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群山合抱的小山村。两条源自高山峡谷里的溪流在此交汇，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小盆地，汇集后的溪水自盆地东边的山根转道弯后，潺潺南去。一条堤坝兼乡村公路，把溪水与西边的田野分割开。公路的溪流一侧，垂柳依依，随轻风舞动，如一排裙裾飘飘的秀女。平畴的田野，玉米青纱帐间，夹杂着一块又一块被土埂分割出的稻田、荷塘。人家的房屋，围西山自然铺展，错落有致。青瓦白墙掩映在香椿树和果树的浓阴华盖之下，炊烟袅袅，灵动而充满生机。四围青山叠翠，山与山之间，是一洼又一洼耕作了几十代人的梯田。
　　这个静谧的小山村居住着二十多户人家，共有石、汪、徐三个小家族。家族间互通姻亲，全村人都能扯上亲戚。大事互帮互助，小事扯皮溜蛋。男人是客，经年在外打工挣钱，女人是主，居家莳农、经管牲口和读书娃、儿童，农闲时打牌消遣或搬弄是非。年轻一代基本流浪在外，偶尔在春节归来，领个外地的媳妇或女婿，满嘴城市口音，如回乡游客。蜻蜓点水似地住几日，便展翅而去。中国社会时下的农村大抵如是。
　　石根友与任小红踏上河堤的柳荫道，看见他们的人与石根友打招呼，指指点点。高兴得手无措、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是石根友的妈妈。石根友的妈妈，其实只有四十多岁，穿着虽然朴素，却干净精干，田地里四季劳作，风吹日晒，皮肤黑红，却也掩盖不住她年轻时的俊美。见了小红，话不多，脸上漾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石根友的长相酷似妈妈。
　　任小红执意购买了许多礼物，长辈的夏装、弟妺的零食和学习用品。购买时石根友阻拦她，拦不住。两人进门，妈妈便忙着去摘梨，摘下的鲜梨洗净送到小红和儿子手里，又折身去鸡窝摸鸡蛋。招待贵客，最高规格的第一碗茶点，必是糖水荷包蛋。
　　“你妈太热情了，我都受不了。”两人在树阴下吃着梨，小红悄声说。石根友壮着胆儿回答：“她把你当儿媳妇待呢。”
　　小红叹息道：“我这辈子，没那福分。”
　　石根友问：“你不愿意？”
　　“姐是啥人，你心里清楚。我不配。”
　　石根友说：“你在我心中，是个心地善良又美丽的人，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妈妈在厨房喊他端茶，小红起身去厨房，两人中断了交谈。看得出，小红是有意回避这类话题。
　　村庄里闻讯的妇女们，三两人结伴，来石根友家里，慌张张借口找个农具、送一盘山上摘的野果、自家刚做的一块豆腐，大声与女主人打招呼，眼睛不看脚下的路，只盯着小红，从头看到脚，心里在为石家小伙子领回家的姑娘打分。能领回家的姑娘，必是未来的媳妇，那是必须要过村里女人们这一关的。
　　小红虽生性大方，却也受不了这种目光的审视，显出几分羞怯。妈妈手忙脚乱招呼大家。汪家媳妇，算起来是石根友出了五服的姑妈，曾私下里与石根友妈妈说过，要把自家的闺女许配她儿子。姑娘初中毕业后去南方打工，孝顺能干，算得上村庄拔尖的姑娘。听说石根友领回来个大姑娘，便急忙跑来。看到任小红后，她心里暗暗惊叹，人家的人才长相的确不比闺女差。看来，这瞅准的女婿是让人抢先了一步！
　　且不说赶来的妇女们围观与私下的评头论足，热闹一阵，众人散去，妈妈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她自男人死后，还没有过今天这般高兴的好心情。她谦恭且有些讨好地拉着小红的手，说：“咱这深山沟里，穷家小户，没有大地方热闹。你可别嫌弃这里啊。”
　　小红真是有些不好意思。她说：“我也是山里人，家乡还不如你们这里。我来玩几天，你就当自家娃回来看你，随便最好。”
　　“那就好。你肯定走累了，去我床上睡会儿吧，我拾掇做饭去。”
　　“我不累，你也歇会儿。刚吃一大碗鸡蛋，到黑都不饿。”小红说。她失去家已经很久了，失去妈妈的痛爱也已多年，早已模糊了受妈妈关爱和心痛的滋味。今日突然感受其中，犹如不沾酒的人突然喝醉了美酒，飘飘然且无所适从，甚至有想哭一场的冲动。这是她许多年流浪生涯，只有在梦里能想往的生活，她要多享受片刻。她抚摸着这位母亲结满老茧的双手，关切地问：“阿姨，你养活一家人，常年在地里劳动，累不累呀？”
　　她长叹一声，回答：“累，一到变天，浑身关节都痛，起也起不来。好娃哩，累有啥办法，他爸不在了，他们三个还小，我总得让他们有饭吃，有衣裳穿呀。”
　　“你很辛苦，你也是世上最好的妈妈，我路上就听根友说了。现在好了，根友能打工挣钱了，也能养活你了。你可以缓口气。”
　　“好娃哩，我哪有缓口气的机会，两个小的还在上学，根友长大了，该娶媳妇了。我手上没攒一分钱。”她说着话，眼睛盯着小红看，其意再明白不过。小红岂能不懂？石根友一旁回答妈妈：“你照看好弟弟妹妹，我的事，你就甭操心了。”
　　“你是妈的儿子，妈能不操心？我忘了问你，你表哥二月底就回来了，在家正张罗娶媳妇呢。我问他，你咋没一起回来，他含含糊糊说，你过一时才回来。他领你出去的，自个儿先跑回来。你跟表哥是吵架了，还是沤啥气？”
　　石根友瞒着真相，对妈妈说：“他有事，先回来，我俩好好的，你别乱想。明儿我就去姑家看他去。”
　　“没吵架就好。闺女，你不知道，他跟他表哥，从小见不得离不得，好了好得一颗糖一人咬一半，打开架，大人拉都拉不开。”
　　“看不出来，你小时候也跟人打架。”小红笑得很开心。石根友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妈妈说：“男娃娃，小时候没几个不匪的。养闺女比养儿子省心。”
　　“儿子能顶门立户，养你老。女儿一大就飞了，还是养儿子好呀。”
　　三个人，其乐融融，坐在小院的阴凉处，石根友陪着她们，听她们喋喋不休。妈妈的脸上，总是漾溢着幸福的笑。
　　下午，天凉些，石根友领着小红去山沟里转。今年风调雨顺，山上草木葳蕤，梯田里庄稼长势喜人。他家的地块，不论是玉米还是豆类、芝麻、红薯等，没有杂草，比别人家的地块长势好。妈妈的勤劳，尽现其中。
　　几番鼓足勇气，石根友想对小红说出他的心里话，总是被小红巧妙打断并转移话题。
　　傍晚回家，妈妈下午做了当地特色的叶叶凉粉、又炸了椿鱼、绿豆丸子，并煮了腊肉。她倾家之所有，为儿子和她认定的未来的媳妇做丰盛可口的饭菜。
　　任小红心里很内疚。她问自己，这次来石根友家里，是不是犯了个不该犯的错误？如果因此而伤害了善良的妈妈，这过错，将伴她一生。
　　
　　一座两层的小洋楼，外贴深红色瓷砖，二层走廊和顶上平台，不锈钢的栏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蓝色玻璃镶嵌在银色的铝合金窗框中，点缀着红色的墙面，三方绿树掩映。红色琉璃瓦的仿古门楼，大门与公路对接。三四丈长的道路两旁，栽植果树。这座建筑，是村庄里最时新、最豪华、最靓丽的房屋，它的主人是秦岭山混迹多年、在家乡颇有名气的朱鸿运。他的准丈人，是这个村庄的头号人物——万书记。万书记的女儿万银屏，是方圆十里八村最漂亮的村花级人物。
　　朱鸿运家的二楼，两个装修工人正挥汗如雨，在装修他准备结婚用的新房。他和万银屏，两人指指点点，向工人讲解各自的装修理念。朱鸿运的理念是土豪式的，万银屏的理念，是照搬嫁进城市姐妹们的。土豪式的理念是张扬、富丽堂皇，城市正流行的装修理念是前卫，优雅和实用。小两口观点不同，工人不知听谁的好。有些细节，再三返工。
　　万银屏自己谈过一个男朋友，是村小学的教师，两人同居半年。势利的老万嫌教师穷，活动着把教师调到三十里外的深山沟里，暗示春节回家的朱鸿运追女儿。老万从镇信用社主任那打听到朱鸿运存款达七位数。朱鸿运不负“老丈人”的厚望，哄得才失恋的万银屏跟他到县城玩了三天，花了一两万块钱，玉成了两人的姻缘。万银屏娇滴滴小鸟依人，身材婀娜，打扮入时，迷倒周围村庄众多小伙子，人送雅号“万人迷”。她的真名反而知道的人不多。
　　朱鸿运从挨打后逃回来，再没有出过门。村里人问他为啥不出门，他哄村里人说，山上有表弟照看着，他回来准备结婚。其实，安平那地方，他不敢再去了。杜晓光撂下话：见一回打一回！那顿打，是他平生的噩梦，他已吓破了胆。至于山上丢下的人，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
　　院里有人喊“表哥”，他听出是石根友的声音，到走廊往院里看，石根友站在院里，旁边站着任小红。朱鸿运大声招呼：“你俩咋搞到一起啦？老谢呢，又蹬球了？”
　　任小红回答：“你扔了石家兄弟，我给你拣回来了。咋的，不准备谢我？”
　　朱鸿运跑下楼：“我谢你？你谢我才对。我表弟可是童子鸡，你拣大便宜了。”
　　万银屏也看到他们，忙跟石根友打招呼，并取笑他：“根友表弟看着蔫，没看出蔫坏蔫坏的，一出手就不凡，拐回来个大姑娘。”
　　“我们是朋友……”石根友脸红了，忙辩解。万银屏下楼，嘴巴不歇：“说的是屁话，不是朋友，能跟你屁股转？你们男人，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总以为女人都是傻瓜呀。”她小跑过来，拉着任小红的手，“快进屋，我们正在装修，满院是灰，乱糟糟的。”
　　两个女人先进屋去了。朱鸿运小声问石根友：“你咋把她带回来了？老谢呢？是她缠上你？哥可警告你，这个女人，搞过她的男人能拉一大车，你可小心别上当。”
　　“老谢死了。小红不是你说的那样。”石根友说。朱鸿运还想进一步说些啥，石根友往屋里走，不再给他机会。
　　万银屏虽未过门，俨然已是女主人。她忙着摆糖果、瓜子，又去切西瓜，招待来客。这栋新楼，是朱鸿运为娶媳妇建的新居，父母仍住在土木结构的老房子里，天天在土地上刨食。老房子在村庄后面的半坡上，离这儿一里多路。万银屏跟朱鸿运有约在先：结婚以后分家单过，绝不跟你爹娘住一起。朱鸿运的两个姐姐早已出嫁，爹娘还指望养儿防老呢。爹娘的这点奢望恐怕要沦为一厢情愿。是要媳妇还是要爹娘？朱鸿运选择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