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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1-03 18:32:34 字数:95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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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到了,洞巴山忽然传出招兵、招工信息,指标全部捏在巴道寒手里,只要他一句话,就可以随便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就是好,一切都讲计划,一切都讲指标,一切都凭票证,一切权利都集中在少数几个领导干部手中统一调控。巴道寒虽然不是票据的计划者、制造者,却是票据的占据着、分配者、管理者,成为人人羡慕、人人巴结的权力者。
本来,按照巴道寒原来的想法,应该把那些紧跟自己步伐、坚决执行自己命令、时常与自己吃喝的革命青年推荐到部队、工厂煅烧冶炼,成为最坚硬的革命红色之砖、需要之瓦,像回大海这样的调皮蛋、眼中钉、肉中刺,有机会不但要“坚决打倒”,而且还要“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翻身。但是,田瓜儿提醒他,聪明的领导干不会这样做,而是像瘟神一样热情送走,走的时候还握个手、办个招待,让人家去和他斗狠扳劲,再添油加醋往死里整,也就是“尖尖石头让他人脚踢”。同时,上面戴帽下达了回大海的参军指标,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记得有一次,回大海带着一帮知青,把他搞得铺盖筒子都丢弃干净了,胯裆短裤都掉在地上了,叫自己今后在洞巴山、60公社、夷水县怎么厮混呢?
那一次,回大海一群人堵住巴道寒的办公室风急火燎地问,覃点点在北京串联时活蹦乱跳,为什么回来就疯了?
巴道寒不咸不酸地说,她疯不疯,未必是我的责任吗?
回大海气愤地说,毛主席说“事物的发展总有一个过程”,虽然说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才是变化的条件,肯定受到了强烈的外因打击,她才从一个坚强的革命战士,变成一个默默无语的疯子。
巴道寒笑着说,这就正确了,每一次暴风雨来临,淘走的是砂子,留下的才是金子,完全符合马克思的革命理论,符合无产阶级的专政规律。覃点点成了砂子,向阳花成了砂子,我们这些人才是无产阶级的真金白银、钢铁基石。
回大海又问,据北京的女首长们说,她阴道有明显擦痕,怎么回事呢?
巴道寒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她的阴道有擦痕,难道是我去擦的吗?即或是我擦的,你看见没有、听见没有、闻到没有?
回大海建议性地说,应该送到精神病医院去治疗,她毕竟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有功劳、有贡献。60公社的文化大革命烈火,就是她和向阳花点燃的。
巴道寒瘪嘴说,“一根灯草,说得轻巧”,省精神病院早改成了养猪场,野草比人高,老鼠比猪大,院长、副院长、技术权威都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你准备把她送到哪里治疗?再说了,一个阶级敌人苟延残喘的治疗费,还要革命群众帮忙支付吗?
回大海接过话说,听说向阳花死于难产,那么,谁把她肚子搞大怀上了孩子?
巴道寒尴尬地点燃纸烟说,她怀不怀孩子,关乎我什么事?别人屙的糖鸡屎,往我头上支吗?别人踩的骡马尿,要我帮忙舔吗?你们“半夜吃桃子,照到软的捏”,无聊得狠、恶毒得狠。
回大海生气地说,一个革命战士的生命,就这样白白断送了,总得有人负责呀。
巴道寒很在理地说,革命道路,总是用鲜血和生命铺成的;人民幸福,总是用牺牲和英勇换来的。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成千上万的优秀儿女都牺牲了;为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我家老二和无数革命军都英勇战死,播音员苗晶晶也被特务绑架,死个向阳花、疯个覃点点算什么呢?
回大海惊奇地问,你不是宣布苗晶晶失踪吗,怎么知道被特务绑架了?是你看见了,还是你参与了?
巴道寒气愤地说,洞巴山谁不晓得我最看重女知青苗晶晶?她是五七团革委会重点培养对象,我能对她下毒手?我只是猜测,一种逻辑推理,因为只有台湾空投的特务分子,才会干出毁我强大长城、坏我革命大业的罪恶勾当。
回大海捏着拳头说,向阳花、苗晶晶的事情,可以叫县公安来调查。
巴道寒鄙夷地说,过去的公检法,早就被革命群众进行无产阶级专政了,连办公棚子都没得;而今的公安虽然恢复了,属于军队序列,一点儿都不懂业务,端起机枪冲锋还可以,要他们趴在地上寻找犯罪线索,估计是“哈宝娃儿拜新年,出不尽的丑态。”
回大海气愤地说,哈宝娃儿不晓得哈数,我自己来调查破案,坚决把强奸犯和杀人犯揪出来,押赴刑场、验明正身、千刀万剐。
哈宝娃儿拜年,也是一个典故,反映的是缺医少药、医治不及时、智残肢残普遍的乖戾社会现象。很早以前,镇上有一家地主老爷,家底殷实,家业广大,可是儿子是个哈宝,也叫哈哈、得得、撞撞、醒醒、蒙蒙、蠢蠢,叫法很多,反正一条不是正常思维的人。别人不敢耍的他敢耍,比如,你叫他用麻绳把头吊在树上,他真敢那样做,吊得眼睛翻白、鼻子没气;别人不敢吃的他敢吃,比如,你和他打赌吃蚂蚁,他竟然把地上的蚂蚁捉来吃,口吐泡沫、四脚抽筋;别人不敢做的他也敢做,比如,你说等你老汉不在家的时候,晚上把后门打开,我来给你奶子合脚。天黑的时候,他真的把后门打开,伸起偏头等。如果你没去,第二天他必定找你扯皮,非要你买糖果、粑粑补偿不可。
哈宝虽然哈,并不影响他提亲结婚,因为想高攀桂枝的女娃多的是,莫说是个年轻力壮、零件不缺的哈宝,就是七八十岁的老汉、宫廷里的太监,只要身上有鼓囊钱包、家里有大片产业,就有年轻美貌的女孩扭起串串来。第一次去丈人家拜新年,老汉怕他在桌上不懂规矩,显露出千百年没有吃过的哈宝相,就在他脚上套一根绳子说,我扯一下绳子你就拈一夹菜,不扯绳子只能勾头吃饭,不要在亲爷老汉家里出洋相。可是吃饭的时候,一桌人都附庸风雅、斯斯文文、客客气气、谦让恭敬,忽然哈宝娃儿连二赶三地往碗里拈菜。坐在旁边的老汉狠狠地望了他几眼,仍然不停地拈菜。老汉气愤得一口干了半碗酒把酒碗“啪”的一声摆在桌上,想提醒他注意一下拈菜的不雅形象。老汉不摆酒碗还好,这一摆他拈菜的速度就更快了,来来往往像穿梭子,碗里堆积得尖尖的像一匹山。老汉气得狠狠地一脚踢过去,只见一只花毛公鸡“咯咯”飞起来,把哈宝儿子扯起来,“嘭”的一声摔倒在地。还是丈母娘会事,操起一把响篙在屋子里一边撵公鸡一边乱骂,你个脱毛掉皮、挨刀挨炮、砍头断脚、屙屎塞屁股、吃食不生蛋、专找外头小母鸡的老公鸡、丑公鸡、红眼公鸡,跟我的宝贝女婿争碗夺食、争风吃醋。要是把我的女婿娃儿摔坏了,我一定把你的肉吃了、汤喝了、骨头嚼了。原来,哈宝娃儿脚上的绳子被桌子下的公鸡缠住了……
回大海带着一帮人,利用夜晚不劳动的时间,到五七干校、60公社以及知情和不知情的家庭,到处打听覃点点和向阳花的过去和现在,在樊战国、覃维修、齐德成、南岛诗人、齐春芽等人的帮助下,锁定了巴道寒的嫌疑,但是没有实物证据呀。回大海和知青们商议,找机会先休整一番禽兽不如的巴道寒,给覃点点和向阳花出气,给广大受欺凌的无产阶级姐妹们出气。今后找到了实物证据,再送巴道寒到公安机关。
巴道寒有个习惯,天黑戴着墨镜、背着手臂、带着警卫员哑巴齐德成到处旋转,名誉上是巡查山上安全,实际上是寻找目标,土家人叫“打野食”。所以,在洞巴山,在60公社,稍微有点姿色的女人不敢夜晚单独出门,怕遇见巴纸娃儿巴道寒。这天傍晚,月亮不知道躲到哪里约会了,青蛙在秧苗下迷乱地唱着情歌,斑鸠在夜幕里相拥情语绵绵,就是跳鸡子也在草丛中“唧唧”狂欢。不知道巴道寒阅读了《人民日报》梁效的哪篇社论,竟然兴奋得在林间小道上手舞足蹈、飞彩飞扬,不停地哼着土家风情小调:
我的那个小亲亲
真是那个迷死人
一张小嘴甜蜜蜜
一双小腿白嫩嫩
哎嗨哪个白嫩嫩……
歌声还没落地,两个蒙面人从水杉林飞出来夹击了巴道寒。巴道寒一声“老子是团长”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嘴巴就被一双烂袜子塞住了。他挣扎回头看扛枪的哑巴齐德成,却无影无踪,不知道跑到哪个寡妇的被窝睡觉了。巴道寒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一根装盐的麻布口袋早已笼在身上,让他不能动弹分毫;接着就被竹鞭子一顿劈头盖脑暴打,打得他连声呼救,哀挽求饶,可是齐德成早不知去向。
齐德成虽然远远地跟在他后面,被飞出来的一颗小石子拦住了。他横过枪正要寻找目标,一个女人细声细气的声音从刺巴笼传过来,哑巴,来噻!哑巴,来噻!并且,好像还有一方手帕在刺巴笼向他含情脉脉召唤。是五七干校的劳改女人,还是五四农场的女知青?是60公社的老大姐,还是洞巴山的小姨妹儿?哑巴没来得及细想,立即跟了过去,以为今晚会像巴道寒一样,遇到了风流快乐事。可是,当他鼓起眼睛到处寻找女人的时候,一闷棒将他打翻在地,像粽子一样捆在水杉树上。第二天出工的时候,巴道寒和齐德成才被人发现解救,送到卫生院捡回了一条老命。
但是,巴道寒不敢追查这件事,只能“哑巴吃黄莲,有口说不出来”,因为他知道多办是知青干的,因为工人中的反对派头目、坏分子田鹞子和胖大姨逃跑时已经被乱枪打死,而今只有知青才有这样大的胆子,他们敢剐活狗、敢抓癞蛤蟆、敢捉乌梢蛇、敢套火狐狸,一切活的东西,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爬的,无论是土里钻的还是水里游的,他们都敢烧来吃煮来吃凉拌冷来吃。比如癞蛤蟆,学名蟾蜍,满身黑疤子,像得了癌症一样,看起来十分吓人,就是一九五九年那样的大灾大难、大荒大饥,下雨前黑压压满地都是,也没人敢捉来吃。而今眼目下,城里来的知青却敢在草堆里烧来吃,连油盐都不要;或者倒挂树上,活生生地剐了皮子用青海椒炒来吃,据说味道好得很。洞巴山人惊慌地说,《水浒传》只有一百零八个妖魔下凡,搅扰得大宋王朝差点儿灭亡;而今数百万知青横空出世,不知道要把中国搅扰成什么样子呀。可是,知青们照吃不误,后来竟然连蚂蚁、蜻蜓、马蜂、黄蜂、水米子、花蜘蛛都敢炸来吃,真是“和尚打伞,无发无天;死人打针,无药可救。”
巴道寒拿他们没办法,因为他们后台太硬,生怕蛇盘床事件、板栗球事件、麻布口袋笼人事件再发生。现今唯一的办法,是找机会把他们撵走,特别是回大海这样调皮捣蛋的知青,“恶人离开,世界太平”,一切都是他巴道寒的天下了。巴道寒眼睛肿泡地说,按照我草拟的名单,把这些瘟神通知来领取招工、参军、上学表格。
田瓜儿摆弄绿色军装衣角,嘟嘴响鼻一动不动地站着。
巴道寒吐着烟圈问,没有听到命令吗,狐狸精?
自从女知青到洞巴山之后,特别是苗晶晶当上了播音员之后,巴道寒对田瓜儿的态度渐渐发生了改变,有时和她晒太阳,竟然半途而废、中间回头、打道回府,或者烟烧她乳房,或者撕揪她屁股,或者牙咬她耳朵……在称呼上,很少听到瓜儿、瓜瓜、亲儿之类的词语了,多数时候是小骚货、狐狸精、烂草鞋之类的词语。田瓜儿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巴道寒船上的客了,跟齐春芽、齐豆芽一样,迟早会被弃之如破鞋、如烂裤,因而她的革命热情也锐减,锐减成急切想离开洞巴山。女人就是这样,“破处之前是金身,破处之后是银身;怀孕之中是玉身,生产之后是肉身”,自己再不找机会走,一辈子没有指望。留在洞巴山,不是被巴道寒整死,就是被他气死。所以,田瓜儿弯着柳叶眉子问,上海军工厂招工指标几个?
巴道寒十分冷淡地说,十三个指标。你想白虎关上坐丫口,薅一匹野鸡毛吗?
田瓜儿一屁股坐在巴道寒大腿上,抱着他长满牛皮癣的颈子,显出从来没有过的委屈说,我也读了几天书,是不是知青呢?
巴道寒仍然冷淡地说,即便你是,也只是回乡知青,和城里的下乡知青有本质区别。
田瓜儿又说,我跟你两三年,像皇帝一样侍候你、满足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没有疲劳也有煎熬,就不该占据一个招工指标吗?
巴道寒显得很为难地说,人家不是京城的知青,就是省城、县城的知青,来头大得很,哪一个都不敢得罪。
田瓜儿百折不饶地说,毛主席早就说过,要“消除工农差别、城乡差别、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差别”,建立一个民主平等社会,难道你想在洞巴山搞封建王国那一套“出身论”吗?“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笨蛋”的封建思想,早被无产阶级批倒批臭了,你还抱着反革命的大腿念念不忘吗?
巴道寒像夷水边的勾魂柱,疲惫地闭着眼睛,任凭她上纲上线。
田瓜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地在他耳边说,其实我走了你还自由一些,那么多水淋淋的女知青,北京的、上海的、武汉的、广州的、成都的,想晒哪个的太阳就晒哪个的太阳,连身边的人都不需要回避一下。你要是再不下手哇,就是“锅里的鸭子,飞了;笼子的兔子,跑了”呀,老巴哥哥、老巴情郎,不可惜吗?
巴道寒渐渐动心了,忽然一把抓住她丰腴的膀子惊讶地问,小婆娘,你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哪里去了?政治委员,要带头讲文化大革命的政治,带头做忠于毛主席的表率。
田瓜儿也惊讶地反问,我的毛主席像章呢,丢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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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以来,不断有招工、招兵、招生的指标下来,洞巴山的知青也一批一批离开。离开的知青十分高兴,像离开了狼窝虎穴一样,走的时候不忘记把山上的野花狠狠地掐一把,或者把山上的泉水满满地灌一壶;留下来的知青万分沮丧,似乎仍然深陷在咸水苦海,整天愁眉苦脸像欠了八百块钱的账务一样,或者整夜以泪洗铺盖面子,湿透得对穿队过。这其中,要数徐曼娜最难过,最让人不理解。本来,姐姐徐曼莎招工走的时候,和巴道寒在床铺上缠绵悱恻地勾兑了三天三夜,说都说好了、勾都勾指了,“下次有指标一定让徐曼娜先走,说话不算数的要遭天打五雷轰。”可是,招工指标来了一次又一次,就是轮不到她徐曼娜。燕儿飞的情况就不一样了,所以早就招工走了。燕儿飞走的时候是父母亲亲自来的,当时巴道寒也说,这个女娃子呀,就是没有改造好,农村就那样艰苦,带别人一起逃跑吗?逃跑就是逃兵,逃兵就是叛变,就是反革命,就是阶级敌人。还有呢,女知青佘珍珠至今没有下落,难道和燕儿飞一点关系都没有吗,她们是穿同边鞋、连体衣的好朋友呀。
燕儿飞的母亲是铁路文工团的一名演员,在京城见的世面多场合大,哪样的领导没遇见过呢,哪样的场面没经历过呢?所以,燕儿飞漂亮丰腴的母亲笑着说,巴主任巴团长,她是个孩子,思想动摇性、意志不坚定、劳动态度差,这些都要进一步教育,我们当父母的也是有责任的。要是她思想觉悟高、意志坚定,就不会下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呀。
燕儿飞在旁边几次想插言反驳,都被母亲捏着手指止住了。
巴道寒知道王求实跟不上林副统帅的步法,早就靠边挂起了,所以态度十分坚决地说,农村是人们生存之根本、思想改造之熔炉。没有广阔无限的农村土地,没有广大众多的农民供给粮食,你们城里人吃什么?没有棉花种植,你们又穿什么?连吃穿都没有了,你们还生活在世界上臭美什么?还能去解放全世界受压迫的劳苦大众吗?
见巴道寒越说越上纲上线,燕儿飞母亲对燕儿飞父亲说,山上风光这样好,把燕儿带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比我们北京的长城、香山、北戴河差不到哪里去。我和巴主任巴团长在这里,说几句体己话儿,谈几句贴心家常。
燕儿飞父亲是铁路上的工程师,除了看个图纸、拿个扳手、铆个螺丝在行,其他事情都是“擀面棒吹火,一窍不通”,家外家内的事情全部是燕儿飞母亲“女人逛商场,大包小包全包了。”所以,父亲拉着燕儿飞走了,屋里只留下了燕儿飞母亲和巴道寒密谈。
燕儿飞母亲出身文艺界,漂亮美丽得不得了,哪样的角色没有演过,哪样的戏曲没有唱过?演花旦不唱老生腔,装花脸不做文丑行,内行得很、到位不过。燕儿飞父女一出门,她立马关上大门,然后紧挨巴道寒坐下,激动得巴道寒一个激灵,以为“懒婆娘等野老公,叉起口口接现成的”,不需要耗费多少力气。所以,巴道寒立即转过脸来,笑眯眯地而且是色兮兮地望着燕儿飞母亲。想起上次,三个京城来的女军人,要眉子有眉子、要皮肤有皮肤、要水色有水色,无论怎样挑逗拿捏,人家就是“么子不打么子的张,么子不识么子的秤”,悬吊得他半个月没有睡好觉、吃好饭,天天望着屋顶的瓦片发呆,田瓜儿还以为他得了脑瘫喉癌呀。
燕儿飞母亲眨巴一下迷人的狐狸眼,用膝盖轻轻靠着他的大腿羞涩地说,大哥真能干,年纪轻轻的成了县革委副主任、公社革委会主任,又是五七干校校长、五七团团长,真是“千里打灯笼,人才难得找”呀。
巴道寒激越地伸过阔大的手来,在燕儿飞母亲透明的的确良裤子上一边捏拿一边淫邪地说,妹子的大腿修长而丰满,说明京城的水好花好人更好,要是脱光了,只怕太阳都不敢出来呀。
燕儿飞母亲推开他的手假装生气地学着武陵土家腔调说,大哥真是色胆包天、色心无边,青光大白天、人来人往多,要是被人家看见了,怎么收场了?我一个远处来的老姑娘客,说走就走了,说拜也拜了,最多屁股上巴一点灰尘、衣服上藏几个跳蚤,没有任何一点影响,可是大哥你还要在这里做官呀。
巴道寒知道,这是人家的托词,拒人千里之外。所以,他很知趣地把手收回来,只是脸色很难堪,尴尬得像死猪肝子一样“乌红不流血,拖起一大截”,想发作又没有正当理由,想罢休又忍不下这口恶气,只好到时拿她的女儿出气算了。
燕儿飞母亲从花布口袋取出两条熊猫牌香烟说,一点小意思,拿不出手,感谢巴主任巴团长这几年来把我家燕儿当亲闺女一样教育帮助。
巴道寒一辈子抽大公鸡香烟,最多抽过圆球香烟,哪见过熊猫这样的高级香烟呢?不过,说倒是听说过,是毛主席和中央首长抽的专用香烟。要是放在古代呀,那叫御制贡品、皇家专用,一般官吏哪能得到品尝?
巴道寒正不知道说什么好,燕儿飞母亲又摸出一个纸口袋说,也是一点小意思,一千块钱,巴主任巴团长拿去打几斤土家苞谷酒,一天到晚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运动和全人类伟大的解放事业,操碎了心、忙昏了神、劳损了肾,应该补一补。要是你的身体垮塌了,洞巴山的革命怎么进行得下去呢?
巴道寒算都不需要算就知道,这是一份什么大礼。他一个月工资只有十七元五角,没得任何津补贴,一年到头不吃不喝、不穿不住,也只有两百多元,相当于他工作四年半还多两个月。巴道寒很木讷地问,不知道燕儿母亲要我做什么,就是上九天摘月亮、下海底捉乌龟,我都得答应呀。
燕儿飞母亲用春笋一样细嫩白皙的手板拍一拍巴道寒的膝盖,更加风情柔媚地说,大哥吔,小妹哪忍心提出那样的要求呢?要大哥去九天摘月亮,小妹没得长楼梯;要大哥去海底捉乌龟,小妹没得救生衣。小妹当前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你的侄女招工,回到父母身边。我们就一个女儿,远隔千山万水,多不放心呀,连睡觉都梦见女儿哭呀。
巴道寒立即推脱说,现在招工指标没有下来,招工表格也没有发放,我这回是“叫花子送人情,干燎燎的。”能不能等等,年底也许会有指标,我一定满足你。
燕儿飞母亲从口袋摸出一张表格笑容满面地说,这些小事不需要大哥操心。表格我带来了,盖个章就行了。
巴道寒摇头说,光有空表格没什么用,招工招到哪个单位、哪个部门?不然,我的章子也就白盖了,人情也就干送了。
燕儿飞母亲显得有些严肃地说,是家保密单位,不好过多言明,表格上写得很清楚,零七一八军工厂,特批的一个指标。
巴道寒见无法推脱只好说,公社的章子我可以盖,县里的章子我是“和尚的脑壳,无法”呀,只得靠妹子自己找关系。
燕儿飞母亲仍然笑如蜜糖地说,只要大哥帮忙盖公社的章子,县里的章子就不用管。如果要大哥再管,妹子的良心也过不去呀。大哥吔,你这红鲜鲜的章子一盖,就是我家燕儿的救命恩人,我家祖祖辈辈都会记住你的大恩大德。按照土家习俗,你就是燕儿飞的干老汉,再生父母。
就在巴道寒犹豫不决的当口,燕儿飞母亲伸过红润嘴唇在他麻子窝窝的脸上远远地“啵”了一口,幸福得巴道寒把脸颊摸了半天,当场签字盖章。当天下午,燕儿飞在泪眼婆娑中告别了徐曼娜,跟着父母下山走了……
午后的阳光正大正猛,像刀子一样剜割着人们的脸颊,像火炉一样炙烤着人们的背脊,像蒸浴一样热烘着人们的裤裆,茶园、稻田、莼田根本无处躲避,就是苞谷林也躲避不了。结过婚的女人们一边抖着没有穿戴胸罩的大奶子一边毫无顾忌地说,真像两只蒸熟的肥兔子,哪个男人要吃拿去算了,吊在胸口上像两坨石头;结过婚的男人们也大胆挑衅说,热得都在流水了,哪个女人做点好事,把洞门打开进去躲躲阴凉呀。只有那些没有结过婚的女孩男孩,一句粗话也不敢说,只敢悄悄把手伸进衣服狠狠地抖一下,让凉风灌进去解暑热;或者把手伸进裤裆狠狠捏一把,把短裤上的热汗挤出来。
可是,此时又此刻,巴道寒却在宽大的办公室怀想报刊上那熟悉而伟大的名字突然不见了,怀想向阳花、覃点点、齐春芽、女演员那些甜蜜旧事,怀想被乱枪打死的反革命分子田鹞子和胖大姨,怀想苗晶晶、田瓜儿走后找哪一个漂亮女孩做三陪秘书,怀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灿烂光辉。他的一双赤脚跷在油漆得像镜子一样透着影子的办公桌上,闭着眼睛“吧嗒吧嗒”地抽着纸烟;赤脚的一边是两部手摇电话机,一部串联着县城、省城、京城,一部串联着公社各机关、各大队及生产小队;赤脚的另一边叠放着报刊杂志,还有新发的《招工申请表》;赤脚之间是一张被他研究了几十遍没有任何结果的新到《人民日报》……巴道寒早就忘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水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日子,忽然怀想起冉红姣的往昔故事。
冉红姣和他双双坐在青石板上,看脚下绿得见底的河水,看天上温润可人的太阳,看远远近近的森林花草,听“唧唧咋咋”的鸟雀蚊虫。冉红姣用修长的脚板拍打着河水说,我们现在就是最彻底的无产者,身上一丝不挂、手上一尘不染。
巴道寒抚摸着她洁白光艳的大腿说,我们为之奋斗的理想社会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公有的,一切都是全民的,自己身上没有任何私物,哪怕是生殖器。
冉红姣弯下秀美的腰肢,捧起清亮亮的河水往巴道寒脸上挥洒,然后笑吟吟地在河水里裸奔,一边跑一边说,我不想那个理想社会,想私有你几年呀。
温润的阳光下,冉红姣的身影更加俏丽,短发更加漆黑,身段更加匀称,臀部更加高跷,大腿更加修长。一个女人,有时候让男人激动不已的,不一定是漂亮的脸蛋,也不一定是秀美的长发,而是俏丽的背影。巴道寒烈火燃烧地快步追上去,一把将冉红姣按倒在清亮亮的河水里……
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了巴道寒遥远怀想,吓得他三魂掉了两魂、七魄去了六魄,难道冉红姣遇难变成女鬼,被阎王派出来索命吗?
冉红姣并没有遇难变成女鬼,而是严重受伤,跟一场批斗会有关。冉红姣自从与巴道寒联盟后,就有了强大的政治靠山和武力靠山。这就跟一个弱小无能的国家与一个强大剽悍的国家打儿女亲家一样,人家把你漂亮美貌的女人睡了,事事都会照看你,时时都会翼护你。如果有人胆敢欺负你,他是要通过外交途径发言谴责或者武力保护。冉红姣的革委会主任位置也一样,纵然横水县大权被无数反对派时刻窥视,反革命的暗流时刻涌动,也没有任何取代的办法,因为有无所不能的革命大哥巴道寒,有武力强大的革命盟友夷水县革命武装。可是,冉红姣有一天心血来潮,荷尔蒙分泌过剩,在批斗以原县委书记为首的一批反革命分子之后,竟然要求革命的武装民兵押着他们挂黑牌子、戴高帽子、穿破鞋子、敲半边锣子游街示众。
横水县城沿滔滔乌江水岸而建,最早可于追溯到三国时期,木板瓦椽、檐高三尺,石板铺路、扁担宽窄,街巷相连、邻里互通。早年时节,贺龙、关向应、夏曦还在这里驻扎了大半年,临走的时候也是满街泪泉涌、十里长亭送……当然,如果在游斗过程中冉红姣不出面、不喊口号,也许事情不得发生。她偏偏要参加游斗大会,要在这条古老的石板街上露露脸、卖卖相、喊喊革命口号,以此提升自己的政治权威:
打倒反革命分子刘少奇、邓小平、贺龙!
打倒反革命分子彭德怀、杨尚昆、彭真!
打倒美帝国主义、苏修社会帝国主义!
忽然,“砰”的一声脆响,不知道从那间紧闭的木房飞出一颗复仇子弹,不偏不倚、不上不下,直接射进她丰腴的屁股墩,然后从阴部中间穿了出来,最后一句口号,也她是嘶声竭力喊得最热情的一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还没有落句,便“啪”的一声像木桩倒在古老的石板街上。一会儿,她汩汩的鲜血,顺着石板街流进了波涛汹涌的乌江,虽然送到医院抢救了性命,但从此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疯狂无比阴阳人……
“咚咚”的敲门声,再一次缓慢而哀怨地响起。巴道寒端坐以后,才瓮里瓮声地说一声,进来嘛。
进来的不是别人,是个子高挑、留着短发、满脸忧戚、绿色军装、被他巴道寒朝思暮想千万次的徐曼娜,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拿。
巴道寒站起来有些惊恐地问,你要干什么?
徐曼娜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件件地脱了衣服,脱了胸罩,脱了长裤,脱了红短裤,然后一声不响地赤脚走进了巴道寒的卧室。
巴道寒半天才明白过来,又一张知青招工表格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