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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的来信(六)

作品名称:疫区的来信      作者:钉子      发布时间:2009-06-26 20:21:10      字数:12360

第六封信(收信时间2月28日)
钉子。天上是蓝,地下是草,我在这里,评判不出哪个更纯净。还有风,那也是纯净的一个姿势、纯净的一个声音,却不知它是从天上吹下来吹动整个平原,还是从草叶里吹起吹不着那个太空泛的天。没有在天上,没有在不着边际的往年的枯草里,天与草之间,可以悬浮的,支持的,除了想象再没有别的,春在哪里?一些情绪在强化,风不断吹来,天越来越蓝,是吹走还是吹来,无处不在的单纯,一个想法不断强化:莫非我选错了接近的方向;没有房屋,没有一点隆起,没有一个土包、一个坡,连树也没有一棵,没有任何分隔,都不知道今天是否是今天,跑上整整一天,是更接近一天还是更远离一天?一扬手,打碎一个瓶子,或许只会在这句咒骂里:“你这最恶毒的春天,我已经看穿了你,你终究要后悔的,当我与你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一车癞蛤蟆,一群浑水鱼,一条毛毛虫,一株墙头草,你是红眼病、皮肤癌,你是烫伤、是刀疤,是掉毛狗、瘌痢头,是粘人草、鬼签子,我恨不得窝心脚踹死你,我要把脚踩在你脸上,踩进你嘴里,让你连救命都喊不出来,让你连绝命时最后一口气也叹不出来,看你还能吟什么绝命诗,所以你连背时诗人也算不上,所以连慷慨赴死的扮相你也做不出,所以你死了你也是个冤枉鬼,你将阴魂不散,趑趄徘徊在阴阳之界,黎明黄昏时分,被冷风吹乱头发,你临风洒泪、俯仰兴叹,你伶伶仃仃、凄凄惨惨。”
路上三次遇上了行人,都是逆行,每回我都假意问路去跟他们说话,“不要往前去了!不然,你要分不清你我和他了,这也没关系,就怕你分不清下流和长大,这也没关系,要我说,就怕你分不清葡萄和西瓜,最怕你分不清刀子和棉花。”差不多每个跟我说话的人都把这句劝导又威胁了一遍——有些是我加上去的,我可以说我分不清了;有时候我想开一个玩笑,可是太正经。也许有什么过了,手会自己尴尬,生出许多多余的动作,胡乱打着手势,却是僵硬着。有人说那神经病是奔马一样从东面追赶过来,更有人说是白浪、是东风一样在原野上翻滚,即使像他们一样身不离鞍、马不停蹄都未必能逃脱。但他们当然只是听说,“若是亲眼看见了,如何还能脱身哟!”人声总在这句激昂成了琴声。还有一个说,我此去肯定见不着大海,倒不是没有那大海,他说有的,他亲眼见过,只是这大海将很快要没有了,因为这回的神经病最初就是从大海里翻滚出来的,国家已经查明确认了这一点,所以,即使它从现在开始洗心革面不再播散病毒,国家肯定也要报复,一定会把它排干填没的。另有一种我去不到大海、往前走没有意义的说法是,为了阻挡神经病的推进,国家将在前面不远处挖一条最深最宽的壕沟,沟里将灌满狗血和毒药。“哪里来那么多狗?”我幼稚地问,“何况,他们将拿那么多狗尾巴怎么办呢?”“不会拿来吃吗?即使吃不掉,不会拿去喂狗吗?”“他们还有狗?”“你还要纠缠!”
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顶着一个空旷的天空,我纵马奔跑,像是要逃脱那九天压顶的厄运,逃不出去,我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杞人,开始忧天虑地,还要悲天悯人,而为了排遣忧虑和悲悯,我就放声歌唱:
不能砍树啊不能砍树
有一窝山雀在树上,你不能砍树
斧头上的声音会淹没两只鸟的叫
有一个小孩在树下,你不能砍树
震落树上的一个果子会砸疼他的头
春天不能砍树,树上有花
夏天不能砍树,树在结果
秋天不能砍树,树要落叶
冬天不能砍树,一根冰棱子挂在树干
你不能眼睁睁看它摔碎

不能砍树啊不能砍树
白天不能砍树,树有一个影子
大树有地方可以倒去,你让影子倒去哪里
夜里不能砍树,夜里太黑
砍断了腿没有关系,震裂这片黑色你赔不起
刮风不能砍树,不周风要吹乱树荫
下雨不能砍树,杏花雨要洗净树枝
有雾不能砍树,青岚雾要升上树顶
凝霜不能砍树,白头霜要染红树叶
且握你的斧头去瓦沟上站一夜
把你的锋刃也冻上一片红

不能砍树啊你不能砍树
谁允许你砍树,你来告诉我,我拿燕麦片打他的头
谁诱惑你砍树,你来指给我,我拿羽毛掸割他的肉
谁逼迫你砍树,你来跟我说,我拿芦花被戳他的手
六月不能砍树,蝉要在树干上饮露
七月不能砍树,老妇要坐在树根上哭
八月不能砍树,你的心上人就要从树下经过
九月不能砍树,相看不厌
且忘了她,你上你的天你走你的路
我从来没有这样放肆得近乎疯狂地唱过(是不是因为我正要跑入一个神经病硕大的脑袋里去?),我把声音升到最高、最高,我还在想着我要更高、更高……当高到无声之时,它就再不能停下来,如同思想——你何时能一刻停止思想呢?即使睡到梦里,哪里来的幽魂山鬼也要闯入你梦的那片平原;我的脑袋里有一个平原,现在我正沉迷在其中,好些白云浮在圆天上,一团一朵,青丝垂在天外……看哪,我何等会预言,昨天同你说过的平原,今日我真身在其中。今天我太多想起了我们的说话,也许只有那时是例外,当我们说起话来,在快速的下落中——这回我们是一起跳下了山崖,你并没有留我一个人在荒芜的平原上——我终于停止了思想,脑袋空空。可是,我几乎没有想起一点我们说过的什么,经常倒是你嘻嘻哈哈发根后背有汗迹的样子,还有怎么靠近都是一样遥远的远山、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丘陵间的小路,或者细细碎碎遍布了原野开着紫花的白苜蓿……但我坚持,反正我总不能停止想下去。按照某个顺序一点一点想下去,当想到最细节的部分,我就会觉得我们的说话像是自言自语;但我们是两个人,分得清清楚楚的两个人,我们站在那里,保持自己的位置、坚守自己的立场;但只有一个声音,只有一个人在说,仿佛是想象中的一场对话,仿佛是你错误地闯入了我的平原,或者是我,或者是我们两个错误地闯入了的第三个人的梦……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人想出来,只是一个人在想。当我没有想象,那个平原完全空空荡荡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只是我的想象,或者是你的,或者是别一个人的——这样最好,所有的一切都由第三个人来决定,——当我们没有想的时候,我们是想到了一切。也就是说,当我们开口说话的时候,我们想到了一切……不过,土岗上的一个小小的城堡还是靠近了,远远看见有一团杜鹃花。

你曾说,有很多我们是靠说出来的。现在我就是这样以为,有些什么我必须要说出来我才知道,而且我只有是为了说我才能想出它们。
先是房梁上喳的一声,接着屋瓦响成一片,然后是一把大锤敲在墙上,奇怪的是,无论你走近哪一堵墙,你都会觉得大锤是敲在这堵墙上,可是分明只有一个敲击的声音,有时候你不免想,是否这屋子中还有第五堵墙……一个人坐在一间陌生的屋子中,坐得太久,到了深夜,你不免听见许多声音。如果我害怕得要死,那我怎么办。我跳到床上,把自己捂严在被子下面?不。我坚持坐在灯下,坚持去听,坚持以为自己马上就要看见第五堵墙;慢慢的,我就站起来,我还将打开窗子,把头伸出去,我将四下打量……什么也没有,只有黑色。而在这个黑色里,我一直想对你说光;我在夜里说我的白天,在现在说从前。我发觉我总是这样,是不是我一直有种转回头看的倾向?也不知道我现在走向的,是回还是去。人们把“回”和“去”用成了一个词语,是否就因为分不清“回”与“去”呢?……人一镇静,总是会失去了机会,我没有惊叫出一声来,把店主人或者什么鬼怪吵醒,去不了,我安静地退回到自己的凳子上,继续给你说我的白天、我的从前。
现在我要说的这个人,他让我叫他“老家伙”。他曾带着我东奔西走,我们在一起时从来也没有真正停止过,直到有一天他老得死去。我问他我们为什么要一直走,他总是告诉我说:只要一停下,我们就会死。我问他我们要走去哪里,他说他不知道。后来他又说,我们一直向东走——原来,我们并非是东奔西走……不过,说他之前,我必须要弄清楚,我是怎样同他在一起的。我总觉得自己需要这样一个说法,可总也没有,否则的话,我可能早就说完他了。直到今天,这个叫做垛薮的城堡前面有一棵杜鹃。有一个人对我说,它活了已经有五百年,远近五百里之内赫赫有名,被称之为花王;“你走神了!”他突然喊起来,“你是憧憬未来或是回忆从前,我管不着。但在我说话的时候,你不顾忌我的情绪,没有注意我在自己的话里一次一次增加了不必要的叹音和浓艳的形容词。现在,我不再愿意同你说话。所以,走开吧。”“谁?”我可怜兮兮地问,“是你,还是我?”“别想用你这种骄傲来压服我!”他忿忿地嚷道,“首先,你是位小姐;其次,你是客人;再则,我是个有自尊的体面的人。”说完之后,他就走开了。
这棵满树红花的杜鹃让我想到了:那一回就是这样的春天,我爬上一棵杜鹃——不,也许我更愿意是一株桑树,采桑子也不差于摘花。反正上树容易下树难,我下不来,只能在树上等,从清晨等到午后,或者是从第一天的清晨等到第三天的午后,终于有一个人走过,他把我从树上抱下来。他就是老家伙。
老家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现在认真地想着他的样子,拿我看得见的东西做个比喻,他是墙上的一个影子,是屋角灰尘布满的一个木箱子,是桌上一个鬼脸青黄釉的水罐,是瓦檐下早被遗弃了的半张蜘蛛网,是床底下黑咕隆咚的一个老鼠洞……还是什么呢?我觉得他也曾像我一样肆无忌惮地咒骂春天,但大胜之后他不会像我这样轻薄地洋洋自得,多半倒是垂头丧气、闷声不语,他熟知乐极生悲的物理,深谙中庸之道……他像你一样有一个坚硬结实的外表——啊,我觉得,现在我最想把他比作你,但你没有蹲在墙角边,没有晃来晃去在我眼前,没有把耳朵贴在门后面,没有把眼睛藏在窗帘的皱褶裥;何况有一种太过于自然因此很不公正的倾向,我觉得我需要赶快抑制。
如果我告诉你说,我要做你的情人不是为了同你在一起,却是为了同你家的房子和房子里那些骄傲的雇工和院子里那几棵长了百十年的树,同你的父亲,还有你那个杞实,特别是你那个家在一起,你相不相信呢?这当然未必是真的。但夏天的时候,我确实很想接近他们,想和他们坐在一起,沉默着,如同厅房中无意被摆在一起的几件木器——特别是在黄昏时分;我几次把你们当成了厅房里的家具,虽然不说一句话,但如此的坚实平整、如此的任性安心。真是让人羡慕哪!可是,尝试之后我发觉他们对我有一种根本的敌意,他们永不会接纳我。它们也一样。连你也是一样……我知道,在这里你要否定了,你要说:你不是这样的,你喜欢我。有时候,我却是如此确信。你知道我生性多疑,而多疑的根本原因,正如你所说,是对自己的不信任。可是,当你闭上了眼睛又有什么不可信呢。此刻,你该感到一些想法了吧,或者笑起来,你头上长出了鹿角,你昂起头,月亮出来,月亮照着你,你就变成了一头大角的雄鹿,一种莫名的激情驱使你对着清冷深远的天空高声嘶叫,驱使你狂野慌乱地奔跑,你还要跑入森林深处一个浮萍铺满的池塘里去……坚持你的否定——你一定知道,你这个坚持让我满意了,——等着我来反驳:我知道你愿意同我在一起,为我离去你也感伤难过,可那是因为你喜欢我,如果你不喜欢我,还会是这样吗?我说过啦:你们对我有一种根本的敌意。
为什么这样对我?你这样问;我也问过了。我想起了一句现成的话可以回答:“是你教会了别人怎样对待你。”于我,或许更正确的是:“你所得的,就是你所愿的。”现在,我又为它想到了一个古老的传说: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都同神签订了一份契约,以后所有的事他都必须要按照契约来做,否则他就会生病,会死。我想,我肯定订过这样一份约——这样,有太多什么让人更容易接受——你也一样;只不过,我们不是与同一位神订的约。那时候,你对我说:“像个孩子一样……”你不知道,你随意的一句话我是怎样想。如果你知道,或许你就过来拍拍我的头,扯扯我的头发,我就会毁约。你看,一句话你一向随便说说的,你不是单独为我想出来的。
我从来就没有是一个孩子。

还记得我从前说过一句话吗?“如果我们期望的超过了我们可以得到的,多半是我们的期望中含有不正当的部分。”今天我又把它说了一遍,“可是,你错误地理解我了,我那样说、那样做,不过是要锻炼我的意志、训练我的技巧,我必须要达到我以为那个高度,做到一种纯净。我为何要如此痛苦地在这个小地方蛰伏,因为只有先经受了必要的训练,我才能腾跃到半空中去伸展探索……”他这样回答我;又说他隐居在此地,因为一段错误、一个目的,他必然要出人头地,要到京城去施展抱负……我没有认真听,今天我老是走神。“不,”我抓住一两个词语就胡乱说开了,“我没有理解错你,我不过是不欣赏你。我喜欢的是依凭本能的倾向凭空展示一切,而不是想办法,耍机巧,用意志。”
“可是,你既然依凭着又如何还能是凭空呢?”
“因为那可依凭的本能的倾向必须是空无。你连这都不懂吗?”
“我是不懂。可是,你完全没有必要说这样连你自己也不懂的话;”他说,“而且,无论如何,你不应该这样傲慢,无论你依凭什么。”
“因为你伸出了手。你难道不知道吗?当你伸出手你就把自己变成了仅仅是那只手,所以,你一伸出手就只能是失败。”
“可为什么,难道在这世上有谁可以不用力得到什么吗?”他简直气急败坏了。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他也许不伸手得到过什么——肯定是的,否则他就不会有如此自信——而我从来没有。当我来到你们城堡的时候,我曾经问一个人:这个城堡最被人宠爱的人是谁?这人回答我说:当然是我们的少堡主。
我又问:我如何才能像他一样被人爱?
她瞅了瞅我,不怀好意地告诉我说:做他的情人。
于是,我就来找你啦,我就来告诉你说我要做你的情人。
你情愿相信这个说法吗?但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做一个假设:那一次并非我们初次见面,还在很多年以前我们就曾相识。就是我还没有想出一个足够的说法来——那时你太小了,否则我倒愿意是你把我从桑树上抱下来。老家伙有一次说(并非对我,那个人有个虚虚的背影,小心翼翼、卑身屈体的,看一眼就足够让人怀疑),他是个错误。那时候我还不会理解他的修辞,现在我知道,他是毁了神的约,这当然是错,神为了让他悔罪,就把他变成了错误本身。比如,在一个故事里有一个人太热爱打猎了,涂炭了太多无辜的生灵,于是神就把他变成了猎物,让他被其他猎人追杀……你要当心,你已经变成了一只鹿,而你还如此热爱砍树,而那首歌有一半是为你而唱的。
有一天,我和你在旷野里失散了。我想找到你,但也不是那么迫切。我依稀记得左手边这条荆棘密布的沟。也就是说,我并没有完全丢失我的路。这里,我曾经摘过枳、覆盆子。我想转身朝它走去,脚步却变得沉重,仿佛胶住了一样。“这里曾经有一个坡!”一个清清白白的小男孩站在了我面前。我正忙着,有那么多的事要去认真思考,怎么会有心思去理会这么个小孩子的话,然而我还是不禁嘀咕道:“一个坡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的话仿佛下一个结论。“外乡人,你的同伴呢?你丢失了什么,你要寻找吗?要我说,它已经风化了,消失了。你还是闭上眼睛的好。”如此一个小孩也学会了如此傲慢;看来,他还是很爱多事的一个人,我不回答,他大概是不会罢休的。偏偏是我把力气都用在了脚上,此时要说的一句话怎么样也没有能想出来。我的同伴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怎么就知道你了呢,他所知道的你又会是怎么样的呢?问题是为何我就一定要有一个同伴,何以见得我是个外乡人呢?
当我的脚不再沉重,我又会觉得我正在快速地向自己站立的地面之下收缩,很快我就已空空地站在了那里,而我依然一动也不能动,我的力气随着自己全部收缩到了地底下。“外乡人,如果你不高兴的话,你完全可以闭上自己的眼睛,如此辛苦的看是为何呢?完全的目中无人谁又真能做成呢?不要当别人都是傻瓜,要知道,当你一眼看透时,你就犯了矫饰之罪……”他挺爱说话,简直像是想要喋喋不休,我一下子就不耐烦了。
“你认识我的同伴钉子吗?或者根本你就是他本人。”我突然醒悟了一样大声喊了出来,打断他——我决心反击、报复。
“你!你!你!……”他的脸一下就涨红了,仿佛要爆炸,一瞬间他便长得树一般的高了——他真的变成了一棵树,一颗枝叶成荫高高挺拔的苦果树。
仿佛一阵风吹过他的树顶,他还说出了最后一句作为人的话:“外乡人,你还不快跑!想等着风吹过我苦苦的想吗?”
我定定的站在那里,始终想不明白你的名字是如何激刺到了他,以至于他竟要在瞬间变作一棵树。在这个一切都难于确定的世界上,我站在旷野中,我一动不动,所以我只能看到一个方向,而这个方向的旷野是望不到尽头的,我的面前站着一棵小男孩变的苦果树;有时候,仿佛我也是一棵树。
你以为如何呢,这一回?你曾说过:混沌会生出了万物,大泽会化出了委蛇,荒野会变出彷徨,狐狸会变成美女,连一堵墙因为立在西面都能变出泆阴……万物相生相化,朝云而暮雨;其生也天运,其灭也物化;成乎其不得不成,失乎其不得不失……一个小孩变成一株苦果树,虽然变得没有道理,可他一定要变谁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说,这个世界充满变化,有太多的东西在阴暗中窥伺着我们,等待着一有机会,就要变成我们。
也许我们也一样。
老家伙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我想这是种幸福的死。为此,我感谢苍天的仁慈,它一定会在它的空洞中接纳他的灵魂,和躯体,原谅他这个错;也许他变成了天庭(或者地府也好)门口的一株乌桕树,他再也无需一个藏身之所了。他死后给我留下了一些钱,还有一袋金子、一盒宝石——就是这么多,再没有别的——就不能有一个词语,一个提示。

午后,空空的平原,那棵火红的杜鹃在我前面越长越高,仿佛传说里的通天之树。我挺起身子来,眺望远方,会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大海,这世界上最大的海,容纳一切的海,除了水就是水,无论什么投身其中都将变成水,红色、黄色、紫色、白色、黑色都没有啦,这里只有蓝色,这最后的藏身之地(通天之树毕竟没有,上天不能——入海也难?)无论什么在这里都是安适的,我们都是一样的……这海真是我的目的吗,老家伙要带我走来的可就是这大海?可,大海的后面又是什么呢?莫非是我的后背;我猛然回头,只有空空的平原,春风吹过,它像是一直在诉说。
“不要把自己搞得这么哀怨,那天荒地老、海枯石烂谁会听得懂呢?”杜鹃树下,一个瓦罐对我如是说。“你竟然没有被吓跑,甚至面不改色?”
“为什么我一定要跑?”我说,“你这样的鬼蜮我见多了。”
“真的吗?听你这样说,令人欣慰。那么,快来敲敲我吧,我会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
“不怕我敲碎了你吗?”
“你不能温柔一点吗,我不信,你这样一个温柔的小姐?”
我敲敲他,他说我想知道的是远,也就是距离。“是什么距离呢?”我问。
“一百年的距离、前胸和后背的距离、我和你的距离,”他答。
他还说,往年的今天这里总有一个盛大的节日,足有五百个骑士要围着这棵杜鹃跑,所以这个节日叫做“跑马观花节”。而今年的这一天眼看就要完结了,我是他等到的第一个骑士,为此他就要特别感激我。可最后却是我很容易得罪了他,因为听他说话时,我想起了老家伙。他从瓦罐里钻出来,并非我意想中的是只灰老鼠,他长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还戴着帽子,一身衣服虽然揉得皱巴巴的,但一眼看得出它们做工考究。尾随着他,过了城门,顺着一条巷子,我走进了城堡。
勉强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之后,你一步一步往前走;你知道路的前面有个拐弯处,你在考虑自己要不要随着路一起拐弯。
这是你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分。巷子中阳光从倾斜的瓦沟上滑下来,巷子干干净净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就连他们离去也没有弄出一点多余的声音,没留下一点凌乱的痕迹。你原本可以不答应他们的要求的,你当然有拒绝的力气,你这个孔武有力的家伙,而且你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在巷子外面,你知道有一片菜花田,你完全可以等到菜花开放,等到粉蝶在黄色的菜花间飞舞,可你匆匆答应了他们,却又要心中持有戒心。在此你还辩解说:即使不答应他们,你也必须得考虑是否要拐那个弯。
你仍在走。一步也没有停,你抽空想着你此时的这份好心情是否能完整地带到巷子外面去。在你还年幼的时候,也就是你同他们还毫无分歧的时候,你曾何等轻信你的走将一点一点扩散出去,正如光一样能扩散至无限遥远处。你当然知道,到了那里你将衰弱到了没有,但在少年的轻率中,你对此完全可以不管不顾。你认为那是最幸福的时光,你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缝隙,因此他们无需对你提出任何要求,你所是的就是他们所求的。
你仍在走,一步不停。巷子的那头端端正正地滚来了一个铁圈,在你的面前一颠一跳之后就稳稳地停在了你的脚边,但它却不肯就此安静下来,看它说话的神气竟也是学得如此骄傲而目中无人:“外乡佬!看你的样子,不是经过了长途的跋涉就是不能适应我们这里美好的环境——据我所知,我们环境的美好经常令初来乍到者难于适应,对此我就不说什么抱歉了,你的反应也实属正常,你不必为此而有什么羞耻的。”
羞耻。不适应。真是很奇怪,一个铁圈,是什么促使它说出这番话来呢?美好的巷子中这午后的静谧是被它破坏了,你多少对它有些不快,但理它做什么呢,它就是一个箍桶的铁圈?你这样想,你还有自己的问题要考虑:那个弯你究竟要不要拐呢。
“呔!外乡佬。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呢,还是未能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当然,这也没有太大关系,我不会太介意的。我们的语言不很好理解,这当然与我们悠久的历史、古老的传统是有很大关系的,如果你不是一个对文化和艺术一无所知,而对其的鉴赏理解力又不是一无是处的话,我认为,经过三五个月的苦楚迷茫之后,对我话中的深意你就能理解一两成了,所以,你不应该对此太多担心,否则你就会变成了一个忧心忡忡的苦人儿了,这可不太妙……”
理解。担心。苦人儿。这些温婉(甚至是美好)的词语在它口中变成了它一样,它的质地,它的颜色;它生了一身锈,它直立着横在巷子的中间,如果按照你走路的习惯不能与墙有任何接触摩擦的话,你必须要从它身上跨过去,它的直径对你是不足道的,可你真可以这样做吗?你能做到吗?虽然它不过是个箍桶的铁圈,可你却犹豫了起来,难道它这样的长篇议论也吓着你了吗?你开始盯着它看,它感觉到了,不得不停止了议论,随后还不得不举目来看你——而此前它决不看你,而它一看到你,也就是看到了你看它的目光,它的眼睛就再也不能移开了……闪烁的阳光下,它开始熔化,你看着它毫无表情,掩藏住一颗残酷的心——不过,这当然只是它的以为,其实你心里还是很有些柔情的。
“可你一句话都还没有同我说过,你至少该让我听到你的声音,求你啦!”它大声喊出来,仿佛它在阳光里的熔化很疼似的。
“我在这条巷子里辗转已经有二十多年了。”本来你已经抱定决心绝不说一句话,因为你害怕精力涣散,你还要思考自己的问题,前面那个拐弯还在等着你,可这句话你终究没有忍住,脱口说了出来。
“正是因为有这二十多年的裹搅,我才会同你说话的啊……你冤枉我了……”在它最后熔尽之时,它还来得及喊出这句,而且声音大得不可思议,着实让你吃惊了,然后你的精力真的就涣散了。最可怕的事情就这样简单地发生了。你盯着它熔化的目光久久不能收回去——就在此时,你决定要拐那个弯,你匆匆提起了脚步——很显然,这一步没有充分的准备和足够的推证,但此时你有个轻率的信念:当你的脚步提升到最高开始下落那一瞬间,这些必要的准备、理智的证明定然都会齐备了的。
烟子
3月10日夜于东部垛薮


走得很慢,2月28日午后,我还是回到了家。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杞实,她跑来门口迎我,或者说是堵着我,为此还特意换了衣服,在紫藤花下面时是青衣紫花,现在是绛衣金花。一时我觉得自己看见的是两个人,青衣紫花与绛衣金花并非是同一个杞实,可同时我又觉得古怪:此时的杞实同从前那个杞实没有任何两样。还是原来那个人——她悲悲凄凄地看着我,一脸苦楚的委屈样儿。虽然戴着墨镜,我还是赶紧避开她的目光,心里开始厌烦,厌烦得要命——我什么都想到了,防备、陌生、惧怕、怜悯……我就是没有想到我会厌烦,仅仅就是厌烦。一时之间唯一可以想的是:她这么年轻,为何要让如此美丽的一张脸抹着这样的表情,这是不值的,非常不值得。然而,她眨眨眼睛,眼泪就从眼眶中挤出来,也不管自己没有戴墨镜被多少人看见了。她一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她的指爪很有力(这是控制力强的具体体现),我恨不得说:“请注意保持距离。”但这样的话对情人则可,对她是绝不能说的;我终究没想出来能够对她说什么,只好拍拍她的肩膀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但一切真能过去吗?一切又是些什么?我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不久之后,当我单独和她在一起(我尽量避免这样的事发生,但究竟没有躲过去),她又哭了,这回她更是哭得毫无忌惮,一边哭还要一边说话,抽搐哽咽着要我答应她。就是厌烦,再没有别的,我都为自己感到奇怪,我似乎想要扯落头发、撕破脸、抽自己一个嘴巴,或者干脆狠命地往墙上撞去,最好能撞裂脑袋、撞倒整一堵墙;我还厌恶自己——或者说,从一开始我就是厌恶自己;而我开始说话,我的话是软塌塌的,都是陈词滥调,简直污秽不堪、不能入耳——我为什么要说它们?我开始觉得自己是彻头彻尾的一个废物,一无是处,我从来被什么攫住了,从来挣不脱。
“你要我答应什么?——我有什么好答应你的?——我是说,我有什么不能答应你的。”
“我要你答应什么?你还好意思说。我都知道了!”
“我并没有怎样。——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什么了?我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几句话说得很快,几乎有些争着的意思,简直好像是吵架,我一下子觉得很无聊,“你派人盯着我吗?”我有气无力地问。
她却中气很足:“我就不应该知道吗?我真就是该派个人盯着你……昨天野鵏夫人来对我什么都说啦……”
“这个哑喑恶,他妈的……”
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信任野鵏。固然他高大健壮,打仗勇猛,可这家伙整日阴沉着脸,有话从来不直说,就爱背后搞阴谋。就像这几天,我在城头上扔滚木、踩床子弩杀人的时候,亶鲥、卜獳他们几个还对我说了几句什么“好勇斗狠、呈一时之快对于一个城堡主是不适宜的。”“君子当为大勇,而非小勇。”之类的套话,而他当面是什么也不说,倒是让他妻子来跟杞实说。现在,我完全相信有好些事情他比我知道得多。也许杞实也知道,根本就是仅仅我一个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说脏话,你不应该说?”
“我就是随口说了出来。——这没什么了不得的。”
“你不应该说,你从前可从没有在我面前说过这种话。”
“我就是随口说出来的。——人一时错口不足为怪吧。”
“你为什么不管住自己,你不应该说它,你就是不应该说脏话。”她总是这样,抓住一点什么就纠缠不休。
“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我们不要纠缠它不放好不好?——它已经过去了。——属于从前啦。”
“我并没有纠缠它不放,是你自己不好,我随时可以不说它,但你为什么说话这样半句半句的,你怪声怪气、怪模怪样的,你是想对我隐瞒什么?”
“没有。我能隐瞒什么?——我有什么可以隐瞒的?——我不过是累了。”
“那你答应我?”
“答应。”
“说过的话就绝对不能反悔的。”
她又在暗示那只黄莺了。那时我迫于压力放弃了它,后来又找机会放飞了它,她为此哭闹了很久,说我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有一天长大了也是个小人。以后动不动就要说上一回,多年之后还要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说给了许多熟人。
我说:“我不反悔。——我决不反悔。——我能有什么可以反悔的?——我又没有一只会唱歌的黄莺儿。”
“那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一点不顾惜自己,更不顾惜我?是有什么事情,你不能告诉我吗?”她一定要追问。
“没有什么事……杀人嘛,热气腾腾的……也不知道这仗要打多久,做做表率总是需要的。”
“无论怎样你也不应该那样,你让我……”
“呔!我说,我们不要再说‘我’了,好不好?——最好连‘你’也不要说?”
“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不说我们?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我’和‘你’太主观了吗?我们就不能谈点你我之外纯粹的事实?”
“什么‘纯粹的事实’?我不明白你的话,你是想说什么?”
“我并不想说什么……我只是累了。累了。”
我再次强调“累了”,她闭了闭眼睛,只好放我走。我并不觉得自己很累,不过就是想躲开她,和其他所有人。虽然心室肿胀干涩,有什么一直在那里梗塞着,但不久我还是睡去了。一睡去就开始做梦,所有的梦都是吵吵嚷嚷的,先是吵得面目妖异狰狞、五官扭曲变形,然后是皮肤开裂、血肉模糊,接着平地上刮起了乱风、红灰满天,最后开始下雨,雷鸣电闪……我以为还要来一场大地震,山崩海啸、天摇地动,我还等着看,它们却提前把我吵醒了。不过,此时也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醒了很长时间,我躺着一动不动,夜清清冷冷的,没有任何吵嚷的痕迹,我也回忆不起一句争端来,但人很清醒。后来我想起了烟子的信。就拿出来看,看着看着,当我变身成一棵苦果树、一个箍桶的铁圈,终于把什么都给忘记了,仿佛有一片无边无际在我面前展开。我记得从前我还变作了别的,一个瓦罐、一个窃贼、一个黑色的人,我取出它们想要看看;然而门上响起了剥啄之声。是杞实。我只能把信收起来,还要藏起来,就连已经读到了身上的也要藏起来。我一下子决定,从此一定要对她守住这个秘密。这个决定有种恶狠狠的感觉,一种用力的快意。
“看见你的灯亮了,我过来看看。你一定饿了吧?晚饭都没有吃。我给你拿来些点心,你先吃着。我已经吩咐给你做饭了。”杞实太细心,太会关心人,无论何时何处,她只要满怀信心地朝你走来,她那双细密温柔的手总是满满的,她总要递过一点什么来,让你只能伸手接着。她的爱必须要赐予,要固化在一件实物上——她是如同我一样不能信任自己,还是不能信任别人?或者两者根本是一样。她还把太多心思用在了我身上。我相信从午时到现在她一定来看过好多次,我甚至会想她从未离开,始终就在我的门口逡巡。而这个想法此时又会让我安心。我不再厌恶自己,似乎一点不在乎杞实的身世——我想我本来也没有在意过——她是谁家的女儿毫无关系,她是个人质还更好,反正总就是这样——她就是她,我就是我;那从前、那青春年少已经逝去,就成为了一个永恒的事实,参与这世界的构成,再不可改变。
战后曾有人影影绰绰来劝说我(像是他觉察出了什么),我一听明白意思就冒火了:“呵呵!你老人家的嘴张得太大了,上唇上天、下唇坠地,你一句话就把空间占满了,让人无立锥之地嘛……你急着要走吗,你母亲的小妹妹的小儿子的大姨妈的大儿子请你吃酒你怕错过了开席吗?酒足饭饱脑满肠肥之后闲得没事无知又无聊的话可以再来谈谈……”当然,如果就只是娶妻,那换做别一个姑娘也无不可——那个时候,要找个借口毁约也很容易,——但如果仅仅只是娶妻,那换做别个姑娘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在这个城堡里就是如此。我觉得,在这个城堡里做一个妻子,杞实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也许是最好的。而她之所以做得有如此好,也许是因为她没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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