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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74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1-07 16:21:30      字数:10919

  73
  巴道寒做梦也没想到,林副统帅竟然是埋在毛主席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是篡党夺权的罪魁祸首,是把他带入死亡谷底的黑白无常。他时时担心的是像田鹞子、胖大姨那样的蒙面杀手,没有担心革命队伍里的人不费一枪一弹把他带走了。
  自从蛇盘床、板栗球铺床事件之后,巴道寒就感觉到来自阴暗角落阶级敌人的凶恶,于是加强了警卫力量,把齐德成和一些民兵布置了暗哨。那天他和李瓶瓶正吹灯睡觉,忽然两个蒙面人持刀而来,轻而易举地用尖刀挪开门闩。当时他正说,苗晶晶真可惜,刚刚十八岁,就无缘无故失踪了。
  田瓜儿招工走后,李瓶瓶接替她的工作,住进她的卧室,与巴道寒板壁互通的邻居。她生气地说,你和我睡觉,心里想着苗晶晶。你下床去找她,莫舔我的茅厕板。
  巴道寒也生气地说,我一提苗晶晶你就发脾气,未必是你吃干醋把她杀害了?
  李瓶瓶一个鲤鱼打挺气愤得眼睛挺转来说,我什么时候才到播音室工作,有机会杀她吗?我来时她早就人影不见、鬼魂不在了,与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说不一定,她早就去了台湾,上了蒋介石的龙凤大床。
  巴道寒抱着她正要检讨解释,忽然房屋外枪声大作,吓得他俩钻到床脚下,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齐德成和一帮民兵打着电筒进来到处寻找,巴主任,巴团长?
  好半天,巴道寒才镇定下来,尖着喉咙回答,这里,床铺脚下。
  武装民兵说,打死了,全部打成了筛子眼,田鹞子和胖大姨,两人蒙着面,拿着扇牛刀。
  巴道寒和李瓶瓶从床底下滚出来的时候,身上连裤衩都没穿,赤条条的像两只剐皮青蛙……
  五七广场的批斗大会还没有开完天就黑了,但是,会议还有最后一项程序,照例押着巴道寒和五类分子大游行。于是,大家打着杉树皮火把、点着向花梗开始大游行。按照大会主持者的安排,大游行分两支队伍进行。第一支队伍为学生、社员队伍,押着巴道寒、四类分子从洞巴山开始游行,直到山下的60公社,把巴道寒押送到夷水边的甩甩桥,让武装军人连夜押回县城,然后队伍才能解散;第二支队伍为干校、知青队伍,押着右派分子在洞巴山游行,游三圈以后才能解散。两支火把、向花梗队伍就像两支长蛇阵,一个在山顶绕圈子、一个在山下曲线缓缓流进。同时,山上还燃放了冲天的七彩烟花,把土家山区黑暗的夜空点缀得更加耀眼夺目、色彩缤纷,把人们饥饿的大肠激荡得更加兴奋鼓胀、呼叫不息。但是,人们仍然满怀喜悦和精神振奋,因为反革命野心家、阴谋家林彪毕竟戴着老婆和儿子在外蒙古吃“瘟猪儿肉”胀死了,天老爷帮忙给中国人民除去了一个心头大患和流脓毒瘤。还有就是60公社知名女革命家巴道甜在新的省革委会抓捕前,竟然用手枪跟高脚副主任一起自杀了,赤裸的灵魂跑到温都尔汗陪伴副统帅林彪和妻子叶群“打拖粒机”扑克牌去了。据抓捕的人讲,他们裸体抱在一起自杀,开枪的是巴道甜,宽大的床铺上、雪白的床单上流满了鲜血……还是老人说得好呀,“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时间一到,立即就报;多行善事,平安到老。”
  夷水甩甩桥,是老政委冒着极大的政治危险找资金修建的。巴道寒在夷水上搭建的临时门板桥,被一场暴雨冲刷得无影无踪,覃维修被革命后,全公社竟然找不到一个安全的摆渡人,因此年年要翻船淹死十几人。老政委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愤怒在血脉里、疾书在笔尖里,直接上书省革委会,要求大桥连接夷水两岸,便于革命群众自由往来,无缝隙对接两岸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直接通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前沿指挥所省城、通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运动样板京城、通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策中心中南海,从而和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蓬勃形势连成一个整体。在这样高压的政治帽子下,任何人都不敢怠慢,任何人也不敢拿政治生命开玩笑。省革委立即从废弃的钢铁厂运来几车钢筋钢板钢轨,在县城倒闭的铁匠铺找来几十名铁匠师傅,连夜打制铁环,因陋就简地铺架了铁索桥,因人走在上面一甩一摇,大家形象地称为甩甩桥……洞巴山上的游行刚刚宣布结束,人们冲进食堂抢饭,生怕迟到半步就会饿死。食堂里的饭菜吃完了还不算,连木盆里的残汤也舔完了,似乎仍然没有尽兴、没有塞饱肚子、没有让兴奋的神经歇息下来。于是,大家又跑进供销社,把里面能吃的副食、糖果、白酒、香烟一买而空,然后三三两两聚集在广场里、山林里、防空洞里、守候庄稼的茅草棚里继续把酒言欢、海空畅谈、尽情抒怀。有人总结得好,“艺术是世界的,而艺术家却是孤独的”,因为只有孤独才有怀想,只有孤寂才有灵感,只有孤苦才有横空出世不朽之作。青年诗人南岛就是这样,在上午的会场上才随口吟出《洞巴山的秋天》,现在又激情翻滚、思绪连篇,在喧闹的夜晚吟出《啊,一棵水杉》。他坐在茅草棚边一块宽大而且溜光的石板上,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捏着酒瓶子,一边嚼着油炸胡豆,一边深情地望着夜空神秘的千年水杉吟唱着动人的诗句:
  这辈子如何让我遇见你
  在这样美丽的季节
  黄菊盛开,丹桂飘香
  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刻
  我已经在佛前求了千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成一棵水杉
  长在你必经的山路边……
  青年诗人不知不觉醉迷了,不知道是酒醉迷还是诗醉迷,不知道是情醉迷还是景醉迷,他竟然横靠在茅草棚上“呼呼”地酣睡了,梦见美丽的歌唱家和他手拉手地翩翩起舞、嘤嘤踏歌。酒瓶子横躺在他干瘦的脚边,没有喝完的苞谷酒浸流在溜光的石板上;起劲燃烧的香烟还夹在他熏黄的手指间,烟头搁在干透了心的茅草上……忽然,一阵火光冲天而起,把激情洋溢、天才澎湃的青年诗人南岛紧紧包裹燃烧,就像高僧坐化涅槃,没有一点痛苦,没有一点挣扎,没有一声哪怕是极轻微的叹息。当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时,除了一堆滚烫的火灰外,什么也没有,就连玻璃酒瓶也不知道炸飞到哪里,似乎他的整个肉体、整个依着、整个诗句、整个灵魂,都随青烟冉冉升天了。樊战国痛心地说,就地安葬,以此纪念吧。
  老政委不同意说,还是和他心爱的歌唱家葬在一起吧,让他在天堂有个伴不再孤独,继续在这青山绿水的洞巴山上写诗唱歌。时代需要不朽的诗歌,诗歌需要不朽的诗人……
  没过几天,上头忽然送来通知,老政委回了省城,但不是省革委书记处第一书记兼革委会主任,而是赋闲在家;樊战国也回了县城,也不是县革委书记处第一书记兼革委会主任,也赋闲在家。只有向德亨拈一个咸鸭蛋,再一次坐上60公社革委会主任第一把交椅,厢房转了正屋、姨太成了夫人,算是60人民公社全体社员群众的龙头老大了。樊战国走的时候,把盘三姐也带走了,洞巴山五七干校只剩下三五十人,大多数恢复了工作,即使没有工作也回城了;下乡知青的招工数量增大、招工频率提高,一批批地来,又一批批地走,但那些害怕巴道寒骚扰早早和本地社员群众结婚的知青却没有资格走了;不知道犯了什么罪的郑全忠,也在一个深夜回来了,县里没有给出任何结论。向德亨下令把60人民公社的首脑机关迁下洞巴山,因为他不喜欢农场花枝招展、蜂腰浪蝶的女知青们;哑巴齐德成被解雇回家,因为他是一个没有任何立场的反革命分子和跟屁虫;李瓶瓶也解职回家当农民,因为她是反革命分子巴道寒彻头彻尾的皮绊客;齐春芽已经打脱离,因为她已经被人家睡烂睡溶睡成空心包包菜;结巴向德乖被任命为公社武装部长,继续掌握枪杆子,继续扛起阶级斗争的铺天大旗,按照中央要求深入开展“批林批孔”伟大运动,深挖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林彪集团反革命分子。也许是势单力薄、孤家寡人,或许是大兵团冲锋陷阵疲软了,向德乖的阶级斗争工作不但没有起色,反而越来越忧郁颓丧、不言不语。别人背枪总是枪尖朝下,刺刀插在裤带上,他却把步枪当成棍子拄着,歇气时把枪尖顶在下巴。一次,他从甩甩桥过来,背靠勾魂柱歇气,顶在下巴上的枪尖竟然“砰”的一声脆响,子弹从喉咙进去、头顶出来……
  向德亨不是搞政治运动的高手,也不想在政治运动中捞什么好处,用他自己的话说,“人过五十三,地近天越远;万般如烟云,多天算一天。”而今眼目下,女儿在运动中死了,女人在运动中离了,所以他整天盘算着的是如何享受,如何醉生梦死。土家人说得好,“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巴道寒爱女人,因为他身体健康、零件齐备;向德亨爱烟酒,因为烟酒比女人更迷人、更醉人、更舒服人。在五十多年的烟酒生涯中,无论是解放前还是解放后,无论是讨米要饭还是当大队干部、公社干部,他总结出人生经典理论,享受最重要,舒服最重要,自由最重要。
  他办公桌子上,除了一部电话机和一堆从来没有翻阅过的《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夷水日报》《红旗》杂志外,就是一坛苞谷酒、几条圆球香烟。他跷着二扬腿,闭着半边眼,一边喝着苞谷酒,一边抽着白皮纸烟,一边睡着瞌睡。正当他醉生梦死时,一阵敲门声吓得他“呼”地站起来惊奇地问,姨妈龟儿子郑全忠,是人还是鬼?
  郑全忠穿着一身黢黑的叫花儿衣服,连膝盖骨都看得到;头上的头发至少有尺多长,像冬天的茅草一样枯黄;脚上踏一双半截解放鞋,十个黑拇指像看西洋镜一样露在外面;肩上吊一根毛边尿素口袋,估计装着他的一生积蓄。郑全忠木讷地说,我是人不是鬼,刚刚释放,叫我来公社革委会报到。
  向德亨几步猫过去笑着说,你不是反革命分子,而是60人民公社反对林彪反革命集团的大英雄,最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我们应该开大会欢迎你凯旋归来。林光头带着老婆开拖拉机去蒙古吃瘟猪儿肉胀死了,都是你们这些斗士“不怕坐牢,不怕杀头,不怕流血牺牲”天天诅咒、时时抗争的结果,功在当代、名在千秋。
  土家人说得好,“话越带越多,钱越带越少。”本来上级传达会议精神说的是“林彪带着老婆叶群坐三叉戟飞机,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但是人们七传八传就变成了林光头带着老婆、开拖拉机去蒙古吃瘟猪儿肉胀死了。郑全忠木讷地说,只要能证明我不是反革命分子,对毛主席是无限忠诚的,对共产党是无限热爱的,对人民群众是深情有义的,其他的并不需要计较。不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该遇见的苦难已经遇见了,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回家了。
  向德亨一把抓住他急切地说,姨妈怎么得行呢,你的家在哪里?姨妈学校没有你的席位,镇上没有你的房子,姨妈你回哪里居住呢?而今眼目下,这样大一个人民公社,姨妈就我一个单身汉子,你来了就成双成对。姨妈你来做我的秘书,或者叫通讯员也行,姨妈月工资十七块半,粮食二十九斤半。
  郑全忠犹豫一会儿说,我先去姑爷家看看再说好不?
  向德亨笑着说,要得呀。姨妈你是一个文化人,60公社的大才子,作为大得很。姨妈你表叔我没有文化,工作上需要你的帮衬呀。
  郑全忠摇摇头,转身走了。
  郑全忠刚走,向德亨一口酒还没有全部吞下肚子,电话铃声响了,是县革委一名女主任打来的,要求立即寻找长期以来敢于同林彪反革命集团作坚决斗争的先进典型和继续深挖林彪反革命集团隐藏在各地方、各单位、各部门的代理人,坚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推向一个崭新的让人兴奋得睡不成大觉的高潮。高潮你懂吗,就是像女人那样的高潮,学猫叫、学狗咬、学乌梢蛇在床铺上闹。
  向德亨很无奈地说,而今眼目下,哪去找这样的典型呢?称得上典型的人物,在过去的残酷斗争中,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剩下的都没有几两革命积极性和革命热情。
  女主任嘶声竭力地像母豹子发情一样“叽哩哇啦”怒吼,格老子杂种的,老娘是冉红姣,你娃儿放聪明一点,这样的消极态度,就是典型的机会主义、右倾投降主义、反革命两面派,说明白了就是林彪反革命集团的残渣余孽、孝子贤孙、忠实走狗。老娘已经听说了,你们公社的郑全忠不是刚刚放回来吗,他就是长期以来同林彪反革命集团作殊死搏斗的先进典型。还有那个覃点点,不是长期被林彪反党集团进行轮换摧残吗?这些都是很好地控诉林彪反党集团滔天罪恶的生动材料,打起灯笼在全国也找不到几个呀。虽然说人民创造历史,但是时代更需要英雄呀。列宁老人家不是说过“没有英雄的时代,是悲哀的”吗?
  向德亨急得汗水长流,冉红姣的英名和手段也是知道的,听巴道寒说她就是一只母白虎、害人精、男人克星。所以他乞怜地说,冉大主任呀,我一个光杆司令,要将将没得、要兵兵没得、要抢枪没得,就是把脑壳当成脚杆拄,也完不成呀。
  新任县委第一书记、县革委会主任冉红姣流里流气地说,老子格杂种的,给你二两黄豆,你就挖灶开店子;给你半斤大米,你就烧水煮醪糟,你娃儿胆敢向党和人民要人要权、要名要利吗?给你娃儿透露一点女人裤裆的小道消息,上级正在各单位抽调人马组建工作队和报告团,进驻各公社、生产队,深入揭批林彪集团的滔天罪恶,深挖林彪集团暗藏的余孽。你娃儿在公社门口等到起,老娘把你捶够捶扁,捶得没有一丝骨头,像土家人桌子上的碎米鸭子、巴山豆粉末。
  向德亨混迹多年,“麻雀吓大了胆,老鼠模熟了路”,哪样的道理不明白呢?现在的工作都是这样,“下级敷上级,一级敷一级,一直敷到毛主席。”什么事情都不要过于认真,就像造反夺权那样轰轰烈烈的运动,毛主席站在天安门楼上把衣袖挥一挥说句“大家都回去吧”,几千万红卫兵就乖乖地回去了,几千万工人农民造反队员也怏拖拖地回去了,做工的照样做工、种田的照样种田、上学的照样上学、做生意的照样做生意,连出差补助都没有填报过。所以,向德亨一边喝着苞谷酒一边假惺惺说,要得要得,坚决照办、必须照办、立即照办。
  冉红姣最后强调说,过几天,我带省城的记者下来,你要是把事情办砸锅了,老娘把你胯裆的卵子米挤了喂哈巴狗。
  向德亨一边打着酒隔一边囫囵说,早被田瘸子挤了,不需要你来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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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过尽、冰雪消融,春天迈着少妇一样的媚态脚步,哼着迷人的春情小调姗姗而来。封冻整整一个冬季的人们开始揉着眼屎锅巴、打着干瘪喷嚏、提着坛子裤儿,走出黑暗潮湿的防空洞、吊脚楼、土墙茅草屋,寻找早晨初嫩的温润阳光。有人遗憾地说,“太阳黄汤汤,一定不久长;太阳红昂昂,晒得石头烫。”可惜,这个太阳只能饱个眼福,只怕倒春寒呀。
  有人借题发挥说,男人一辈子就是为个眼福,只要天天有眼福也行呀。怕的是老单身汉挺瞌睡,一福也不福呀。
  土家人聪明睿智、诙谐幽默,常常能把汉字借用出多种词义来,增加生活的快乐和美感,丰富人生的光彩和斑斓。比如哪个女人说“吃得水长水流”,男人们听后立即大笑不禁、快意无比,因为女人说的本意是吃饭吃得汗流浃背,而男人们理解的是做爱做得汗流浃背。再比如“新鞋没得旧鞋好”,接话者立即会说“那是当然呀,新的没开处卡脚,旧的刹大套子开火车都行。”前者说的是新鞋与旧鞋的事情,而后者跟的是中年女人与年轻女人的事情,指代完全不一样,意思也完全不一样。而这里说的“眼福”是指眼睛有福气,天天看见美好的景物让人愉快;但是接话者借字生义说的是女人下面的事,愉快的是男人们的身体器官。但是不管怎么说,春天的信息到底被河边的垂柳在枝头上传了出来。随着老政委、樊战国那样的一批干部恢复工作,一些被打倒的基层干部也恢复了工作,虽然不能官复原职,但是都离开了乡下艰辛的劳动农场,回到了城市机关单位。不仅如此,就连曾经被人们批倒批臭批彻底的走资派二号人物邓小平也出来了,虽然不是政治局常委,也不是总书记,但是国务院副总理,天天跟着周恩来总理到处抓经济、会见外国人。面对濒临崩溃的国家经济和人民群众水深火热的生活,邓小平快刀斩乱麻地说,要想迅速摆脱而今眼目下的危机和困境,不受帝国主义控制和摆布,“造船不如买船,买船不如租船,租船不如借船”,又说“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因而,公社社员都分得了三五分自留地,房前屋后也容许栽种一些瓜果树木,空了好几年的栏圈可以喂猪喂牛喂羊喂鸡鸭,停歇多年的农村集贸市场也得到恢复。不仅如此,生产小队、生产大队可以重开饭店、客店、供销店、理发店,社员群众还可以外出搞副业,人人都像地上捡了钱袋子,连屁股上都笑起了干趼。
  广大社员群众白天在集体的土地汗流浃背劳动,晚上开会继续“批林批孔”。然后,社员群众披星星戴月亮、淋寒雨受冷风在自留地里劳动,就连两口子每夜必做的家务也都忘记了。有时女人忽然想起来要做的时候,男人也总是说省点力气多种两蔸菜、多养两只鸡,孩子们饿得造孽呀。覃维修家也一样,五分自留地种的萝卜有排把长、青菜有人多高、白菜有干钵粗,反正听说哪样产量高就种哪样,哪样吃得饱就种哪样,哪样能活命就种哪样。每家每户房前屋后多栽南瓜、丝瓜、四季豆、峨眉豆之类的生活食物,少栽梨树、李树、桃树、樱桃、石榴那些闲散果木,更不栽杨柳、玉树、芭蕉、月季那些不结果、不食用的休闲花木。鸡鸭鹅是要喂养的,虽是天然牧养,但是时不时还捡两个蛋,舍不得自己吃,可以到乡场或者供销社卖;猪羊兔也是要喂养的,虽然顿顿野草野菜野藤,年底总是可以有点刨汤。按照国家政策,年猪按四六比例分成,即国家食品、供销社得六成,个人得四成,不过猪头、猪大肠、猪小肠、猪心肺是属于个人的。所以杀年猪的时候,女人总是围在杀猪匠的屁股后头转悠,时不时从灶屋跑来用丰腴的半个奶子挤挤杀猪匠的屁股,正躬腰刨猪毛的杀猪匠立即全身触电,身上的热血比杀猪盆里的开水还烫。杀猪匠打情骂俏地说,你那几根圈圈毛是不是也想刨了?那就脱了衣服裤儿下去,我一遍脚手弄到底,免得再叫你家男人烧水。
  女人故意再把丰腴的两个奶子全部挤上去说,只要二哥你敢喝我的刨汤水,我就把衣服裤儿脱了下去,让二哥一根根地刨。
  杀猪匠双手不空、满身是油,只得用肥大的屁股顶一顶女人的裤裆说,快去炒菜做饭,我吃了要去下家,人家的杀猪水烧开了几遍。
  女人一步上前咬着杀猪匠的耳根子说,给我划飘一点,就一点点,我会劳慰你呢。
  杀猪匠一板一眼地说,国家的政策是四六开,连图纸都画起的,哪里进去、哪里出来,路线从哪个角度走、刀尖从哪个角度划,都标得明明白白。我要是划飘了,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反革命行为,不仅食品收购站要收缴三联单,生产小队不计工分,公社还要开批斗会呀。
  女人像春猫一样娇声地说,二哥吔,悄悄偏七八斤肉又看不出蹊跷,就像女人偷汉子一样,回把两回哪个晓得?还有呢,给我下一个项圈,点点大一个都要得。等会儿端猪血盆进来,我在灶背后狠狠地亲一口,让你甜到明年六月份。说着给杀猪匠丢一个荡漾流水的媚眼,然后甩着翘翘的大屁股走了。
  杀猪匠当然明白女人们的意思,望着她的水蛇腰无奈地骂一句,这个骚婆娘啊。
  按照一般常理,或者国家规定,猪头下掉之后,要四六比例剖开猪背脊,长猪尾巴这一边为六属于国家,包括两个猪脚;没有长猪尾巴这一边属于个人,也包括两个猪脚。虽然不平等,国家得了大头,女人们一年到头才能喂一两头年猪,潲桶把子都提掉了、十根拇指都起泡了、眼睛皮子都望软了,只得了小头,但是总比一年四季见不到一滴油好呀。孩子跟地理的庄稼一样,需要油水营养,不然长得不高、长不结实。所以,社员群众们,应该说是家家户户的女社员们,总是想方设法给自己多留一点猪肉,尽可能与国家在分配比例上处于平等地位。比如下猪项圈就是一种方式,把国家规定的猪头下掉之后,再紧靠猪前脚下一个项圈,少则八九斤,多则十二三斤,虽然肉质粗糙、骨头坚硬,但是毕竟叫猪肉,煮在水里面照样有油珠转动,吃在嘴里照样有猪肉味道。走了几步,女人还是不放心地甩脚甩手回来,咬着杀猪匠肥大的耳根子、哈着酥骨软筋的热气说,再把国家那半边圆尾儿的瘦肉割两斤下来,给你那吊鼻脓幺儿子烧来吃。你没看见你那幺儿子呀,眼睛瘦得像两个箩筐,越长越不像你了。
  杀猪匠苦笑说,我哪时在你屋头有了吊鼻脓幺儿子?
  女人回头抛一个媚眼娇声说,往天没得,今后总有呀。后阳沟的门给你开着,随时等着二哥你呀。
  圆尾儿就是猪屁股,也叫坐墩儿,是瘦肉最多、肉质最嫩、骨头最少的部分,所以国家得的是有猪尾巴一边的大圆尾儿,那是要让工作同志吃的。他们吃好了、吃饱了、吃安灯逸了,才有智慧有精力搞政治运动,才有精神有激情批斗五类分子,才有力量有胆量继续开展阶级斗争,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当然,不光是年猪的圆尾儿肉要交给国家,还有羊子、兔子、公鸡、公鸭、鸡蛋、鸭蛋也要按一定比例交给国家,任何个人不得私自宰杀独食。不过,堂堂的人民共和国不会白拿白要,更不会五抢六夺,而是给一定货币补偿,以资鼓励更多的社员群众喂猪喂羊喂兔、养鸡养鸭养鹅。猪羊兔肉收购价每斤五角,鸡鸭鹅蛋收购价每个三分,有时还奖励布票、盐票、油票、酒票等等。虽然一票以贯之、一票以统之,但是社员群众仍然高兴,因为有了活头,有了盼头,也有了指望。
  郑全忠的五分自留地紧挨覃维修。他不会种地,由覃维修一家帮忙种,或者跟着人家学种。人家种白菜,他就种白菜;人家种萝卜,他就种萝卜;人家种四季豆,他就种四季豆,反正跟覃维修的自留地种得一模一样。当然,郑全忠的自留地也基本上是覃维修一家帮忙种,特别是覃点点,有菜种先撒在他的自留地,有菜苗也先拽到他的自留地,就是薅草淋粪还是先到他的自留地。这天傍晚时分,鸡开始进圈、鸭开始归棚、牛羊也开始回家,覃点点和郑全忠正在“你挑粪来我淋菜”的时候,边眼向德亨抽着土烟像野狗一样东张西望来了,看着郑全忠挑粪那笨重的样子笑哈哈地说,姨妈“草墩不是推的,锅铲不是吹的”,修地球这项活路要技术职称。姨妈谁挑粪像你那样,双手捏着粪桶系、双腿走着抬丧步、双眼盯着脚拇指,姨妈不把粪水洒完,只怕出了千年稀奇。
  向德亨说得正确,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把农民这个职业干好的。比如说挑粪这个行当,人家挑到地里满当当,一颗都不洒在地上,而他郑全忠挑到地里总是半捅,有时连粪桶底子都掉在路上;再比如插秧这个行当,人家插得像绷了线一样直溜溜,而他郑全忠总是七拐八弯,有时还绕一个大弯把其他人关了秧门;还比如薅草这个行当,人家赤脚薅得又快又好又多,他穿着一双马鞍靴总是远远地掉在后面,十个脚指被挖得稀七八烂鲜血不止。见郑全忠不理搭,覃点点撑起腰杆说,只有学而知之,哪有生而知之?你老人家当个肩不挑、手不拿、光张嘴的公社革委会主任,也跟着巴道寒学了几十年呀。
  向德亨立即警觉地说,姨妈你个妹崽不要胡说,他巴道寒是个什么东西?姨妈一个地地道道的的投机分子,林彪孔老二的孝子贤孙,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野心家、阴谋家、反革命两面派,“当面喊哥哥,背后摸家伙”的角色,姨妈怎么能和我们这些坚强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战士相提并论?要说呀,我被他疯狂迫害的程度不比你们轻松,我们都是受害者,乌龟对王八、半斤和八两。姨妈所以说,而今眼目下,伟大领袖毛主席巨手拨航船、挥手指航向,铁拳砸烂林彪和孔老二反革命集团的狗头,姨妈我们才翻身得解放,重新沐浴社会主义的阳光雨露。
  覃点点讥笑着说,孔老二死了一两千年,只怕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怎么用铁拳去阴曹地府砸死人家的狗头?
  向德亨吓得心惊肉跳地说,姨妈不要乱说,姨妈我不是你那意思,毛主席怎么能去阴曹地府?他是永远不落的红太阳,永远高挂在蔚蓝天空的北斗星。
  覃点点继续微笑说,没人抓小辫子,没人上纲上线,看你老人家那个样儿,魂魄都吓得没有了。毛主席既然是天上的太阳,就会上管天上的神仙,下管地上的人民,还要管地下的妖魔鬼怪。
  向德亨挥手呼喊,郑全忠你娃儿过来,姨妈过来,老子对你有话说。
  郑全忠只好乖乖地站在一蔸黄瓜架下,木木地望着长满钉刺的水嫩黄瓜。满藤的黄瓜四五寸长,像一串翠绿色的风铃在晚风中欢快摇曳,在自留地边缘自由歌舞。覃点点也跟过来站在旁边,在青翠的黄瓜架下构成一张迷人的傍晚劳动水彩画。
  向德亨吐了一口浓痰说,姨妈下力的饭不好吃,不像拿笔那样轻松。姨妈上嘴巴皮往下嘴巴皮一搭,或者左手撑纸右手挥笔,工分就来了,或者工资也来了。
  郑全忠一言不发,好像坐牢坐傻了,坐得没有了思想、没有了灵魂、没有了语言。还是覃点点替他回话,老辈人说“勤人路起槽,懒人路长草”,只要手脚轻快,没有饿死的汉子。
  向德亨弯腰说,姨妈小妹崽说得很在理,而今眼目下有几条阳光大道摆在面前,就看你走不走。姨妈一去公社革委会当文书,姨妈二去洞巴山五四农场当场长兼管五七干校,姨妈三去中学当老师,都是日不嗮、雨不淋的工作。
  自从樊战国一干人陆续离开后,洞巴山五七干校的规模就浓缩了,五十七团也成了空壳,只有牌子、章子、旗子,没有几名劳改分子。来来往往的知青虽然很多,但是与五七干校无关,性质也不一样,一个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个“劳动思想改造”。覃点点笑着说,要得呀,到底是一个镇子上的人,“亲不亲,故乡人;照不照,扯老表。”按照辈分说来,虽然转弯抹角,我们还得叫你一声大表叔呀。
  向德亨很时政地说,而今眼目下的政策好是好,姨妈就是一碗水没有端平,分了前娘后老子、真姑爷和假舅子。姨妈你们都是知识青年,就有下乡与回乡、城市与农村之分。姨妈一字之别,人家可以招工、上学、提干、当兵,到城市里生活;姨妈你们呢,继续留在乡里修地球、玩泥巴,没有任何出路。
  覃点点想一想,觉得向得亨说得很在理,于是问,你哪时叫全忠哥去上班呢?
  向德亨把牛奶子烟杆别在裤带上说,明天,姨妈就是明天。只是上班之前,要帮我做一件事情。
  覃点点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安好心”,于是急切地问,有什么事情,你说呀?
  向德亨咳嗽几声清一清嗓子说,姨妈要说呢也没有大事情,其实呢也是为他好。而今眼目下,姨妈全国上下正在选树“批林批孔”先进典型,寻找受林彪反党集团迫害的正义战士。姨妈郑全忠是60人民公社长期以来与林彪反革命集团和孔老二作坚决斗争的英雄,在极其艰险的时刻也没有屈服反革命分子巴道寒的淫威,姨妈为60公社争了光,为土家人民添了彩,是毛泽东思想哺育下成长起来的无产阶级好战士。姨妈这样的英雄人物不表彰、不选树,还去找谁呢?
  覃点点眨巴一双大眼说,要得呀,还是大表叔想得周全。是奖励他人民币呢,还是奖励他一把票据?
  郑全忠闷声闷气地说,我什么都不稀罕,老老实实地当公社社员。
  向德亨“唧唧咋咋”说,姨妈你娃儿就是这个德行,“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走老人路,一生受穷苦。”姨妈我讲得口干舌燥、手脚抽筋,你就是“乌梢蛇进竹筒筒,转不过来弯子。”点点妹崽,姨妈我晓得你们两个要好,是大家公认的一对返乡好知青,他听你的,你劝劝他。姨妈“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家店;过了这道岭,就没有这湾水。”你不去,别人叉起口口想去,我至今没有答应呀。
  覃点点吹一吹额上的头发说,你老人家到底要他做什么事情,问了半天都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呀。
  向德亨眯一眯边眼说,姨妈需要他参加全县巡回报告团,血泪控诉林彪反革命集团残酷迫害贫下中农的累累罪行。
  郑全忠轻蔑地说,眼泪流干了,血水熬干了,哪还有血泪呢?坚决不去,坚决不去。
  向德亨“扑通”跪下说,姨妈你要是不去,县革委那个冉红姣主任就要剥我的皮、抽我的筋、挤我胯裆的米米。姨妈央求侄儿子救救你家大表叔,救救你家大表叔呀。
  郑全忠一声不响地望着远处幽深的山峦,山峦像女人溜圆的丰乳,一个连着一个,直到云彩;更像蒸熟的紫气馒头,一个挨着一个,直到天边。
  向德亨转身拉着覃点点说,他若是不去,求求我侄女去吧。姨妈你和我女儿向阳花都是受害者,一样可以血泪控诉林彪反革命集团和修正主义分子孔老二在60人民公社犯下的滔天罪行。你去控诉了,我一样安排你去洞巴山就任五四农场场长兼任五七干校校长,或者大队当老师,或者公社当文书。
  覃点点默然地望着瓜果郁葱、菜蔬飘香的自留地,想起同学向阳花的惨死,禁不住眼泪滴落、悲声口出。
  月亮在东边的山上升起来,又大又圆,带有一抹淡淡的橙黄,像煎过头的苞谷粑,也像睡过头的寡妇脸,充满了忧郁和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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