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娜写好了离婚协议，就等郑浩过来签字，然后到民政局申请离婚。但她一直等到中午也不见郑浩回来。她给郑浩打电话，郑浩的电话关机，她知道郑浩是故意躲着他的，这是他一贯逃避的伎俩，于是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离婚协议已经起草好了，下午两点半，我在民政局门口等你，你逃避也没用，这次我非和你离婚不可！”
　　微信发出去了，依然没有回信。下午她在民政局门口一直等到四点，也不见郑浩的身影。再拔打他的电话，仍然是关机，气得她在微信里狠狠骂了他一顿。
　　接连三天都联系不上郑浩，李娜就到公司里去找他，他也不在公司。老康告诉她，这三天郑浩一直没来，说是拜访客户去了。找不到郑浩，李娜就没办法申请离婚，心里就像悬块石头似的。
　　这三天，李娜想了很多事情。
　　从结婚到现在，一家人的日子越过越难，不跟别人比还好，跟人一比就更加糟糕了。看着身边的那些同学、朋友，几年前就找到了挣钱的门路，如今他们换房的换房，换车的换车，一个个都超越了他们，这让一向高傲的李娜，内心感到无比悲哀。
　　上个月，一个大学室友过来出差，顺便来家里看她，李娜见到她第一眼就觉得自惭形秽了。人家一身职场精英装扮，聊起来谈吐不凡，她们已经不在一个层次上了。那一刻，她感到自己跟这个社会脱节了，曾经她在职场中也是出类拔萃，也曾自信满满，风光无限，而如今她已被人远远甩在身后，掉进了生活的泥潭。特别是当室友走进她家的那一刻，她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惊诧与怜悯，让她顿时感觉自己就像战争中的俘虏一般毫无颜面、受尽屈辱。
　　她渴望改变这种生活，让自己活得更有尊严，让家人活得更有安全感。但孩子们需要她来照顾，她又不能出去安心工作，所以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而郑浩对于未来却没有任何规划，他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却又不肯离开康养公司去寻找机会。面对未来，他只有幻想，只有空谈，永远不去付诸行动，他常想一夜暴富，一举成名，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听起来简直幼稚可笑、荒诞至极。
　　她一次次劝导他，一次次鼓励他，期待他能有所改变，而他就像一棵树，虽有风吹叶动，但根在土中却从不动摇。一而再的失望，让她对婚姻失去了信心，她对自己的丈夫已不抱希望了，所以她要想改变生活，就只能改变自己。
　　她已经想好了，指望谁都不如指望自己。她要摆脱这个泥潭，开始新的生活。对于未来，她已经计划好了，第一步就是和郑浩离婚，第二步就是找一份稳定且能兼顾孩子的工作，第三步就是今后再找一个合适的人组成新的家庭。她希望这个人成熟稳重、积极进取，能够与她志同道合，愿意跟她一起努力拼搏、创造未来。
　　既然第一步因为郑浩的躲避暂时不能实现，那么第二步找工作的事情就该抓紧落实了。她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办事从不拖泥带水，一旦下定决心，就立刻开始行动。她先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确定要找的工作，考虑今后要照顾两个孩子，她一定要找一份教师的工作，这样无论周末或假期，她都能与孩子同步休息了。
　　对于教师这份工作，她也做了自我分析。前两年，她已经考取了幼儿园和小学的教师资格证，有了任教资格，本科学历也可以，形象气质也算出众，并且擅长钢琴、舞蹈、歌唱等多种艺术技能。但除了以上优势，她自身还有两项不足，一是年龄过了三十五岁，二是之前没有教学工作经验。她分析之后认为，虽然公立学校进不去，但是进私立学校还是有机会的。
　　李娜做好了简历，开始在招聘网上投送，但是接连投了五六所学校都石沉大海，没有一家通知她面试的，这让她感觉出师不利，但她没有气馁，继续搜索投送。三天之后，终于有一家私立幼儿园通知她去面试，李娜很是激动，电话里由衷感谢了学校一番。
　　经过一天的精心准备，第二天到学校一面试，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询问她一番之后，跟她说因为她之前没有任何教学的工作经验，所以如果来了只能从生活老师做起。李娜一问才知道原来生活老师主要工作，就是负班级的责清洁卫生以及做好幼儿的生活护理工作，其实也就是打扫卫生和照顾孩子吃饭、喝水、大小便、盥洗等工作。她听了心里有点犹豫了，又问起薪资待遇以及日后晋升的情况。那姑娘说，每个月两千二，实习期三个月，转正后两千五，干满一年，如果工作表现出色，可以晋升为配班。李娜问她有没有五险一金，那姑娘脸上充满不屑，冷笑一声说：“大姐，我看你简历，三十六了吧？像你这个岁数，能有份工作就应该珍惜啊，怎么还要求五险一金？我看你还是再去其他学校找找吧。”
　　小姑娘这番话把李娜给气的，差点站起来直接走人，但是出于礼貌，她还是笑着回复那小姑娘说，回去再考虑考虑。回来的路上，李娜心想，一个月才两千二，算是全市最低工资水平了吧，真是干着比保姆还累的活，拿的工资也就保姆的一半，还不缴纳五险一金，这幼师的劳动力也太廉价了吧！一个学生一年收那么多学费，少则两万，多则四五万，老师的工资就这么一点，剩余的学费都去哪里了呢？看来开办私立幼儿园确实利润可观啊！
　　李娜虽然没看上这份工作，但是这样的机会也是不多的。错过了这次机会，接下来的一周，李娜就再也没有收到面试的电话通知，这让她开始有点沮丧了。
　　这天下午，她约了她的闺蜜孙颖来家里，想跟她聊聊找工作的事。两人一见面，孙颖就打趣说：“怎么？我的姐姐，你这位家庭主妇，终于决定出山了？”
　　李娜洗了盘水果放在桌子上，感慨着说：“别提了，没想到现在找一份工作这么难。”
　　孙颖坐在沙发里，拿了个库尔勒香梨咬了一口，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那当然了，别说你了，好多年轻人都失业在家啃老呢。姐姐，你也不想想，现在一年多少大学毕业生，一千多万啊，那是什么概念？人才市场乌央乌央的，人山人海啊。再说这两年疫情反反复复，有多少企业破产？多少个体倒闭？又有多少人失业待岗？咱们这里本来大型企业就少，满大街基本都是干服务行业的。前两年都说咱们市区，一半的年轻人都在做地产、教培、保险、食品、服装等销售工作，可是现在呢，房地产不景气，房子卖不出去，教培机构也大量关门，哪还有那么多工作岗位呢！要我说啊，你也别跟这些年轻人抢饭碗了，继续呆在家里当你的全职太太多好，反正有我姐夫养着你呢，还用你出来抛头露面、吃苦受累的，这种生活想想我都羡慕……”
　　李娜说：“你还羡慕我呢，我这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怎么？我姐夫失业了？”
　　“他还不如失业了呢，如果失业了，还能再换个工作，他现在待在公司，职位不升，工资不涨，温水里的青蛙迟早被煮死。”李娜提起郑浩心里就烦，语气变得很是厌恶。
　　孙颖笑着拍了拍李娜的手臂说：“我的姐呀，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就不错了。我姐夫在公司这么多年，工作干起来得心应手，再说上班时间又比较自由，还能帮着你接送孩子上下学，你还想什么呢？哪像我们家那个大神，做了房地产十几年，一直混得风生水起的，现在说不行就不行了，这不上个月突然被公司给辞退了，工作找到现在还没个着落呢，这段时间可是把我愁的啊，你说我们一个月六千多的房贷呢，他要是半年找不到工作，我们可怎么过吧？说起来我就后悔，你说去年我干嘛要买第二套房子呢，如果不买那套房子的话，一个月的房贷才一千多，就算一个人失业了，也不至于整天焦虑不安啊。”
　　李娜安慰她说：“你不用焦虑，李松能力那么强，工作迟早会找到的，不像我连续十年不上班了。跟你说，前几天我去面试，真的很受打击。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丫头面试我，都不带正视我一眼的。不正视就不正视吧，我一问工资一个月才两千二，还不及我十年前的一半呢，你说现在物价比那时候涨了多少啊，就这点钱够干嘛的呀？一家人卖菜吃饭都不够。你说，十年前咱好歹也是业务精英啊，怎么现在就感觉一文不值了呢？”
　　“我的姐啊，现在能和十年前能一样吗？大环境就不一样，那时候啥生意都好做，干个销售都能拿到提成，但凡再长得漂亮有点能力的，一月收入就大几千块。现在呢？传统行业都不景气再加上物质过剩，商场里卖货的比顾客都多，你说生意能好做吗？”
　　李娜说：“我说的是幼师，不是销售员。”
　　“哦，你不打算干销售老本行了，准备教书育人了？姐，你听我说，幼师这行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公立在编的还好，工作稳定，待遇还可以，但是私立的就不行了，工资低不说，事情多还挺受累，如果再遇到爱刁难人的的家长，能把人折磨个半死，我身边就有几个幼师，经常在我面前抱怨，其中有两个已经辞职不干了，我劝你还是别干幼师这行，就你这暴躁脾气，估计干不到俩月就得辞职。”
　　李娜说：“我让你过来是给我打气的，你倒好，来了之后净给我泼冷水了。我跟你说颖子，幼师就是再不好做，我也想试试。我今天找你过来，是想让你帮忙的，你外面认识的人多，这几天给我问问，看有没有幼儿园招聘老师的，让我过去试试。”
　　孙颖不解，问道：“姐，你为啥非要当幼师啊？要我说你还是发挥你的特长，去培训班教钢琴得了，工资收入比幼师高多了。等你干的时间长了，客户资源多了，今后还能自己出来单干，说不定哪天你就发财了呢？”
　　李娜说：“你以为我不想啊，这事我之前就想过了。我不是还得照顾两个孩子吗，去教钢琴正好跟孩子的休息时间冲突，我要工作不要孩子了？”
　　孙颖说：“周末不是还有我姐夫吗，孩子交给他带你还不放心？”
　　“别提他了，我已经决定跟他离婚了。”李娜低着头说。
　　孙颖一脸惊诧表情，问：“咋了？他外面有人了？这个王八蛋……”
　　李娜打断她说：“那倒没有。”
　　孙颖松了口气说：“我想着他也不敢啊，不是，姐，那你这是为啥呀？”
　　“不为啥，就是不想跟他过了，跟他过这么些年，心里没盼头了。”
　　孙颖劝她说：“姐，姐夫这人不错了，虽然没挣着大钱，但是对你却是一心一意的。你说心里没盼头了，我倒觉得不对，以前姐夫一个人上班挣钱，整体收入是少了点，但是现在两个孩子慢慢大了，以后你们两个上班，生活肯定越过越好啊。你们现在除了房贷，也不欠什么外债啊，再说姐夫他又没犯啥大错，你至于跟他离婚吗？”
　　李娜说：“颖子，你还是不太了解郑浩，他这人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以前，我还觉得他爱我，人也有能力，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有所成就，所以我对未来一直抱有希望。但是现在我是看透他了，他这辈子给不了我希望了。人活着总是要有希望的，我不可能一辈子都这么过下去的。”
　　“姐，你想过没有，你现在带着两个孩子，离婚了你咋办呢？生活哪有你想的那么好呢，有的人走了一圈不还是觉得原来的日子幸福嘛！姐，离婚的事可是大事，我劝你还是要考虑清楚，万一离婚之后过得不如现在了……我怕你后悔都……”
　　李娜眼里含着泪说：“我不会后悔的，只要是我自己选的，我就不会后悔。”
　　这时房门开了，郑浩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搬运工。他见孙颖在呢，跟她打了招呼，然后问李娜：“女儿的钢琴送过来了，你看放在哪儿？”
　　李娜问郑浩钱哪儿来的，郑浩说招待费报下来了，就想着赶快把钢琴给女儿买了，又问李娜一遍钢琴放在哪儿合适。李娜说放书房里吧。郑浩让两个搬运工去搬钢琴，他在一旁盯着，一再提醒工人慢点，生怕把钢琴给碰了。等搬运工把钢琴摆放妥当，郑浩请李娜弹一曲试试音质。李娜坐在沙发里不理他。郑浩只好先让两个搬运工人走了，跟他们说，如果有质量问题再联系他们老板调换。
　　搬运工走后，郑浩洗了洗手脸，准备出去。李娜喊住了他，冷着脸说：“你还想逃避是不是？”郑浩说：“我就把门外的垃圾收拾一下，我逃避什么呢？”李娜站起来，走到他跟前说：“你不逃避，为啥关机？为啥不敢回来签离婚协议？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这种遇事就躲的人。”郑浩苦笑一声说：“李娜，我这次回来，除了把女儿的钢琴送过来，好了却我一桩心愿，再就是跟你签离婚协议的，协议你不是写好了吗？拿出来吧，我现在就签了。
　　他的话让李娜出乎意料，她竟然一时无语了。
　　“郑浩，你发神经了吧？”孙颖冲了过来。
　　郑浩说：“颖子，我是认真的。你姐既然不想跟我过了，我又何必纠缠着她不放呢，离开了也许会更好。”
　　“对，离开你我只会更好。”李娜红着眼睛去卧室里拿了离婚协议出来，狠狠地拍在桌子上，丢下一支笔说：“赶快把字签了，明天咱们去申请离婚。”
　　郑浩拿起笔，看也没看，没有一丝犹豫就在离婚协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李娜看着他签字那么爽快，那么绝情，竟然毫不迟疑，毫无留恋，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阵酸一阵疼的，两行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了。
　　郑浩签完字，把笔放在桌子上，说：“每个月的生活费我会打给你的，不过，你最好能找份工作。”
　　李娜哭着说：“我的事不劳你费心，从此我们一刀两断！”
　　郑浩的眼睛湿了，伤感地说：“这辈子我对不起你，如果今后遇到能给你幸福的，你千万不要错过，只是你的脾气还是要收敛一点……”
　　“滚……”李娜咆哮起来。
　　郑浩说：“好，我滚，我滚，明天上午九点我会准时在民政局门口等你，你记得把证件都带齐了。”他走到门口又折回身说：“如果女儿和儿子以后问起我来，你告诉孩子们，他们的爸爸……要去外地工作了……”
　　郑浩关上门走了，离开的一瞬间，他再次听到了李娜的哭声，而他眼里的热泪再也控制不住，一直流个不停。
　　电梯开了，郑浩走了进去，他按下负二楼的按键，身体慢慢软了下来。他把眼泪擦了又擦，脸上还是水汪汪的一片，到了地下室，他急匆匆地跑进车里，坐在后座上闷声哭了出来。
　　李娜在沙发里也哭得泣不成声，孙颖时不时递给她几张纸巾擦泪。哭了好一阵子，孙颖说：“不是你提出离婚的吗？现在姐夫他答应了，你怎么还哭成这个样子？”李娜抽泣着说：“是我提的离婚，可是他应该求我的呀，你看这个没良心的，刚才拿起笔说签就签了，你说这种男人翻脸的时候怎么这么绝情啊。”孙颖说：“姐，是你说最瞧不起遇事就躲的人，这种话你还当着我的面说，如果我是男的，我也签字啊，男人总得要点尊严吧。你要是现在后悔了，可以打电话让他回来啊。”李娜抹了一把泪说：“我才不后悔，后悔的应该是他！”
　　第二天上午，李娜赶到民政局的时候，郑浩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他穿得很精神，还专门理了发，脸上也没一丝沮丧，感觉像去办结婚证是的。李娜看了更是气恼，眼睛里射着吃人的愤怒。郑浩跟她说：“这次我是提前来的，证件都带齐了吗？”李娜不怀好气地说：“十二年前结婚的时候，也没见你穿得这么人模狗样。”
　　郑浩凄然一笑说：“那时候连一件新西服都舍不得买，为了省钱装修房子，婚纱照都没带你去拍，当时觉得挺亏欠你的，心想以后有钱了一定给你拍个最好的，谁想这十二年忙来忙去，把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不过也好，如果拍了，今后你还得给撕了，想想也挺可惜的。”他抽了一下鼻涕笑着说：“这不要离婚了吗，就想穿的精神一点，最后再给你留一个好的印象。”李娜说：“不需要，下个月领了本，我就撕了，我再也不想看你一眼。”
　　两人到里面提交了离婚申请，一个月的冷静期过后，他们就可以办理离婚了。在离婚协议上，郑浩把两个孩子和所有的资产都给了李娜，他等于净身出户了。从民政局出来，郑浩说：“以后家里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虽然我们不在一起了，但我毕竟是孩子的爸爸。”李娜说：“你只要定时把生活费打给我们，其他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说完迈着步子走开了，郑浩站在后面，喊了她一声：“李娜，希望你以后幸福。”李娜停了下来，背着他说：“放心吧，离开你，我们只会过得更好。”
　　郑浩望着李娜远去的身影，低声说了一句：“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