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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的来信(七)

作品名称:疫区的来信      作者:钉子      发布时间:2009-07-03 13:12:56      字数:16492

第七封信(收信时间:3月5日)
钉子。现在是中午时分。我很高兴说出这个时间,更高兴是在这个时间里说,因为太阳光正烫呼呼地晒着它——弄不清楚这个“因为”是否够得上理由。弄不清楚究竟是阳光还是时间,窗外,整个世界被直直地落满了,我瞪大眼睛,试图不眨一下,我相信只要我坚持住,它们就不会倾斜、不会流逝——很快,眼睛里只剩下了时光,一片无边无际;很快,眼睛里什么都有了。比如,阴冷夜里的一根蜡烛、一盏灯,它们模仿阳光的光明与温暖,但总不成功,也许因为有我在——我想,这样的光不适合凭空想象;对它,我拿不准是该很喜欢还是不很喜欢。
昨天夜里下过一场雨,树叶、屋顶、草丛,甚至阳光里的灰尘,都被洗干净了,门前一株樱桃树下蹲坐着一个女人,在哀叹青春的逝去……这个想象很要不得,主观,几近于讥讽;眯缝起眼睛,仿佛老远处一架古怪的机器傍着一块黄色的石头,背后一丛乱糟糟的灌木被大风吹过,枝条上挂着一块破布,树丛中还张着一只手,一个牙齿上叼着一柄牛耳尖刀黑脸的人尽力想要够着这块破布,一个小孩在他的脖颈上玩陀螺,多半这个小孩的衣袋里还塞满了野苹果,肚子里是一只上窜下跳的松鼠……这样看更要不得,她什么也不是了;走近去,她的面前有一个大木盆,她不过是在洗衣裳。她是这家客栈的女主人,一张脸上展开的暗颜色和所有已经磨失了灵魂的表情,终究埋没了多年的愤恨;还有店主人,一个矮个子的中年男人,有一张酱色的毛脸,总是黯然的神情和流露在全身的疲倦,一方面是展示他确实辛苦,就是说他厌烦啦,另一方面是表明他做过了许多,就是说他为此而自得……要不得,这猜想;我总想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故事。只是他们的故事讲不出来,他们抓不住要领,因此不以为意。我总在别人脸上猜度着,但我从不央求他们说。除了你,可你的脸上是模糊一团。你藏得比他们深,你不愿意讲?第一次尝试就是失败。我恨不得——恨不得如何呢?强调一下:恨不得杀了你。或者杀了自己最好?一时间就是这样的念头。轻微的挫折也让人难于忍受,用力的代价就是如此了。目的太清晰。
就说是为了松弛下来吧,我决定停下一天,呆在垛薮。我还给自己找了别几个有事实根基的理由:夜里下过雨,路滑;喜欢这个小小的城堡,还可以喜欢这家客栈;想个办法可以让这两个人讲讲他们的故事;在阳光里面写一封信——愿望这封信里面满是阳光,刺瞎你的眼睛,当你瞎了,我来看你,你就不会变成一个神经病,你就安全啦,你就纯洁啦,我看着你,你就知道我看着你,你就乐呵呵地笑起来,这笑一点也不傻,仅仅明晃晃的,像光一样——愿望它也刺瞎我的眼睛……但算啦,拉线早就松开,结实的阳光里却还容得有风吹过,可这伞格纸糊成的翅翼却像被什么压实了,怎么想,怎么想,也放飞不起来,那就说点平实的吧。
平平常常、实实在在,平实——平时、凭石、坪石、平石,这是些多好的词语,把它们串起来就成了这样:平日里凭着地坪上的一块平整的石头让人感到平静实在。我想起了我能清楚记起最远的一个地方——可惜,那里门口有一块平地,却不见一块可以依凭的石头;你的院子里倒是有一块,还是讨人喜欢的白色,你就凭着它——“终日无心,白石根上坐看云聚云散。”所以,我也许可以在那里找到一段老树根,管它“冬不坐石,夏不坐木。”有云彩可以看,我们坐下呆看就是了……扯得比老天还远,这样真好:我没有什么一定要说的,我不过要说两句话?那是个三面环山的山坳,倚着北面的坡建有三间茅屋。我见过花开叶落,我想我和老家伙呆在这里,多半多过了一年。南面的山坳口有一个小小的池塘,老家伙在里面种上了莲藕,在夏天我看见它们开过红色的花,大荷叶上闪亮的水珠,不过池塘里长得最好的始终是一大片野生的菖蒲。我喜欢去池塘边玩,尤其是阳光最明艳的时候,可是老家伙不想让我去。他很少管我,对我总是爱理不理的,但他偏偏要管我去池塘。还有,教我识字读书时,他就变得一本正经地管我,有时候还用木棍打我。他每在我手心上打一下,就要打自己三下。若是我怨恨他,我就故意写错一个字,好让他打自己。明知道我是故意,他也照样打,先打自己,然后才来打我。若是我哭了,他就跟着哭,他哭的声音很难听,就是扯着嗓子干嚎,半天才能挤出一滴眼泪——不用看,是浑浊的,久久粘在眼皮上,不坠落、不消失,看只会看得难受;伸手把它抹去吗?不该想。想也别想。
虽然会挨打——那个时候我最会厌恨。以后就不怎么会了——但我觉得,那是我同他在一起最快乐的一段时间,也许哭哭啼啼也是很好的;哭,总也是做一件事。整个白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屋子后面的山坡上玩,这种时候他从不管我,我一个人去摘覆盆子、野草莓、地石榴,还有酸酸甜甜的火棘,还有苦香苦香的乌蕃果——我最喜欢这种味道了,现在记起来还可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那片苦香苦香可以把整个人分享:额头酸,脸腮甜,下巴苦,眼睛涩,肩膀就用来香,浑身都发笑,露出牙齿来特别幸福……只有玩到了厌烦,回到房阴中一个人想无所事事,老家伙才来教我识字。他最爱做的事是一个人坐在什么东西的阴影里发呆,我以为他最不爱做的事是睡觉,在死之前我从来没见他睡着过,就是打瞌睡或者单纯地闭上眼睛仿佛也没有。他始终在防备着什么。未必是我,但多半有我。我看见的他差不多都是发呆,便如同他身后靠着的一株老树、一堵墙、一个木桩,基本是个静物。即使做事也像是在发着呆,他给我念书,我总觉得他的嘴唇根本没有动——我曾经从书上看到,这世上有一门技能叫做腹语,我怀疑他就是一直在用腹语跟我说话——他是不得不说。——我是怕不得说。——他的目光从来是直瞪瞪的,眼睛也仿佛不会眨。我觉得在山坳这段时间也是他最快活的时间。理由是,看到他在阳光中发呆的脸时,我以为他在笑,在笑我,笑自己;他脸上堆满皱纹,就是在阴影里也反射着某种幽暗的光,他的眼睛半闭着——我以为,那反光是得意的光,那半闭着的眼睛是安详的;也许是,他在笑,可他压抑着不把这笑笑出来,他不想给我或者任何一个别人看去了他的笑,他的表情。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想到他有很多很多的故事,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一个故事。我当然想知道,但不会问。我跟他说话,他从不搭理,只有他愿意同我说话时他才同我说话。
有一个女人经常给我们送吃的来。她给我最深的印象是高大健壮,她比老家伙还高,身体也比他宽阔许多。她很喜欢他,每次来都要在他面前又说又笑地闹上好半天,而他总是发呆。有一次她也对他发怒了——是不是终于无法容忍他的无动于衷了呢?——把他打得满脸是血,但最后嚎啕哭泣的却是她自己,她边哭还边说了好多话。我猜想她是咒他吧,她挥着一根如同小胡萝卜一样的胖指头,多半是指天发誓。不过,没有几天她又来了,照样是又说又笑的,像是什么变故也没有过。她也喜欢我,每次在老家伙面前闹够了,她就来同我说话。她给我说了好多好听的话,但我一句也没有记住。她给我买了好些东西,每次离开前都要快活地问我想要什么,下一次她就给我带来。有一次她带给我的是个灰白的木头人,一个笑眯眯的女子怀抱着一捧梅花。我不清楚为何要单单记住它,也不清楚这个木头人最后丢去哪里了,我只清楚记得它的样子,如果我会木雕的话,我定能凭空把它雕出来:它的后背很光滑,它的底座是暗红色,它的头部挽着一个小小的发髻用一根簪子簪着,簪子的一头有三个珠子,一个比一个更大……就怕不能复现她的脸,我似乎记不得了,可我不相信,可当我想认真想出她的脸,一闭上眼睛,她的脸会变成了缁衣女人的脸。这真可怕。
絮絮叨叨地说这些屑屑碎碎,竟然会让自己很安宁,一切有那么自然,仿佛除此而外没有了别的——暂时忘记了。有人说“记忆如此甜美”,于我并非如此,我总觉得不甜美的记忆比甜美的记忆更坚实,我总需要在一大堆的不甜美中翻拣一点甜美。也许因为我记住的太少,也许我记住了太多,至少我想要说给你的少于我想要掩藏的,至少这个中午想起来的就是如此;也许把全部忘记掉,重新来过会更好,可是哪里有这样的机会……我想,还是算了吧。当我想说一些,我就说出来,也不管它们是否说出了我想说,甚至都不管它们是否是个真实,只要我已经想到。其实也无所谓真实,因为我猜想,它们,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除非天上真有一个同我订过约的神,他暗暗知道——所以,当我认为它们是真实,它们就是真实。这很好;差不多所有的我就只是我一个的。我想,你不应该太在意,即使我猜想你,我不过随便说说,你也随便听听;我不过用这种方法坚持,也就是不放弃,比如我要恨,我要苦,我要酸,要甜……这味觉的感受,引动神经上的力,让手脚四肢保持活性。给我一根棍子,给我一个人,狠狠揍他一顿,该有多好。
还有一个姑娘、一个男人偶尔也会来。姑娘长得很好看,一绺弯曲的头发总是贴在脑门上,遮住了一个伤疤,也遮去了半边眉毛。她每次来都要很认真地夸奖我一番,叫我小公主。她让自己很少停下来,总是在缓缓地移动,也许她不能停止思考。有时她会绕着我走圈子,把我安放在一个中心,像是要说明点什么,而此时我总是一动不动,看不见她我会感到焦虑,但我仍不动。她对我的表现像是很满意,走着、走着,她就叹一声,这叹息在她身上体现了一种美,但忧虑是明显的。她唯一让我感到不快的是她的篮子里总有一把长长的刀子,但我总还是盼着她来。那个男人瘦瘦的,面色苍白,左边颊上六颗痣并排出两个端正的四方形,他来时总是空着手,去时总是傍晚,经常在手臂和身子之间夹着一点什么。他也喜欢发呆,他和老家伙坐在一起几乎从不说话,他们可以相互静默着坐在厅房里过上半个白天。他是在等那个姑娘,我有一次这样想,以后见他就次次这样想,但他从未等着。他看着我,面上总是浮出一个笑,有点强迫,但并不假。总的来说,他很恭谦,像是有所求,但有时候也会突然高傲起来,两腮的颧骨凸出,眼睛也红了,嘴唇抖索着,说出来的话粘连起来……然而,老家伙朝他摆一摆手,长叹一声,一切就都会平复,过去。他有时教我念诗,无意中也曾唱起歌来,我记得他的声音低沉,但是好听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了那里,对此就一直怀有一种恨。一天醒过来,我发觉一切完全不同了,原先的地方很暖和,而这里很冷;原先的阳光很鲜艳,而这里很少有阳光,偶尔看见也是灰蒙蒙的一片。我不喜欢这新地方,哭着喊着要我的猫和兔子,老家伙是一贯的无动于衷,我昏死在石灰岩上醒来时,他仍旧是一个样子,面无表情。猫和兔子是那高大的女人带给我的,我养了它们有小半年,它们都喜欢我,老是呆在我身边。但它们不能喜欢老家伙,从来离他远远的,当他一走近我,它们立即就跑开;那只猫跳上了半墙总还要回头来对着他喵喵地叫上两声,一副得意的样子;那只兔子钻进了洞之后偏偏又要返转身子伸出半个脑袋来,睁着一对好看的红眼睛把他瞅了又瞅,一脸好奇的表情。我猜想,它们,还有我,这样就得罪了他,他趁我们都睡着之后,把我带走去到了一个它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造成了遗弃的事实——它们不会猜想啊,它们就是单纯的小动物。而他会;苦心孤诣,他不愿意有什么不是通过他来喜欢我,他不能接受我对什么会留恋,他怕自己会通过我来留恋——我有这么重要吗?怕苦心孤诣的是我?
从离开山坳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高大的女人、那个好看的姑娘、那个瘦瘦的男人。我去找过这地方、这三个人,好多年没有找着。我想,这里多半不属于一个城堡,反正我不记得自己见过城墙,所以从前我很可能是个野蛮人——也许一直都是,所以要生出了野蛮人的意念就那么容易。我也曾偏离了国道线深入到再也见不到一棵榆树、一棵梓树的野蛮之地,这些地方固然是蓁蓁莽莽,很少有真正的路,但也感觉不出什么不同,我在这里的呼吸像是还更加顺畅;就是遇不着野蛮人,就是太空。

阳光毕竟倾斜了,趴在了半边桌子上。最开始我是紧紧挨着窗台,当光照到了摆在桌面的一根小指头,我就稍稍向里面移动一点——仅仅只有一点点。——估算错了也有一点点,移动少了一次。真可以沮丧,仿佛是有一天,甚或是一年、一个时期我没有过过,我把它弄丢了。我却不能沮丧,阳光里仿佛记忆真甜美了,在我之先它已经自己美化;说出了已经有这么多。
游戏到桌子的边沿自然就结束了,可以去到外面看看了——看看有什么可以说的;阳光慌乱如此地要闯进我屋里来,想必是有一匹妖怪在它身后嘶吼追赶。推开门,午后静静的,只见一片空空的寂寞:一株伶仃的侧柏、一丛干枯的斑茅,两团淡泊的影子,红土,蔓延的红土,妖怪想必倾斜在山岗上。我还没有完全想好,手暂时静在门框上,突然,一个女人在屋子后面哈哈大笑,却分不清楚是否仅仅她只是在说“哈哈”,她就大笑了,这笑来得太突出,太想说出一点什么。先伸手,试试冷暖,我看见一只洁白手套——你不要笑,尤其不要哈哈大笑,这会让你显得不恬淡。这动作一点不自然,也许仅仅是为了说出这句而造作的;我几乎看不出在山坳中与现在有什么区别,我没有长大也没有变老,那匹妖怪从没有把我追赶,只有时间在平淡地自己流淌。
走出门,向前一百五十米,一条迎面而来的溪水自己流淌。逆流而上,不知觉里已身在一个小小山坡的半中腰,于是,就可以回头望一眼——我记得这副画面:红色的暖暖蒸发的溪水奔流而下,红色的坡,缁衣女人回身来对我笑;这个黑白分明的笑,而鲜艳的阳光就在她头顶斜上方——她和它在互相模仿。现在我也要模仿一回,像不像也无法校证,反正坡下没有一个人来看。再走上去,山岗上会遇上几株盛开的桃,我想,我会怀抱着一身桃花回来。就是这个样子从来没有被你看见。不做假设了,一切已经足够好,无需任何改变,山岗上静得一个人也看不见;回望过去,连客栈、樱桃树也不见了。一个人真好;他变成了一个永远的静物,他终于求得平静了,这回;她呢?猜想了好久,山岗还是静止的,连风都没有,连风也可以躲开吗?说出这句,风立即就鼓吹起来:这是春天的风,它躲不开,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躲。风吹起几多花瓣,回旋,回旋,瓢落下来,这花有机会第二次开放,在我的手掌、身上便如同一片片甜美的记忆。伸手去摇一枝桃,必是更加的缤纷,但我宁可等,自己装点,多么焦躁、多么费力……比桃花还美丽,你可以记着,在春风中,我比桃花还美丽;你千万记着,这个有时间比桃花还要美丽的人,就是我。
回来的时候,那暗淡的女人又蹲在木盆前洗东西了,她一天总是洗不完。我问她,许多人都搬走了,为什么她就不随他们走。她说他们没有钱。于是,我给了她一片金子,她收下了,说了无数感激的话,可就是不愿意走。我问她为什么,这回她说他们没有地方可以去。天下那么大,怎么会没有地方呢?她咬了牙齿摇晃了脑袋,好不容易想出了答案:她的人可以搬走,可是她的客栈却不能搬走。她干笑了几声,是笑我,这么浅显的道理也要追问来让她难想又难说:难搬走的从来是东西而不是人嘛。比如,她的客栈既没有轮子又没有脚,客栈前面那条溪水、山岗、桃花、天空更不能有——说他们抓不住要领,这不对。他们根本不必抓,他们的记忆固化在了这些真实的物件里面,他们时时都看得见,根本不必说;他们很在乎。
“明知道时疫流行,你还要往东去,你想要去干什么吗?”
“我要去看神经病。”作最简单的回答,我立即走开,我不给她反攻的机会;我还要赶紧回到我的屋子里来,回到我的桌子前面,我要来说:没有什么可以附体,我的记忆需要时时诉说。
坐回了原先的位置,用相同的姿势——这个等待的姿势——坐着,却久久说不出来。明明出门前已经备好了一段说辞,还穿插着几句疯话,我不过想要阳光把它晾干晒热一些,最好裹上一层有色的刺芒,可现在只见两手空空,我弄丢了它。总是这样,手掌一空,心里就会悲观起来。还有什么开始梗塞,有什么变成了粗糙,金灿灿的阳光却铺满了我的半个屋子,比黄金还粗糙。
最终只能承认弄丢了它,我草率地开始后悔给那个女人那片金子,如此粗糙,简直迫不及待,他们会如何猜想,会不会想杀了我?——“杀”。今天何必把这个字说了几次,由它连带而出的是“谋财害命”——在这个典型的时代,这个典型的环境中,人物是否足够典型我判断不来,但已经有两个典型,想必已经足够发生一个典型的故事,可我不想去验证你们乏味的文学理论。还有多少可以看,就是这样狂乱的猜想都可以做多少——我是个人,所以我会颠三倒四,我胡说八道,我多疑,因为我活着。我决定要用整整一个夜里来害怕。

老家伙不让我去水塘边玩,是怕我淹死。不过他真正怕的是麻烦,他不怕死。他或许怯懦——我始终猜不透他究竟是特别怯懦还是特别勇敢——但即使是怯懦,也足够他不怕死,无论死别人,或是死他自己。我听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等不得好死。”这句话他每回说总要一连说两遍,两遍是相同的调子,平直的,不作任何改变,时不时就会听见他说一回,有时整整一天唯一听过的就是这一句。有一回,那个瘦瘦的男人来了,他们还一起说;两个人说在一起,这话就像是诅咒。因为老家伙不允许,更多时候我只是远远地看:在夏天,池塘的水总是浑浑的,如果盯着它死死地看,能看见水面上浮着的白色蒸汽,这时候,突然间就会有一个水泡在水面上炸开,让人吃了一惊然后就想:那里有一条鱼!从来也没有人告诉我,鱼会在水下面吹泡,可我就是这样想了。池塘边有三棵垂柳,到夏天下大雨水涨之后,它们的枝叶就有一部分浸在了水中,待浮水退去那部分枝叶就沾上了一层泥巴,若是拉一根枝条过来,捏一捏叶片,会感觉热乎乎腻滑滑的,手就沾上了腥味,要赶紧去洗手。在池塘边沿时常会见一圈碎碎的浮萍,风把它们吹到池塘的这一边再吹到那一边。因为够不着就喜欢上了它们的样子,或者想自造一个池塘自己的脸作天,我就想捞几片浮萍养在水罐里,可几次尝试都不成功。当猫和兔子整天挨着我,我就想到让它们去捞,可它们并不愿意,猫抓破我的手,一下溜得不见了身影;兔子使劲地蹬着后腿,还用那双红眼睛忧伤地看着我,我就心动了,我想它真不情愿那就算了,可因为一时分心它又挣扎得厉害,我的手滑了一下,虽然被草丛挡了一回它还是滚入了水中,带落了几粒土垡……我是惊呆了,仿佛在水中挣扎的是我自己,呛水、停止呼吸、恐惧,有那么真切,我在挣扎所以我只会观望;很快眼里变黑,连观望也没有了,最后感觉到的却会是残酷……它是如何获救的我不知道。也许是它自己蹦上了岸,求生的本能究竟在水面上,或者是老家伙救了它,但它仍旧躲着他。
它的样子真可怜,那么小、那么瘦,湿水的身体才有那么一点点。它不愿意我给它洗净身上的泥水,我捧些清水抹去它身上,它立即跑开,就像躲开老家伙。忏悔的补救得不到偿付究竟让我难受,把水盆放回去,不久它就会回来,趴在我的凳子底下。我拿一片菜叶引它出来,它立起身子用两只手捧着吃,还歪着脑袋仅仅用一只红眼睛瞧我,咧开的唇是个轻笑,它并不怨我。我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抚摸它小小的身体,为它把身上的泥水抖落擦去,它毫无防备、一点不躲,而我心里却在此时想到:我会不会第二次扔它下水?并非为了浮萍,有种什么在诱惑。然而它真帮我捞到一片浮萍了,不久我就在它背上摸着了。我把它养在水罐里,经常俯着脸看。那时,天空映在里面,水罐比天空还广、还深,我嘬起嘴唇,天上吹起风来,浮萍从这边吹到那边,一样的悠然……它活了一段时间,然后死了。
那只猫有一对尖尖的耳朵,有优雅的身段,有金黄色的皮毛,细细看看,还有一道一道的深红色花纹遍布全身。这只猫与老家伙相反,它最爱漂亮,每天都要躺在阳光里陶醉地舔着自己,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一身皮毛整洁光滑;它爱在我的双脚间穿梭,脑袋讨好地擦在我腿上,它抬头来看我,脸上总是一个滑稽的笑;它最爱睡觉,睡觉时最爱挨着我,有时还盘在我腿上。它睡得呼噜噜呼噜噜的,醒过来就要大大地打一个呵欠,嘴巴张得老大——那个说法是怎么的?上嘴唇在天上,下嘴唇在地下;这个谎说得多大,——我偷偷捏一把豆面在手里,它没有看见,照样来盘在我的腿上。这个时候我就耐心地等着,一直等到它睡够了、它打一个呵欠、它嘴巴张得老大,我就把豆面撒进它嘴里。它立即从我的腿上弹起来,跑到墙角去吐,还滑稽地打喷嚏。它并不怪我,它知道我就是同它闹着玩,过一会它又来了,它想不到我另外一只手里也捏着一把豆面……夏天时,我也想起过这只猫,想起过这件事,曾有过这样的念头,要等你打呵欠时把一把豆面撒到你嘴里去,但你总是假模假式地优雅,打呵欠也不想让人看出来,你不是盘在我腿上打呵欠。
那个好看的姑娘把老家伙叫做老家伙,他叫她蔓姑娘,她也让我叫她蔓姑娘。她爱穿一身蓝,每次来总提着那个篮子,篮子里面总放着那把刀。有时候,她也给我们带些吃的来。有一次她带来的是一种滋味和颜色都同样淡薄的米糕,我并不喜欢,单记得咬一块含在嘴里,不需要嚼,过一会儿它就自己化了,只剩下一点点,让人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后来,我还曾经在你们城堡吃过一次。更多时候,她带来的是一张纸、一幅画,老家伙看过之后就把它们烧了。如果她带来的是一个花瓶、一件玉器,他看过之后,也会把它们砸碎,可是,如果她带来的是一柄铁锤,一把斧头,那老家伙可怎么办呢,难道他能垒起一个炉子把它们给熔掉?……她总是尽量站得离他远远的,仿佛也害怕他,防备他。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时,一切显得凄然。那天是清晨,有薄薄的雾,她蹲下来看我,好让我也看见她,她的眼睛里有两树红枝叶,像那只兔子的眼睛,尤其像我要把它扔到水里去的时候,所以我想,是不是老家伙要把她扔到池塘里去呢?以后她再没有来。但我见过她那把刀。有一天,来了两个拿着棍子黑脸的人,老家伙大发雷霆,咆哮了几声,还特意砸了一把好看茶壶、几个粗瓷大碗。第二天,我就看见了蔓姑娘那把刀放在柜子上。我想拿来看看,但是够不着。刀子在柜子上放了一段时间,曾经明晃晃的锋刃上集下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不再是明晃晃,后来也不知道给扔到哪里去了。我想,蔓姑娘可能是死了。
后来,过了很久,我们住到了别一个地方。我们的屋子中又来了一个同蔓姑娘一样打扮的姑娘。她并不绕着我走、不叫我小公主,但让我叫她蔓姑娘,我不愿意,因为我知道她不是,她没有蔓姑娘好看,她不绕着我走圈子,她的篮子里没有长的刀子。

从下午到傍晚,店主人和店家娘分别以不同的借口来我的房间看过好几次,殷勤得不得了,像是还有什么所求。有一次,他们一起来了,说是给我换被褥,而我并没有要求他们这样做。他们先把我的东西弄得乱糟糟的然后就可以说要给我恢复原样,我生硬地拒绝了。店主人还偷偷向我的桌子上瞥了一眼,想看我对你说的话。光天渐渐倾斜下去,这个客栈只有我一个客人,这个城堡只有这一个客栈,它位于城堡的最外面……
“店家娘,给你金子是做你搬走的盘缠,既然你不搬走,那么,把它还给我吧,你?”
“可是,姑娘,像我们这样的做生意的人,钱捏到了手里又松开指头,这是最不吉利的啊。”
“可是,我付过了钱而达不到我想达到的目的,于我,也是不吉利的呀。”
“啊啊,我的好姑娘,不如让我给你做点别的什么吧,这回,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可你能给我做什么呢?我一时可想不出来……你会诅咒吗,或者超度哪个亡灵?可这些,现在也不见得如何迫切嘛……也许你可以为我把这所房子全部漆成绿色,可你准要推说动荡年代买不到足够的绿漆;本来嘛,把天色涂黑、把那个红土坡漂白也无不可,可你偏又要觉得划不来……好啦,你就为我把这只木桶从那个坡上滚下去吧。那个坡上春风吹拂着那些枯草,起起伏伏,怪好看的,在它们一低复一昂之间偶尔还见过一块清白的石头,这只普通的木桶从某个不普通的特定位置滚下去,定然很快,又干脆,像是给春风助威,或者与它作对,倘若它砸碎在哪个三尖四圪砬的石头上,木屑飞起来,想必会很好看的……”
我简直不想停下来,可是我很快找不到什么可说的了。我一直怕这样,因为我一直这样。
“可是,一只木桶砸碎了怪可惜的,它还是上好的滇朴木做的呢。”
“一只木桶又不值几文钱?”
“是不值多少钱,但无缘无故把一只好好的木桶砸碎掉总是不好,这,这是造孽嘛,要背过的……”
“怎么能是无缘无故呢?我喜欢看它滚下去嘛,它滚下去肯定是会好看的,没准你也很喜欢呢……”
“我……我怎么会喜欢呢?……你让我枯燥的脸上笑得好不枯涩。”
“你讽刺我?”
“怎么会?不信,你摸摸看。”
“你真会反攻倒算。你明知道我不敢。”
“我是真心的。”
“是真心舍不得一只桶吧?”
“这当然是一部分真心。”
“算啦,如果你一定要舍不得这只木桶,那么,你就搀扶着亲自把它滚下又滚上,你慢慢的滚,看好了石头,它一点不会滚坏的。”
“那只木桶太沉了些,要不,我滚这只木盆给你看吧。”
“好吧,好吧,你就滚这只木盆。”
“我滚完了,把它从坡上滚下去再滚上来,你就不再要回你的金子啦?”
“不要再讨价还价啦,你快滚;不然……”
“好,我就滚。”
现在太阳的最后一抹光线正在我面前隐去,黯淡从樱桃下升起,眼前的一切正在变得昏乱模糊,写不下去;我把笔扔在了桌子上,一瞬间,会恨不得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一个字。
烟子
3月11日于东部垛薮


我和烟子在一起经常去到了野外,经常一直去到了城堡外面的野外。大部分时候是无意中走去的,当我们说着话似乎停不下来,或者我们专心于说话,是马把我们带去了,或者我们说着话,野外会对我们有特别的吸引。小的时候经常听人说,城堡外面的一切与城堡里面全然不同,城堡外的树不是树,是铁树,树上的花不是花,是铁锈,草只有荨麻和风茄,毒性超过城堡里的一百倍,那里的每一匹野兽同时还是妖怪……但人去不得主要还不是为它们,而是在那里人根本就不能呼吸。去到那里,就好比走入水中,一般人你是难于知觉的,你只觉得清凉可爱,只有到了水终究深过了你的鼻息,而到这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是溺死……我都记不得这些传言是到什么时候才破除的,单记得有那么一些时间望着城堡外面,既害怕,又好奇。
在野外烟子经常给我说起那些花花草草,那些野果树木。这些东西,我平日也看惯习以为常了,几乎总是视而不见,但听她一说就会成了别样:我不曾知道有一株普通的草有一个凌风草这样生动的名字,不知道漫山遍野的那些粉红色的小花叫做麦仙翁,不知道那些红色、黑色、紫色的野果子原来也是水果,可以吃……那些好听的名字是烟子给它们取的,那些可以吃的野果子是烟子第一个发现的,在她给我讲述它们的时候,我总是这样想。覆盆子、野草莓、火棘……这些东西并没有特别好的滋味,但一看见它们,烟子总要摘几颗尝尝,还让我也尝,她总是一副心醉的样子,让人看得要生出羡慕。有一次,我和她在森林中找到了一大片刚好成熟的乌蕃果。这些小东西一颗挤一颗挨挨擦擦地拧成一团,把细细的枝条压弯,把叶子都掩埋,它们的颜色是深红,有一些特别成熟的更是红得发了紫,一眼看去是水灵灵的,让人以为该是藏着如何的美味。我听信烟子的话,摘下一大把投到嘴里,结果酸得要死,她就乐呵呵地笑。不过她确实喜欢它们,“哎哟!现在我很想说一句话,但我不说。”说出这句话,她拉过一枝来横在自己面前,就把嘴凑上去,小心地(因为枝上有刺)一颗一颗品尝,脸上所有的就是陶醉——不仅脸上,是整个人,她整个人变成了一片心情。她的牙齿被汁水染成了深红,还有嘴唇,还有嘴角,我不觉得她需要擦一擦嘴,我以为她这个样子更好看——似乎超过了人的美丽,这个时候的她同野外、同夏天是一样,还有我们头顶永恒的天空。
但别人却不是这样以为。那天出了森林,在一条青色的河埂上有一棵苦果树,长到乌云下面,我们遇见了一群野餐的男女,他们一邀请我们参加,我们就同意了。结果从第二天开始,烟子的嘴就被一些男女谈论起来:“我对她没有任何偏见,可她连自己的嘴也管不好,我跟她没有什么好说的。”“她连自己的嘴也不爱护;她简直什么也不会说。”“当她朝我撇撇嘴,我就恨上了她。”有些人还特意跑来我面前说,直到把我说到要发火,他们就忙不迭地道歉,声称自己还是昨夜的宿醉,说的是醉话,是猪油蒙了心肝,说的是昏话,甚至说自己是只吐屎狗,说的全是屎臭话……如此的自轻自贱,让人发火不是,不发火也不是,只好自己躲开。这件事越说越离奇,后来开始有人传说烟子是个女巫,而森林中那些野果就是她的巫药,她用它们把我迷住了。有人甚至为此编了一首歌:
女巫,女巫
请给我饮下致幻的迷药
请给我按上紫色的指印
灵魂啊
紧紧咬住我屋顶上的空壳吧

女巫,女巫
请你来爱我
请用你的身体和咒语来爱我
女巫啊
我无法进入你迷幻的心

他坐在凳子上
他的房间在倾斜
水流过他的肩膀
他的阴影部分一动不动
他身后
一个人在模仿另一个人
黑色的头发
黑色的心
我同烟子在野外品尝野果这件事情,大概是早就被一些人看在眼睛里了。后来,甚至来了一个正正经经的“药用植物及食用爬虫研究开发协会”的专家(他还有个自封的头衔,所谓的“顺势疗法专家”)郑重其事地告诫我,对于野外那些为书所不录、为人所不知的野味要当心,因为“那不是像你这样身份的人该做的事”。我想说与他们行业的祖师上古名君神农氏相比,我一个小小的城堡的少堡主又算得了什么,但我当然不能说,这样说像是故意跟人抬杠,显得太过于傲慢,那才真“不是像我这样身份的人该做的事”,况且,倘若我真这样说,我被女巫迷倒这一说法又会添上一个新证据。
他们说烟子粗野,还因为她不会说风雅的话,不会念风雅的诗,不会唱风雅的歌,不会做风雅的戏,不懂风雅的情调……或者更直接一点说:不会像我们城堡的姑娘一样调情。有人说我喜欢烟子正是因为她粗野,因为我已经麻木了,我的感官我的心需要粗野的刺激。我总怀疑,这是那个“顺势疗法专家”传播出来的,因为这显然违背了他顺势疗法的原则。为此,每次遇见他,我都要假惺惺地问他的顺势疗法研究得如何了,让他给我详细讲讲顺势疗法的原理;一直让他讲了七八次,竟然没有让他厌烦,最后只好认输,以后遇见他就假装没有看见。
烟子粗野的最重要的证据是她的黑手套。这对黑手套,开始我也是看不惯的。在我们的城堡中,“黑手套”是下等女人的别称,即使一个最贫穷人家的姑娘,当收完棉花她肯定要有一双白手套。那些饭店、药铺、食品摊、客栈的门口,我们经常可以看见一个脸上有横肉、身体臃肿的女人坐在方凳上,背靠着一扇油漆剥落开始腐朽的木门,目光呆滞,一双手无聊地落在膝盖上,一对有一多半都已经染成了黑色的白手套。烟子说:如此这般何不干脆戴一对黑手套呢,既方便,也更好看一些?说起来这话没有错,可问题是,白手套,这是种标志,事情一到标志的程度就不再是那么简单了。这些女人虽然未必评得上是上等,但谁也不能要求她们“自甘堕落”为下等,虽然她们整日奔忙,少有些闲,即使偶尔风雅也是暴风般地风雅,但她们手里面很是有几个钱,并且据说也见过大场面(想必是骤雨般的大场面),她们是很看不起下等人的。
在同烟子相识之后不久,我就送给她一对白手套,但她根本不愿意戴。问她为什么,她先说不习惯,后来又说没有必要,最后又说不好意思。她说不习惯,那是因为她从来戴的就是她那种黑手套,也并不觉得它难看。她说没有必要,我觉得她是有些赌气,不仅是同我,更是同嘲笑她那些人。她说不好意思,那是因为白手套是绸做的又轻又薄还紧紧裹在手上,把手的轮廓显露无遗。我是不愿意勉强烟子什么的,像白手套这种事情,她说不愿意就不愿意,我并不在意,但她对这件事情却一直介介于心。她对白手套始终很敏感,生怕什么似的,经常在我们的谈话中刻意说起它。有一次,她看见一个女人的白手套有一大半都是那种镂空和纱质的,也就是说这个女人的手有一大半都是若隐若现几乎可以算是看得见的,她立即挑起话题:“像这种手套戴不戴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区别,但我不很愿意说,未必是说起来很麻烦(反正我从来没有同烟子说什么觉得麻烦),也不像是同一个姑娘说这些不很适宜(好像我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什么觉得是不适宜);我只是说:“戴这种手套会让人浮想联翩;而不戴就不会,因为已经全部看见了,就无需想了。”
“那你说,戴这种手套的目的究竟是为了遮蔽还是暴露?”
“应该是各有一半。”
“已经有一半暴露出来啦,还让人浮想,还是联翩的浮想,另一半哪个笨蛋还会想不到呢?”
“我这样的笨蛋就想不到。”
她当然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想起我们的相识,我们就在窗台上大笑。
“那你就安心一直做这样的笨蛋,尤其是现在;否则,干脆蒙上眼睛得了。”
“不如大家的眼睛都蒙上,或者干脆把太阳蒙上了更好,大家都不要看,省得什么手套不手套,太麻烦。”
笑过了之后,她又说:“我现在知道女人的上下之别啦:所谓上等女人就是暴露比较多的女人。”
想一想,我觉得烟子这句话很有味道,很可以引申:“多半不仅是女人,所有人都如此。一个上等人,因为上等的身份,肯定要受到更多的关注,也就是说他以及他的一切会被更多的人看见,也就是他向人们暴露了更多。而下等人则反之,因为难得受人关注,没有人来看他,所以他暴露得就少。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无论是上等还是下等都喜欢做些骇人听闻的事,说些稀奇古怪的话,这正是为了达到干扰视听、引人关注的目的啊。因为,只要有足够的关注,下等人就变成了上等人,而上等人还可以变成更上等的人。”
关于手套的遮蔽与暴露其实有现成的说法,遵循的是完美和谐的“四分之三原则”。这“四分之三”泛滥如爱情,比如,人人若有四分之三为自己,四分之一为众人,这个社会就是和谐的;一个城堡有四分之三循规蹈矩,有四分之一标新立异,这个城堡是和谐的;在完美和谐的男女关系中,男人应有四分之三处于主导地位,也就是说一个完美的男子汉,四分之三的力气用于进攻,四分之一用于防守,一个完美的女人则反之,四分之三用于防守,四分之一用于进攻——“四分之三原则”又被称为“二五定律”,因为四分之三之外的四分之一等于百分之二十五。在私语中“二五”比“四分之三”还更常用,比如一个人要威胁另一个人会说:“你莫跟我二五、二五的。”父母教育自己的子女都爱用这句,而且多半用在男性身上,不是说这男人女里女气,而是说他不肯循规蹈矩,而这样的人的集合被称之为“二五分子”。这多少显得有些矛盾,完美的男人不是四分之三用于进攻吗?不是墨守才会成规吗?更矛盾的是,我们这个完美的国家这些主要由男人所建筑的城堡却是四分之三用于防守,四分之一用于进攻。我曾与罗汁探讨过这个问题,他认为这并不矛盾,他说:天地由阴阳二气所生,阴阳本是同一的,强分类别纯粹是人类的行为,阴极则阳、阳尽则阴,阴中含阳、阳里有阴这才是和谐的统一……他那一大堆阴阳,一方面我实在不耐烦,另一方面也从来弄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是说:在国家这个整体之内,单个的城堡是阴性的,可由所有的城堡构成的国家却是阳性,这是往上,而向下控制这些城堡的男人也是阳性的。因为这些男人把四分之三的力用于城堡内部的控制,当然对外就只有四分之一了,于是就对外显出了阴性;但也正是因为所有城堡都只把四分之一的力对外,整个国家才会是有四分之三对外、四分之一对内的阳性……他说,每个人都处在这种层次性的阴阳变换之中,向上的层次称之为维,向下的称之为度;根本上来说,每个人的维度是相同的,之所以有些人显得奋发、有些人萎靡,那都是因为维度的混乱,也就是说处在了错误的位置上;而一旦处在了错误的位置上想要改变是非常困难的,因为维度的改变是种阶跃性的发热放光式的改变,要从一层跃到另一层需要巨大的能量……
手套的起源有两种相反的说法,每种说法又都有两种相反的说法构成(充分体现了阴阳的和谐统一):第一种说法的第一种说法是:从前有个姑娘有一双非常美丽的手,每个看过的人都赞不绝口、为之颠倒,久而久之,这个姑娘觉得这样的一双手白白让人看,未免太划不来,于是就想到要把它们遮起来。在这种说法的另一种说法里,这个姑娘有的是一双丑陋不堪的手,会让每个看到的人都感到寒心,所以她只能把它们遮掩起来。在两种说法里,手套的作用都是遮蔽,但第一种遮蔽的最终目的当然是暴露,因此可以看成是一半遮蔽、一半暴露。综合起来,手套就有四分之三遮蔽的作用,四分之一暴露的用意。第二种说法的第一种说法里也是有一双非常美丽的手,可是并没有人来看,或者来看的人太少,赞美之辞更是平庸无聊,总之是达不到姑娘的美好企盼,于是她想了一个办法,就是给自己戴了一双手套——必须承认,这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办法——于是,人们就不禁好奇啦,为什么这双手需要被遮蔽起来、需要被如此强调呢?当然大家就争着跑来看,而这双手套呢还要遮遮掩掩很久,等着大家用过了手段、付出了代价——这只会让他们更珍惜这看,这也在计算之内——它才半推半就、期期艾艾地褪下。第二种说法是,这双完美的手未必存在,或者只是在最遥远的黄金时代曾经出现,但永不会重现,总之在现世中它不过是那些耽于幻想的姑娘自迷自恋的幻象,每个人的手总有些部分是不完美的,面对如此缺憾唯一的办法只有遮掩,于是手套就应运而生了。综合第二种说法的两种说法,手套是四分之三用于暴露,四分之一用于遮蔽。
无论是哪种说法,手套都像是为女人所主导,可以说手套绝对地处在她们的四分之一之内,是一种进攻。罗汁说:“男人用经济文化的方法统治女人,女人则通过自然的手段反击报复。”看来不错,手套无疑是反击的有效手段之一。它戴上了一个文化的外壳,看来是女人仿效了男人的进攻套路。
“我现在认为,你的说法是对的,戴手套的唯一目的就是暴露。因为只有先遮蔽住了,才有得暴露这种情况可以发生。这是一个小把戏,好比孩子们玩捉迷藏,先要有人躲起来,然后有人才可以去找。”
“我并不是这样说,我说的是特定的‘那种手套’。你不会知道,有些人是用手来害羞的,当他的手伸过去,即使他并没有乞求,即使是人家先就主动递过来,他仍要羞得满手通红,若是不戴上手套,不遮蔽起来,不让人看不见,如何能够承受得起……”
烟子越说越细,自己停了下来;只好我问:“可是,为什么?”
烟子有时候会有什么不说,但她也不会不说话,她停一下就会想到:“也许是因为他的脸色已经完全隐藏起来了,不会脸红了,可害羞又是不能缺少的,于是只好用手来代替。”
“可是,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他要害羞呢,不过是伸出手,谁能不向别人伸出手呢?”
她没有回答我,一瞬间我也觉得我不应该问,可我还是问了,我想知道。她说:“戴手套,最主要当然是为了保护我们的手:我听说,在北方一座常年为冰雾封锁的城堡里挥手,若不戴手套会把你的手指头都挥掉;而在南方的火石山,整个城堡的人常年往山顶推一大块陨铁,连推一个月,目的就只为了把它从山顶滚落十分钟,溅出几粒火星,据说做这事若不戴手套,会把皮肉连同骨头整只手都磨掉;而无论南方、北方、东部、西部,整个国家处处人群里都隐身有包藏祸乱的假人——有人说从开天辟地之时就有它们,它们是混沌中生出的怪物变化而来的,有人说它们是些别有用心的人制造出来的,——它们就爱从手上给人递来一些东西,而毫不要求偿报,若是你心中一生贪念,又没有戴手套,那你就惨啦,它们的手是不洁的、藏有病毒的。”
这样的叙述仿佛竟是如此悲惨,我几乎一点也不明白……我说:“但我知道保护手的最好办法却不是手套。”
“那是什么?”她问。
“我听说,有一个小姐为了保护自己双手的娇美,于任何需要用手做的事情她都不敢做,就连伸手抬杯子喝水她都不敢,于是只好让人给她做,也不知道那人是一时粗心,还是存心报复,终于有一回把一杯子的烫水倒进了她的口中,烫得她满嘴生了燎泡。”
“会有这样的事?”
“当然有,”我说;“你知道我们城堡的贵小姐们最爱做的一个动作是什么吗?”
“是什么?”
“就是甩手。”
“为什么?”
“为了保护她们的手,她们不很敢用手做事情,但一双手没有一定的运动量难免臃肿,要保持美丽是很不容易的,于是她们就发明了甩手运动……我不是说笑,”我们是在正正经经地说胡说八道。我从来知道要找这样一个人是很不容易的,“你知道她们最爱做的第二个动作是什么吗?”
当我和烟子正正经经地胡说八道,我还知道要找这样一个人再没有可能;她还会追问:“是什么?”
她总这样说。恬淡。发狂。
“就是掩口而笑。你想,笑就笑嘛,为何要掩口呢?有人说这是一个多余的动作,有人说这是用来表示她们的矜持、她们的斯文,就是说要笑不露齿,但这些说法都不对,其实她们这样做还是为了给手增加一点运动量……”
“接着说嘛。”她特别会追问。
“这是一位博学先生经过认真考察、仔细求证得到的结论,是他告诉我的;他说,小姐们之所以爱掩口而笑,那是因为她们平日是最爱笑的,所以一旦她们欢笑之时顺便动一下手,加上甩手操,保持她们的手娇美的运动量就几乎能保证了。”
“她们的笑与掩口的动作岂不是一样多?”
“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说的是‘几乎能保证’,因为还差一点点,为了保证足量,有些最聪明的小姐就发明了虚笑。会虚笑的小姐,她们的手才是最美丽,而那些只会做甩手操、只会真笑的就只能是次一等。”
“什么是虚笑呢?”
“就是掩口做出笑的动作而并没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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