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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区的来信(第四封信)

作品名称:疫区的来信      作者:钉子      发布时间:2009-06-06 09:19:25      字数:16505

第四封信(收信时间:2月25日)
钉子。“等待是一种姿势。”我觉得这句话很有趣。也不知道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从哪听来的。清淡的平原上,我昂起头、支起身子,挥鞭朝着眼望着的唯一一棵矮树跑去,这就是一个等待的姿势。只愿它并不僵直生硬。等待天空开裂落下一张弓,等待云彩变成雨地上流满水银,等待平原陷落成海矮树后跳出一串强盗,等待阳光倾斜这一天变成没有;一团浓荫后面有一个声音,一个孩子踮着脚尖爬在窗台上张望,一株蜀葵开在树丛与房子之间的空白里,一只苍蝇停在蜀葵前面一洼脏水里飘浮的一根稻草上,一盆脏水泼在泥地上,一盆清水泼入脏水中……等待啊等待,什么也没有,只有活着,只有一个影子,只有在这里;一把跛脚的条凳上、一张有两个窟窿的桌子前面,等待是一碗鸡蛋面——就是现在想不出来,我是该怎样表现这个姿势,我会一手托腮吗?可那张桌子肯定油腻腻的;会留下一个影子,会压下一个印记,不可显出一身的不耐烦或者一些迫切,所以,或许可以双臂自然下垂,微微低头,目光平静漠然,它当然看着什么(一小方地面、桌脚、膝盖),但并没有真看见,我陷入了沉思,而我什么也没有想到……怀念也是一种姿势吧。不过,它比等待还更容易,只需抬起眼睛随便看去,无论看见什么,或者不看见什么,你挥一挥手随便做一个最简单的动作,你把脑袋偏向一边皱一皱眉头……简直无有任何难耐、不需一点强作,你的目光恍惚呆滞,你的动作迟缓凝结,你无论做什么、怎么做,它都可以是一个怀念的姿势。比春天还更是。
两天没有说话,为何呢?——不是问你,不是问题,就是奇怪,我不是一年多不曾对你说过一句,我不是原本可以一直无话可说安于沉默……现在,我的窗子外面有两个人在说话,有时又像是三个,在这样清寂的夜里,这嚷嚷扬扬的声音也不想让人听清楚,便如窗台上下来的风里含有的暖,含混、暧昧,我放下笔认真去听,然后打开窗子,我一看见了楼下人模模糊糊的脸,就想要对着人家嚷出来:“你们说话不能给我听听吗?很容易的,只需要把各个词语间绑着的线松开,或者是钩子,是糨糊、胶水,让它们稍稍分开一点距离就好啦。你们说一点给我听见,我也会说什么让你们听见的;一旦我把它想出来。”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只一眼看见人脸,仿佛是看见了牛头马面,马上关上了窗子,生怕被一双什么眼睛看见,我仍然在听,也不知道是两个还是三个……真是疲倦啊,一个人说话。
我曾以为我一旦开始了就不会停下,我还以为过我一旦停下了就再不会继续——要改变多容易啊,作为一个人,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一个以死死生的人,一个以生生死的人。但肯定有个原因的吧:有什么就停在你看得见的地方,但找不着,没有任何提示?经过一些时间之后,当然会焦虑,然后还疲惫不堪,但有时候又会有什么模模糊糊地含在心里,仿佛很值得期望似的——于是,我就望过去,望得我的眼里也是模模糊糊,只见一片空虚;可是,要改变是多难啊。当我又开口说话,我望见粉墙上的影子,歪歪斜斜,像一个鬼,它贴过来,长叹一气,仿佛要吹散自己——一个可笑的姿势:表示妥协,表示松弛。
今天清晨醒来,看见一屋子的雾,摸着四堵墙好好的、门上没有缝,是我忘记关窗子了;没有蒲扇,我找到一块木板,我想要把它们赶出屋子去,有一个梦我还没有看清楚;我用它挥来舞去,弄得一脸的汗,又是一回徒劳。“是只蚊子背着一座大山吗?”楼下有人嚷嚷,我赶紧停下来;“是只瓢虫要搬走这幢房子吗?”我退守到一个角落里,停住了呼吸;“是只跳蚤要吞下一个脸盆吗?”屋里的雾越来越浓;“是丢失了父母拿一根竹竿在大海里打捞吗?”幸亏看不见一个人,真是疼,这偏一偏的脑袋,这心。梦里有一个人往我头上撒松针,我们站在一辆行驶的车上,“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他不回答我,只是傻呵呵地笑。“为什么不跟我说话?”我又问。“我没空闲说话。”“现在如何又得闲啦?”“不,我现在可不是说话,不过是回答你。”“你是个白痴。”“算不上。”他一点不傲慢,但很自信,我有些喜欢同他说话,但因为想要说出一句特别的话,一时就没有什么可以说,但又不想木瞪瞪站着,只是想,于是我也抓起松针撒到他头上,这时,我才看清他的脸是你的脸——也许是这一刻他的脸才变成了你的脸,——我在你的肩头后面看到一片庄稼田、路边一排大树;我等着你说一句话,或者我对你说一句话,但我一下子醒了过来,一屋子的雾。
昨天午后,四下一片红色的土,远近几个红色的土堆,几所红色的房子,一条红色的溪流边一滩红色的砂石,好不容易找到几丛矮的荆棘看看,才有少数几个绿色的叶片,真是荒芜;“哇!好一片麦子,好一个坡,我们滚下去吧!”一个遥远漫长的坡,年轻的天,站在坡头看不见年迈的坡脚,只有青青的麦子,“我受命来这里看看,是否有一个鬼,一路上始终是沉沉压来的黑色,一来到这里就变了,就会看见了你,没想到能有这么高兴——你看,那青色的天越在远处垂得越低,那个土包上它是浮在芦柴花顶,那幢房子前想必它已经爬进了窗子,那几棵大树间它伏在树根脚,那片湖它潜到了水面之下,还有说不着的无尽处……”麦子的坡上,你大声说话,打着手势,就是不想停下来,仿佛是在哭;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在一幢红色的房影里鞭打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他们的身边一群浑身染上红点的白羊和黑羊在嚼着干草,老头在骂:“小脏手,下贱腿。”孩子在哭:“我就着你家的热锅热我的冷饭了吗,我烧糊你家的洗脚水了吗?”羊只顾吃草,偶尔咩咩叫一声也是自娱自乐,对他们的闹剧不理不睬。而我只想尽快跑出这片荒芜的红色,却一直到天黑也没有。
前天下午,一条素净的路分开一片竹。真是高兴,走了半天才找见这一小片阴凉,虽然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好不温暖。我慢慢走,甚至想要过去再折返回一次……行到一半多一点,空中落下一块石头砸了我的脑袋——很小很小的一块。也许是一只鸟衔上去的,也许是风吹上去的,也许是弹弓打上去的,也许它停在那上面已经有一年,好不容易摆脱了竹枝叶的羁绊要逃离悬浮返回大地,就遇上了我。微微有点疼,然后就流血啦。很奇怪,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我用一块手巾捂在那里,很快血就止了,也不再疼,但整整一日我闷闷不乐……也许是因为想找到那块石头而没有找到,但不会是因为这头破血流,我仿佛感觉有什么是脏的,肯定并非是落在衣领和袖子上的一两滴血,若是这样的话我就会把衣服扔掉,但我连手帕都留了下来,我仿佛第一次意识到我全身都有血在流转,连脑袋里都有……虽然用手巾捂着脑袋,为那片阴凉我还是折返了一次。
好多年前了——就是说,多得我不知道究竟是多少年、多得我不敢确定它是否是真实,——那时候好多人住在一所大房子里,她有两个漂亮的双耳水瓶,一个深红色,瓶底有一尾鱼,一个浅黄色,瓶身上跑着一头鹿。她经常从双耳水瓶里倒出水来给我洗头发,有时是在吃饭前,当听到空空的饭厅里有了人声——他们总把那几十张桌子围成圆形——我心中就开始着急,而她会嘲笑我,但我并不生气。她对我说在吃饭前应该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不知什么原因,我很相信她。有一次在中午天空也会黑了下来,她告诉我说是日全食。我总记得这个日全食的中午,我们停在山坡上,感到孤独。这个山坡在我们房子前面一座山的半中腰,在这里还能看到远处另有一座山。我曾听人说,若是没有她的浇灌,也就是说假若她的双耳水瓶打碎在方形台上,那么这两座山就要在阳光里蒸发掉。但她并不重要,好比那座山,除了偶尔看见,或者爬到上面去(也不过是为了看什么),它对于他们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她每天中午都要从山顶上跑下来,她的脸上有两片红,非常漂亮。看她怀抱着双耳水瓶走来,大家都有些眼热,时不时对她的水瓶瞅上一眼,眼中便会生出些模糊不清但闪闪烁烁的愿望。不是太好也不是太坏,好不会好到爱屋及乌,因其瓶而敬其人的地步,坏也不会坏到为两个瓶子而生出坏心,他们对她很友好,他们喜欢她自有其它的缘故。
“今天走出门时,有一块石头被我毫无因由地踢了一脚,它停在一丛杜鹃和一株山茶之间,在路的最左边,跟我、跟我的脚都毫无关系,而我心情平静,对什么也没有一点希求。这块石头在草丛中翻了几个跟斗,很快就简单地停住,一动也不动。它有一种想要停住不动的愿望,正如同我有种想把它踢飞的愿望——我们有一点力就要把它使出来,有一个心思就要表露,是不是?可是,我却又时时有一种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愿望。如果做得到的话,我想我会愿意把所有人的眼睛都蒙起来,因为藏起自己并不那么容易。”她开始说起话来总是说得很多,正如她沉默起来会漫长得沉重。我猜想,我们旁边什么时候已经有了别人,也许我们所有人都已经围在了我们身旁。这话不是对我一个人说的。我心里面感到一种酸楚。那个饭厅的墙新近还刷过一次,粉白粉白的,东西两面有红色的窗阑杆,人们总是把地板冲洗得干干净净,那里似乎总有水的气息;现在,是否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了呢,他们在干什么,洗藕的红脸的姑娘,切菜的黄脸的汉子,烧火的一身黑的老头,淘米的留小胡子的矮胖子?
“你的所求是什么呢?”这声音有些粗俗;这是问她吗?她也会有所求这是我想不到的,她从来宽宏温沉,我以为她从来只是给予。
她接着说:“有时候,我开始怀疑我们这样的游走,是要看遍世间的稀奇吗?远看去,在墙外面,它们也许各色特异,可一旦走进,天下的每个城堡都会变成一个样;是要找一个特别的人吗?可我们一旦相遇,那么多人聚在一起,所有人仿佛成了一个人;那么,是为这结合吗?可我们匆匆分散,稀释在无垠无尽的空阔里,永世不再相见——于是,也许我们可以这样想,我们是要用自己来充塞这世间的空阔,我们游走着,一时在彼,一时在此,从慢中看来,就仿佛同时身在彼此。于是,恨不得把一句话分做两句来说,把一天分做两天来过,是有什么太少,又有什么太多了,我每次抬起一只脚,似乎总有两个甚或更多个足迹是我想要踩去,于是,不免心神不宁、神不守舍。然后你平静下来,定睛看去、侧耳听去,剩下的只有扰攘一片,而我们自己正身在其中——所以,这游走也许正是躲藏吧?既然肯定无处藏身,蒙起所有眼睛也做不到,那便动起来让它们总也看不清。这游走似乎是我们所能有的最好的躲藏,可偏生是如此的游走间有如此的时间,像是身在荆棘丛中,身不能动,念也不应动;仿佛自己的一切都是被给予的,因此受命只能等着,哪怕伸出手,就是一根指头,也不行……悲悯自己总是不对的,可我们总不能忘记自己,总觉得如果自己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更不会有人说,仿佛只有自己一个……”
“我听说,东南大海之外有一种石头叫做水晶,它是这个世界上极坚硬的东西,它的正面所有光线都可以通过,而反面所有光线都不可通过。用这种水晶造一所房子,我们住进去——最好给这房子装上一对翅膀,让它飞在天空——我们看得见所有人,所有人看不见我们,我们才会感到最终的安全。”声音离我们不远,它慢慢靠近过来。除了给我洗头发,她总是不让我很挨近她,有时候走得太累了,我就悄悄拉住她的袖子,她发现就生气了,当然也不是很厉害,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们不是一样,“碳烧在火里,冰冻在水中,它们都是干净的,而若是碳撒在水里,水也脏了碳也脏了,有些东西一旦放在一起就会相互污染;有些人一旦靠近就会相互伤害,你的马那太强了,我经受不起。”“什么是马那?”“就是情绪,就是看不见的,就是闪电,就是摸着就要死去的。”
“是嫌我说得太多?”
“不。这黑色里没有谁会说得太多。所有人都在说,你的所说可以是所有人之所说……”每说一句话这声音似乎就要靠近一步。
“所有人之所说也都是我的所说,是吧?那么,现在你说吧,说吧,把你单独为我想出的一句话说出来。”
“你目光涣散啦,证明你思维混乱了。”又近一步。
“你还看得见?证明你失去了耐心,气急败坏了。”
“我不过是猜测。你是谁?”再近。
“别那么骄傲,告诉我吧!”更近。
“为什么你总是穿着一身缁衣呢?”她沉默着,让这声音一直说,一直靠近。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喊出来:“你们是谁?你们是几个?”
“你当然知道,所有持有真正信仰的人都是完美的追求者,不管僧侣、法师、术士、哲学家,概莫能外。”她终于重新开口。
“就是无缝天衣么?”这回是一声一步远去。
“那么,你呢,你的所求又是什么?”她问。
“当我们聚在一起,有那么多人,美美地吃一顿饭,我们菜蔬充足,每个人都尽欢尽兴;当宴会散尽,大家分散到了天涯海角,我就要把他们一一找到,重新围成一个圆形。”
“可一旦固执了目的,一个人就只能穷尽一个方向,若是在天涯海角,你就只能追踪一个人。”
“没错。持有信仰的人不可能经历奇迹。正是为此,这才是我的所求。”
当日全食过去,太阳出来,山坡上有一滩青草、有一地黄花。她正是带我去摘这些黄花,我们插了一头黄花回来。“干嘛这么傻呢!”她低头看着我,她脸上有着阳光一般鲜艳的笑,表露着她无比的幸福,和美丽——她有多么美丽呢?我觉得她是我一生见过最美丽的人。

你曾对我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完全偶然的,任何事情都有其自有的因由。”我相信你的话——我是说,有时候我愿意相信你的话,——我是说,现在,在我对你重复你这句话的时候,我愿意相信你的这句话。比如,我现在偏偏头,头上就有点疼,这偏头痛是因为前天下午一块石头砸了我的头,而这块石头偏偏要砸我的头想必是有个特别因由的;又比如,我两天不说,还有,我偏生说了这些而不是别的、我要离得这么远才开始说……可是,我一个因由也没有找到。
今天夜里仍宿在一片红色里。自然,在夜里它是消失了,可等到月亮出来,它又淡淡地显现了。不过,这淡然的出现也不见得怎样荒芜、怎样难耐了,天上只有一弯月亮,可月亮上坐着一个人,她手里举着一面镜子,像是另一个月亮。这时,东西部各有一束光照进这圆月里,这两束光同东西部两个光源在地面上的距离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这很重要。在这个时候,如果东西部各有一个人乘上一束光,他们就能到镜子里来相会。若嫌这相会太呆滞,相对无言,为了好玩,他们还可以乘着光相互交换位置,然后再来相会;若还是无话可说,那就再换回去,再相会,再交换,再相会……当轮到我和你在镜子中相会,那个人会突然间一下子把镜子合在月面上——她太寂寞了,星空、月色如此美好,她却总是一个人,所以,她在所有人面前感到无力,进而自卑,然后害怕;她太疲倦了,她把所有的力用于咬紧牙齿,用于把身体收缩、把身体中的力湮灭;合上镜子,她就要唱起来:
夜里打翻了盐罐的人
在天堂的弓弦上歌唱:
头发,黑色的头发
夜里看不见的头发……
月面上细细的尘土被风吹起,很快就把镜子淹没了,我们被永远囚在了一面镜子里。
有一天,我们来到了远方的一个平原上。可这句话多奇怪啊。什么是远方呢?那个近处在哪里?但且让我这样说吧,就算是个假设,在假设里有一个点曾把我固定,它是我的近处。那里有平原上的唯一一棵大树,我们的房子就在这棵树的下面,房子中住着缁衣女人。所谓“我们”,就是我和她。那时平原上成年成日是黑色,她告诉我说,是因为一场战争,战败的一方叫做云中仙子,因为恼怒,她们用一张云幕把天空遮去了。不仅平原,高山、大海、川泽全在她们迁怒的范围内,所以整个世界都是黑色。大部分时间,我们坐在厅房中渡过,有一堆木柴火能让我看清她的面容,有时她长出了皱纹,但总是亲切的、美丽的。偶尔,她也跟我说起话来,只是很难听明白。有时,我摸黑走到屋子外面去,暗暗的气色中也会有点点亮光,它们是水一样的流过来,我为它们所吸引长时间盯着发呆,看着看着,似乎已经听见了水流的声音,可是它们从来流不到我面前就消失了。“那是死去的人的灵魂。”这时缁衣女人已经来到我身后;转身去看,她完全隐在黑色里,与黑色融为一体,但我总是能认出她,“这是他们赶去北方的大泽之前最后的彷徨。”
后来来了很多人,平原上四处可见火炬和柴堆。他们玩起游戏来,用粗木棒敲人的脑袋,每天都有人死去;他们让人排成一排走路,让他们走去把身体穿在一支固定在墙上的标枪上去,他们把人一个个塞进一根管子里,管子埋在土里只有一小段露在外面,我猜想另一头连着一个大瓮,当把人塞完后,他们往里面撒了多种粉末,就像是腌咸菜……“你怕吗?”她问我,我并不很怕,似乎还有些想去同他们玩,但我没有说;“你不用怕。他们是些鬼,我已经在我们屋子四周撒了一圈石灰,他们不敢进来的。”“这是为什么?”我问她。“他们想要占领这棵树,这棵通天之树。”“他们是要天空回来,还是不要它回来?”“谁知道呢?”在我们屋子旁边有个土堆,有一天有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坐在土堆上,他们瘦削的、青白的脸上流着汗水,嘴里呼呼吐出白雾,似乎是玩累了。不久,来了两个胖乎乎的孩子,他们揪他们的头发,朝他们扔土块,还大声对最年老那个喊:“你这不听话的!”终于成功地把他们惹怒了,最年轻力壮那个男子先是把他们倒提起来甩,可他们毫无畏惧,似乎还很快意,对他也轻率喊了那句话。这下他们是真恼火了,让人在土堆下架起了一口大锅,把两个孩子放到里面去煮,孩子仍是嘻嘻哈哈,脸笑成水红。那三个人气得又咬牙齿、又跺脚,还相互扯头发。有一个面目可憎衣衫褴褛的巫师从远处——多半是地底下,他身上粘着新鲜的泥土——赶来帮忙,他往锅里倒了一瓶药水,还让人把锅旋转起来,当锅越转越快,快成一团白雾时,两个孩子变成了五只白兔,跳出锅来,四散逃去,四个人赶着去捉。四个人追五只白兔,似乎一只也没有追着,它们钻进了深草丛中……后来,还是有一个人进到了我们的屋子中。“你回来了?”缁衣女人端坐在凳子上,他木木痴痴地站着,久久不说话。
“是的。”他木木痴痴地回答,眼望着坑坑洼洼的地面,似乎不是他说话。
“我以为你永不回来了呢?”
“我本来也是这样以为,可是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对你说。”
“是什么?”
“你就从来没有问过我。你了解我吗?”
“确实不了解。”
“你悲伤吗?你就从来不想知道吗?”
“不。我从来都想知道。不过是我知道你总要说的。”
“是的,我总要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原来我有个儿子,他是一条黄鱼,柠檬色的黄,颜色非常漂亮,当然也并未因为漂亮就少了鱼腥气,事实上可能还更多……当我知道他是我的儿子这个事实的时候,他已经被我煎熟了,还吃掉了头部那一半。我是突然发现了这个事实,因为没有什么鱼会有这样新鲜的黄色,除非是上天的故意安排:他是我儿子,被我吃掉了一半。”
“这又怎么样呢——我是说,你打算怎样了解此事?”
“现在看来,不是我打算的问题。我知道我是要死了,也许就在明天,或者今晚。问题是,你能原谅我吗?”
“这能由我说了算吗?”
“当我死了,我要求你把我和我的儿子葬在一起。他是一条鱼,他的意愿是葬身在大海,而我本应葬在高山上,我们就中和一下吧,你把我和他葬在我们屋后空地上那个池塘里——你曾说它是无底的。这样最好,你把我们两个头朝下扔进池塘就行了;若怕我们会浮起来,你就坠上两块石头。当你也死了,愿意的话,你就可以葬在池塘旁边。如果你原谅我,我们三个的坟最终会长得合在了一起,成为了一座,否则你就永不原谅我,他也一样。”
在我们离开那一天,一串长长的火把从远处排到了我们门前,有一条路第一次给照亮了,我听见一匹马在远处沉沉地打了几个响鼻,“哈,我们又见面了,”有一个粗鲁的声音高声嚷出来,破坏了全部宁静,“造化的无常总是让人意外,还激动……但听着,我不想说两次:当太阳光一下子出来,你们应当立即骄傲起来,高昂着头把面孔和脖颈的美丽一展无遗——散落的阳光和阳光下没有用心毫无目的万事万物应该被定出一个中心。”当阳光终于照着她,锥心的疼,但她一点不在乎。而我的眼睛疼得几乎睁不开,眼泪流出来,我感觉我就要醒过来——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知道我要醒过来,可我仿佛又不想醒过来,焦虑无休无止地上升,太阳光那么强烈,我觉得自己随时会焚毁……可她到哪里去了?当我睁开眼睛;天空的高远处有一个红色的风筝,像是飘浮移动,又像是静止。枯草、红土,一棵树没有叶子的枝条。没有声音,画面和风一同静止着……
昨天下午,我问一个人他是因什么做了铁匠,这时我在等他给我的马钉铁掌。“你讥讽我吗?”他很没好气地回答,顺手把一把铁锤甩在一堆铁器里,惊起响声,震颤了许久。也许手边的事他做得不顺利,也许他刚挨了师傅的骂,或者我没有问对。你知道我不是的,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你,还问过别的一些人,这个为什么大部分人都答不出来,你倒是给出了一个长的答案:“每一个人总是本能地选择自己最擅长、最有利的生活,在外人看来,他无需太多努力,轻易就可以改变,可以让自己,让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好,可其实,他所拥有的、他所在坚持的多半已经是他自己最好的了。如果他真的刻意去改变,很可能导致的是灾难性的结果……”无论怎样的问题,你总能给出我一个答案。但这一次,不知道是我敏感了,还是你先就敏感了,我觉得你是刻意,你把问题刻意地引申开了;你习惯把事情引向一种必然,仿佛有一种为自己推脱的意思。现在,我把你的两句话合在一起说:按你的第一句,你在那个时候对我说出这一句肯定有一个原因,后来说第二句时也同样,而你之所以说出这两句话是出自你本能的选择,也就是说你把问题导向一种必然是你所最擅长的,也是对你最有利的,你轻易不敢(或者根本不能)改变它……也许我太刻意,但也没关系,反正我们都拿不准,就连这些话和它们的意思。
“对不起,”我说,“任何时候,心中有一个目的都是可恶的。我不应该这样。从前的时候,有一回,我把自己栽在一个沼泽里,让泥水没过我的脖颈,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株水草,于是我的头顶就长出了几片叶子,湿淋淋的晨雾落在我脸上,我就那么清清爽爽。”
我这样对他说,他就不对我发火了,因为他不明白我想说什么,他把我当成了一个神经病。而你明白吗?有一回,我是山顶上的一块玄武岩,整整被风吹雨淋了一千年,也不知是忍受还是享受,反正有一天我无聊啦,我就滚落下去,摔碎成千万块,我成了千万个我。有目的就会有达不到目的,是不是?当我在山顶的时候,我想要永不摔碎,或者就是想摔碎,反正总要有一个目的达不到。而我变成了千万个,是不是我就有了千万个目的?不过,它们也许与我无关。
看哪,我胡说八道得太厉害了。也许这回我想让你惊愕。
“我一定要出去。”
还有一回,在平原上(又是这个平原)我遇见了你;你这样对我说。
我觉得你是对的,但不知道你具体的所指,故而无话可说——我于是说了自己,但一直很踌躇,我不能肯定我说到的是否真的关乎我,我几乎不能肯定是否真有我这个人。
“我一定要出去。”
说话时,你目光坚定,显然已经下了大决心,并且可以猜测这是个理智的结果。你一定已经想了好久,付出了大的努力、克服了大的困难。我并不认为你说到就能做到。这回,平原上阳光灿烂,四周是漫无边际金黄的麦子,你的额头上尽是汗水,闪着光。“我一定要出去。”像是一句咒语。我猜不透,想了很久,停不下来;我望不到麦浪的尽头——平原如此宽广,而风总是要从我背后吹来,无论我是以怎样的角度寻循着太阳的光线。
后来,我看见你纵身跳下了悬崖(有一回你对我说:面对悬崖,你总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可我一直未能找着那悬崖。当我以为自己已经找遍了整个平原,同时开始不自信,于是决定对任何事情不予深究。我只是在平原上游走,“我一定要出去。”有时候我想到了这句话,就把它念出来,无端地就笑了起来,我相信自己如同你当日一样坚定,而且空洞。我想平原也许真是没有尽头的,我所谓的找遍了整个平原因此只能是种比喻的说法。那无边无际的边界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这个问题真是吸引人,一旦沾上就无法放开。我想,你多半就是受到了它的诱惑。出不出去也许并不重要,可是谁也抗拒不了这个边界,可是只有先出去了才找得到这个边界。
那么你出去了吗?我做了第一个假设,即跳下悬崖是出去的第一个方法。那么,是否还有第二个方法呢?第二个假设是有,但第二个方法必须要建构在第一个方法的基础之上,在第二个方法之后又会有第三、第四……它们对我并非毫无意义,我经常以为自己在平原上的游走是为了寻找第二个方法。假设可以一直做下去,就是会无聊,即使我是一块石头,所以我最终开始了一种庸俗化的处理:边界是有的,而且就在这个平原上,而且可以是任何地方,也就是说你在哪里它就在哪里。而为了便于观看,我会砌墙把它围出来,于是就成了这样:
我向围墙外面投射了一支笔,四下还是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声音答道:“你想打捞什么?”我不回答,那个声音也就再不说了。
围墙的中部有一棵杨草果树(又是这棵杨草果树),叶子厚而大,上面有一层反光的蜡质,整个树冠呈柔美的流线型,树的一半正好是围墙一般高。我不止一次有这样无端的以为:爬到这棵树上,我便能望到围墙外面了。有一次,我甚至都冒险爬到了第三个枝桠——比围墙高了一些——但我什么也没有看着,四下灰蒙蒙的,与我向日所望见的是一样。有时候也会有风吹过这棵杨草果树,声音是很好听的,我认为树冠柔美的流线型就是这些风吹出来的。
我想再投射一支笔出去试试,还想着口中同时发出一个声音去招呼那个答应的声音。但我最终没有这样做,我不敢,我辩解说我不能确定这声音是否是人的声音。但不管怎样掩饰、抑制,我对这个声音无疑是兴奋的、欢迎的。
好多日子以来,我时常顺着围墙走圈子,这已经成为了我生活之余的一个消遣,不无暗示和象征意义的一个游戏。我的心中总是盼望着有个从天而降的东西击中我,就是一团鸟粪都是我所渴望。什么也等不着,我太多地沉浸在反思和总结之中,我承认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非常少,对任何东西我基本上没有一个稳定的看法,拿不准,我的头脑中多是些杂乱无章一团一朵的东西。一直未能等着什么,算不上是失去耐心,甚至都不能说是一时的轻率,而是注定(按照你的所说无疑就是如此),终于按照自己不知道究竟的方式我向围墙外投射了一支笔,“你想打捞什么?”对于我观望了多年后的一个小小的行动的收获,虽然我一无所知,不知它出自何人何物、不知它代表什么意思,但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抱怨,我应该心怀感激,至少它是个答应;我唯一还放不下的是,我还没有听到笔落地的声音,莫非在一时极度的欣喜中我曾忽略了它,或者它还一直在下落,或者在无限的下落中因为与空气的摩擦它已化作了无形?
这围墙是不是太落行迹了?也许这一回里我和你应该互换位置。这当然无不可以,但你当然记得,当我们两个去到了镜子里,会发生什么。
前天中午,直落的光线里,骑马穿过平原,在一个岔路口,我感到绝望;仰起头来,我望得见我要去的远处,那里有光,那里有水——我有无数的选择。经常,完全的自由让我不知所措。
你的烟子
3月9日于东部棘沛


烟子的信是在清晨收到的,才刚刚读了一页,就有人来说那颗精致娇小的心的到来,我不应该让她长久地在厅房中等待,有人看见她,这颗娇小的心是很容易受到伤害的,何况出发的时刻仿佛也不远了。我只好匆匆把信读一遍,赶紧去安抚这颗已经受到了轻微伤害的心。
这颗心这天在盘起的发辫上插满了珍珠镶嵌着的绸花,一张娇小的脸红扑扑的被一小段纤细秀美的脖子撑着,而纤细脖子最下面的一小段又被一圈洁白柔软的褶皱包裹抚慰着。
“小姐,你的打扮真漂亮,尤其是这件白色的衣服把你的脸映衬得是多么的娇艳动人。啊,还有你头上这些珠花,还有你的碧玉耳环,你的——噫,这根链子叫什么来着?”
这句赞美让她高兴了;在楼梯口我还即兴摘了一枝粉红色的海粉螺,走到她面前双手奉送过去,她就更高兴了,但她仿佛还不满足。
“这是绿松石项链。我的大人,我就光打扮漂亮,我自己就不漂亮吗?”
“你当然就更漂亮啰,看你这红扑扑的、鲜嫩的小脸,简直要让人嘴馋,恨不得能咬一口。”
“大人,不许你用这样轻薄的言辞来说我!”
她连脖子也红了。听到我们的对话,我的书记官和几个姑娘(像是他的情人)就相视着交换他们内容丰富的笑容。他又出现了,他总是能在需要他出现的时刻准确地出现,我敢肯定我们的对话很快就会被他传扬到整个城堡中去;如果不是要去参加“鸣放之会”,我想他多半会急不可耐地跑去找一个姑娘告诉她,她的脸让他嘴馋,他想要在那里咬一口。仿佛做我的书记官他有这样的义务。这句话并非我自己的创造,我也是前几天从一本书上看来的,当时就想着什么时候要把它说出来。
“鸣放之会”今年的内容是蛙鸣,选定在一个山谷中举行。本来应该在水滨,可因为我们城堡找不到这样一个合适的地方,只好由几百人在从前已经干涸了的河道上模仿出了一条小河。这些人全部穿着白纱,远远看去倒也挺好看,他们还适当调整了位置,让这条模仿之河比之原先的河更加蜿蜒曲折,更像一条河;整体的效果很不错——当然,走近了就稍稍有点怪诞,但一般的人是不会愿意很靠近的。
“你在想什么,说给我听听不好吗?”才停了一下精致的心就赶紧来追问;情人最不容忍的就是沉默。
“我也没有想什么。”我慢吞吞地说,“如果说,我真的想了什么的话,那也是在想你。”
“我就在你面前,你为何还要想我?”
“你如果是在远处,我即使想了,我也不能看见你,你也看不见我想,我又何必想。你就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吗?——‘墙头上跑马还闲低,面对面坐着还想你。’”话一出口我几乎就后悔:又是一句可以流传的话,要找这样的一句话着实不容易,一次在一个人的身上用两句简直可算是奢侈的浪费。虽然这句话我仿佛不是第一次用了。
“我才不信你鬼话!”她一本正经地说,“告诉我,为什么只邀请了我一个?”
大部分时候,我都只愿意同一个情人在一起。因为只要多于一个就会让我疲于应付。比如,像这种可以流传的话我就需要准备两套,而这当然是很不容易的,并且我还需要把这样的两套话分别用在两个姑娘身上,这看似简单,其实不然,在具体的操作中很容易就会惹出问题来,每个人都会想:“他对我说的为什么是这句而对她说的是那句?”弄不好,经常就是两头不讨好。还有,多于一个经常就要惹出另外的更多麻烦。比如,情人们约会以后,当然有必要把这个约会对别人讲讲,而如果有两个人,她们的讲述很可能会不一致,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不一致,往往会完全相反。当然啦,这并非是谁的品行有任何问题、有人撒谎,多半人人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人人叙说的事实都正如我们的历史学家所说的历史,是有选择性的。简单的说,当着意于一个的述说(特别是与自己的相关的)的时候,人人都如同摸大象的盲人,只不过盲人摸象那是完全无意的,而我们可能是无意也可能是有意。而因为这不一致,必然会招惹一些好事之徒来向当事人求证(他们说,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不会有两个相反的事实。这与他们最基本的哲学命题相悖,这是他们绝不可容忍的),而人们向我求证的往往我会一无所知(因为我不可能记住每个人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件事),我不能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当然可以信口开河,随便说说,但这样做一不小心就会得罪了人,招致的结果是下一次求证,下一次信口开河……总之,就是没完没了。如果只是同一个情人在一起,那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即使要编造一点也无不可以,反正她决不会把我说坏了,而只会把我往好里说。这样一来,我几乎是把自己的一部分工作转交给她们去做了,她们维护——或者说是修饰——我的好名声,我们相得益彰,也就相安无事了。我愿意对我的情人说几句容易流传的话,也正是为了这个“相得益彰”,也就是为了让她们更容易说,如果已经有这样一句话可以说给别人了,她们就不需要费尽心思去想,当然也就不会有心力交瘁之后的空洞浮夸了——这样的词藻加在我身上,不免会让我脸红心跳。换句话说,我宁愿让别人知道我说了什么,而不是我做了什么。我始终记得一位前辈的教导:名誉主要是说出来的。
同烟子在一起有一种特别的轻松,肯定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不会把我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告诉别人。我也从来不需要刻意想一句“可以流传的话”去说给她听。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会停止说话,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如此自在畅快地说过话,我可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们不会相互得罪,我们之间仿佛没有了虚荣。因为她与我们城堡的其他人几乎没有关系,同她在一起我与他们也仿佛暂时没有了关系。我们说了那么多话,我很少记住它们的内容,我尤其没有记住自己说了什么——然而烟子却会记住这样一些,我相信我说它们几乎毫无用意,像烟子写到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完全偶然的……”这完全是废话,当然“没有任何事情是没有原因的”,就如同说天空上有云彩、我们在地上,明显,正确,但毫无意义……然而为它们烟子多心了,这样的废话。也许说话终究不能仅仅只是我们说话,总也会表达了一些意思——除了我们自己,或许无意中我们确实也在表达着某些意思……我们骑着马漫无目的地在原野上跑过,有时候,心中也难免有了一个目的,比如躲避某些人的目光,生怕被任何一个人看见,比如迎着某些人的目光,就是想要被许多人看见。
说到后一句,她甚至还有意让自己骄傲起来。我回答说:“好让我全力以赴一心一意对付你。”
这颗精致的心不相信我;总是这样,说真话从来难得有人信。“你不也是仅仅只接受了我一个人的邀请——而且,自己也没有再邀请几个?”于是我又这样说。
“如果我告诉你说,我只有你一个情人呢?”
“怎么可能?似你这般如花似玉……”
“你连我有几个情人都不清楚,也好意思说‘一心一意’——‘对付我’。”
“若是知道了,不免醋海兴波。不仅外人看着难看,搞得自己也不舒服。”
“你就不能认真一点?”她加快语速、加重语气,似乎动了情绪。
“那怎么行。我如此喜欢你。”
“就不能认真地喜欢我吗?”
“当然不行。当我一认真,我就会想说:美丽的小姐,请你不必如此得意,我并不喜欢你,我喜欢的是你的美丽。”
“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喜欢你的淋巴液、喜欢你的扁桃体、喜欢你的甲状腺、喜欢你的皮下脂肪……喜欢你的一切,唯独就是不喜欢你……”她斜偏了头,似乎想动怒,我又说,“难道真连这句你也没有听过?这怎么可以呢,‘喜欢’可是这个城堡最被喜欢的一个词语?”
“我孤陋寡闻、全无见识,你满意了吧?”
“不过就是个流行的对答,不知道也算不了什么。”
“那我该怎么答?——你说出来,否则我就……”仿佛一时错口,她一下停住了。
“你就怎样?”我随口问。
她顺口说:“就推倒你这个城堡。”
“‘尊敬的先生,你也不用很骄傲,我想喜欢的并不是你,我想喜欢的是人人都知道你。’——你就这样说一回吧。我听着哪。省得麻烦来拆墙。”
“请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为什么?大家都是这样说的。”
“请问,大家为什么要这样说?”
这样的追问让我很不耐烦,这个问题也真不容易回答,我开始胡说:“这是喜欢本身的要求,比如,我们喜欢一个姑娘艳若桃李的容貌,它就要求我们切不可因为她心似蛇蝎就不喜欢。”
“你是说一个姑娘艳若桃李就一定心似蛇蝎吗?”
“不,”我说,“我是说,喜欢是种客观的情感,它的对象只应该限制在客观的范围内。”
“瞎说八道!最美丽的人,她若是心似蛇蝎,就连她的心似蛇蝎也是美的。”
“我并没有否认这点。不过,这种心似蛇蝎的美不会是客观的美。”
“美可以是客观的吗?”
“当然。比如,你就是客观的美丽……”这句冒失了,我又说:“我是说,你的美丽是不容置疑的。”
“你是说我没有个性……你不要试图解释啦。我不想在同你说这个。现在你告诉我,你们搞个‘鸣放之会’有何目的?”
“也不过就是找一件事情做做,好让明天以及以后的几天有点什么可以说说。”
“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她提高了声音,但未必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为了能有点什么可以说的,我们要做的却是不说话,来学野兽叫。”
“野兽还算不上吧,一只癞蛤蟆?”她把我逗乐了,但并非野兽这个词语,而是她说野兽这词语时那种郑重其事。我接着说:“关于你的问题,我可以做如是解释:我们找点事情来做做是因为无话可说,我们做这件事情不说话是因为做这件事情不说话我们就可以做到,更因为我们有事情可做时我们就无需说话,而我们做这件事情不说话不仅做了一件事情让明天有话可说,还把今天可说的省到了明天去说,也就是说,让明天更有话可说——你看,在逻辑上这件事情没有任何问题。”
“你真会强词夺理,你还好意思抓住我的一个小小的口误……”停了一下,她又问,“现在你再告诉我:为何偏生要学这些野兽——这些动物叫,若只是为了消遣一下,有多少事不可以做?”
“鸣放之会”年年举行,这个问题我是真没有想到过,但我随口说出了答案:“不过就是成年成日地说有意思的话让我们厌烦啦。你看,我们才说了几句就用了多少词语,而这些词语里又包含有多少意思,认真想一下,难道这不很复杂吗?而动物的鸣叫就简单多了。比如说蛙鸣吧,其实也就是青蛙先生在召唤青蛙小姐,但它们就只需要‘咕呱、咕呱’地叫几声,就是单纯的一个声音,而从这个声音里青蛙小姐就能选出自己中意的先生,比起我们来,是多么的简单方便、多么的经济节俭。”
“鸣放之会”的现场热闹非常。一眼看去,整个山坡上只见人,大家衣服的颜色都非常鲜艳,姑娘们脸上的涂抹也比往日更红,每年都如此,因为在一个空旷的地方要引人注目就得这样,所谓“鲜艳才能显眼”。今年更显得古怪的是,每个人都戴着一副墨镜。
在我们城堡里,一般来说,夫妻(包括未婚夫妇)两人在一起抛头露面招摇过市是要遭人嘲笑的。因为据说这样做就显得太不风流啦。每个男人都应该知道这句古代的名言:“妻子如衣服。”据说我们时代进步了,所以当衣服的不再是妻子,而是变成了情人——正如父亲所说“情人是一种装点”。对于这个进步可作两种理解:其一,我们比古代人富裕了,一个人可以拥有不止一件的衣服;其二,我们比古代人文明了,妻子的地位越过了一件衣服。(当然还有一点也肯定可说是进步,那就是男人也做了装点女人的首饰。)那么妻子的地位究竟提升到什么程度了呢?说实话,我以为这个估算很不容易,但总还是有聪明人给出了答案,反正那句名言现在变成了这样:“情人如衣服;妻子如衣柜。”在我看来,这个比喻实在怪诞。比如说吧,带着衣柜到处乱逛,做起来当真很有些困难,实在也过分,不过却是风流得过分,而并非不够风流。当然要解释通也好像是可以的:衣柜即使不放在家里,也不会把它穿在身上,而衣服你总得穿一件在身上。进一步的解释仿佛更符合文明的原则,但却未必风流:除了身上这几件之外,衣服都放在衣柜里,而这几件不久也肯定会放到衣柜里;也就是说,你妻子的身上蕴藏有你所有情人的魅力。如此说来,不同妻子一起外出倒真是有必要的,因为你把所有的衣服穿在身上,当然就太热了,你难免汗流浃背、面红耳赤——在家里还会更热,但只要别人看不见,那就无所谓了,出汗就出汗吧,不雅观就不雅观吧。我只愿意同一个情人在一起,同样可以从这点来解释,那是因为我这个人虽然体不丰却怕热,或者我的衣服很暖和,一件就足够了。
因为上述原因,自从三年前那个冬天我和杞实订婚之后,我们就再没有一起在公共场所出现过。而且,多半是她刻意,在我要去的地方,她从不去。但“鸣放之会”这一天,我意外地在人群中看见了她,在几双男女的簇拥中,比之家里常见那个样子,她真可说是光彩照人。
“她也是你的情人吗?”精致的心问我。
“难道会是没有得手的?”我没有回答,她又说。
“撒谎!难道我没有长眼睛,我不会看吗?”
“不要用那么难听的词语。她不过是我的未婚妻而已。”
“我哪个词语难听啦?为什么不给我介绍一下?”
“算了吧!”我说,“她也许不愿意认识你。”
“为什么?她看不起我吗?”
“既然不认识你,又怎会看不起你?不过是,她这人性情有些孤僻,不愿意同太多人粘搅。”
“蛙鸣”正式开始之前,照例我需要做一通演讲。没有人在意我的讲稿是用去年的稍加修改而成,而去年的又是用父亲从前的稍加修改而成。我本也不想这样,但这也几乎是没有办法,因为有些话必须要讲(当然啦,如果有意深究,我们往往会发现这些必须要讲的话像是什么也不说),还因为,我的话不能讲得太多,因为别的好些人也要讲,更因为你讲得太多了别人就会听得太累——关于这种讲话父亲给我的教导是:“讲得太多不免令人生厌,讲得太少又会让人觉得轻慢。”要讲得不多不少刚好合适,那就是讲讲那些必须讲的话。关于讲话我还得到过别一个很有用的教训:“要想让别人记住你的话,最关键的还不是要把话讲得最有趣,而是要讲得少。”别人大概也是如此,反正我没有很注意谁说了什么。我想,别人对我的说话肯定也是如此。也许我可以认为,蛙鸣从我开始讲话就开始了,或者还更早。
站在台上说话时,一瞬间我有种怪诞的想法,我几乎不知该怎样叙说它,我仿佛觉得这许多人聚在这里不应该,我不知道为何这件事就会这样发生了,或者这些密密匝匝的人聚在这里至少应该有个更重要的理由……这样说其实很不准确,我仿佛是在希望在这些人之间坐着一个山魈、一个夔怪、一个罔象鬼、一个委蛇妖、一个狐狸精、一个倍阿鲑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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