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麾下

　　“柳岩，玉带靴子都放好了吧。”顾团长问。
　　“放好了，这些人也真浑到底了！我的化妆盒刚才还在箱子上放着，这会子竟找不见了！”19岁的柳岩手里捏着一枝细而长的眉笔，站在化妆室角落发抖。戏刚完，他还没有来得及卸妆。此时，他急得不知所措，目光四下里游移。只听得帐篷外的风刮得正紧，支撑帐篷的四根杆子左右晃动，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这是百花蒲剧团在陌南村的最后一场演出。
　　“刚才我瞧见翠兰夹着娃出去了，娃手里擎着个盒子，你去问问。”顾团长说。他站在昏黄的灯光下，脸微微上扬，手里夹着半支烟，似有所思。明天，他就要率领他的剧团离开陌南，前往别的村演出。此时，只听得舞台上天鹏等人叫喊的声音，他们正在卸幕。舞台是本村临时搭建起的钢管加木板式结构。这是一种搭起来简单但也简陋的舞台，顶上蒙一面条形塑料布，塑布宽大，要下垂到两边，扎紧后，就是他们演出的阵地了……
　　照本团多年的惯例，无论在哪里演出，最后一场戏结束后要连夜卸幕、打包，然后只等次日车来后拉走。一弯残月不知何时已上升了天穹，默默照临着这群为理想而战天斗地的人。每到一处，当地的老百姓都很欢迎他们，说是“唱戏的来了”。这是他们听后心里感到温暖的话，也有的地方或者遇见一个对戏不感兴趣的年轻人，会在他们忙碌的时候，笑哼一声“戏子”，话语间不免嘲讽与奚落。蒲剧不是国粹，或许，唱一辈子蒲剧，都听不到一次属于自己的掌声，但在这些人的心中，蒲剧就是国粹，是这个地域千百年精神与文化传承的载体。
　　
　　顾团长现年四十一岁，不高的个儿，体态中等。若论起他与蒲剧的渊源，还要从他的童年说起。那年，村里来了一班唱戏的，出于好奇，爷爷带他去村中心舞台下看戏。只见舞台下人山人海，连树上都坐满了看戏的人。舞台上，两个身着古装、脸上画得威风凛凛的演员手持棍棒巧妙打斗，一招一式看得他着了迷。戏完后，十二岁的他仰起脸问爷爷，台子上打斗的那两个英雄是谁呢？他们不是咱们这里的人吧——穿着不一样，脸上的颜色也不一样，像是从家里墙上贴着的画上走出来似的。爷爷笑了，然后认真地告诉他，这就是戏。那些在舞台上打斗演唱的人都不是什么英雄，也是吃白面馍长大的。只不过他们画了脸，穿了戏装，每个人出演不同的历史角色罢了。爷爷是个文化人，他的话，他听得似懂非懂，因此一夜未曾睡着，觉得能在众目睽睽下唱戏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人。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偷偷躲在一间不常住人的小南房里，捡了一枝烧火用的柴棒，照舞台上演员打斗的场景自己练习起来，却不知这里爷爷奶奶急疯了。大人们找遍了村里每家每户及舞台下，都不见踪影。后来，他悄悄溜出来了，没去上学，也不敢去见大人。这时，奶奶看见了他，急得喊：“找到了、找到了！”然后夺下他手里的柴火棒照屁股狠狠打了几十下……他怕了，连戏都不敢看了，乖乖地与伙伴们去上学。长到十四岁，他懂事了，也有了自己的想法，立志学戏。他的这一选择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但他生性倔犟，一口咬定要学戏，家里人硬是不同意。后来有一次，外县的一个蒲剧团又到他们村演出，待最后一场演完，他鼓足勇气走上舞台，苦苦恳求剧团里的人将他带走……从此，十四岁的他就走上了唱戏这条路。
　　历经二十多年的磨炼，如今的他早已经凭戏成家立业了。夫人蒋氏原本也是唱蒲剧出身，二人相识后恋爱婚配，不到一年便生了一个儿子。如今，他们的儿子也随他们在团里谋事，现年已十九岁了。回顾往昔，顾团长总是有很多的感慨，他时常拿自己童年时对戏的痴迷和学戏的经历教育手下的人。
　　……
　　不多时，幕卸完了，幕包也打好了。大家将各人的箱子及装道具、电脑器乐的箱子统统堆放在一起，由顾团长带着，结伴回村了。这一夜，是他们在这个村的最后一夜。约莫走到岔路口时，顾团长交待：“各回各处歇息，注意别惊动了人家。”大家答应着，三三两两相伴，朝各自的住处去了。陆晓渊和白露与顾团长他们住在一起。这里，顾团长问陆晓渊道：“这两天感觉怎么样？”陆晓渊道：“还可以，在这里比在公司上班更适合我，因为跟团学戏自由，每天都能看到蓝天、日出和原野，虽说苦了点，也值了。”顾团长道：“你的笛子功夫确实了得，有时间让长白跟你学一学，他不学无术，学学笛子也好收收他的心。”陆晓渊道：“长白兄弟虽有些不羁，但却重义气，我喜欢与这样的人在一起。”白露接着道：“那天开戏前，他还帮我找了一回簪子，而且他总是有口无心的，与这种性格的人交朋友，是件快乐的事。”顾团长向陆晓渊道：“你性格稳重，遇事时，多帮他拿拿主意。我和你蒋姨有时候忙，也没心思说他；再说，你们年轻人在一起，有什么话都能谈得来。”陆晓渊道：“这个你放心。”说着，三人已来到住处，各自歇息了，不提。
　　次日八九点钟，就有车来接他们了。大家扛着各自的铺盖卷，陆续往村外的舞台处汇聚。不一会儿，车装好了，团长点名往车上上去几个人，嘱咐了司机几句，让这些人“打前站”，剩下的人和东西只等第二趟了。
　　好的是，即将奔赴的这个村庄离陌南村不远。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往常都是团里自费临时雇车，而这次却是有车主动来接。此时，大家闲着无事，聚在一起议论。炙热的阳光洒下来，空气中没有一丝风的影子。“怎么还不来，都一个多小时了。”有人不耐烦了。“这里尽是些山沟沟，怕是司机将车翻滚到山沟里去了……”不知谁说。大家大笑。这时，有四个人约好打牌，见顾团长不在场，围坐在一起开始了。
　　柳岩的化妆盒找到了，果真是翠兰的孩子那晚戏完后拿去玩了。翠兰没留意。顺便说一下，翠兰在团里是唱小旦的，她的男人柳之航是乐队拉二胡的，夫妻二人现有一个一岁多的女儿。
　　不知何时，第二趟车已经载着他们离开陌南村，往下一个村庄开进。听说这个村庄名叫朱吕村，与陌南同属一县所辖。舞台也是临时设在村外的。不多时，车拐了个弯道，徐徐驶入村里一条坑洼不平的路，路两边皆是村民的房舍田地。下了一个小土坡，扭头便看见了台子。幕已挂好了，顾团长正与天鹏等两三个人在那里铲土平地——这里原是一片高粱地。
　　朱吕村，五场戏，共两天三夜。此时，只有六七个孩子在那里玩，周围几户人家的房前屋后已坐了不少老年人，他们静静地等待着晚上开戏。
　　车停靠下来，车上的人下了车。春晓、白露等也在内。下车后，白露去找陆晓渊，春晓转身招呼赵淑贞下车。赵淑贞下了车，掸了掸身上的土，欠身定了定神，走上小土坡，进入一个小院。院里，砖炉已垒好了，炉上的大锅里冒着腾腾热气，这就是他们的灶房了。只见房主拿着笤帚欢天喜地地一笤帚一笤帚扫院子。春晓随后与张一红等人进了那院子。春晓嚷着要去镇上买东西，因问张一红去不去，张一红听说上街，喜欢得不得了，便与春晓同去了，不提。
　　且说张一红，比春晓大一岁，今年刚满十七，是乐队抚琴的。别看她年龄不大，跟了这剧团不过一年，就与顾团长、团长夫人蒋画娘的关系套得相当近。平日里不见她多言语，暗里却有心计。两月前，又与顾长白谈起了恋爱。再说春晓，春晓原本姓侯，因戏唱得好，性格又活泼，与团里所有的人都能搭上腔。但是由于年龄小，跟团三四年来，多时只饰演丫鬟或其他配角。比如，蒲剧优秀折子戏《表花》里面的丫鬟梅英，就是她饰演的。其身段、唱腔、扮相非一般人可比，是团里罕见的优秀演员。有人开玩笑说，她是天才，是为唱戏而生的。其实，也真是那么回事，曾有一次，他们团在某村演出，其中演出剧目里就有所点的《火焰驹》（《火焰驹》是本戏，《表花》系其中一回）。在“表花”的时候，春晓情真意切，唱腔动作自然流畅，将梅英一角塑造得相当成功，数次赢得观众掌声，甚被顾团长重视。
　　由于她表现突出，她所得的报酬自然也比团里多数人丰厚。顾团长说，再过一二年，待春晓的年龄稍大些，就让她主攻小旦，也便与翠兰替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