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妇联主任与团支书（9）

　　路奇凡的想法挺好，把吴树贵想的很善良。但那一天路奇凡却没敢跟吴树贵打照面。路奇凡是吃过午饭后去吴树贵家的。推开吴树贵家的院门，刚跨过门槛，就听到从吴树贵夫妻住的房间里传出来郎朗的笑声，透过窗上的玻璃，路奇凡看到那间屋子里挤满了人，都是被推荐保送上了高中的人。路奇凡在这个时候进吴树贵的屋子说啥？那些昔日的同学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路奇凡？路奇凡悄悄转回身，往门口走，却见班长郑要勤手里提着两瓶酒两包点心进门。跟路奇凡打了个照面。问路奇凡：“走啊？”路奇凡说：“走。”赶紧溜之大吉。
　　回到家，路奇凡反思为什么吴树贵那么不稀罕他，非但不稀罕，简直是厌恶。想来想去，原因在自己，从没想过怎么才能讨老师和校长的喜欢，你看吴树贵屋子里的那些人，哪个不是拍马屁的高手？还有，大过年的，给校长去拜年，尽然空着手去，那不是打人家的脸吗？路奇凡想晚上再去吴树贵家。估计那时他那些同学已经走了。该给校长带点礼物！瓜子不饱是人心！给校长带点啥礼物呢？跟父亲要钱，到供销社买两包点心两瓶酒？不妥。估计给吴树贵送点心送酒的同学不止郑要勤一人。吴树贵家里都没有地方放那些点心那些酒了。买条“大前门”烟？估计送烟的人也不少。路奇凡不能给吴树贵送点心送烟送酒，不光是因为吴树贵看不上这些礼物，最主要的是别人送他这些他收，路奇凡送他这些礼物他肯定不收！一是他得在路奇凡跟前树立两袖清风的形象，二是吃了别人的嘴软拿了别人的手短，他要收了路奇凡送的烟酒或者点心，就不好回绝路奇凡的请托了。
　　不能送烟不能送酒不能送点心，又不能空手进人家家门。怎么办？路奇凡有了一个挺天真的想法：哪个当老师的不为自己学生的学习有好的成绩而欣慰？路奇凡要让校长看到他的潜力和上了高中会有多大的作为！那样，他就会有推荐保送路奇凡上高中的动力！路奇凡想到送给校长的礼物是自己做的读书笔记！路奇凡从初一下半年开始自学高中数学课程，到初中毕业，已经学完了一元微积分。这可是大学的课程啊！路奇凡学得很认真，不仅作了每节课后的习题，还记了好几本定理定律和公式以及学习心得。路奇凡想，校长看到他的这些笔记，得承认他的学习能力不一般吧？会意识到不让路奇凡这样的人上高中说不过去吧？
　　路奇凡把那些笔记本找出来，装进上学时用的帆布书包里，吃过晚饭，再一次去了吴树贵家。如同路奇凡预料的一样，他那些同学已经走了，只有吴树贵和他老婆在家。路奇凡先给吴树贵和他老婆拜年，说校长过年好。路奇凡猜测，吴树贵是看他背了个书包不知道书包里装的是啥玩意才没有赶他走。路奇凡把笔记本从书包里掏出来，往吴树贵跟前递，说，校长，你看，我都把高中课程学了，你就让我上高中吧！吴树贵见路奇凡从书包里掏出来的是几个烂本子，没接，脸色有点不好看，说你都把高中课程学了，那你上高中还有啥用？路奇凡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本以为拿了这些读书笔记让校长看，他会改变原来的想法，哪知道人家一句话就把他怼回来了。好在路奇凡反应还算快，绝对不能说上高中是为了那张文凭，有了那张文凭才能有实力跟别人竞争！路奇凡说，高中那么多课程，除了数学，还有化学、物理、语文、政治，我只学了数学，其他课程没有老师教学不了，特别是物理化学，还得上实验课呢。
　　路奇凡冷眼观察，吴树贵的老婆显然对他很反感。路奇凡挺操蛋，跟吴树贵说，校长，你就推荐我上高中吧，你要不推荐我，我天天来找你！路奇凡这就有点无赖了，果然，吴树贵的老婆忍不住了，跟吴树贵说，你这校长当的怎这么窝囊，大过年的还有人到家来说事，有事开学到学校说嘛。据说，吴树贵很怕老婆，也是受他老婆那番话的启发，想出了搪塞路奇凡的主意，说：“不是初中不推荐你，我们第一个就推荐了你，是高中不收，找我也没用啊，我管不了高中的事情啊！”吴树贵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路奇凡也就无计可施了，总不能拉着吴树贵去找高中的校长吧？
　　只好等。寒假终于结束，开学第二天，路奇凡去了区高中。
　　路奇凡不认识高中校长。好在路奇凡走进校园时刚好下课，有学生从不同的教室走出来。这些学生中当然有路奇凡认识的。有个叫靳素雅的女同学看到了路奇凡，走过来问他怎么到这里来了，路奇凡说我要找高中的校长，但不知道人家姓啥叫啥。靳素雅说我领你去。路奇凡说谢谢了。靳素雅说其实我挺同情你的，咱们刘家营初中，最该上高中的是你。路奇凡说，吴树贵说了，初中推荐了我，但高中不收，我来，就是想求求高中校长。靳素雅领着路奇凡转了个弯，到了校园西北角，指着一间房子跟路奇凡说，那就是校长办公室，那屋子只有校长一人办公。校长叫赵坚。路奇凡再次谢过靳素雅，说了再见，靳素雅转身离去。
　　路奇凡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前，门虚掩着，路奇凡敲了门，里面的人说进来。路奇凡推开门走了进去。一个胖子坐在办公桌前，转过身看路奇凡，显然不认识路奇凡，问路奇凡找谁？路奇凡说您是赵校长吧？对方说我是赵坚。路奇凡便先自我介绍了一番。刘家营初中应届毕业生。全年级学习成绩前三名，自学了高中数学和大学一年级的微积分，小时候患病落下残疾，想着多上几年学，多学点本领，以后干点文墨事，好减轻点家庭负担。初中的吴树贵校长说推荐了我上高中，但高中不收。其实，我的身体一点也不影响学习，不会给学校填麻烦……接下去，路奇凡想说一些恳求的话。胖校长阻止了路奇凡，说这位同学，你让吴树贵骗了，刘家营初中根本就没有推荐你。你想啊，所谓高中复审，不过是走过场，谁上谁不上，实际上是初中说了算，毕竟高中不了解每个学生的实际情况。你这事情，还得找吴树贵。
　　路奇凡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和天真，竟然让吴树贵一句话给糊弄了！这胖校长说的没错，高中怎么会了解每个初中生的具体情况？让谁上不让谁上，还真的是初中说了算。初中谁说了算？当然是一校之长！路奇凡到底是什么时候因为啥事情得罪了吴树贵？还是吴树贵骨子里就认为路奇凡这样的人上再多的学掌握更多的知识对社会也没有用处？路奇凡的这种猜测在第二天得到了证实。不是从吴树贵那里得到的，而是比吴树贵更大官亲口跟他说的。只不过人家说得挺艺术。
　　告别高中的胖校长，走出高中校园，路奇凡想过再去初中找吴树贵，跟他说我已经见过高中校长，人家说初中根本就没有推荐我。可走到半路，又犹疑了，再去找吴树贵有啥价值？如果他一口咬定初中真的推荐了，高中不收，是高中的胖校长嫌收了他这样的人给学校填麻烦，编出那番话来骗路奇凡，路奇凡能把初中校长吴树贵和高中校长赵坚叫到一起当面对质吗？路奇凡没有那样的权利呀！就算有那样的权利，真能让他们当面对质到底是谁骗了路奇凡，又有什么实际意义？
　　路奇凡的目的是上学。谁能让路奇凡上学？路奇凡想到了县教育局的局长。教育局管初中也管高中，局长管初中校长也管高中校长，最关键的，局长应该比初中校长和高中校长更公道。如果局长大人认为路奇凡这样的人更应该多上几年学，多学点文化，给初中高中下个令，路奇凡上高中的事情还算事情吗？路奇凡为自己能想到这一层而兴奋不已，决定不再找初中的校长吴树贵，也不再找高中的校长赵坚，而直接去找县教育局的局长！
　　路奇凡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到的县文教局。每间办公室的门框上都有一个小木牌，上面标着这间办公室属于哪个科室，或者里面办公的是什么级别的干部。这让路奇凡很容易地找到局长办公室。遗憾的是，局长办公室的门关着，路奇凡敲了半天没人应。从局长办公室对面的办公室走出一人，告诉路奇凡局长下乡了。真不巧！见不到局长，副局长也能解决问题吧？路奇凡敲开了一位副局长的门，那位副局长四十来岁，问路奇凡找谁，有啥事。路奇凡说我是刘家营初中的应届毕业生，有困难需要跟领导反映。副局长没架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亲自给路奇凡倒了一杯水，让路奇凡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说先喝口水，有啥事慢慢说。路奇凡没有喝水，把跟高中胖校长说的那番话跟副局长重复了一遍，说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请局长给初中高中下个令，让我上高中。副局长很认真地倾听了路奇凡的诉求，点点头，说，小同志，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也很同情你。但是，不能仅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要顾全大局。我们国家还很穷，拿不出那么多钱办教育，高中招生人数有限，一间教室正常能容五十人，挤一挤容六十人也行，再多就不行了，总得规定个标准，哪些人可以上，哪些人不可以上，像你这样，能上到初中毕业就是享受到国家照顾了，不能跟别人比。好比有一个面包，一个人能吃饱，两人吃能顶饿，三个人吃就什么也不顶了。你说这个面包该几个人吃？该谁吃？
　　路奇凡没有回答出副局长给他出的这道选择题。因为这道选择题只有两个答案：面包该别人吃；面包该他吃。如果路奇凡舍生取义，面包让给别人吃，那就等于跟副局长说，高中应该让别人上，我这样的人没有资格跟别人抢占本来就拥挤的教室中的一块哪怕是半平米的地方；如果路奇凡说这个面包该他吃，那别人就得挨饿。那是一个讲究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自一闪念的年代，一个只顾自己不顾及别人死活的人怎么能进入社会主义高中的教室？副局长肯定会说路奇凡这个人除了“体”不够格之外，“德”也不够格，这样的人岂能被推荐保送上高中？两种答案路奇凡都无法选择。副局长的水平就是高，一个比喻就把路奇凡上高中的路彻底堵死了。
　　这是路奇凡在人生道路上受到了第一次挫折。正是这次挫折，让他真实地意识到自己跟别人真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