨妈请军代表到主席台就坐。
一个胖胖的男军人和一个瘦瘦的女军人,迈着稳沉的步伐上了主席台,依次庄严坐下,举目傲视广场中开会的人民群众。
向德亨又用沙哑的鸡公声音呼喊,姨妈把罪大恶极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代表押上来。
立即有上百名罪大恶极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代表,用牵牛绳套着右手被押上主席台前,低头面向人民群众鞠躬谢罪。这是一种会议程序,也是一种人民民主专政的政治体现,中国的任何群众会议不论大小、不论地点,五类分子的典型代表都得陪斗或者陪斩,向人民群众低头认罪,展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和胜利精神。
向德亨再一次用沙哑的鸡公嗓子呼喊,姨妈把林彪反革命集团在夷水县的政治代理人巴道寒押上来。
话音没落,反绑双手的巴道寒被两名武装军人,几乎是小跑提上主席台,往日的威风霸道一点都不存在了。看来一个人的威风霸道、高高在上,往往披着政治和权力的遮羞布,一旦残忍撕开,跟普通人没有任何差别。
一时间,惊天动地的口号声像原子弹爆炸一样在秋天的洞巴山回荡,在人们狂热而盲目的心间回荡:
打倒反革命野心家、阴谋家林彪!
打倒林彪在夷水县的政治代理人巴道寒!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