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柳岩与戚宝权
作品名称:樱花祭 作者:桃李春风 发布时间:2022-10-11 16:13:24 字数:5461
将近晚上,春晓和张一红上街回来了。两人说笑着往灶房处走,扭头却碰上顾团长。顾团长说:“你俩上哪儿去了,也不打个电话?住处安排好了,你俩在一处。”顾团长边说边指给她们路:“顺着这条路往里走……门上挂灯笼的那户人家。”春晓笑道:“刚才我俩还说呢,不知安排好了没有,不想这么快。”说着将塑料袋兜开,让顾团长捡几个果子吃。顾团长捡了一个,两人别了他,往那户人家去了。
走进院子,一眼便看见南房的门半开着,赵姨正站在桌边吃药。两人走进去,让了赵姨一些吃的东西,又见靠墙处的一张破旧的双人床上放着她三人的被褥。
原来,这赵姨就是上节中提到的赵淑贞。赵淑贞现年四十多岁,体弱多病,经年药不离身,在团里主攻老旦,唱功相当扎实。今晚演出,她就是主角。这里,赵淑贞吃了药,见时间不多了,便辞了春晓、张一红,往化妆室走去。条件有限,化妆室与灶房同设在一个院里。
这里,春晓和张一红正拆铺盖,准备铺被褥,只见白露走进来。白露入团后,正是春晓和张一红教她学戏的。这三人年龄相仿,性格却迥异。自从白露与她俩相识后,白露就觉得,她选择的这条路是对的。人都说学戏苦,但她从中也体会到了一种乐趣,是在学校上学找不到的。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凡事都需要有人带。三人在教与学的过程中,白露与春晓、张一红的关系也逐步拉近,由最初的相逢、相识到彼此对对方有所了解,这个过程里充满了欢乐,也丰富着她戏里戏外对人生的体验。这里,白露向春晓道:“拉幕的那个天鹏,手被拉伤了,团长打发我来叫你,可能是晚上让你帮他拉幕。”春晓道:“上次他有事,是我帮了他,这次,又是我,人人都说顾团长向着我,你们看看,究竟向不向?”一边说一边起了情绪。张一红道:“这事怨不得别人,都怨你平日里跟他们嘻嘻哈哈惯了,走得太近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远了不好、太近了也不好,我时常提醒你,你不在乎,如今怪谁去?”正说着,只见天鹏匆忙走进院来,立在那里喊春晓的名字。春晓听见喊,装作没听见。天鹏走近几步,操着他那一口不正宗的河南腔,道:“顾团长有事让你去他那里。”说完转身就走。张一红喊住他,道:“什么事?”天鹏道:“不关你的事。”张一红见天鹏手上裹着个白布,道:“你不说我们也知道,瞧你那样!”天鹏也不管她们说什么,独自去了。这里,春晓道:“晚上的戏我不出场,我去一下,我觉得天鹏挺可怜的。”此时,天色将黑,离开戏时间不到一小时了,白露同春晓、张一红一起到舞台那里去了。
只见舞台下已坐了不少观众。乐队的五六个人在舞台下摆椅子、调试乐器——舞台太小,乐队只有在台下配乐。白露、春晓等进入那院子,张一红到化妆室开箱取琴。春晓绕过炉灶,见西边两间房里亮着灯,隔着窗玻璃便看到顾团长正与人说话,春晓走进去。屋内坐着六七个人,多是团里的,有两个是本村村长和村委会主任。春晓拣了一个干净的地方坐了。
“这就是春晓。”顾团长向村长介绍,脸上露出自豪喜悦之色。村长见春晓年纪尚小,举止不俗,道:“好一个有灵气的女孩!”又向春晓道,“刚才我听你顾团长赞你,说你的戏唱得好,好好努力,将来上中央电视台!”一句话,大家都笑了。蒋画娘笑道:“春晓若真到了那天,我们也跟着沾光了。”春晓不语,问蒋画娘叫她何事。蒋画娘道:“天鹏的手拉伤了,晚上你不出场,你替他拉幕吧。”春晓料到果真如此,并无推诿之意,一口答应了。蒋画娘又说,“白露也没甚事,叫她陪着你,也让她学习学习。”春晓道:“知道了。”便走出屋子。
音箱里放着蒲剧经典《教子》唱段,时间已是七点十多分。只见翠兰、赵淑贞,还有唱小生的柳岩、唱花脸的戚宝权等诸位都已画好脸,穿了裤子和鞋,走出化妆室。柳岩手里托着厚厚的两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上面放着穿金插银的各式官帽,另一只手提着两双高腰靴子,胳膊上环一个玉带,上了舞台。
电铃响过第二遍后,时间是七点三十分整,戏准时开演。今晚演出的剧目是大型历史古装剧《牧羊卷》。
一本《牧羊卷》,万千离合生死情。
《牧羊卷》是一部历史传统剧,其原型故事最早流传于民间传说。唐时,西地黄龙造反,普天下抓壮丁充役,官宦朱某也未能幸免。因朱某年事已高,其侄朱春登主动替叔从军。朱春登走后,朱某妻宋氏欲图家产,力逼春登年迈母亲和妻子深山牧羊,并扬言春登战死在外。婆媳二人不堪宋氏逼迫,逃离家园乞讨度日。多年后,朱春登战败黄龙衣锦还乡,听说母妻二人亡故,信以为真。为表达忠孝,朱春登在自家坟茔上舍饭七天。恰这时,母亲、妻子乞讨路过,经过一番仔细询问,合家相认并团圆……其中,《舍饭》是本场戏冲突最激烈、最扣人心弦催人泪下的一折,上演至今,已成为蒲剧舞台上常演不衰的剧目。
今晚的《牧羊卷》里,也有顾团长的戏份。不过,他出场较迟,只是个替角。开场扮演黄龙的戚宝权在第一场结束后又要饰演主角朱春登。由于朱春登的唱段较多,顾团长怕演员唱多了会影响嗓音,故到最后一场由他来饰演朱春登。蒋画娘的戏份也不多,饰演宋氏。翠兰、赵淑贞分别饰演赵氏和春登母,柳岩饰朱春登之堂弟朱春科,其余角色由本团其他演员出演。
戏完后,已是十点钟。观众离开后,演员也都回到小院里卸妆。叠的叠、收的收、关的关、合的合,所有衣物道具都由年轻帅气的柳岩负责收拢叠放。此时,多数人已洗净了脸,换穿了自己的衣服,取出碗筷,准备吃饭。做饭的是顾团长。列位看官,你可别笑话,这是顾团长一贯的作风。剧团里的饭自然不如居家过日子那般细致,但也差不到哪儿去。早上起床大约九点多为早饭时间,饭后大家闲着无事,搓麻将斗地主或者逛街。白天的戏一般是在中午十二点钟开演,戏完后,就是下午两点半,接着是第二顿饭。饭后又有了大把的空闲,可以逛街,可以睡觉,直到晚上开戏。空闲时间多,人相当自由。晚上的戏完后,紧接着就是第三顿饭时间。至于吃什么,通常是土豆或白菜或南瓜。第三顿饭就更省事了,多数时候是每人夹个热馍,或有不吃的,卸妆后直接到住处睡觉了。数年如一日,大家早已习惯了这种不太规律的生活。
今天晚上的饭较以往丰盛了许多,在门外就闻到一股炖肉的香气。果然,就有人还没卸妆,先问锅里是什么菜。顾团长说,土豆炖鸡块。大家听了,都说奇了。顾团长笑说:“这是朱吕村村长家里的鸡,散养的,营养丰富得很。”村长的这份犒劳,大伙着实觉得难得,于是都纷纷围拢在锅灶边盛菜,尝过的都说味道果然不错。
这里,陆晓渊、白露正与大家一起吃饭,顾团长站在那里向陆晓渊说:“你俩若是吃不饱,到我屋里来,我还有半箱方便面呢。”陆晓渊道:“这就够了。”入团十多天来,他和白露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虽然苦些,但也觉得别有一番趣味。这往往很容易让他联想起自己曾经流浪的经历。相比较,现在好歹有这样一份职业,有一口热饭吃,已经不错了,他甚至打算就这样长期在剧团里待下去。周游世界——或许这个梦想对他来说太大,经过这几年在社会上的磨砺,他渐渐发现,自己离最初设定的目标仍很遥远。梦想再华美,也需要物质作支撑。所以,他乐意跟剧团四处奔波,不论别人怎么看,这也算是一种“周游”。当然,每当他看到有铁路在眼前穿越而过时,他就会想起曾经走出萨城后,在铁路上遇到的那个手攥杨树枝的流浪诗人。青春也是一场要散的华筵,太美好……
大伙正吃得开心,顾团长问:“柳岩呢?怎么不见柳岩?”说话间,只见柳岩从化妆室里走出来,一手拿着碗筷,一手拨撩着头发——刚洗了个头,喷香的水珠淋淋漓漓往下滴。顾团长向他道:“锅里还有一份菜给你留着呢,快吃吧,凉了就不好了。”柳岩也没接话,直接揭开锅盖,舀了一勺子菜,往蒸屉上拿了一个馍,独自站在那里吃起来。大家都知道柳岩待人诚恳,又极富责任感,是一个不多见的好小伙儿,顾团长这才将管理衣物道具的事交付于他。
柳岩不是本地人,他的老家是陕西汉中。说起他的家庭及他个人的成长历程,不免令人惋惜。据他说,自幼,他的家里就很穷,后来,父母因病去世,他成了孤儿。也没有叔伯,只有一个姑妈,还远嫁到了N省。姑妈可怜他,便将他从陕西接到N省照顾。姑妈家孩子多,家境平常,表哥表姐们又都要上学,所以只勉强养活了他一两年。他十三岁这一年,姑妈家所在的村来了一个蒲剧团唱戏,他就去舞台下看戏。那夜的戏结束后,他也是好奇,到后台看演员们卸妆,却不想被团长发现了。团长见他身形高挑,生得白净清秀,是一块唱戏的料;后又得知他蒙受的种种不幸,出于爱惜与怜悯,便将他收留,他本人也十分愿意跟他们入剧团学戏。这个团长不是别人,正是顾团长。
入团后,柳岩待人真诚,学戏勤奋,不到一年,便能登台主演十几种不同角色了,尤其擅长小生小旦。有一年春节,受N省文化部邀请,柳岩代表百花蒲剧团赴太原参加文艺汇演,饰演了《表花》中梅英一角,并摘得此届戏曲类“杏花奖”一等奖。他的传奇经历也成为百花蒲剧团一段永恒的佳话。
此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多,饭后大家陆续散了,顾团长见柳岩吃了一些凉菜,便将自己买的桂圆莲子粥取了两包塞给他,让他回到住处后冲着喝。顾团长对他的关照是经常的,有时更甚于顾长白,团里的人都知道。
次日醒来,时间已是早上九点多钟。柳岩坐起,扭了扭脖子,只觉得脖子酸酸的。昨晚睡得迟,是不是落枕了?他也没多想,穿上衣服,只见旁边草席上戚宝权还在熟睡。柳岩打量着这户人家——这是一户光景不错的人家,新盖的二层楼房,宽敞明亮。昨晚,他和宝权及乐队的两个师傅就睡在堂室地上的草席上。
听宝权说,这个村种苹果树的很多。约三分之二的人家靠卖苹果发了财,想必这户人家也是种苹果树的。此时,柳岩刷了牙,刚要迈出门槛,女主人捧着一盘苹果从那屋里走出来,笑道:“来,吃一个苹果,洗过了。”柳岩淡淡笑说不吃。女主人又让了一回,道:“吃吧,别不好意思,自家地里种的。”盛情难却,他只好拿了一个,说:“我有事,先去了。”女主人看着他走出院门。
且说柳岩走出人家的院子,迎面走来了陆晓渊。陆晓渊道:“柳岩,你看见长白没有?”柳岩抬头,见是陆晓渊,便道:“没看见,他没与我们住一起。你到顾团长那里去看看。”陆晓渊道:“也不在顾团长那里。顾团长说,他今天一早起床后就匆匆走了,不知去了哪里。”柳岩道:“你找他有什么事?”陆晓渊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事,这两天顾团长让他跟我学笛子,昨晚学了一会儿,说好的今天早上继续,这会子竟找不到人了。”柳岩道:“你去找张一红吧,恐怕他与她在一起呢。”陆晓渊道:“却不知张一红她们住在哪里。”柳岩道:“你跟我来。”边说边与陆晓渊走出小胡同,绕了几个圈子,来到张一红等人的住处。柳岩道:“张一红和春晓、赵姨都住在这里,你进去问问便知。”陆晓渊道:“我知道了,你去吧。”柳岩回头走了,陆晓渊方进得院来。谁知屋里只有春晓和赵淑贞。春晓道:“张一红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要跟长白上街买东西。”陆晓渊道:“知道了。”说着,便抽身出来,往顾团长那里去了,不提。
且说柳岩走后,屋里只剩戚宝权了。戚宝权年龄二十四岁,尚未婚配。他也不是本地人,老家是河南省濮阳某县,从戏已十多年了。原先,他并不是跟顾团长的,他所在的那个蒲剧团因故解散后,于前年跟过来的。他一贯唱花脸,功夫也不浅。由于长期只唱一个角,他的嗓音都有些沙哑了。平日里说起话来,听上去全然不像一个二十来岁年轻人的嗓音。至于他最初学唱蒲剧的缘由,团里很少有人知道。
手机响了,宝权翻了个身,继续睡。他有嗜睡的习惯。有时,他会因手机没电或其他的原因睡过头,延误了时间,为此,顾团长没少批评过他,说他“生活有问题”。顾团长是个聪慧和善之人,除了天鹏常遭他的骂之外,遭批评最多的就属他了。不过,他的个人生活虽粗枝大叶,但是心有城府,即使“生活有问题”,也不会影响到顾团长对他的总体看法。
宝权起来后,看了看时间,离开戏只有一个小时了。他匆匆洗了脸,走出人家的院子,往舞台方向去了。他们住的人家离舞台较远,绕了几条巷道,走得竟有些急,头上都渗汗了。到了舞台这里,只见台下乌压压坐满了观众。他又急走了两步,进入那院子。炉内火正旺,地上放着菜锅,只剩些残汤剩水了。他掀开锅盖,摸了摸,馍还算热,便拿了两个走进化妆室。化妆室里,柳岩、春晓、赵淑贞等人正在画脸。他打开自己的箱子,取了半瓶豆瓣酱和一根香肠,掰开馍夹了。看着他们一个个手里拿着形状不同的小镜子往脸上仔细地描黑画红,又闻到一股似乎有点腻了的脂粉的淡香,“噗嗤”笑了,嘴里的馍渣喷出来,喷了柳岩一裤子。柳岩正点唇,扭脸骂道:“神经病!”平日里,他俩关系最好,最能合得来,两人都没在意。不想宝权又哈哈大笑起来,一只脚蹬着别人的箱子,一手指着翠兰道:“你把眼睛画成红的了……”翠兰性急,以为他打趣,道一声:“讨厌!”又继续画。忽觉得真的别扭起来,便停下笔,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别扭,果真是把眼皮画成红的了。从戏十年整,画错脸这还是第一次。
大家各自画着,没人留意。翠兰放下笔,掀开箱子,拿出脸盆,到屋外弄了点温水,又在箱子里找出一块绸布,蘸着水,一点一点擦了。这时,在旁边玩耍的女儿哭起来,翠兰无法,只得又去管孩子。忽见柳之航手插裤兜走进来,翠兰骂道:“你怎么没死在外面,娃在这里没人管,你死哪儿去了?!”柳之航见她恼了,也不急,说:“刚才与老冯说事,你急什么。”说完抱起盈盈径自往舞台下去了。柳之航是团里出了名的“模范丈夫”,翠兰性急心高,事事要强,不肯服人,有什么不对的事都怪在丈夫身上,柳之航也习惯了。
这里,宝权见众人出去了,打开盒子,将头发束起,拿了镜子,开始画脸。他的脸谱往往要比别人用的颜料多,涂得也重。他不紧不慢,不一会儿就画好了。之后套上裤子,将脱下来的衣服放在箱子里,上了锁,往舞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