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庭
作品名称:最后一个活人 作者:走向最深处 发布时间:2022-10-02 18:32:33 字数:4573
关于我的童年我知道得并不比我周边其它的人更多一些,而且我现在对童年的印象大部分来自于我长大后别人对我的讲述。人们总是不甘于平庸,他们不放过任何机会丑化丑的,美化美的。所以在别人对我描述的我的童年中,我总认为那些太过戏剧性的情节转换包含有某种夸张的成分。在刚回乡下的时候,我总是在恍惚中回到自己的童年。
就好像一个失忆的人在通过似曾相识的环境努力寻找他的过往一样,那些在恍惚中呈现的记忆片段就好像从水中捞出来的鱼一样,很快就不再鲜活了,但是它们不但能够纠正我印象中的童年,还能将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缝补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如果从可靠性的角度来讲,我是不应该提起我在四岁之前的那段经历的,因为那段经历在剔除别人的讲述之后我的记忆中就找不到任何哪怕是极其模糊的破碎的片段,我也很渴望自己能够在恍惚状态下回到那个时代,这个愿望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实现。但是如果不提起我在四岁之前的那段经历的话,就无法很好的讲述我的童年,豪不夸张地说,那段让别人啧啧称奇的经历不但影响了我的童年,甚至影响了我的整个人生。
我从三个月大就开始生病,一直持续到我三岁多。这种病对父母的影响是难以想象的,因为当时父母刚从大锅饭里面走出来,他们的勤劳还没有带给他们丝毫的积蓄,我想用心力交瘁形容我的病带给他们影响是丝毫不会夸张的。在我成年之后,听过太多的人向我讲述我婴儿时代的故事,而且许多讲述里面带有明显的夸张成分,所以在这里我只是列举出几个客观的事实,虽然不够全面,但至少在真实性方面是毋庸置疑的。
第一个重要的事实在我母亲的右手上,母亲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现在仍然能依稀的看出牙印。那是母亲在给我喂药的时候,我死活不肯吞下去,她只好将手指伸到我口中。看到那些多年之后依然有些狰狞的牙印我很难相信“人之初,性本善”的说法。当然也不能由此推断出与此相反的结论,而我认为人之初,性本自私的说法比较切合实际。
第二个重要的事实是我有两个干爹,一个是在我满月的那天凌晨,父母在路口蹲点蹲出来的干爹,另一个是在县医院宣布我已经无药可救之后,和所有对现实绝望的人一样,父母也将希望交给了超自然的力量,他们在算命先生的指引下,拜祭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按照周边人的说法,在拜祭了这个石头之后,我的病就真的慢慢地好了起来。我虽然怀疑但始终找不到反驳这个说法的有力证据。总之我的病就这么好起来了,这块石头干爹就蹲在我上小学的路旁,每次我经过的时候,都会在口中默念:“干爹保佑我!干爹保佑我!”
石头干爹在我高中毕业那年,因为村里面要修公路,被村里面的人炸掉了。因为事前我母亲一无所知,所以事后为了安抚母亲的愤怒那些人找来一个算命先生对我母亲说:“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他的石头干爹如果还在的话就会压制孩子的发展,所以你应该感谢他们炸掉了这个石头,因为你们自己又不能炸它,那是大逆不道的。还真是天意啊!恰巧这个时候国家要修路,恰巧这条公路又要经过孩子的石头干爹,这孩子,将来肯定不一般啊!”
母亲听了这种暖心的话,当然所有的愤怒都灰飞烟灭了,在我回家的时候还迫不及待的把算命先生的话重复给我听。当然被炸已经成为事实,本着让母亲高兴的原则,我也十分乐意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第三个重要事实是别人在我面前讲过的,而我在恍惚状态下也重现过的情景。是在我已经满了四岁之后的某一天发生的事情,当时我坐在一个用几块破布重叠起来的坐垫上,我母亲和几个姑姑在一边有说有笑的纳着鞋底,当天我的精神状态很好,心情也不错,我觉得我要向母亲和姑姑们证明我已经能够站起来了。于是我就大声的喊:“看!”然后使劲儿地向上站。
按照后来母亲和姑姑们的说法是她们还没有来得及回头我就已经坐下去了。而在我恍惚状态下的情景是,她们回头之后我还坚持了几秒。看着她们有些惊奇的表情,我别提多自豪了。这个情景要说明的是,我在四岁的时候才开始尝试站立,但是几个月之后我就能够到处跑了。我之所以那么晚才能走路只是因为生病让我身体太过虚弱,与我的模仿能力毫不相关。
第四个重要事实是在我已经长大之后遇见的,每逢我和母亲走在一起的时候,遇见一个我眼中的陌生人,和我母亲交谈没几句就会问:“这个是?”
“我儿子?”
“就是小时候生病的哪个?”
“就是他。”
“哎呀,都长这么大了,看起来也不傻呵!”
每次听到这里我就特别的来气,真想冲上去给她出几个脑筋急转弯。
“去年考上初中了,傻还是不傻,就是老实。”
“哎呀,你说,这个人啊,浪个说得清楚,你说他小时候……”
接下来交谈的大部分内容就围绕着我的婴儿时代。
在我们那儿提我的名字估计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是如果说贺家,小时候生病的那个,至少我父亲那代人都是知道的。据说当时我母亲抱着我四处求医,只要和医生沾一点儿边的人都不会放过。三年多的时间,足够在我们那个乡转个脸熟。
如果不凭借别人的讲述,也不寄希望于恍惚状态下的回归,我能够回忆起的最早的童年生活,大约是在我五岁左右。那个时候我除了显得比同龄的伙伴略微瘦小之外,并没有其它的区别。而且因为瘦小我显得特别的灵活,爬树的本领在小伙伴里堪称一绝。小时候我虽然瘦小,但在同伴中却有颇高的地位,这当然不全是因为我爬树厉害,起决定性因素的是我的母亲。
我母亲很会讲故事,一到傍晚小伙伴们就会互相邀约着到我家来听故事。我母亲讲得最多的是鬼故事,几乎全是一些发生在当地的传说。因为那些故事中的地点都是我们熟知的,所以显得特别的恐怖,在听完故事之后小伙伴们都不敢自己回家,都是我和母亲挨个把他们送回去。
父亲虽然没有母亲那样讨小孩子喜欢,但是他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了幽默的种子。父亲的幽默是属于特别冷的那种,需要动脑筋才能领会过来,而且是越想越好笑。当然,这种幽默一般都是带着挖苦和讽刺的,有些时候甚至还带着损人不利己的恶作剧。
父亲小时候是有条件读书的,但是很不用功,爷爷让他带给老师的东西都被他自己享用了。所以父亲在教育我好好学习的时候,母亲就会用他的童年往事冷嘲热讽,这些冷嘲热讽让父亲在我的学习成绩面前主动放弃了说教的权利。但是母亲和父亲正好相反,母亲那充满苦难的童年曾经多次让我留下同情的眼泪。
外公长得十分的壮实,这也是他谋生的唯一资本,年轻的时候当过地主家的长工,干活可是一把好手。在那个动荡的年月,只凭借勤奋,能够让自己的子女免于饿死(也仅仅是免于饿死),已经算是一个成功了。
外婆十分的胆小,按照母亲对她的评价,晚上怕鬼,白天怕人。她的三寸金莲不但没有让她富贵,反而成为了生活的累赘,在子女的心目中她对这个家的贡献是可圈可点的,但是我很喜欢她,因为我感觉得到她是真的喜欢我。
母亲一共有八姊妹,两个哥哥,三个弟弟,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母亲所处的位置,再加上重男轻女的传统,注定得不到父母的宠爱。外公的老实和外婆的胆小怕事在那个动荡的年月简直就是欢迎欺负的招牌,这个观点在我母亲的手指上同样能够找到醒目的证据。母亲的右手指是我的牙印,这些让我内疚的牙印很多时候会成为母亲的骄傲。但是母亲左手指上破碎的裂痕却让她想起心酸的往事。
一个得到外公认可的说法是,当时是夏天,母亲负责看管三舅和幺姨。母亲看他们在一边玩得很开心,就躺在路边上睡着了。
一个在当地比较有地位的人路过的时候,用他钉有鞋掌的大头皮鞋重重的踩在母亲的手指上。当时的疼痛可想而知,当母亲举着血肉模糊的手,哭着回家的时候,外公却气愤地打了她两耳光,说她是活该,谁让她在大路上睡觉。
这种让母亲寒心的处理办法在外公看来是没有错的,包括在后来我和外公谈到这个事情的时候,外公内疚的说当时打她的确是不好,但是整个事情错误的确在母亲那儿。
或许就是这些造成了母亲对我的纵容吧,不但如此母亲是绝对不允许别人欺负我的,谁要是让我受了委屈,她一定就要去讨个说法。时间一长,很多家长在叮嘱自己调皮捣蛋的孩子的时候都会说:“别欺负贺家那个生过病的小孩,他妈可是不好惹的。”
当然这个事情让我在小伙伴面前觉得很丢脸,所以即使是受了一点儿委屈我总是想办法瞒着母亲。
除了母亲之外,我还有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三舅,那个时候他讲的故事让我感觉比母亲的故事档次更高,因为别人说他的故事都是从书上看来的。那个时候我喜欢到他家去过夜,到了晚上他睡在里屋,我和两个表弟睡在外屋,他的声音透过一堵墙仍然十分的响亮和有趣。记忆最深的是他给我们讲西游记,他每讲一会儿就会问:“你们还在听没?”
我们立即就用精神十足的口气大声的回答:“在呢。”
那个时候我们都没有时间概念,他从来没有要求过在我们醒着的时候终止讲故事。西游记我听了很长的时间,主要是那个时候我有尿床的坏毛病。
在梦里我有好几次都成了被尿憋得难受的孙猴子,腾云驾雾好不容易找一个可以撒尿的地方,刚撒出来我就感觉屁股湿了,人也立即醒了。这个时候我总是不动声色地将身体移到被尿湿的地方,耐心地等天亮。天一亮,我就会一声不吭地跑回家。过几天之后,我就因为想听故事的结局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又到他家去过夜,而他们也从不提起尿床的事,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没有当着我的面提。
听西游记的那段时间我就这么反复了好几次,可是每次三舅都在一个故事结局的时候,给下一个故事留下充满诱惑力的开端。
我三舅除了故事讲得好之外,还会唱很好听的山歌,每逢有人给死人开追悼会的时候,他都会用悲凉的语调高歌几曲。小时候三舅在我们那儿算是能说会道的人,在当时很受人们的欢迎。但是他的缺点就是有些懒散,随着务实精神在当地的发展,他的地位渐渐地降低了,以至于到最后几乎成了别人的反面教材。
我爷爷有四姊妹,爷爷是老大,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估计是因为我婴儿时代的那段经历吧,他们对我特别的疼爱。每逢他们吃好的都会叫我过去,吃饭的时候三爷和四爷总会给我讲一些我们的家族史。在我上学之后他们还会经常写出一些很复杂的汉字来考我,每次在我认输的时候他们就会讲家族里面曾经出现过的,一个神童的故事。
我们家族最开始可是雄霸一方的大地主,幸运的是在解放前家族里面出了一个败家子。又是抽又是赌的,很快把祖先攒下来的财产败了个精光。以至于到了解放时期,我们就被划分为地道的贫农。其实我曾祖父特别能干,完全有希望东山再起的,但三十多岁就被一群土匪给杀了。
爷爷不在的时候,三爷和四爷也会给我讲以前的土匪,偶尔还会略显神秘地说:“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就杀过几个土匪。”听了这话的之后,爷爷在我脑海中弯曲的身影立马变得挺直而且十分的高大。
有一次我不顾私下里三爷和四爷对我的叮嘱,问爷爷关于杀土匪的事情,爷爷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了,吓得我坐立不安。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在爷爷面前提和土匪有关的事情。
虽然父亲经常给我讲奶奶的一些事情,但是在我脑海中始终找不到奶奶的具体形象。奶奶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也没有一张可供我想象的照片或者一段描述她的文字,我所知道的也不过就是奶奶的名字,和她那个贫穷而吝啬的弟弟。
我父亲有六姊妹,一个姐姐,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但是那个年代排顺序是不计算女性的,所以父亲就是家中的老大。我和四个姑姑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因为小时候我母亲和她们的关系并不好,经常吵架。
四爷家有七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在我小时候姑姑们几乎都还没有出嫁,我母亲和她们的关系很好,所以我从小都是由她们带大的。小时候带我的主要是六姑,她比我大六岁左右的,在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基本上都是由她背着。在我刚会走路的时候,她就在我的腰上栓一根草绳,牵着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