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妇联主任与团支书（10）

　　告诉路奇凡跟别人不一样的不光是初中校长吴树贵、高中校长赵坚和文教局的那位副局长。还有好多人，试图用语言和行动让路奇凡明白：你跟别人不一样。所谓的不一样，不是指路奇凡走路的姿势跟别人不一样，是别人可以说的话路奇凡不能说，说了就不符合常人的心理；是别人追求的东西路奇凡不能追求，追求了就是没有自知之明；别人有的想法路奇凡不能有，有了就是不知道自己算老几。
　　小学五年级那年，燕南县方圆几百里大旱，县文教局下了通知，中学和小学高年级停课，由老师带着学生到生产队帮着社员们抗旱，班主任韩老师在班上布置任务，要求学生们自由结合，每两个人担一桶水，从尚未干枯的河沟里把水抬到大田里，抢救快要枯死的秧苗。路奇凡因为腿脚不利索，没有人跟他组合，可他也想为农业学大寨做点贡献，便想着自己一人提一只水桶从河沟里往大田运水。只可惜胳膊上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从家里找了一只比日常用的水桶直径和高度都小很多重量轻很多的捅，提着这只小桶去学校。路奇凡的想法是，这一小桶水也能救活几棵秧苗。毛主席说，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只要有这点精神就好。路奇凡不图老师表扬，真的是想为农业学大寨做点哪怕是点滴的事情。
　　路奇凡提着小桶走进教室时，韩老师在门口站着，冲路奇凡喊：“你站住。”路奇凡转回身，看着老师。韩老师问，“你提着这么个捅来干啥？”路奇凡从老师说话的口气中听出好像对他的行为不满意，也就没有说提这小桶也是来抗旱的。老师冲路奇凡摆摆手，说，“你别给我们班丢人了，回家呆着去吧，我们班，有你不多，没你不少！”路奇凡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老师也太打击我的积极性了吧？我怎么是在给我们班丢人呢？我是要为农业学大寨做贡献的呀。就算你不为我这点精神而感动，不肯定不表扬我也倒罢了，怎么能把我的行为说成给班上丢人？还有路奇凡不多，没路奇凡不少，也太不在乎我的存在了吧？心里这么想，却不想跟老师分辨。问题在于老师说那样的话时一点不在乎路奇凡的感受，声音很高，好多同学都听到了。路奇凡仿佛真的做了让班里丢人的事情，低着头，不敢看同学们，转身，提着那只小桶走出了教室……这件事情让路奇凡心里别扭了好多天，第一次意识到却原来自己有时候做好事也是给集体丢脸。
　　还是在路奇凡当麦场守护者时，一天，队长告诉他，小学校有个女老师生孩子请了产假，小学校要找一名代课老师，劝路奇凡去找找大队党支部书记王志仁，求王志仁照顾照顾，去小学校当老师。这让路奇凡想起了最初的人生理想：当会计当老师。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这下机会来了。要是能当上小学校的老师，自己的人生可比当一个麦场守护者要有价值得多。队长说得对，他这样的腿脚的确不适合看场，贼都跟他面对面了，都无奈何人家，要是场上发生了火灾，能救得了火吗？人，总得有点自知之明。路奇凡的自知之明就是能肯定自己能当好一名小学校的老师。在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不论是年轻人还是上了年纪的人，谁还比他的文化水平高？虽然没有上高中，但自学了高中课程，还自学了大学数学专业的主干课程呢！最主要的，路奇凡知道怎么记得快，怎么记得牢，怎么举一反三，这都是他在自学中总结出来的宝贵经验那！把这些经验传授给他的学生，对他们的学习进步肯定有很大的帮助。换了别人，就算有高中毕业文凭，有高中文化水平，有怎么记得快怎么记得牢的经验吗？路奇凡不但能教给学生知识，还能传授学生学习方法！这是路奇凡的优势。还有，如果他能当上小学校的老师，肯定比他人更敬业。为啥？即便队长和社员们照顾他，还是有好多庄稼地里的活干不了，本来劳动一天只给记壮劳力一半的工分（实际劳动效率远达不到壮劳力的一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年到头挣的那点工分，还不够自己的口粮款。也正是因为如此，路奇凡会比任何人更珍惜小学老师这样的岗位。路奇凡能不敬业吗？路奇凡就是怀着这样的自信走进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王志仁家的。
　　那是个黄昏，路奇凡走进王志仁两口子住的房间时，两口子正在吃晚饭。土炕上没有摆饭桌，铺着一块塑料布，塑料布上放着一个饭盆，饭盆里是大米粥，饭盆外是一包点心。大米粥送点心！在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也就是王志仁家能吃得起如此高级的晚餐。路奇凡猜测，点心肯定是某下乡知青敬孝王志仁的。王志仁两口子盘着腿坐在土炕上吃饭，路奇凡毕恭毕敬地站在王志仁家屋地中央，毕恭毕敬管王志仁叫了声“姥爷”。不带贬义，而是按庄稼辈分，路奇凡就应该管王志仁叫姥爷。
　　王志仁把一块点心送入嘴中，喝了一口粥，对路奇凡说你有啥事？路奇凡说，听说小学校要找一名代课老师？王志仁说有这事。路奇凡说，姥爷，我想去小学校当代课老师。王志仁说盯着这差事的人多了去了，哪能轮到你？路奇凡便把自己进这间屋子之前想到的他当小学校老师的优势跟姥爷说了，路奇凡说自己的优势的时候，姥爷没插嘴，等路奇凡说完，姥爷问，你说完了吧？路奇凡说我说完了。姥爷说你说完了该我说了，在你看来，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上千口子人，只有你最适合到小学校当老师，我的看法跟你正相反。在我看来，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上千口子人，谁都可以到小学校当老师，唯独你不能。你知道因为啥不？秃子脑袋上的虱子在那里明摆着呢，你一进教室，学生们尽顾了看你怎么走路了，哪还有心思上课？让你去当小学校的老师，不是误人子弟吗？
　　敢情姥爷是这么想的。路奇凡想跟姥爷说小学生也不是那么好好奇吧？就算头一开始有这种可能，可过不了多久，我会引导学生把注意力转移到听讲上的。又一想，要是这么说，肯定会招致姥爷的反感，姥爷兴许会说，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会不知道孩子们的心理？便示弱，说姥爷，我的情况你也清楚，我也知道好多人想当小学校的老师，你就看在我在生产队干活实在是吃力的份上，照顾照顾我，把这差事给我呗。要是真像您说的，学生们尽顾了看我怎么走路影响学习，您再把我换掉。王志仁把饭碗中的粥扒拉到嘴里，把碗筷放在塑料布上，说：“你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想问题，我要为孩子们的将来着想，我不能因为照顾你耽误孩子们的将来吧？”王志仁下了土炕，穿上鞋，跟路奇凡说，“我还要去公社，就这样吧！”人家是在下逐客令，路奇凡在心里骂了一句：“王八蛋”，没跟人家客气，走出了姥爷的家门。
　　受外人歧视还可以理解，让路奇凡难以接受的是家人的歧视。最有代表性的事件是兄长提出分家的理由。
　　上小学时路奇凡家在刘家营大南街。
　　路奇凡家的那个院子不算大也不算小，三间瓦房位于院子的北侧，从院门口到堂屋，有一条碎石铺的路，长有三十米，宽有一米半。院子里住着两户人家，三间瓦房一家一间半。堂屋两家共用，灶台对着灶台，假如两家同时做饭，做饭的人往灶膛里塞柴火，有时候屁股会碰到屁股。为啥三间瓦房要两户人家住？还要共用一间堂屋？要知道，路奇凡家和对门那户人家都是农民，不是城里人，农村人怎么也会住的这么窄？还不是因为路奇凡爷爷那辈子穷？不是地主，不是富农，也不是中农，连贫农都够不上，是雇农！啥样的人才能定雇农成分？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没有自己的财产，靠给大户人家打长工糊口的人家，能定为雇农。比如路奇凡爷爷，解放前给村里最大的地主家看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在地主家祖坟地过的，无论冬夏春秋，刮风下雨，都是栖身在坟地里的草棚子里。真正的无产者！路奇凡压根没弄明白，路奇凡爷爷这样的穷光蛋，是怎么把路奇凡奶奶骗到手的，还有了路奇凡爹、路奇凡叔叔和路奇凡姑姑。路奇凡爹、路奇凡叔叔和路奇凡姑姑都是在坟地里的草棚子里出生的吗？这事路奇凡无法考究，因为路奇凡出生后家就有了一间半瓦房。后来路奇凡知道，土改时爹是刘家营四村的民兵连长，土改不光是打土豪分田地，还分地主家的房子，路奇凡家那一间半瓦房和对门那户人家的一间瓦房都是土改时分的地主家的财产。这么说也不对，好像是丧失了阶级立场。应该说是从地主家夺回了被剥削的财产。可这么说也不能自圆其说，因为路奇凡家以前根本就没有房子。但不管怎样，路奇凡出生的年代已经没有给大户人家看坟的穷人了，否则，路奇凡也会跟爹、叔叔、姑姑一样出生在地主家坟地里的草棚子里。这还是比较乐观的猜测，因为很可能路奇凡爹没有路奇凡爷爷那样的幸运和本事，假如没有从地主家分来一间半瓦房，爹继承了爷爷的给大人户家看坟的职业，能不能娶上老婆还两说着呢，爹娶不到路奇凡娘，这个世界上怎会有路奇凡这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