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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的来信(八)

作品名称:疫区的来信      作者:钉子      发布时间:2009-08-01 16:30:58      字数:18090

第八封信(收信时间:3月10日)
钉子。“在天将要黑下去又没有黑下去之时,总会有些声音让你心烦意乱、坐立不安,于是,你几次把自己变成一个影子,塞进一个罐子,你心急火燎滚上墙头,连续摔了好几次,你都没有摔碎。所以,你有福啦。可你就没有想一想吗,你是得到了什么的赐福?”
“我说,你瞎说八道些什么?”
“好啊,你还敢说出这个‘瞎’字,看看你这些低劣的蜡烛,连老鼠都不愿意啃嘛,这样的时候,瞎说一点简直不可避免——你还敢没有听见。你一定是闭紧眼睛假装。可在我的黑色里,告诉我,假装有任何意义吗?请依照我说的做,若是你的身姿还没有阴谋成一粒虾米:你稍稍偏一点头——最好是向左边偏,让你的左耳朵与肩头接近到十一厘米,脖颈与肩膀的夹角呈六十度——记好了,这叫做侧耳倾听!——你要相信,在你恐惧、清晰的用心前面,整个世界的纠葛扰攘会轻易地褪去它的外壳。”
“我看,你还是快别在那梗脖子了;如此努力地嚼蛆;梗粗了大筋,很伤害你的容貌;来吃饭吧。”
“吃饭之前,你偏要嚼蛆。我可以相信,你不是成心想让人不吃;我还愿意相信,你的无心比你的有意更具表现力——你是在盘边碗底藏有老鼠药吗?”
“你说什么!这可不敢瞎说……”
“你不要紧张嘛。看不出来,你还会神经过敏哪。我只是想问一下你有没有老鼠药——你难道没有听见老鼠在街上排队?——哎哟!它们吵吵嚷嚷的,好不喧嚣张狂。你应该喂给它们一堆老鼠药——没有错。一堆老鼠药!”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真的没有吗?你要好好听嘛;除了老鼠之外,还有蟑螂,它们在那做一个‘贼喊捉贼’的游戏,因为想要表现得又傲慢又恐惧,它们就无知地紧紧闭上眼睛,无畏地一味瞎跌瞎碰,于是终于有一只如愿跌断了腿子,现在正扯着嗓子在那里嚎丧哪——你不信?那棵樱桃树……瞅见了吧?就是你中午坐在那里它为你遮阴的那棵樱桃树,现在好大一片毛虫正在咬啮着它的叶子;它哪,就在那撕心裂肺地求救呼告——你还可以没有听见,你竟能如此安心随性,面对如此惨叫内是无动于衷、外是面不改色,你的良心未免太过于坚硬了一点吧?要知道,几个钟头之前它还为你遮过阴——我敢肯定,现在正被蚕食咬啮那一片那时准是投影在你的鼻尖,正是有了它,你才没有被晒成酒糟红鼻子……你不要走嘛……再听听嘛……”
“说什么你就好好说,我可没空听你这样嚼蛆。”
“又嚼蛆;我又不是要你听我,我要你听的是被称作天籁的;何况,我可还一点没吃哪。”
“那还不快?你口腹空空,才如此心慌抖颤。”
“被你嚼了两次蛆,你让我如何吃——即使我真忍心吃起来,恐怕也是味如嚼蜡。”
“这些不合你口味吗,我可以给你换一份嘛?”
“算啦,换倒不必了。反正换来换去总还是那样,总是你那双翻云覆雨手弄出来的……”
“什么,你不满意我的菜吗?”
“不是不满意,就是有点厌烦嘛。你要知道,即使是怎样的珍馐佳肴出自怎样的名师国手用怎样的金碗玉盘来装盛,吃得太多,也要厌烦的。”
“你才吃了两次嘛?”
“两回还少吗,通常我是只吃一回,还经常是半回……”
“怎么会是半回呢?”
“我自有我的‘回’,你自用你的‘次’,你为什么要把你的‘次’换成我的‘回’?请你说一个理由出来,别试图掩藏,别压抑自己,别眨眼睛。”
“你不好好说话,我就消失了。”
“变过了影子,你还想变什么?你真没有耐心,你的问题不需要答案吗?”
“什么问题?我哪有问题?我没有任何问题。”
“究竟是谁不好好说话?你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因为你不在乎你会说什么,你从来……是什么?”
“不过是;是谁家的顽皮孩子;顽皮孩子往窗棂上扔了一个石子。”
“分明有两个声音?”
“那就是扔了两个。”
“是一个孩子扔了两个石子,还是两个孩子各扔了一个石子呢?”
“有什么区别吗,这?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推开窗子,只见淡漠的天。”
“早跑啦,他们。”
“未必不是‘他’?”
“你说是‘他’就是‘他’吧。”
“你不该多说一个‘吧’。固然它让你显出了婉转,兴许还有零星的无奈哪,可若是你不用它,你就押韵,还让你脆生生的——你是在哀叹年华早逝吗,或是猬务的匆忙,或是尘世的嚣嚣,或是——停下吧,当心慨断了气;你说,他们朝我的窗子扔石子,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顽皮。”
“不见得吧,为什么偏生是两块,而既不是一块,也不是三块?”
“我看,你是一定不肯好好说话了。我要说,我是个迟钝的人,同我开玩笑没有任何意义。”
“我是个迟钝的人,同我开玩笑没有任何意义,我要说:有那么多声音,又来了!又来了。你怎么可以不听见?”
“风吹打过布幡,铁匠铺里铁锤敲打铁砧,还有就是你的颠三倒四——除此之外,我可再没有听见什么了。”
“你唯独没有听见你自己——你很少知道你在说什么,因为你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弄丢了——听我说,你要锻炼,需要一点坚持:每天拿出个把钟头,不紧张、不急躁,总有一日你会听清楚——当你听清楚了,你就感激我万分,当你听清楚了,你可以发觉所有的声音里都包含惨叫,就如同看得太多之后你会看到所有的颜色里都隐着血迹,所有的模糊里都藏有鬼魅——为什么偏生是这天将黑未黑之时,你如此神头鬼脑、不安好心呢?不就是惨叫哀号之间那片模糊里面有好几个伸头缩脑的你吗?”
“我可没有,是你自己。”
“那你的面色为何变了,你很紧张,你想暗害吗?”
“还不是被你说成这样了。”
“真的吗?那我就再接再厉,说下去;……”
那里,时间是用方向来表示,比如北方是过去,南方是未来,东方是现在,而西方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外的无时间,西南方就是可能性之外的未来,东北方就是与现在类同的过去,如此等等。这件事首先发生在西北方,也就是趋向于无有的过去,接着又转而在东南方继续,也就是从现在延伸出去的未来。先是一场战争,规模很小,除了战争的参与者那几千几万个粗鲁的人之外,几乎再没有对任何什么构成具体的影响;战争本身没有多少值得叙述的,也就是双方闷头闷脑乒乒乓乓地互射了好些石块、药箭、瓦罐、菠萝、蝴蝶镖、流星锤、镔铁棍、鬼头刀之类的玩意儿,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腰杆断了,有些人看见血就鬼喊辣叫的(不过得承认,他们还是尽量叫喊得挺沉闷,似乎是怕惊动了什么,或者是害臊),有些人不幸做了俘虏……就是由此,事端出来了,就是这些俘虏。打仗总要死人,总要有人被俘;有人打仗是为了杀人,有人是为了抢东西,但这个故事颇有些孤标傲世的意思,这里有另外一种目的:据说,有人发动战争是为了好玩,是做一个游戏。不过它的真实性无从确定。就是这是些什么人、如何来到这里、如何打起来,等等许多都不明确,真正能肯定的不过是:这些人在战争中抓住了俘虏就是为了把他们杀死,而杀死他们的目的多半就是做一个游戏。是否好玩呢,又是不得而知。
战争打了有一天两天的样子,在一天傍晚有晚风吹过的时候停住了,双方大概都抓住了一百多个俘虏。隔着一条小河在平坦的青草地上他们搭下了营盘,点起了篝火——开始的确就仅仅只是篝火,后来,双方都有人隔着河水遥相对应着挖起了壕沟,然后是把火点在沟里。这沟火因为通风不够好,所以烧得并不旺,这也是他们所追求的,因为他们要延迟疼痛,又要节省燃料。接着就是把俘虏往壕沟里赶;这件事很是费神,因为俘虏们没有一个情愿走到壕沟里去的——就这一点来说,双方的俘虏完全是相同的,而据一种不可靠的说法,他们之所以打起来完全是因为相互间的一种差别,比如是衽左还是衽右,是披散开头发还是束起来。执行(就是把俘虏赶进沟里去)的人对这件事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激情,但他们执行得一丝不苟,他们总是这样尽心尽责,而且人数远比俘虏多,身体又健康,又没有因失血过多而面色变白,又没有因恐惧而身体失禁,又没有因绑缚而手脚发麻,手里又横着狼牙棒和鎏金镋,所以最终还是成功地把所有的俘虏都赶进了沟里。然后,就是俘虏们的表演了,他们哭喊咒骂,他们呼叫求告,他们手舞足蹈、咬牙切齿、指天发誓……等等,双方的俘虏都相互看得见,双方的其他人也相互看得见,他们果然也时时相互看看,有时候是俘虏看俘虏,有时候是兵士看自己的俘虏,有时候是兵士看自己被敌人俘虏了的同伴,有时候是兵士们相互看……除了俘虏,大家都闷声不响,只是看;当然啰,人之外总有些可以辨识的声音是不绝于耳的,但谁都听不见;最后那些俘虏的脚就熟了——千真万确,就是熟了。有人在平原尽头的小树林中完全看见了这一幕,是他们说出来的——他们的脚熟了,但他们并没有死,有些人砍下了他们的脚,让他们眼看着有人吃下了他们熟透了的脚——他们看见了自己的脚被人吃了,也看见了吃他们的敌人的脚的自己人,他们看见了吃他们的脚的敌人,他们也看见了被他们的自己人吃掉了脚的敌人……

没有声音,我敲击桌面,开关窗户,用鞋底踢踏地板,每走到床边就重重坐去床板上,但忍住了没有把一个茶壶摔碎,虽然壶嘴缺了一角,它也那么好看,壶身上画着一丛红牡丹,下午他们特意给我送来的,花前写着:“色冠群芳”……他们给我拿来的食物,我一点没敢吃,我让自己怕得要死,因为我就是在怕死……那么些刻意,有些声音算不得是声音;想了很多,可有许多的话跟你是可以说的,跟别人就会不可以。
我决定走开。今日的夜色会是如何好,有什么不可以看,有什么不可以说,把一切看作是纯粹的经历,那就不是我在经历,是上天借着什么要把什么显现;风拂叶曳,半弯月挂在了树梢头——莫非你也在看这月亮?与其静止着虚惊一场,倒不如跑起来去颠沛踬踣。套好马,店主人来了,他问我想要做什么,我回答说要去遛马,他立即把脸变了形、把嘴半张了:“这个时候去遛马,你不会是迂了吧?”这个粗货,他就不会像你一样懂哲学。
我说:“白天忘记了,只好现在去。我的马是不能一天停止下来的,否则就会生病。”
“那让我代劳吧?”
“那可不行。”
“怎么啦?”
“你那么重,把我的马压坏了可怎么办;而且,你的手、你的衣服也不够干净……”
我说他重、他不干净,他不高兴了,黑着脸背过了身子,转眼就不见了。
城堡里大部分人并没有走掉¬——并不以自己为重——一家店铺也没有打烊,尘封的柜台上一律点着鬼火一样的残灯,总是油烟熏黑了半扇土墙和一脸的残脂残膏,有时还有一双诡谲的小眼睛。走通过去,很容易买到了两个酥饼,还有一把刀子、一瓶桐油——刀子可以砍,桐油可以烧;我想,我是想点个火把吧。马仿佛知道我的心思,或者它自己喜欢这个爽快清寂的夜里,有一些带露水的草在前面吸引着它——有人用绿漆或颜料把它们染绿了它也分不出来,这个浅薄的有蹄动物,它还真会为自己打算。清寂并非安静,这里比白天还有更多声音;月光下那些树、荆棘、石头都是模模糊糊,四下看去,清晰的只有自己在路面上拂掠而过的影子,“月下带影一双飞”?而那些虫子、青蛙的鸣叫,那些鸟的哀啼却再清楚不过了,也少不了风,它的声音呜呜的,让人想起什么,或者想想起什么。就是冷,只好穿上了六件衣裳。
就是无聊,总是一样的看与听。于是用点心思来猜想。这回我猜想了你,我猜想你肯定也没有过现在的经历,在夜里拖着一个影子跑,就像是逃命。你有什么可以逃的?总是你追赶着,你迫近,你热气腾腾、闹哄哄,你力大无穷……你那个城堡拥围包裹过来,你跑起来也是带着它一起跑,有那么多人和你挤在一起——远远看来简直就像是一个人,即使近看也还是一堆人,就是仔细看看也未必就没有一个正经人——從不会有什么让你们感到害怕,你们又不会神经过敏——一本正经、歪把扯扭地站着,你们又不喜欢神经过敏……其实呢,我停下来并不会死。老家伙也不会。就是猜不出他是因了什么而刻意的——就是说刻意于自己的神经,就是说把它刻薄、削尖,因此就专注、执意,插进指甲缝里就容易、就疼,疼过之后仍是无聊,穷极无聊,啊,真那么没有可以说的啊,可以笑——可以笑了,我自己是因为一块金子。我一本正经恨上了它们。摸着了,想把它们扔掉。可是,我何不让人把一口水井从城东头搬到城西尾,我何不给自己买些搬不走的,比如一个山岗有几枝桃、一个客栈高高挑悬在木桩上的是酒旗布幡。我把金子藏好,顺便还看了看那袋宝石,夜里看不清,有几颗有几点荧光。我一向知道,它们对我有多重要。它们是通向别人唯一的路。你也说过“金钱的重要在于流通。”
行了好久,夜始终是安宁的,走马过去,迎面扑来的黑色里仿佛还饱含有一种微暖的东西。你走进一个黑色这个黑色就消失,然而另外一个黑色又来到了你的前面,等着你进去,仿佛别一个世界的入口;可这门无穷无尽,推门后总是推门,去不到背后,谁也不知道它无边的内容里究竟会包含有怎样的愤怒与凶暴,还有善变与阴险……我准是说错了话。就像看错了路眼睛要生疼,吃错了药头脑要发昏,说错了话就要遭报应——除非如你所说那样,把嘴唇压在井栏上磨,就像往井水中吐了口吐沫——先是风吹烈了,奔跑着与它碰撞很快就让人忍受不了了,只好勒住马头让它慢慢走;再过一会儿,高一点也受不了了,只好下马,脸藏在马脖子后面,马脖子就呼呼冒出热气,可若是下雨呢;于是,雨果然下来了。先是稀疏的雨滴,还有远方几颗沉闷的雷;很快,雷电就迫近了,雨也渐渐密聚过来,天空中突然直直地劈下一树闪电,把整个夜的空洞照得明亮了一大半,闪电背后一个巨大的黑色石像人悬在半空中,向我伸来一只棕褐色的魔爪,“你想要什么就拿去吧,我并不怕你……”我正说着,突然开天辟地般地坠下一声响,马被惊着了,它仰头一声长嘶,狠命一甩就挣脱了缰绳,我拼命地喊它:“你回来,你回来!”但它不回来;我告诉它:“这就是平常的雷电,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但它不相信我的话;我祈求它:“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我仅仅只有你呀。”但它再不情愿同情我;我还试图跟它讲道理:“如果雷电真要劈在你身上,你如何跑也是毫无用处的,它在天上,你能怎么躲呢?”可这个急躁仓惶的蠢货,它已经来不及听见,它嘶叫着跑进了黑色里,声音还传来了很久。但最终消失了。
没有尽头的夜充斥在没有边际的雨水里,或者没有边际的雨水拥塞在没有尽头的夜里。摔倒五次,三次扑在泥水坑中,全身湿透,额头擦伤有两处,脚有一只扭伤,这些内容反复叠加之后越加刺痛,而失去了马、行李、金子……这些,我又该如何忍受?毫无准备,我觉得自己可以随它们肝肠寸断地悲伤一回了,可似乎也不那么容易。我能活到天明吗?我自问;即使活到明天,明天又该怎么办?有谁会来搭救我吗?我接着问,提问倒像是很容易;这个东部无人无声的荒野掩埋在这个下雨的夜里,你会来吗?你来吧,如果你一不当心寸断了心肠。你来搭救我,我会嚎啕大哭扑进你的影子里,像是我们素昧平生,像是神奇的造化阴影中一次平常的邂逅,我从此再也离不了你,你指指南方,我就有一个未来,你指西方,我就在没有的时间里成为一个永恒,或者是变成了没有……但你肯定会指出东方,我总有个不弃不离的现在。跟在你身后,我定然要会不想着说出什么来,我也吵吵嚷嚷、吹吹拍拍,我偶尔发出怪声音,惹人注意;我才思敏捷、精力无限,我时常故作高论,使人惊奇;我追赶着,与时俱进、发热放光,我竖起头发戴一顶高帽子,让人侧目;于是,骨头舒展了、神经放松了、心肌梗塞了、脑子进水了,故意以无意的方式丢失了一丝恼恨,我会平心静气地接受你那必须有一百块钱和各种精致的小玩意才能表述的爱情——哎哟!你总是给予,你这个可怜的人、说谎成性的人、从不脸红的人;漫长苍老的天空底下我伸出一只干燥的手,满有把握,抚过去:满把有形的空气、单调的阳光(有你看着的时候,阳光也会变得单调,风也会固定了形状,让人安心,这真好。),太阳烤焦了我的脸,我要笑起来,像夏天的一树百日红。
瞎跌瞎碰在泥水里不知有多久,最后只好承认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我只是依凭着本能不停止走,我又进一步承认,只要一停下,我就再也走不起来了,还可以用上的力气和勇气只够我倒地死去。这时,我也宁愿自己倒下死去算了。但我还有别的猜想。偏生还有许多。比如,有什么我还从未说起。比如大海。倘若我说起大海来,它是肮脏的,带着不可忍受的腥味,那会怎样呢?倘若我随便说它一句,它就胡搅蛮缠、咋哇叱啐,它还鼓唇饶舌、拨弄是非,它浑身是嘴、连嘴同肚子全是坏水,它诉酸怨苦、敏感易怒,它阴沉险恶、睚眦必报……雨一直不停;黎明时,我尽量只想跌倒,无论水洼、泥坑,或是石头、尖刀,无论依靠到什么,我认定我都会感到柔软的;我想好了,我会在柔软中沉睡去,我会睡得很温和,温和;就是冷,就是太冷……要是有一小堆柴火会有多好。就该是这时候,不远处暗淡中升起一座石拱桥;我预想,桥下还没有水,或者河道都早已经消失,那里有一片干生——那天下着雨又出着太阳,四下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午后雨光中的世界有那么寂寞,我们几乎没有说话,我问你为什么,你说我们沉浸在同一种什么里面,无需说话……现在,它正等我走过去,只有雨,没有光,我可以寻点枯枝败叶生一堆火。走过去,脚落在干土上,我想一切开始要往好里变化了。然而我要看见一堆黑糊糊的东西,它若是耸动了一下,我可以怕吗?我靠近过去,先用脚试一下,是团棉絮?俯下身子摸摸,不错。然后扯一个角,扯一下——这个动作目的何在呢?我还没有想到,但已经轻率动手了,我的手里拿着笔……一团黑色的东西突然暴跳而起,向我扑过来,全是黑色……
哦……让我长长舒一口气。终究把它说完了,好不费力;如果我还有足够的力气,多半会破口大骂:“蠢货,在动手害我之前,你的手洗干净了没有,你给我先戴上手套、剪掉头发、换一身衣服。如若你的手洗不干净,就砍掉它们新换一双,或者最好连人都给我另换一个……”看过这些,你将有如何的想法?担心、怜悯了吗?或者已经看破了真相?春夜不会是如此善变,而我说得如此不像样,编造的情绪不能纯粹,于是用词拈连生硬,用意纠缠单薄;何况,如若发生了昨夜那些,今天这些又是谁来把它们说出来?其实,夜一直安详平和;看不得很远,对于深清的黑色也可以生出一点点担心,但月光一直明亮,照得见要走去的路;还有满天的星星令夜温柔,要点个火把都没有机会。这样的行程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心情是单纯的好,猜想过了你是猜想自己,这夜适合各形各色的猜想。如此单纯的听与看,不知为何想起了雨,这天上垂下的线,要在地下织一张网;若是下雨……有了一个开头,以后的就很容易,无需太多刻意,我不过随意想着过去,像是一种意想中的靠近,一种悲惨的情绪浮我起来;然后,我还想到——然后,我就推倒一扇门大笑。只见声音雨线一般升起来,却是无声。我想到,既然已经想到了,那就说给你听听吧,也不白想一回。而且我多想用它吓你一下。我还更想不久之后我又要吓你一下,还会吓你下下一下……然后,你会不会想到:我的信、我的字,所有我说给你的,都是我的编造。我在设计一个暗害的陷阱;我并没有走去东部,都没有离开你的城堡,我就是躲在一间房子里,整天编故事给你听,出于并非无话可说的无聊,偶尔就想吓你一下。而你会不会到处找我呢,你急匆匆地奔向每一个人,不择言辞慌乱不堪地询问打探,你心急火燎,对于敢于怠慢的,你不顾体面推推搡搡,你敲人家的脑袋,毫不理会有没有戴手套,你会雇人把整个城堡的每一家客栈(甚至每一所房子)里的每一扇门都推开一遍,有一天,你就会破门而入把我吓一跳……
我是在强迫自己说。因为我是靠说出来的,我做不了什么,我还得保护自己免受随处可见的鼓惑的伤害——我太容易被伤害吗?我抬起头,窗外清白的天,一棵核桃树的新叶子……也许我说错了,我并非是在强迫自己说,我是在强迫你听我说。你知道,我必须要以某种方式依靠着你,既然我是对你说——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什么,做什么,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才相信自己,才不怕。我不要你回答,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什么你就得听什么——你知道,我爱听你说话。可那时候,我会有这样的想法,你麻醉了,你一动也不能动,多半还连同你身后的整一个世界,只是听我说话,我从日出说到日落,再说到日出,日落……可惜,我虽是女巫,却没有迷药。——你当然可以根本不听。可是没有用。我只要说,你就必须要听;我知道的。
现在已经是春日美好的清晨时分,我在这个叫做迷溪的城堡给自己找到了一家很好的客栈,刚刚还喝下了一大碗热烘烘的豆浆,吃了一个清香卤鸡蛋。人太苍白,似乎是累,却并不想睡去,我有整整一个白天和整整一个夜:没有分隔,你看得出来,有多么漫长紧密、寂寞无隙,这整天整夜连在一起的时光。我要想一下怎样好好安排它们。我决定先写信,然后已经说出了这些。现在可以睡一会了;等醒来时,我就去给自己找一点好听的、好看的,巴望着也能给你找着一点。迷溪是我进入东部之后来到的最大的城堡,恐慌中也有人离家出走了,还有些预想着要走,但更多人是留了下来。昨天夜里我想到,再往东走过去,可以交往的人是不是会越来越少,所以我应该准备一些行李、粮食、锅碗、炉灶、覆盆子、九头鸟、鬼头刀,还要一匹马。

午后,我去了市集,别的东西都很简单,只有马有些麻烦。我想买一匹同这一匹,和你,一样懂哲学的,看了好些都不满意,直到这匹灰马。但它也并不好,不过是,它耷拉着脑袋,苍灰的颜色让我想起什么……可是,一匹丧气的马说它有什么好。我只想把一切安排好。从前我也是这样做,但现在安排好了之后,我还要说它们给你知道;而现在我会发现,我经常不能把一切安排好,总是不能让人很满意,总是不能让人好好说。
白天睡觉的时间并不很长,现在却是睡意一点不见,那就用点心机来讲个故事。
中午,楼下吵吵嚷嚷的声音把我吵醒过来,稍微梳洗一下,就错过了开头。楼下是个小小的广场,广场用红色的砂石铺成,但因为石料不足,石块与石块间就留下了太多空隙,只好用泥土来填充。于是,你就很难说清这广场究竟是用石料铺成,还是用泥土,而只不过其间夹杂了几块砂石。但在广场上游逛的人面前,你切不可说是后一种,这些人成日无聊,虚荣心很强,平白无故都会想要同你发一回火,你不可让他们有机可乘;“咄!你敢看不起我们吗?石碎了便是土,土积压实沉就会变成石,难道我们没有把土踩得石一般的硬,难道你没有无聊地走来走去要把我们的石踏成粉?”广场呈不是特别规则的圆形,为两条几乎是半圆形的溪流所包围,溪流中间留下了唯一一条通道贯穿了广场,两条溪流倒是货真价实全部由砂石砌成,在广场中间立着一根华表,这也是砂石打磨而成的。阳光下,红砂石闪着光,也真够漂亮。这天广场上有百十来人,都围在华表的周围,华表下面特别站着两个人,年轻那个脖子上系着一根绳套,另一头被年长那个牵着。我走近时,牵绳子那人正扯着嗓子在嚷:“你们也知道,这个人在广场上走路已经有十天了,为什么需要如此走呢?个中的缘由,想必一些通灵之士是了然于心的,但我还是不嫌多嘴要说上那么一两句:这个人,他走路竟然敢和我们不一样。他走得也很苦——这一点必须要给予确实的承认,——整整十天,他几乎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甚至也不想,他把全身所有的力都用于走,他走得还挺尊严,在急躁与狂乱之中,他曾伏下身子野兽一样爬,可爬也没用,我们走路的姿势,他就是学不会。”
“可你说错啦!”我没有望见的地方有人高喊了一声。
“我说错什么啦?”他猪着嘴,色厉内荏。
“他并没有‘敢’,和我们不一样。他只是,和我们不一样。否则他何必学?”我注意观察,这个问题似乎是从华表里面问出来的。
“你这也是猜测,他未必不敢,他的学只是迫于压力。”这个声音也看不见。
下一个声音属于一件绿衣服,脑袋朝一边伸过去——把脖子拉很长——躲在一个宽大的肩膀后面:“我们首先必须弄清楚了,他的不同是我们还是他自己看出来的,若是我们,那这个不同肯定就有一部分是属于我们的看的;其次是压力的源起,即使这压力完全出自于他最阴暗幽深的第十八层内心世界,也不能完全与我们无关;还有,究竟是谁使他与我们不一样的,难道不可以是我们……”
“唗!闭上嘴吧,不要让你的瞌睡来干扰视听!这不是我要述说的重点。首先,他不同,这是个事实。我们都不必理会他是否是我们,只要他一脚踏在了我们的土地上,鞋底粘上了一粒我们的沙子,他就属于爇媣,我们就管得着他;其次,他在学我们,他学不会……”
“可他明明还站着?”这个声音是一顶尖帽子,帽子一直戴到了鼻子。
“你老想必是被他光鲜的外表所迷惑了。那是我央人给他刷干净的,目的嘛,不过就是为了更引人注目而不至于令人反感让大家看得不舒爽。至于说他还站着,那不过是因为这……”他停声把牵在手中的绳头扬了两下,绳套中的人便随着他的动作重重摆了两下。却并不就此停住,绳套里他变成了一根栗木的棍子,很有韧性,加上惯性,他摇摆了很久,占据了好大一片空间,嗡嗡的振颤声更是传遍了整个广场……看他停稳下来,牵绳那人满意地笑了一回,别人也满有意思地笑了一回,他才又接着说:“绳子套在他脖子中,一头又被我这样的人、这样的手牵着,他还能不老实,还能不学乖一点,还能不变聪明一点?”
“这样的人是什么人、这样的手是什么手?请快亮出你的肥膘吧,又不是不知道你。”这问是一团雾。
除了牵绳子那人,我似乎看不清一个说过话的人,仿佛他们都着意躲藏着,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
“嗬嗬,嗬嗬……不是你们插来插去的,我早就说了:这个獐头鼠目的,当他卑伏下身子把四肢全部用于奔走鼠窜之时,你们去想想,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的手变成了蹄子!”一个扮出快活的声音。
“他的手就是天下最丑陋的手?”一个故作猜疑的声音。
“美丑且先莫论;实话实说,在我看来,此等皮相不足深谈……你们要想一想:他把手都用去走路了,他还能递给别人什么呢,他还能为自己抓住什么?没有了手,他就再不是一个人了。他就是一条狗。从此以后,就是张着眼看人手,想要人家抛过一点什么去,而且由于是趴在地上,他再不能与人平等相视,而出于一种忌恨,他会把人……”
“可如果他退到遥远处呢?要知道,随着距离的加增他仰望的角度将逐渐趋于平缓,若是到了无限处还会完全消失……”一个分析的声音。
“可他能退到哪里去呢,哪里会没有人呢?”
“可如果他的看只是加之于特定的一个人呢?”
“没有这种可能,我们也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何况,所谓的无限只有在修辞中才会出现。”有人不耐烦了。
“如果他选择永远的走离呢?”
“什么永远的走离?”
“关于你们所说的,我这里有例可呈……”一个人从背后推搡着一个人来到了华表下,遮住了从前的两个人。两个都年轻,长得还很像,我几乎分不出他俩有何区别——但我仿佛觉得,他们的相像是因为陌生才有的相像,我看他们就像并非是看人类,比如,两只蚂蚱我就很难看出它们的异同。没有谁的脖子上系着绳套,但一眼看得出谁是说话人,谁是被话说的人——他像极了先前被绳套套着的人,此时他遮住了他,仿佛重叠在一起。如果说,他与说话者是蚂蚱与蚂蚱一样的相像,那他与身后那人的相像就该是蚂蚁般的相像。他也低垂着脑袋,不看任何别人,面色惨白。
仿佛也没有太多兴致,广场上的人大多懒懒的,时常还有新人加入进来,离开的却一个不见。虽是春天,中午的阳光还是晒得好些脸冒出了油汗。华表下的人显然要更认真专注许多,但已经被以为过的行为艺术却被证实不过是如此的小把戏,我一下子全没了兴致,所以就要走开了。我看,这样的表演恐怕要持续到夜里,也许人人都有话可说,最终是每个都要登台亮相的。离开前,最后听到的一句是:“可是,这仅仅才是姿势,还有路本身呢?出于天生的傲慢,我想,他定然会选择最难走的路。”走到通来广场的桥边,似乎又有点留恋,回转过头去,只见空空的广场,红砂石闪闪放光,寂寞得刺眼。客栈的房影中,一条狗因为无聊而不停吠叫,它猛地一冲把铁锈链子绷紧,身子立起来,两把爪子尽量往前伸去……这样的动作它过一会就要重复一次,链子卡得它要窒息,它会不知道有它?
午后,走在迷溪金灿灿的街市上,对这个名字生出了好奇:是什么能让这条清白的溪水隐藏着一个迷呢?逆着阳光,一棵老榆树的新叶子下面,两个男人正在说话,“我不走,我说什么也不走,我才不相信有什么神经病,世界上只有愚蠢的人——只有愚蠢的人才会为什么神经病抛弃自己的家。”“我也不走,我嘛,可以不相信我会神经。我不相信我会被传染上,如果他们来,只要给钱,我照样卖八宝粥给他们喝。”他们的声音很大,是否是想要别人也听见呢?——这两个自满的人!脸膛红红的,也不知道是自然的本色呢,还是因为激动反射着阳光。我并不怎么看他们,我也不怎么听他们,我要从街的这头走到街的另一头。他们都戴着墨镜,歪歪斜斜地站着,两个姿势好不犹豫。我要去看看这条隐藏着一个迷的迷溪;我还要从街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而这一切多像从前啊,平常、亲切,实在、安谧,它们准定不止发生了一次……
而我还要从街的另外一头走到这一头,啊,阳光、街面、老树、树下想要引起注意而总不相关的说话人;昔日的阳光正迎面照过我,让我不敢睁开眼睛看着它,是否它也得了神经病了?而迷溪,也是我迎面正走去的迷溪,它毫无防备地铺展开自己迎接着阳光,它为何就一点也不害怕被传染上呢?莫非因为它自己原本已经神经了,否则它怎么能够隐藏一个迷?它能和阳光相映生辉,在它们相遇的地方波光粼粼,生出了七彩;而我则不能。我向溪水边榕树下的一群人走去,想要打听这个迷,他们却一哄而散了。只留下了一个白胡子的老人,他手拿着一把根藤杖坐在石凳子上,面前一盘下了一半的棋遗在石桌子上,“姑娘,戴上你的墨镜吧。”他声音平和、态度安详。我才知道我的墨镜是拈在手中——那些人也许没有看见它,——是刚刚看溪水的时候摘下来的。
我慢慢把墨镜戴上,这刻意的镇静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害臊,“老伯,”我说,声音的平静还能让自己满意;“你就不怕嘛。”
“红土都快埋入我眼睛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何况,我这般的糟老头子,那般急慌慌地跑起来,不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也太难瞧了吗?”晚风吹着,他一手抓住他的白胡子,仿佛怕被吹散了。“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他接着问道。
“你怎么看出来的呢?”
“一眼就看得出来你不是本地人嘛?”见我戴上了墨镜,可能也看出我的举止也没有什么不妥,有几个胆大的在墙边伸了几次头之后又回来了。说话的是一个浅色衣服上落有不少深色污渍的人。
“是吗,我和本地人有什么不同吗?可是,原本我也是一个东部的人,我不过在西部呆了几年。”
“这么说,你还是从西部来的啰?在这种年月,还敢来,不怕死吗,你?”一个袒着肚子的粗野汉子这么说。他的肚子上有一大块黑色的东西,也不知是沾染的呢,还是本来的。
“染上了可不等于死,”脏衣服的人反驳。
“得那种病比死还不如。”一个头上顶着一块花布的女人说。
“你怎么知道的,你又没有疯?”
“你也没有死过?”
被两个人反驳,她恨得直跺脚,又骂了一句不相关的脏话,也没有人理会她。
“姑娘,你在这样的时候还从西部来到东部,会有什么要紧事吧?”白胡子的老人撇开众人的议论问我。
“啊,家里面出了点急事。”
“你家在哪里?”原本是我要问,现在变成我被盘问。
“就在前面的盈江。”
“那你要赶紧啊,听说不久就要封路啦……”原来被我打扰了的就是议论这件事。他们说,国家已经纠结了大批军队,不久就要把东部的大路都封锁掉,然后甚至还要断绝所有城堡的交通。国家认为这是防止疫病蔓延的最好方法,并且目前也是唯一的方法。如果这传言是真实的,那么,对于他们而言,想要离开现在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难怪他们要这样议论纷纷。不过大部分人还是选择留下,但是他们又总要显出好像这并非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仿佛他们是植物,被什么栽在了地上,固定住了。
“老伯,我想知道这条溪水如何会叫做迷溪这样的名字。”他们唧唧喳喳,一个陌生人只让他们更兴奋,他们说神经病、说搬走、说封路,现在,不仅从前那堆人已经全部回来,恐怕还多了不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把问题说出来。
“这个,谁能知道呢?古老古代就是这样叫的。”
“是因为水上面有烟!”脏衣服抢着说。
“哪条溪水上会没有烟?”
“可我们迷溪的烟比别处溪水上的烟好看一百倍,”他特意朝我偏过头来,像是只对我一个说;“姑娘,不相信的话,明天清晨在太阳将出来又没有能出来的时候你来看看,那种漂亮不是别处所能见到的。”
“你自己看到过了吗,你什么时候在太阳出来前睡醒过?”一个姑娘右手抚着左脸嘲笑他。
“也许是因为它的水流忽缓忽急、时大时小。”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问。我喜欢这个人的话,那种口气。他用的是猜测的词语,但满是自信。
“不就是因为雨水吗?”脏衣服说。
“这你可不知道,冬天雨水很少了吧,它还不照样那样。真实的原因是因为它的源头是一个间歇泉,而我们这里离它的源头不远,大部分水量都是有那个间歇泉提供的。”
“什么叫间歇泉?”对于好些人这是个新词。
“你们这些都是瞎说!迷溪这个名字是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取的,我会不知道!”一个新来的干瘪的老头嚷起来,声音足够激越,面色步态却一点不像。
“那你说是什么?”有人不高兴了;这是个鹰钩鼻子的瘦子,神情仿佛总是与人生着气,找到一个对手让他满意了。
“你们知道从城堡的最南面走到最北面、从最东面走到最西面,你们要过几座桥吗?”
“谁会注意这种事情呢?”鹰钩鼻子说。
“错啦,不是不会注意,而是你根本注意不了,因为你每回过桥的次数是怎么也不可能相同的。”
“怎么会不能相同呢?我只要保证两次走的是同样的路线,肯定就是相同的。”
“肯定不相同。”
“肯定相同。”
“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什么,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
“明摆着的事?那是你这种笨蛋才会这样想。你数过了吗,就敢这样说?”最先动怒的却是干瘪的老头。
“那你又是凭什么认定不相同的,你难道就数过了?”
“我没数过,可我太爷爷的太爷爷数过,我太爷爷的太爷爷就是这样说的。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给这条溪水取名叫做迷溪。”
“谁可以证明你的话,你说你太爷爷的太爷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啊,我还说这个名字是我太爷爷的太爷爷的太爷爷取的呢?”
“不相信,我们可以走几次试试。”
“试试就试试,输了,你赌什么?”
你没有听得很厌烦吧?你或许在想,我是要把每天每个人对我说过的每句话,多半还包括不是说给我而被我偷偷听来的,都说给你听。我想不是这样,我每天听过的话不会很多,记住的就更少了,但也不会说因为我记住了别人的一句话就一定要说给你听,事实是我喜欢迷溪这个名字,也喜欢他们对于迷溪的这些议论。我觉得他们的这些话很有趣,特别是最后有一个人说的一句:“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迷,只有很多愚蠢的人,只有愚蠢的人才看到了那么多迷。”
我怀疑这句话是先前站在老榆树下面那个男人说的,他悄悄地跟在我后面,终于找见机会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我尤其喜欢这句话,因为我觉得这世上有很多迷,就连这条清白简单的溪水中也有,因为我就是一个愚蠢的人。
还有一个人跟上了我,他邀请我明天早晨同他一起来看迷溪中的烟。如果他的衣服上没有那么多污点,如果他把自己的头发洗一洗,我就同意了。有一个人陪着,去看一条有水烟的溪水会是多好的一件事。我抬起自己的美丽的右手(他却看不见它的美丽)用两根指头(就是食指和拇指)优雅地推起自己的墨镜,几乎是含情脉脉地看住他,这个脏衣服的人胆怯了,他仿佛也心有不甘,但想了想,终于还是转身,讪讪地走开了。
如果他不走开,我也同意了。
烟子
3月12日于东部迷溪


烟子来说要离去的那天是个中午,我感到意外。此前的一天,我们还一起去游玩,跟往日没有任何异同。我问她为什么,她回答说:“因为你不是你。”毫不迟疑,声音也平静,我猜不出这是早已思量好的答案,还是脱口而出。
“我不是我,那我会是什么……”我不觉得自己是问问题。
“你不应该这样问,”烟子说;埋下眼睛,她更平静了,“你这样问让我难于回答,我们会说不出话来的……你看,”她指指窗子,接着说,“现在的空气分明是静止着,听不到任何风声,可窗帘上的树叶分明摇摆着,悠悠然的,一片粘在了一片上面,然后又分开,然而始终不能完全分开……”停了停,她又说:“你知道我想不出一个办法来——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应该长时间让我一个人说,我会说不出话来的。”
“有时候,我会觉得空虚得要死,”我说,几乎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并没有因为什么,这样的感觉来了就来了,它就是那样凭空地来了,事先没有任何预兆,一旦它离去,也仿佛不会留下任何遗迹。它要来的时候,从来不管我同谁在一起、我是在做什么,它仿佛势不可挡,它想来就来。但它又是没有力的,它控制不住我,从来也不能够,相反我能抑制它,至少我几乎还没有让人从我身上看出了它。”
“现在,你感到空虚吗?”
“不,当然不,一点也不。”
“我想,是因为你总是个合格的人。就是说,你总是活着,至死方休。而我却从来只有一部分……你看啊,”她指去窗外,“现在天空之下的一切是不是都在迅速钝化,以至于要消解——它们,所有的一切,是在表演沉默吧。这样残夏的中午,所有看得见的都可以用‘无边无际’这个词语来形容——所有看不见的多半也一样;你陪我走到它们里面去吧——这无边无际谁会不想走进去呢?——你陪我走一段路,我有些什么还可以对你说……你说,我们就那么害怕说不出话来吗?”
“有人说:‘如果你真正在意一个人,你会觉得同他有说不完的话……’”
“可是,你为何要引入别一个人呢?你为什么不用自己的话来说自己的意思?你引用别人的话让我觉得不真实,仿佛是推脱——我听你说,你擅长于沉默,你把沉默这项本领运用得特别机巧。你是运用它来对付我吗?”
“我想我没有;用它,我不过对付一些喋喋不休爱好拨弄是非的闲人罢了。”
“可是,谁不曾是喋喋不休的一个闲人呢?我看到的总是,每个人都在说,每个人都想说,即使累得张不开口;每个人都害怕静下来,每个人都害怕停下来,每个人都害怕只有一个人。”
“有人说:‘生活中真正需要忍受的部分只有沉默……’”我立即停住,“你看,我又引用别人的话了,我习惯了这样说话……而且,有什么不一样了。”
“这回没有关系,”烟子低着头,似乎是望着地面,认真地说;“你不是用它来对付我,现在我也可以说,比如:‘聪明的人善于沉默。’”
“还有吗?”我问。
“沉默对于消化系统的改善具有微妙的作用。”
这句让我们笑起来,我说:“这句分明是从我这里听去的,总不应该算数的。”
“那么,就说:沉默总是需要我们忍受的——什么呢?说是痛吧,好像太重了;说是痒吧,又太轻了;说是苦、是涩、是酸,这些在舌头上发生的,好像又太浅了;那么,且说它是喉咙上的红肿吧。”
“所以,我们需要菊花茶、需要胖大海,我们总是心急上火……”我继续问,“还有呢?”
“真正需要忍受的沉默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想说而说不出来。——还没有找到叙说的方法。”
“还有呢?”我又问。
“哦,你又让我一个人说。你不应该这样,我会说完了的——我说完了就没有了……”
“烟子。你不会说完的。你不过是害怕罢了……”
“可是,如果我总是不能不害怕呢?”我未及回答,她突然又说:“你从来没有勉强过我,你放心,你是清白的。”
我们停住了。只有这时,我们才注意到我们已经来到了野外的一条大路上,一棵轰然倒地的大树把整条大路都摇动了;路边砍伐的声音已经传来了很久,我们早听到了,只是没有听见……这是沉着有力的砍伐声,还伴有欢快的兴奋的喊叫声。“你们怎么敢在这里砍树的?”我们跑过去,我们城堡的人看见人砍树闲来无事总要跑去看看的,而我开始对那些人大声嚷嚷。“可,这片树,我,我已经付过了钱?”一个汉子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回答;我也是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不应该在今天砍;今天砍树,冲撞社神,挨雷劈固然是缥缈的,但临近此等凶残,雷电之外难道就没有什么会躬行天罚了吗?”只不过我没有让人看出我的红脸,听出我的结巴;我转头,烟子的眼中仿佛笼着一片烟雾;“大人,我们不知道,不知道今天不允许,不允许砍,砍树……”烟子听出来了,但她立即又垂下了眼,还很不自然地偏转了头,要躲开我;在她的旁边,中午正在慢慢地陈旧,很快就要陈旧成寂寞的午后。
“为什么不说话了?”
“你知道,我们城堡的人爱好砍树。有人说,现世的伐木是代替了古时的狩猎。因为我们这个时代野生动物越来越少,人们不得不从动物转向植物。”
“动物也可以的。比如捉蟋蟀、捕蜻蜓、扑蚂蚱。”
“这些事比起砍树来,情趣当真是大减了。”
“砍树又能有什么情趣呢?”
“你当然知道,砍树并非是简单地把一棵树放倒,而是要砍得有趣、砍得有新意、砍得惹人注意。像那几个干扰了我们的,他们不过有把力气,又有一把斧头攥在手里,他们根本不明就里,就只是一味瞎模仿,就只会砍出滑稽可笑……”
烟子当真是知道的,我们城堡的伐木比赛她也曾参加过不少,“还是把你那句话说完吧。我不愿意你说砍树;”烟子说。
“我就是想说,人之所以显得喋喋不休那是因为他抓不住要领,于是只好不断地说,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寄希望于言山词海中总会触到了自己想说的。模仿你的那句话,我也可以说:真正的死寂不是悄无声息,而是喧嚣不止、争吵不休。”
“为什么他要抓不住要领呢?”
“因为他是跟错误的人在说错误的话。”
引用的那句也许真有些推脱之意,而且我还更踌躇,但这些都没有来得及细想。不知是从哪一天起,我发现我会有意无意躲开家里人,不仅是父亲和杞实,就连别的在同一个屋顶下的所有人。我回家去,如果在走进自己的房间之前没有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照面,如果我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了自己的扶手椅上关上了房门,我会长长舒一口气。就是在那段时间,我还发觉,如果不说一个具体的事件、不说一件东西、不说别人,我和家人就几乎再不能说什么了。而且即使是说这些,我们也仿佛害怕说出自己的意思似的,在我们的谈话中需要不断地引用先贤的语录、现成的流行话、时髦的评论。几乎好像是,只要不引用他人的话,我们就不会说话了。我不能相信我是不在意他们。
我记得有那么一个中午,我兴冲冲地一头撞进家里,一眼看到的是站在厅房中的父亲,莫名的兴奋会一下就落了下来;我看见父亲的身躯显得无比巨大,站在那里如此突兀。之前,父亲肯定是在想着什么,看到我,他也有几分局促。我们都没有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我不应该在那个时间回家,而父亲那个时间很少在家),我们几乎是尴尬地坐到了一起,相互做了平常的问候、说过几句家常话,然后就无话可说了。我们也不好走开,就闷声不响地坐着……真是难于忍受的沉默。说是如坐针毡吧,当然没有这么刺痛,只不过每一分钟都变成了六十秒,每一秒你都要意识到每一秒的存在,意识到你在其中的存在,一分种变得如此漫长。那时候我就想,我们之所以想出了那么多风流,不仅仅因为我们天生的好色之心,不仅仅因为我们想要征服、要占有,不仅仅因为我们的生活里有那么多空虚需要去填充,也为了要逃避无话可说的尴尬。为此,父亲愿意把我推向那些唧唧喳喳的情人,就连杞实也愿意。
“你为什么不追问?”烟子问。
“追问什么?”
“你的清白。”
“你没有发现吗,我们很少互相追问。”
“为什么,我们不在乎吗?”
“不是,因为我们忙着去说别的许多,我们没有空追问;而且……”
“而且一追问,就会把许多话追问没有了,是不是?——那个‘畏影恶迹’的故事你一定听说过了吧?”烟子总是这么平静,这声音好像是风吹的声音,就是用词过于急促,声音过于单薄,“那人因为害怕自己的影子和足迹,就跑起来要逃脱它们,以至于要把自己累死。书上笑他不会停止在房子里去让影子和足迹消失,可如果他不喜欢房子,或者他没有一间房子,或者他就是愿意自己时刻都在阳光里面,或者他也如同风、如同溪一样不能停下来呢?他只能去跑,并且他的跑未必不能成功,他只要跑得快过身后追赶的光线,他的影子和足迹也就没有了。”
“你又不说话了?你在想着什么?”她补充说,“这不是追问。”
“我在想,我们的爱情;从前的时候并没有它,谁也不知道它,它是一个中午一个姑娘走出自家的花园走过一条砂石闪闪发光的小路跳过一条水流滞浊微有波澜的水沟偶然想出来的,要不就是好事之徒从远方带来的;总之,有一天有人做出了示范,一个例子产生,于是我们幡然醒悟,身体力行,很快就青出于蓝——于是,爱情遍及整个城堡,整个国家,不可或缺。”
“你看,”烟子指着远处,如此镇静,简直让我恼火,我就从来不能这样镇静,“无边无际的夏风吹起来了,它们漫无目的地吹过原野,吹过那片百日红——它在整个夏天中盛开,它红一百日,可它也不过红一百日,夏天就要结束了,”她偏着头,我猜不出她有什么可以听的;“夏风吹过百日红,它的声音很好听啊,它为什么要为它苦恼呢?它的影子呢?中午它就是那么小小的一点,或许它在寂寞着,可阳光下,谁能不寂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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