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妇联主任与团支书（8）

　　十五岁那年，路奇凡最大的人生愿望是上高中。
　　那年代，一个村子里没有几个高中毕业生。土生土长的庄稼人别说是上高中，能上到初中毕业就算是知识分子了。县以下的区划叫区，区管公社。路奇凡所在的区叫高集。但口头上没人说高集区，只说高集工委。高集工委管三个公社，刘家营公社是其中之一。高集区有一所高中，是路奇凡初中毕业前两年成立的。成立那年因为没有应届毕业的初中生，学生都是从社会上招的，大多是因为文革中断了学业的初中生。从路奇凡他们那届学生初中毕业开始，区高中才从应届毕业的初中生中招生。那时，小学学制五年，初中学制两年，路奇凡八岁上学，十五岁初中毕业。毕业不在夏季，而是在冬季。毕业典礼在新落成的校礼堂举行。三个班的毕业生一百五十来人集中到校礼堂，听校长给学生们作最后的讲话，更主要的，是校长要在讲话后宣布这届毕业生中都有谁升入高中继续上学。
　　初中升高中不实行考试。政策是“学校推荐，大队保送，高中复审。”路奇凡很想成为被推荐被保送的人员之一。不是他想成为更高一层的知识分子，让更多的人能够高看他一眼。而是他比其他同龄人更需要上高中。四岁那年，患小儿麻痹症，胳膊腿都落下残疾。残疾程度说轻还真不轻：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且严重肌肉萎缩，走在路上常常被一个小石子绊倒；两只胳膊因为肌肉萎缩没有力气，拳头举不过头顶，跟老师敬礼都摆不出符合标准的姿势。说重也算不上重：生活能自理，走路不用拄拐杖，手能写字，脑子能思考。很显然，这样的身体干不了农活，如果上不了高中，将面临很严重的生存问题。不错，路奇凡有爹有娘，爹娘的身体很好，还能挣工分，他们会养路奇凡。可路奇凡马上就十六岁了，还有两年就是成年人了，这么大的人总不能让父母养着吧？路奇凡给自己设计的未来是，体力不行，就用脑力，庄稼地里的活干不了，可以到生产队或者大队当会计，到小学校当老师，照样可以挣工分，照样可以养活自己！要实现这样的“人生理想”，前提是他得有比别人更高的文凭。如果只是拿着一张初中毕业的文凭回到村里，就没有竞争优势。村里好胳膊好腿的初中生好几个呢！所以，路奇凡要上高中。
　　路奇凡也分析过，十有八九，他会被推荐、保送而成为一名高中生。推荐谁，不推荐谁，有要求：德智体全面衡量。路奇凡觉得在德智体三方面中，德，觉得还算过得去。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关键看有没有关爱他人的精神。不说别的，就说为同学服务吧。从初中一年级起，路奇凡就管着开教室门的钥匙，每天第一个到校，最后一个离开，冬天，还要把火炉生好，免得同学们到教室挨冻。碰到下雪天，还要为同学扫出一条从校门口到教室的路！一天，两天，三天……抛去星期天寒暑假，路奇凡坚持了四百多天呢！这样的精神，能说他的“德”不够格？再说“智”，每次考试在前年级没掉下来前三名，初一自学了高中的数列，初二下半年自学了大学一年级的微积分，他觉得智商还可以；最后说“体”，路奇凡承认，他不能跑不能跳，上不了体育课，做不了课间操，这方面比不上别的同学，但既然是德智体全面衡量，三方面中有两方面优秀，总能抵补那一方面的劣势吧？再说了，老师和校长都是有同情心的人，他们肯定比路奇凡自己都清楚，上不上高中对路奇凡生活甚至命运的影响有多大，谁放着河水不洗船？正是基于以上的期盼和分析，路奇凡自认为推荐上高中的人中十有八九会有他。
　　尽管如此，路奇凡还是很关注校长公布的名单。那一年，高集中学招一百五十名新生，刘家营初中分到了五十个名额。每三人中就有一个能上高中。跟路奇凡同样关注那份名单的人不少，校长念那份名单时，大礼堂里很是安静，除了从校长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杂音。比几分钟前校长作那番“升入高中继续学习是革命的需要，回村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也是革命的需要”为主题的讲话时会场纪律要好得多，没人交头接耳。路奇凡呢，用“屏住呼吸”这四个字形容当时的状态一点不为过，生怕漏掉从校长嘴里发出的一个音符。那短短的几分钟，于路奇凡而言仿佛过了半个世纪。可从头听到尾，路奇凡也没有听到从校长嘴里说出他的名字——升学名单中没有他！难道错了？路奇凡听问身边的一个同学，听没听到他的名字。那同学看了路奇凡一眼，眼睛中充满了同情，然后，摇了摇头！教导主任宣布刘家营初中首届毕业生毕业典礼结束，路奇凡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出的礼堂，怎么回到的家。如果有人问那天他的心情，可以那么形容，饿，却什么也不想吃。后来，听说得了肝炎的人就这种状态。
　　回到家，路奇凡才知道这一天是阴历腊月二十三。北方人把这一天当作小年。小年这一天中午吃饺子。富裕的人家吃肉馅的，贫穷人家吃素馅的。路奇凡进家门，饺子已经摆在了饭桌，还有醋和包好的蒜。母亲说就等你了。路奇凡跟爹娘说你们吃吧，我吃不进去。老爹立马就意识到儿子可能没被推荐上高中。老爹还没问啥，路奇凡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出来。老爹比儿子还清楚不了高中对儿子的将来意味着什么。路奇凡之所以学习成绩过得去，是老爹给了他压力。记得上学第一天，父亲牵着路奇凡的手送他去学校，一路上都在给路奇凡讲大道理，说二头，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别人好胳膊好腿，就是学习不好，将来也可以当个庄稼人；你胳膊腿都不中，干不了庄稼地里的活，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吃屎都没人给屙！老爹没问儿子为啥没被推荐上高中，把筷子放在桌上，下土炕，穿鞋，往外走。母亲喊，你去哪？父亲不言声。半个小时后，父亲回来了，跟路奇凡和母亲说，他去找了吴树贵，吴树贵说他自己说了不算，后晌跟学校领导班子的人商量商量。父亲让路奇凡先吃饭，天塌下来也得吃饭。
　　吴树贵是刘家营初中的校长兼党支部书记。一把手，实权派。既然他说跟其他领导班子成员商量，说明起码他本人是同意推荐路奇凡上高中的，他同意了，领导班子其他成员还会说啥？
　　虽然阴历腊月二十三举行了毕业典礼，但那一天并没有发毕业证，说是第二天发。阴历腊月二十四那天，路奇凡又去了学校。原以为阴历腊月二十三毕业典礼上吴树贵最后给学生讲话，哪知道，到校后，班主任老师通知毕业生们到大礼堂。却原来吴树贵还要讲话。这次吴树贵讲话好像是针对路奇凡的，说大多数同学都能正确对待升高中还是回村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因为都是革命的需要。但还是有极个别人中“读书做官论”余毒太深，以为上了高中就能当会计当老师，听说没被推荐上高中，难过得连小年的饺子都没吃。我明确地告诉他，社会主义的高中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别说是小年的饺子没有吃，就是大年三十的肉不吃也是白搭！
　　路奇凡为啥能肯定吴树贵这番话是针对他？因为路奇凡在班上公开说过，要好好学习，将来当会计当老师，能自己养活自己，还能为社会做点事情。还有，肯定是父亲去吴树贵家时说了他难过的没吃小年的饺子。路奇凡弄不明白，你一个堂堂的人民教师，一校之长，我跟你往日无愁近日无恨，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吴树贵说的那番要跟其他领导班子商量商量的话纯粹是糊弄人，是这家伙本人对路奇凡有成见，是他不想推荐路奇凡上高中！你不推荐我也就罢了，干嘛跟一百多名毕业生说这番话？可路奇凡又不能在会场上当面质问吴树贵。路奇凡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路奇凡也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上高中的机会。还得乞求吴树贵同情同情他。
　　那一天，路奇凡拿到了初中毕业证书。一张白纸上写着某某于某年某月于某学校完成初中阶段学业，准予毕业。盖着学校的大红印章。回到家，把这证书放在抽屉里，没多久就找不到了。
　　吴树贵家的住处与路奇凡家相距不远，直线距离也就二百米。大年初一那天，路奇凡去给吴树贵拜年。给他拜年只是由头，目的是想借拜年跟吴树贵说说心里话。为啥说好好学习是为了当会计当老师，为啥上不上高中对他那么重要。路奇凡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吴树贵也有儿子闺女，如果他的儿子或者闺女也跟路奇凡一样胳膊腿都不利索，也在今年初中毕业，难道他也不推荐儿子或者闺女上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