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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1-02 18:48:51 字数:1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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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太阳初露的早晨,起床号才“滴滴哒哒”吹响,山脚上来几个穿军装的神秘女人,其中一个就是巴道甜。巴道甜丰腴鲜亮、绿衣绿裙、短发军帽、丝袜皮鞋,不知道是被省革委高脚副主任丰沛的精液滋润得巴适,还是经常自己贴黄瓜茄子保养得实在,皮肤嫩得要出水,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汪汪流血。站岗的民兵早看得心旌摇荡、魂不守舍,连盘问的程序都忘了。还是巴道甜笑眯眯地首先发问,你们巴团长在吗?
站岗民兵十分警惕地问,你怎么晓得我们的巴团长?
巴道甜笑得更加迷人地说,他不仅是五七团团长、干校校长,还是60人民公社革委会主任、夷水县革委会副主任。
那时早取消了军衔制度,官兵一律平等,看不出谁是军长师长,只是干部衣服四个兜,因为要揣笔揣纸揣文件,揣烟揣酒揣打火机;战士衣服两个兜,因为只揣笔揣纸揣白皮纸烟。站岗的民兵见眼前的几个女军人全是四个兜,立正举手说,报告首长,请指示。
巴道甜还礼说,请告诉你们团长,他的老姐姐带着北京首长来了。
站岗民兵立即用手摇电话向团部报告,电话里命令,立即把北京首长护送团部。
原来,巴道甜到省城之后,凭借自己的各种手段,一路飙升成了省革委委员、省妇联主席,同时还跟北京那些政坛女星们扯上了关系。这次来洞巴山,就是奉陈绥圻、胡敏、项辉之命,为叶群同志办事。巴道寒不解地问,林副统帅的亲密战友叶群同志远在北京,知道洞巴山吗?
巴道甜笑着说,夷水县的革命烈火席卷全国,震惊世界,连毛主席、林副统帅、江青同志都知道,难道叶群同志不知道吗?
巴道寒憨厚地笑着说,当然知道呀,林副统帅晚上回家吹个枕头风就知道了。不是说“枕头风,温柔风,吹得男人骨头松;枕头风,钢刀风,吹得女人全身肿”吗?
巴道甜见巴道寒三句话不离本行,见到女人就搓裤裆、舔舌头,怕他越说越走火、越说越不像话,要是北京来的几个女首长上纲上线,她巴道甜和兄弟巴道寒都是“黄泥巴掉在裤裆里,不是死也是死”呀。于是,她转移话题说,如果我们把叶群同志这次特殊秘密任务办好了,其影响力将是世界性的,对于全人类的解放事业具有深刻而且巨大的历史和现实意义。
北京来的女首长们望着田瓜儿肯定地说,是的是的是的。
坐在巴道寒旁边的田瓜儿和巴道寒一样,更是被说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北京女首长来的目的,更不知道叶群同志安排的什么特殊秘密任务,两个人的眼睛对视了很久很久,也没有弄明白,想起的只是昨晚床铺上的酣畅故事。
巴道甜见巴道寒和田瓜儿仍然没有理会她们的意思,进一步启发式地提问,湖南有个毛家湾,湖北有个林家湾,难道你们就不想天下有个洞巴山吗?
巴道寒听了这话,吓得脸青面黑、手脚抽筋,难道穷乡僻壤的洞巴山还要出生一个引领世界革命的领袖人物吗?是我巴道寒,还是巴道甜,抑或是保皇派樊战国?巴道寒忽然笑起来,默默地念叨“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武陵山区不可能出毛主席、林副统帅那样天才卓群的领袖人物,要出也是贺龙、廖汉生、傅忠海那样的军阀反革命分子。巴道寒进一步设想,会不会是毛主席、林副统帅长征时生下的孩子流落到了武陵山区?于是,他一巴掌拍在肥壮的大腿上态度坚决地说,叫全公社的民兵、知青、干校人员马上挨家挨户寻找,像寻找播音员苗晶晶一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不见尸,掘地三尺。”
60人民公社主要办公地点搬到洞巴山后,大多数机关包括广播站、卫生院、供销社、食品所等等,也跟着搬了上来;郑全忠坐牢了,播音员改成了下乡知青苗晶晶。可是,前两天苗晶晶竟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巴道寒正在派人到处寻找。北京来的几个女首长被闹得莫名其妙,红润的脸蛋更加红润,像抹了一层厚厚的胭脂。巴道甜也红润着脸蛋有些羞愧地说,兄弟,你念什么歪经呢,像跳转转舞、打薅草锣鼓,把我们的头都搞晕了。
巴道寒正儿八经地说,你们不是来给毛主席和林副统帅寻找失散的儿子吗?我马上派人在全公社寻找,有照片不?
双眼皮女首长甜甜地笑着说,不是给他们找失散的儿子,而是找儿媳妇,就是你们土家人说的右客、姑娘客、婆婆客、屋里客。
巴道寒不知道毛主席和林副统帅有几个儿子,要找几个儿媳妇,反正这回是“亲爷老汉嫁幺女,让两头水牯牛搞”,就是让夷水县所有女孩去给领袖的儿子们做媳妇,都要得,也值得。这样一来,夷水县人人都是皇亲国戚,个个都是老表舅子。所以,他激动地说,不知道你们是给毛家找,还是给林家找,抑或是两家都找呢?
听了这话,田瓜儿俊俏的脸儿红得像火烧,似乎要找的儿媳妇就是她,全身的热血也沸腾到一千三百度。她假装去提温水瓶,给各位女首长加水来解脱自己内心的慌乱和渴望。
酒窝窝女首长嗔怪说,毛家两个儿子,一个被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在朝鲜夺走了生命,一个脑筋有些犯糊涂早已结婚,哪用得着我们这些老婆婆来操胡萝卜心?倒是林家兄妹,一个叫豆豆,是个女娃;一个叫老虎,是个男娃,我们奉旨操心的是林老虎。
“亲爷老汉嫁幺女”也是土家言子,说的是全老汉的故事。全老汉牵着两头水牯牛到诸天镇赶乡场,准备变卖了给幺女置办嫁妆,路上遇见两个女婿。两个女婿关心的地问,幺姨妹的事情准备好了不?亲爷老汉拍拍水牯牛的屁股说,没什么准备,让两头水牯牛搞就是。其实亲爷老汉的意思是卖两头水牯牛的钱,全部用于幺女置办嫁妆。但是,两个女婿传出来的话却变味了,意思是幺姨妹让两头水牯牛搞……巴道寒还是没明白地问,即使我们在洞巴山给林老虎找到媳妇,难道就升起了红太阳吗?
圆脸女首长得意地说,这就是你们底下不知道皮面的情况了,不像我们皮面的人,什么都知道一些。林副统帅是写进《党章》的法定接班人,毛家的孩子基本废了,没有什么指望。只有林家的孩子长得生龙活虎、一表人才,天生一副领袖相貌,未来的接班人不是他还是谁呢?你们洞巴山的女孩嫁给他,不就是月亮跟着太阳沾光吗?
巴道寒拍着膝盖激动地说,夷水县的土家美女基本上都集中在洞巴山,加之上海、北京、武汉、重庆、成都等大城市的女知青也在这里,更是美女云集、红花满山。可以说,林老虎要哪样的就有哪样的,要肥的不说给个瘦的,要长的不说给个短的,要光生的不说给个癞疤的。
双眼皮女首长瘪着薄薄的嘴皮说,哪有那么容易呢,不是上街买青菜白菜胡萝卜,人家有严格条件。身高一米七以上,腰围二十四公分以下,臀围三十五公分以上,胸围三十四公分以上;身材比例,以肚脐眼为界,上五下八;瓜子脸,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长头发;O型血,画眉音,性温和;无狐臭,无体毛,无病史;未恋爱,未亲嘴,未破身……
巴道甜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细致的女人标准,世上哪有这样完美的女人?就是天上的嫦娥、海里的龙女,恐怕也难达到这样苛刻的要求呀。于是,她摇头说,首长,只怕这样的女娃还没生下来呀。
圆脸女首长嘟着鲜红的嘴皮说,还有更加苛刻的条件呢,黑腋毛,黑阴毛;大阴唇,大阴蒂,并且粉红鲜嫩。
巴道寒听得目瞪口呆,自己玩弄的女人成十上百,从来没有注意过阴唇、阴蒂的大小和颜色。于是他不解地问,请问首长们,好大为大阴蒂?
酒窝窝女首长含羞说,我们自有尺寸,不要你操心。你的任务就是把山上的未婚姑娘全部召集起来,一个不漏地集中起来。
双眼皮女首长声音有些颤抖地说,男人需要涵养,女人也需要滋润。猛男让女人越活越美丽,浪女让男人越耍越坚强。巴主席四十来岁,看起来比我们年轻十岁,不知道耍了好多威猛男人呀。
巴道甜想起和男人们的事情,顿时脸儿羞红到肚脐眼上,越发晶莹透明、光彩照人。她笑眯眯地说,我们乡巴佬,哪像你们军队呀,耍的都是年轻力壮的小战士和大干部,玩的是钢枪大炮和坦克飞机;我们最多耍几个农二哥泥腿子,再就是几个车间工人,全是火钳铁钩、梭镖长矛,哪有可比性?
巴道寒见女人在一起,跟男人一样,也爱讨论性爱问题,于是搭讪说,城里人玩的是技巧,要的是享受,花样创新、技术革命;我们乡下人只能玩力气、尽义务,最多几招老汉犁土、母狗刨骚。这就是城乡差别,也就是阶级差别。
巴道甜很不满地说,巴团长,我们女人讨论生殖问题,要你一个大男人插什么嘴?把山上的女娃们集合起来,让首长们挑选。
一会儿,喇叭里传出田瓜儿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通知,通知,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请所有未婚女青年到五四广场集合,请所有未婚女青年到五四广场集合。
巴道甜和几个女首长站在司令台上一看,广场中间高高矮矮挤了几百上千名未婚女青年,“叽叽咋咋”像麻雀窝,闹得一塌糊涂。广场周围挤满了男人和妇女,指指点点声音高亢,似乎要把天上的太阳闹下地来。巴道寒架着铁喇叭威风呼喊,全体都有,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今天,我们洞巴山迎来了千年不遇、万年难逢的大好时机,北京部队要来挑选女兵,这不仅是广大未婚女青年的无尚光荣,也是我们土家山寨的无尚光荣,是毛泽东思想光辉的阳光普照,是共产党恩情的雨露惠泽,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
李瓶瓶在人群中带头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未婚女青年也习惯地举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广场周围看热闹的男人和妇女也自觉不自觉举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响彻云霄、气势惊动山河,连林子里的鸟们也被吓得“噗噗”飞走,山坡上的牛羊们也扬起头木呆呆打望,不知道人类发生了什么血腥事件。
巴道寒很优雅地挥手说,下面,请北京来的首长传达毛主席最新指示。
巴道甜正担心,黑压压一遍女娃儿,怎么挑选呢?总不能一个个用皮尺量、磅秤秤,脱了裤子趴起看呀。
圆脸女首长上前一步,举手“啪”的一个标准军礼,把未婚女青年的眼睛都勾绿了。只听她抱着手提喇叭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准备打仗”,又说“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还说“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同志能办到的事情,我们女同志照样能办到;男同志不能办到的事情,我们女同志还是能够办到。比如打仗,贺龙、彭德怀能打仗,江青同志照样指挥珍宝岛大捷。今天,我们奉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之命,来土家山寨挑选优秀女兵,就是要加强国防建设,筑牢祖国钢铁长城。当然,当女兵是有条件的,而且是比男兵更加苛刻的条件。所以,愿意当女兵的多,但是合格的少,请大家不要背思想包袱,“一颗红心,两种打算”,被我们挑选上的光荣,没有被我们挑选上的照样光荣。“祖国山河处处红,哪里都可立新功;广阔天地风光好,哪里都能树葱荣。”下面听我的口令,一米七以上的女孩,请留下来;一米七以下的女孩,自行解散。
这样淘汰,广场上剩下不足三百人,她们站在广场里,就像一只飘摇在风雨中的小木船。但是,这三百人是兴奋的、幸福的、充满希望的,因为她们人人都有被选中的可能,人人都有到北京部队当女战士、保卫红太阳的希望。
圆脸女首长再一次威严喊道,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
三百名未婚女青年听着口令做动作,广场里响起一阵又一阵“唰唰”整齐而柔美的脚步声,把男人们的瞳孔都拉大了三四倍。
圆脸女首长说,四十五公斤以上、五十五公斤以下的女孩留下来,其他女孩可以解散。
这样再一次淘汰,广场里只剩下一百五十名女孩,个个高挑、个个周正、个个鲜亮。
圆脸女首长还是按照军队的方法,动不动就集合整队,动不动就喊口令,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
一百五十名未婚女青年照样机械地做动作,并且做得很卖力、很认真,因为都怕被淘汰,去不了北京。
圆脸女首长抱着喇叭说,身上没有疤痕、没有干疮、双眼皮的女孩留下,其他人可以就地解散。
这样大浪淘沙一样的再次淘汰,只剩下三十名未婚女青年。大多数未婚女青年,无论农村还是城市,无论高干子弟还是放牛妹娃,哪里没干过粗活重活,哪里没有憨玩憨耍过?身上或多或少都留有疤痕,留刻了时光斑驳记印。再说,身上的干疮,都是没水洗澡、没肥皂去汗而集成的小肉疙瘩,能怪未婚女青年自己吗?又说双眼皮,都是娘老汉遗传,也能怪未婚女青年们自己吗?其实,双眼皮眼睛小,心眼也小,眯起眼睛看人,算不上真正的美女;单眼皮眼睛大,蓄满秋水,流光溢彩,诚实可爱,才算真正的美人。所以,许多离开的未婚女青年有些不服气,瘪着薄薄的嘴皮不停咕哝,弯着长长的腿脚四处乱踢。但是,谁也改变不了被圆脸女首长淘汰的事实,因为她自己就是个双眼皮。
圆脸女首长、双眼皮女首长、酒窝窝女首长和巴道甜一起走下司令台,来到留下的未婚女青年跟前,和她们零距离接触、零距离亲近、零距离审定。酒窝窝女首长拍着巴掌说,我们一起唱《龙船调》,一起跳摆手舞,看谁唱得好、看谁跳得好。
三十名未婚女青年跟着酒窝窝女首长一起唱《龙船调》,一起跳摆手舞。虽然没有话筒,但是声音都很甜美,像山涧流淌的清泉、像林子啼叫的画眉;虽然没有统一排练,但是舞姿都很优美,像杨柳拂动春风、像芭蕉颤动秋水。双眼皮女首长和圆脸女首长围着舞场一个个看,一个个听,一个个记在心头。广场外面的革命群众也不停评说,这个有希望,那个有可能,旁边那个绝对选上。
一直担心酒窝窝女首长不唱毛主席语录歌而唱地方民歌《龙船调》会犯政治错误的巴道甜,这时才暗暗佩服起来,因为语录歌铿锵有力、步法坚实,不便于挑选淑女慧姑;地方民歌舒缓轻柔、舞姿优美,一眼区分良莠稻稗。这一次遴选,只剩下十名音色绝美、舞姿绝佳的未婚女青年。她们整整齐齐站一排,像雨水淋过的菜薹、暖阳吻的莴笋,看得大家眼睛都绿了、红了、黄了、蓝了、花了。被选定的十人是,徐曼莎、徐曼娜、燕儿飞、佘珍珠、蒙恋伊……
结巴向德乖在场子外着急地说,可可可惜,都都都带走了。
旁边的齐春芽万分嫉妒地说,老娘要是再年轻二十几岁,不抢头牌也得坐二席。她旁边的哑巴齐德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把食指咬在嘴里,不停傻笑,不停地流着长长的口水。还是老政委和樊战国看得清楚,不停地摇头说,哪里是挑选女兵呢,分明是古代的宫廷选妃呀。
巴道寒与大家的心情格外不一样,心里像猫儿抓、活鱼煎,只恨自己心慈手软,下手太慢,天仙般的女知青们被强行带走了。一个成功的男人,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不是官位被别人抢走,也不是金钱被别人套走,而是漂亮的女人被别人赤裸裸地带走,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更不得给你打领条借条,约期奉还。
正说着,覃点点和盘三姐忽然从人群中冒出来,只听双眼皮女首长大喊一声,好漂亮的女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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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巴山的夜晚是美丽的。弯弯钩月悬挂在树梢,微微凉风吹拂在夜空,点点马灯闪烁在山岭,稻田里的蛙声和林子里的鸟鸣像糯米汤圆交织在一起,分不出你的还是我的、雄的还是雌的、交媾的还是歇息的、甜蜜的还是苦涩的。
徐曼娜和燕儿飞实在吃不了山上苦,受不山上气,挎着用红丝线绣成的“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的黄布包和两坨麻绳,带着佘珍珠悄悄走了,连来时的铺盖卷、洋瓷盆也不要。想起被几个女首长检查的那一幕,至今还余恨在心头,有一种被人欲奸不奸的侮辱感,而且是被女人欲奸不奸的羞辱感。
那天,覃点点是破例被直接带进团部会议室的。女首长们让她脱得一丝不挂,在房子里赤脚走了三圈,然后让她躺在主席台的会议桌上,两人搬开大腿,一人手照电筒,还用一把不锈钢夹子冷嗖嗖地一边刨一边惊奇问,你没有谈过恋爱吗?
覃点点摇头,表示回答。
女首长们接着又严肃地说,对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要赤胆忠心,说老实话。
覃点点仍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女首长们又问,但是你有过性交史,至少一次,阴道摩擦的痕迹十分明显。
覃点点默默地流着眼泪,还是一句话不说。
几个女首长照着手电筒、拿着铁夹子反复辨认,像研究哥德巴赫猜想一样,像研究高分子碳水化合物一样。双眼皮女首长叹息说,真可惜呀,各方面都优秀合格,就是不该有阴道擦痕。不然,她就是老虎的女人了,到北京城享福。你穿起衣服走吧,小姑娘。
接着是徐曼莎,刚刚躺上桌子,女首长们气愤地说,阴唇都黑得像抹布,至少有大半年的婚史,并且是一个中年男人留下的痕迹。
巴道甜不解地问,漂亮的女首长们,难道青年男人、中年男人、老年男人在女人身上留下的痕迹有什么不同吗?
双眼皮女首长是军医大学妇产科毕业的,哪样的女人没见过?哪样的男人在阴道里留下的岁月痕迹没研究过?只听她很专家地说,你们都是过来人,什么都见过、玩过了,应该有一定基本知识。在性交过程中,不同年龄段的男人性交的力度是不同的,因而留下的摩擦痕迹也是不同的。青年男人有力度有速度,可是缺乏经验,追求的是数量而缺少质量,一小时可以做三四次,或者七八上十次,每次不超过两三分钟。中年男人有力度而无速度,有经验有手段,对待女人像吃烤红薯一样,先指尖把烤煳的皮子一丁一点地剥掉。如果剥皮速度快了,红薯肉就会一坨一坨地被挖掉,实在可惜;如果动作太慢了,红薯就会全身发冷变硬,就会变质变味,就会把人鲠得憋不过气来;皮子剥完了,就剩下一个金黄椭圆的红薯肉,捧在手板小心翼翼地搓几遍,放在鼻翼下闻几遍,然后才慢慢入口,“酒未入口味入胃,荡气回肠惹人醉。”那是怎样一种销魂夺魄地享受呢,你们晓得吗?那又是怎样一种至高无上的人生境界呢,你们尝过吗?中年男人对待女人就这样,要么不下口,下口就要千情百色、千回百转、千方百计、千辛万苦、千呼万唤,没得个把两个小时打不了圆台,让女人大死一回才罢休。至于老年男人嘛,有色心无色力、有经验无精力,十天半月没有一次,即使有也是慌不拉机、饥不择食、食不再餐、餐不进食、呕天呕地、一踏糊涂,跟写毛笔字一样,还没有开始动笔,墨汁滴得满纸都是,让人哀叹不已。
巴道甜好奇地问,难道一个女人和几个男人、或者一个男人和几个女人晒太阳,你们当医生的也能看出来吗?
双眼皮女首长一路进山来,也听了许多地方龙门阵,知道土家人“晒太阳”的典故,所以煞有介事地她说,古希腊伟大的哲学家说过“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同样的道理,“世界上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不同的人留下的痕迹是不相同的。如果一个女人和多个男人,或者一个男人和多个女晒太阳之后,眼帘、嘴唇、手掌、小腹、大腿都会留下不同的纹路印记,想赖是赖不脱的。当然,性爱对象过多过烂、变换频繁也不好,容易暴饮暴食,产生疾病。
巴道甜认真地问,到底女人一生中,有几个男人合适呢?
双眼皮女首长笑着说,巴主席提的问题很好,很有研究,很是大胆,也很有革命性。瑞士,是目前全世界最高的,一般来说,女人一生平均有十八点三个性伴侣;美国女人,一生平均有十三点五个性伴侣;日本女人,相对少一点,一生平均也有八个性伴侣;就是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女人一生平均也是五点五个性伴侣。当然,我们社会主义中国,据专家研究,女人也是三点五个性伴侣差一点。巴主席,你达到这个平均值吗?达到了,就是性福女人;没有达到,就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女人。
巴道甜红着脸,笑眯眯的不回答,羞涩地低着头,幸福地荡漾着秋波。
酒窝窝女首长对双眼皮女首长说,哪个有你那样的优厚条件?医学院的男生、文工团的男兵,都是你自家菜园子,看准黄瓜揪黄瓜,看准茄子号茄子,看准萝卜拔萝卜,看准洋芋果果捏洋芋果果。莫说三点五个,就是三十五个也有呀,远远超过了全国妇女姐妹们的平均水平。你这是多吃多占、损人利己,典型的资产阶级富婆享乐主义。
圆脸女首长笑着说,其实,女人一生有三点五个男人就可以了。一个当官的,保证在政治上永远不求人;一个有钱的,保证在经济上永远有依靠;一个身体棒的,保证在性福上永远有满足感;剩下半个就是名誉丈夫,天天在家把面门撑起,累了回来有个躲雨歇脚的地方,也避免那些好事者的口渴言语。
双眼皮女首长正要反驳,徐曼娜喊报告进来体检。
女首长们把她修长的大腿扳起看了半天,不仅用不锈钢夹子拨弄,而且还用手指捏拿厚薄,最后一致意见,阴蒂虽然丰盈红润、规整对称,但是似乎有一点细小,会影响老虎的性生活,所以没有体检上。接着,燕儿飞进来,女首长们让她裸体站立、弓腰垂手、仰卧直躺,反复比较、测量乳房。圆脸女首长在旁边说,奶子倒是一对难得的金奶子,可惜两边大小不一致,左边的似乎稍稍大了一点点,右边的似乎稍稍小了一点点,要成为今后的一国之母,形象还是有点差距呀。
燕儿飞走的时候,酒窝窝女首长遗憾地说,我们是你大伯娘的好同事、好姐妹、好战友,看来这回对不起老姐姐了,就差那么一点点条件。知青生活还很好吧,燕儿?
燕儿飞摇头说,不好。嬢嬢把我带走吧,我早想走了。
酒窝窝女首长笑眯眯地说,女兵的条件要求太严格,不能徇私情,不能降标准,不然对不起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林副主席。你还是在这里好好锻炼,今后有回北京的机会……
洞巴山几处寨门都有民兵站岗放哨,没有团部审批的路条是下不了山的,唯一能够下山的只有南边三层崖,就是当年郑篾匠带樊战国上山消灭田瓣瓣的地方。
三层崖因有三层梯次悬崖而得名,每层悬崖高三十丈,零星生长少许苍翠崖松,就是猴子也很难爬上爬下。燕儿飞把粗大的麻绳一头拴在歪脖子崖松的根部,再把麻绳的另一头拴上一块石头,试试悬崖的高度,是不是到了悬崖底部。一切准备好之后,她才站在悬崖边背诵毛主席“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徐曼娜站在月光里说,燕儿姐姐,让我先来嘛,“为有牺牲多壮志,赶叫日月换新天。”
燕儿飞比徐曼娜大两岁,当然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姐姐,只好让着她说,千万小心,如果摔下三层崖,不死也会残废。
徐曼娜站在悬崖边,抱着一棵崖杉,打望着月光笼罩的三层崖,不觉背心发凉、双脚抽筋、眼前一黑,惨叫一声“妈妈吔”,哪里敢下去呢?
燕儿飞是个独生女儿,妈老汉一直当儿子带,一心想培养出一个女强人,做到真正的“男女平等”。小时在跟在老汉屁股后头,爬火车脑壳、火车尾巴、机修车栏杆,跳上跳下,爬进爬出,仍凭她搞个八百五。要不是毛主席忽然发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只怕她早被铁道部直接招工了,不做火车司机,也做了机修工;或者送到大伯大伯娘的部队,不是文艺兵,就是卫生兵,哪会来偏远的洞巴山呢?燕儿飞示范说,先把绳子抓紧,看准下脚的地方,“呼啦”一声趖下去,很简单。不过,下脚的地方最好选择树蔸,或者平整石板,这样才稳当。曼娜,把你们的挎包给我,我先下去等你们。
徐曼娜和佘珍珠眼睁睁地看着她下到二层崖,却犹豫不决起来。
燕儿飞把双手卷成喇叭轻轻呼喊,下来呀曼娜,没得事情,很安全。
徐曼娜心存恐惧地说,不敢嘛。
燕儿飞生气地说,不下来你们就回去挂黑牌子、吊破鞋子、戴高帽子挨批斗吧。你们的挎包我挂在倒钩刺上,天亮了叫民兵下里拿,我走了哟。
徐曼娜见她要走的样子,立即着急地说,燕儿姐姐,等等我,下来了。
燕儿飞笑着鼓励说,这就对了,像一名勇敢的革命战士。我在下面掩护你们,大胆趖下来。想起董存瑞举手炸碉堡、黄继光飞身堵机枪、邱少云烧死不吱声、欧阳海舍身拦狂马,我们还有什么害怕呢?
燕儿飞噼里啪啦说了大半天,徐曼娜和佘珍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脑袋里一直“嗡嗡”响个不停,双脚一直悠悠甩个不停,就是紧捏绳子的双手也颤抖不停。佘珍珠害怕地说,曼娜姐姐,还是你先下去嘛,我有点害怕。
时势造英雄,山水养美人。在小巧玲珑的佘珍珠面前,徐曼娜忽然英雄起来,薅过绳子像燕儿飞一样闭着眼睛趖下去了。
燕儿飞和徐曼娜站在悬崖下轻声呼喊,下来呀,珍珠!
佘珍珠毕竟只有十五六岁,一个扎羊角小辫子的姑娘,一个武汉百货大楼女店员的小女儿,父亲因病去世,从小缺少呵护和父教,哪有攀岩跳坎的勇气和本领呢?忽然,山上枪声大作,吓得她“妈吔”一声大叫趖下悬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燕儿飞和徐曼娜吓得半天才缓过神来,立即呼喊施救,珍珠,珍珠!
徐曼娜抱着她哭着说,珍珠,是我害了你呀,不把你带出来,就不会摔死呀。
周围的夜鸟“哇哇”叫个不停,就像要撕扯她们身上的肉皮一样。燕儿飞悲戚地望着天空,月儿正圆正亮;抓抓地上,有泥土和草根的感觉;揪揪脸巴,有生疼生疼的知觉。她像从阎王殿走了一遭,仍然惊魂未定地说,先前山上响了半天枪声,是不是抓我们呢?
徐曼娜哭着说,你说怎么办呢,未必我们把佘珍珠的尸体背走吗?
燕儿飞望着被惨淡月光抚吻的佘珍珠尸体说,报告上级不敢,火化灭迹也不可能,带起走更是不行,只能就地悄悄掩埋。
可是,当燕儿飞和徐曼娜拖动佘珍珠尸体时,竟然吓得目瞪口呆,因为她下面还有一具已经腐烂的女人尸体,手上紧紧捏着一枚毛主席像章和一张“夷水县60人民公社”的信签,上面写有一首模糊的打油诗。徐曼娜忽然想起前几天到处寻找的播音员说,未必是苗晶晶吗?
没有电筒、火光,只有淡淡的月光,实在看不清楚是不是苗晶晶。事情到了这种时候,更不敢报案,只能挖坑和佘珍珠一起悄悄埋葬,来一个神不知鬼不觉,成为二人心中永远的秘密。
燕儿飞和徐曼莎亲手把两具尸体埋葬了,并且还把佘珍珠印制有“为人民服务”的白色瓷缸和“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的黄色挎包做了随葬品,带走了那枚毛主席像章和写有打油诗的信签。她们过山沟、爬土坎、走草边、钻刺笼,大中午时候,才万分疲惫地来到夷水边。忽然几把红缨枪从草码子飞出来,一直架到她们脖子上呼喊,不行动,举起手来!
燕儿飞和徐曼娜吓得魂魄都不见了,原来被一群站岗放哨的红小兵团团围住。燕儿飞瘪嘴说,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你们是红小兵,我们是红大兵。
一名用红毛线扎羊角小辫子的姑娘说,就是解放军来了,没有路条或者介绍信,也不能通过。你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燕儿飞有些气愤地说,我们执行特殊任务,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是保密的。
一名大男孩舞着红缨枪说,既没有路条,又不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有把你们押到公社革命委员会再说。
燕儿飞怕事情闹大露出马脚,特别是出了两条人命,怎么也解释不清楚。所以,她立即诚恳地说,我们从洞巴山来,但是去的地方保密,确实不能告诉你们。
小姑娘考问她们,在洞巴山上,你们认识革命的巴主任吗?
燕儿飞洋洋得意地说,巴主任,哪个不认识呢?叫巴道寒,过去叫巴总司令,而今叫巴团长、巴校长。
小姑娘再问她们,齐营长呢?
燕儿飞“嘿嘿”笑着说,两个齐营长,都是女的,一个叫齐春芽,一个叫齐豆芽。我们叫她们齐嬢嬢,关系好得“屙屎打得粑粑吃”。
一名小男孩抠着小脑袋说,看来,你们真是我们的同志。同志姐姐,你们也是来抓特务的吗?
燕儿飞在他耳边悄声说,抓大特务的,保密呀。
一名吊鼻脓娃儿横着红缨枪说,就是我们的同志想过去,也得按规矩办事,背诵两段毛主席语录。
全中国一样,到处照耀着毛泽东思想的灿烂光辉,家家享受着毛主席的巨大幸福,人人必须诵读毛主席“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经典语录。所以,起床、洗脸、开会、讲话、写信、出工、亲嘴、睡觉,都得事先背诵几段毛主席语录,否则,就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大不敬,就是背叛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燕儿飞和徐曼娜只好老老实实背诵了几段毛主席语录,才放行踏上夷水门板浮桥,被巡逻的武装民兵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