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远的远嫁

　　虽然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情很多，犯的大多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小错误。但有一件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的恶作剧，因为正是这次恶作剧之后，我才开始尝试着顾及别人的感受。
　　爷爷有一个外号叫九爷的好朋友，也是死了妻子的老人，他们隔三差五的就会在一起聚个餐什么的。九爷是一个看起来比我爷爷还要老的老头子，佝偻着身体，走起路来不但慢腾腾的，而且还像是一台破旧的电车，边走边发出嘶哑的咳嗽声。
　　有段时间我很讨厌他，因为他的到来总是会中断爷爷给我讲述家族史。那天他来的时候，爷爷正在给我讲父亲小时候调皮捣蛋的童年趣事。当时九爷的额头上顶着一个大包，沮丧的神情让本就十分灰暗的面孔变得更加的暗淡，人还没到长吁短叹就传来了。爷爷看他来了，就让我拿个小板凳招呼他坐下，然后拿两张烟叶吩咐我说：“快，去给九爷裹只烟。”
　　正好前一天有人结婚，在鞭炮的碎屑中我找了几颗还没有爆炸的鞭炮。在给他裹烟的时候，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就把一颗鞭炮裹在里面。在我裹烟的同时，爷爷就仔细地询问了九爷额头上大包制造过程。九爷虽然长吁短叹个不停，但还是很快就讲清楚了事情的原为。
　　原来九爷这几天牙疼的慌，实在受不了了他就打算到诊所去看看。在去诊所的路上他遇见了邻居赵三娃，赵三娃知道九爷的苦恼之后就说：“我说九爷啊，人老了，牙齿要落很正常的嘛，医生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把疼的牙齿拔下来，我看你还是自己拔牙齿算了，别花那个冤枉钱。”
　　九爷一想也有道理，但又担心自己拔牙齿会很疼。赵三娃看出九爷的顾虑，就热情地说：“我有一个办法，保管在你还来不及觉得疼的时候，就把引起疼痛的牙齿拔下来了。”
　　当然，这种有诱惑力的好办法正是九爷迫不及待想知道的，赵三娃又是吸烟又是哈气，半晌才慢吞吞地说出了他的办法。
　　赵三娃的办法就是让九爷用一根尼龙绳先将自己要拔掉的牙齿栓起来，另一端拴上一个棒槌，然后使劲儿的把棒槌扔出去。以赵三娃的说法，就那么一瞬间，牙齿就随着棒槌飞出去了，根本就没有感觉疼痛的时间。
　　九爷用这种方法拔牙的时候，由于考虑不周，人坐在屋前的坝子边上，面前是一个两米多高的坎。虽然坎下是梯田，那些翻开的泥土在经过日光地照射后变得有些坚硬。扔棒槌的时候，九爷跟着棒槌一起飞到了坎下，于是额头大包就在和一块泥团亲热之后形成了。
　　尽管如此，那颗牙齿并没有掉下来，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流着血的牙齿好像并没有以前那么痛了。
　　听九爷讲经过的时候我尽量不去看他，因为一看他我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爷爷用眼睛瞪着我的同时，自己也想笑。后来我终于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九爷头上的大包，也就再也没忍住笑出声来，爷爷见我越笑越大声，就把我赶走了。但我并没有走远，我还等着看九爷抽我给他裹的烟呢。
　　爷爷赶走我之后，就大声地数落赵三娃太不是人了，出这种馊主意。然后用安慰的口气说：“老九，算了，抽口烟消消火，这把老骨头没摔散架也算还不错。”
　　九爷虽然气还没有完全消，也想到这么气下去也不是办法。就接过爷爷手中的烟杆，摸索出打火机，颤颤巍巍地点上火，闭上眼睛使劲儿地吸一口，一副十分享受的摸样。在他点火的时候，我突然有些害怕，很想冲出去阻止他，还在我做强烈的思想斗争时，只听见：“啪！”的一声，然后紧跟着是：“啊”的一声惊叫，很快还有“噗通”一声。
　　烟杆被九爷抛到了一边，九爷自己后仰着倒在地上，后脑勺重重地磕在水泥地面上。见势不好，我撒腿就跑。等爷爷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我已经跑得远远的，只听见爷爷在后面喘着粗气大叫：“小兔崽子，别让我逮着你。”
　　那天我躲在三爷家的一棵柚子树上，无论谁喊我都不回答，后来我在柚子树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四面漆黑。害怕得要命，鬼比挨打要恐怖得多，所以我还是悄悄地摸回家。
　　父母发现我回家后，并没有按照我想象的那样揍我一顿，而是赶紧给我弄了两个鸡蛋。我也的确是饿了，不管后果如何先吃了再说。我吃饭之后父母什么也没有提就让我早点睡觉，虽然父母从来没有体罚过我，但是我身边的其它小孩要是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一定会被他们的父母揍得死去活来的，所以我总认为父母揍我一顿才是合情理的，又或者他们揍我一顿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一反平日地唧唧喳喳，沉默的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母亲。估计他们不会揍我，因为连揍我之前地准备工作都没有做。见母亲提着装有鸡蛋的篮子出门，我就忍不住问：“妈，你到那儿去？”
　　“去看九叔，本来那一跟头就够他受了，后来又被你那么一吓，唉！都已经躺下了。”
　　“妈，我也要去。”
　　“你不怕他揍你。”
　　“怕。”
　　“那你就在家里呆着，我去看看他。”
　　“不，我要去。”
　　到了九爷家里，九爷已经坐在椅子上，但是看上去精神很不好。我一直躲在母亲的后面，在母亲一个劲儿向九爷表达歉意的时候，我突然跑到九爷面前，用有点抽噎的声音说：“九爷，是我不好，你打我吧。”
　　九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用有些轻松的口气说：“你个小兔崽子鬼主意还不少，在这里呆着，我去拿个家伙。”
　　当时我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想逃，不知道九爷会拿出什么样的东西出来收拾我。终归还是忍住了，因为我在故事中听过太多的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英雄故事。我当时想的是，如果九爷揍我，我就忍了。如果九爷揍我母亲，我就豁出去了。
　　九爷从屋子里面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的是两本小人书。按照他的说法，这孩子这么聪明，应该多读书，将来说不准也能成为小人书中的英雄。那两本小人书一本讲霍元甲，一本讲朱元璋。九爷自己就很喜欢看书，但是他看的书大部分都是从后向前翻，从上向下看，而且很多字我都不认识。
　　从此以后我和九爷的关系不错，还真有不打不相识的感觉。爱看书的人故事肯定是少不了，他除了给我讲故事之外，还经常借我一些小人书。可惜在我长大之后，九爷就渐渐地被我遗忘了。再加上长期在外面求学，所以九爷是什么时候死的，我一无所知。
　　六姑其实比我表姐大不了多少，对她我除了喜欢还多了一点尊敬。她的成绩很好，母亲总是把她树立成我学习的榜样。但是在小学六年纪的时候，她因为没有钱交补课费而放弃了学业，当然，即使她不放弃，考上了初中也没钱读。
　　她在老师心目中的印象是一个完美的好学生，唯一遗憾就是家里穷了点儿。当时有老师答应帮她交补课费，被她态度坚决地回绝了，也许她看得更远一些。在我上学之后，有些老师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之后就会大摇其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凸显我和六姑成绩上的差异。
　　当我后来跌跌撞撞地考上初中，再上高中，以至于后来上了大学。六姑打心眼里为我高兴，或许这里面也有她的一份希冀和梦想吧。如果表姐还在，是断然不敢相信我能考上大学的。在她最后一次和我谈将来的时候，也不过是去有钱人家当保姆挣钱，为自己将来出嫁攒一份让人侧目的嫁妆。在她的梦想中，并没有渴望嫁给一个让自己心动，爱着自己也被自己爱着的英俊的白马王子。
　　表姐和我最后一次谈话时的情景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海，在恍惚状态下我也回到过当时的情景，和记忆中的情景并没有太大的出入。
　　我放学之后表姐就在我们家玩，到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表姐说她要回家。
　　“就在这儿玩呗，回家干嘛？”
　　“我明天要到陈家去当保姆，要回家准备一下。”
　　“当保姆干嘛？”
　　“挣钱啊。”
　　“挣钱又干嘛。”
　　“挣钱买新衣服。”
　　“你现在的衣服不是不少吗？已经够漂亮的了。”
　　表姐的脸红了一下，然后把嘴附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要给自己挣嫁妆。”
　　“怎么，你要嫁……”我吃惊地大声说，还没等我说完，表姐就着急地捂住我的嘴巴，还使劲儿地摇头。
　　“你要嫁人？”等她松手之后我也用很轻的声音问。
　　“是啊，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表姐用理所当然的口气回答。
　　“你要嫁给谁？”
　　“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嫁？”
　　“不知道，大概还有几年吧。”
　　“为什么你要嫁人呢？”我有些不死心地说。
　　“女孩子是一定要嫁人的，我听别人都是这么说。”
　　“那嫁人了不是就看不见你了吗？”
　　“怎么会呢，我可以嫁很近很近啊，到时候我们还不是可以天天见面。”
　　“保姆是不是就是以前的丫鬟？你还是别去了，等我长大了，挣钱给你准备最好的嫁妆。”
　　“当然不是了，我只是去帮他们带小孩的。你小时候不是六姑带你吗，你能说六姑是你的丫鬟？”
　　“但是六姑是不收钱的。”
　　“那是因为六姑和你们是亲戚，如果不是亲戚当然就要收钱了。”
　　我想了一下，觉得当人家保姆也不是什么不可以干的职业，就说：“那好吧，等我长大挣钱了，你就别当保姆了。”表姐笑了一下，并没有说什么。
　　我送她走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叮嘱我今天的话不要给别人说。刚开始我还满口应承，后来嫌她叮嘱得太频繁了，就恶作剧地说：“好了，好了，除了我妈，谁我也不说。”
　　表姐急得脸都红了，在我一再保证一再求饶之后，才放心大胆地回家去了。只是当时我们谁也没想到，她当天晚上就嫁给了死神。嫁得太远太远了，以至于我都想象不到她是否幸福。
　　表姐死后，她生前唯一的一张照片也被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十分重要的亲戚拿走了。连我母亲都没有拿到，就更别提当时还是孩子的我了。表姐的死让我就好像一个被别人强行夺走玩具的孩子，满腹的委屈却找不到倾述的地方。
　　在她死亡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我变得沉默寡言，并开始心事重重。种种迹象表明，我的童年生活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