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作品名称:黄金劫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9-27 09:27:22 字数:3088
两人离开冰凉的房子,到院外透气。石根友问小红:“老人家说的都是真的?”
小红点点头:“我的确是那样准备的。我和老谢在一起五年了,只攒了不到三十万。平时有了钱,一帮朋友大吃大喝,没做狠攒钱的准备。总想着年轻,日子长着哩,以后再攒也不迟。我叫你同行,一是陪伴我,我怕路上睡着了,出意外。二是作个见证,我把钱全部送给老太太。前几天住在安平镇,就有他原先的朋友费尽周折找到我,嘲笑我发财了。言下之意,说我侵吞了老谢的钱财。我把钱存进一张卡里,带回来了。我之前还怕老人不相信,贩多年矿,就攒那么一点钱。准备了许多解释的话。如今看来,老人家比我想的高许多。她简直就是个快脱俗的神仙了。”
“老人家看开一切,已经不是凡人了。”石根友叹道。他接着发自内心地说,“小红姐,你今天让我看到一位不一样的任小红,你做到这一步,出乎我的意料,也出乎老谢所有朋友的意料。你的灵魂,比世间大多数女人都高尚,我真心敬佩你。我为老谢生前交了你这样的好人而高兴。”
“说这些没用的话,听了人身上起鸡皮疙瘩。你还是帮我想想,如何把银行卡给老人留下。”
“老谢哥的在天之灵也看着,我看不如这样,卡你保存着,每年定时回来,给老人家提一笔现金,供够她一年的花销。你不动里边的钱,待老人百年之后,用剩余的钱为老人送葬。这样做,既保证了卡的安全,也达到了你本身的目的。”
“时间长了,或者日子穷了,我怕我管不住自己的手脚。”
“你能做到,你一定能做到。”
“要不,卡交给你,你是老谢的好兄弟,老人家委托你来照顾。”
“照顾老人没问题,卡我不能拿。小红姐,我俩都别推了,以后,我们共同来照看老人家,你看行不行?”
“好哇,老谢若在天上看着,也该放心了。”
石根友在这一刻突然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他为这想法而激动,而热血奔涌。今天,他觉得是他二十岁的青春道路上,第一次发现了比金子更珍贵的东西。这东西就是风尘女子任小红的一颗高尚的心,他要把这段人生奇遇镌刻在他的生活丰碑上,永久纪念。
老太太大声喊“媳妇,媳妇”,小红和石根友跑步回屋里。老人在他俩出去时,不知从哪里翻出许多老照片。大部分是黑白照,少数彩照。黑白照里,一个头大脖子细的男孩,瞪着好奇的大眼睛,天真无邪,浑若璞玉。几张有限的彩照,一个长发青年,身穿花格子衬衫,脚蹬男式高跟皮鞋,宽脚喇叭扫地裤包住皮鞋跟部,只露出鞋尖。手扶曲栏,放眼远方,颇具玩世不恭的桀骜。还有半张照片,另一半看得出是被剪纸的巧手细心剪掉,剩下半副里,一个眉骨隆起,胡子茬青色的成熟男人笑靥如花,幸福得像一匹傍着小母马的种马。这个男人已具备了老谢定形后的所有特征,只是那年轻,那阳光,那洋溢的幸福与自信,小红和石根友都不曾见过。
这半张照片,肯定是老谢与那个女人的新婚照。老太太痛恨那个不要脸的骚女人,将她的半边剪掉了。只有一张是老谢在秦岭山金矿的照片,背景是森林、山体被破坏成乱石堆的坑口,老谢头戴安全帽,肩上扛着机枪似的风钻,一脸沧桑,一身风尘。他初上山,曾当过主钻手的小工。打钻时,他负责稳住支架,上下班,他扛那台沉重的风钻。回住处,烧热水伺候师傅洗脸洗澡洗脚,吃饭时,先舀饭捧到师傅手里。
老太太说:“媳妇,拣你最喜欢的挑一张。儿子刚刚对我说了,他房里墙角放脸盆架子的地下,埋着好东西,小伙子不是外人,咱们一起去挖。”
石根友觉着后背冒凉气,汗毛倒竖。他想逃出这个阴森森的地方。老人是不是想儿子想臆症了,一时糊涂,一时清醒,信口乱说?光天化日,老谢的灵魂就在这座房子里,我和小红为什么看不见?小红顺着老太太:“好吧,我们去挖。”
老太太不放心,他吩咐石根友:“你去关院门。闩好了,别让人进来。”
石根友只好去关院门,并推上门闩。那是老谢过去结婚的新房。十年前新潮的家具已被岁月的风尘所蒙垢,油漆表面失去光泽,多处腻子脱落,仿佛人身上长了牛皮癣。房子的顶棚是苇杆绑成菱形花纹,再用白光纸糊的,白纸已成黄色,多处鼠辈们留下的深色尿渍,如万国地图。中间圆形的双喜红字剪纸,虽历时十载,其艳丽褪尽,却仍然顽固地留在顶棚上,昭示着褪了色的老故事。靠后墙的大床上挂着白纱蚊帐,金色的帐钩将帐子人字形分开,床上的被褥整齐如新。老人天天收拾一回。
任小红和老谢上次回家,在这张大床上,恣意纵情,不分昼夜,度过了三个白天和黑夜。那时春暖花开,春风把山野百花的香气送进来,满室雅兰,醉了任小红,也醉了陪伴她的男人。比起山上两人栖居的窝棚,以及那窝棚里木头和荆笆支起,人睡上去稍一动弹便吱吱作响的破床,这个房间,就是人间天堂。而今,房间里散发着挥之不去的霉腐味儿,加上午后光线转暗,屋子里充满渗入骨子里的透凉。老太太亲手挪开脸盆架,小红手握着农家挖沟渠用的板镢,撅着屁股,一下下挖坚硬的黄土地面。农村老式的土木结构房屋,堂屋铺砖地,其它房间,几乎都是黄土夯锤而成。节约成本,也接地气。
挖一阵,小红气喘吁吁。老太太说:“小伙子,你来挖。”
石根友过去接了镢头,继续挖。地面表层是干硬的,挖去干硬表层,下边是掺杂着木屑的一层干松土。这层土是当初盖房时掺有杂物的土。尺来厚的干土下,才是潮湿的老土底子。干土层没发现啥,挖到红黄色老土,镢头“当”的一声,磕破了坚硬的东西。石根友扔了镢头,蹲下身双手扒开湿土细看。小红也凑上来帮忙。狭小的墙拐角被两人的身子挤满。老太太泥塑木雕般立在木格窗户下的光亮处,手扶窗前的桌子,脸上的表情仿佛入定。
两个年轻人手忙脚乱扒出一磕破口沿的小陶罐,小红将沉甸甸的陶罐捧到窗户下,放老太太面前的桌上。老太太没睁眼,却缓缓道:“倒出来,看我儿子藏的啥宝贝。”
小红将沾满红胶泥的陶罐扣在桌上。一个白塑料的方形药盒子,打开盒盖,里面满满一盒大小不一,颜色也深浅有别的金块儿。很明鲜,正是山上简陋的条件下,烧出的毛坯小金块儿。老谢这些年居然留了一手。老太太问:“是啥宝贝东西?”
小红的嘴挨着老人的耳朵,怕隔墙有耳。她低声说:“是金子。”
老太太说:“分明是一堆破铜,你偏说是金子。儿子刚又对我说了,这破铜,送媳妇做嫁妆。”
“妈,你别神神道道的吓嘘我俩。屋里只有我们,哪有其它人?”小红已双腿发软,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进凉气。她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了。老人说:“你看不见,我看得见。我儿想吃面,我给擀面去。”老太太说着,转身去堂屋,拐进灶房。
小红求石根友:“我们快离开吧,我腿软得快站不住了。”
石根友看着桌上的金子,问:“这东西咋办?”
小红毫不迟疑:“仍就埋起来。”
石根友一阵忙乱,将小陶罐放下土坑,重新埋藏。到表面,干土块不黏合,小红想去灶房打盆水将干土浇湿,以便夯筑锤实。她进灶房门,老太太瘦小的身体倒在灶台前烧锅用的草堆上,像是乏极了,需要香甜地睡一觉。小红放下脸盆,想去把老人抱到她的床上去。她伸出手,触摸到的是已经僵硬的一具尸体。老人的魂魄早追随儿子远去了。
“妈呀……”小红的惊叫声招来石根友,石根友壮着胆子扶小红,小红钻进他怀里,浑身如筛糠般抖个不停。
金色的夕阳从小窗户钻进来,照亮斑斑驳驳的后墙。那游移晃动的光影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流动。
窗外的远山,绿树藏黛、残阳如血。
任小红执儿媳礼,隆重埋葬了老谢的老娘,石根友相伴到底。老太太亦人亦鬼迷一样的行为,他俩无论如何也解释不开。
锁了老谢家再也不会有人住的院子门,两人提着行李准备上路。这时,石根友郑重问小红:“你跟我一起回趟我的家,行不行?”
“想你妈了?”小红不知其意。石根友点头:“也是,也不是。我想让我妈见见你,也让你见见我妈。”
“让你妈见我干啥?”
“我……我想,小红姐。”石根友的脸红到脖子。小红盯着他,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小红把一只手伸给他,微笑着说:“好吧,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