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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作品名称:黄金劫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9-26 15:18:17      字数:3087

  半月后的一天上午,太阳还没有晒烫地面,树梢上的蝉一轮盖一轮地呼喊:热呀,热呀,热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坑口周围的林梢上不知被多少蝉占据,它们比赛吵,比赛闹,不是真热,而是喧腾盛夏时节蓬勃的生命。它们的生命太短促,短促得要用天来计算。黑暗的黄土下埋藏七八年,才熬得一朝见了天日。短暂的生命若不竭尽全力去讴歌,如何对得起黄土下那漫长的等待?人类要是有蝉这般狂放和豁达就好了。每个人都珍爱生命,用心尽力地去歌唱生命,会减少多少龌龊和肮脏?人类若都积极勤奋向上,正派做人,光明做事,战争不会有了,犯罪不会有了,猜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不会有了,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社会面貌?会幸福得像树上的蝉一样,从早到晚引吭高歌吗?
  石根友夜间上班,早饭过后,在夏日的蝉声歌唱里入梦。他爱极了夏日的蝉鸣,视蝉鸣为最好的催眠曲。
  任小红黑短袖衫、黑短裤、黑丝袜、黑色皮凉鞋,头上戴顶白色布凉帽,在屋外悠扬的蝉鸣声中叫醒石根友。
  “小红姐,老谢他……”石根友见到任小红,内心充满了无边的哀伤。想说句安慰的话,话到嘴边,被任小红制止:“别说了,我才调整过来。姐来求你办件事。”
  “办啥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去做。”石根友下床,从床底下的纸箱里给小红摸出瓶橙汁,这是石根友能拿出的最好待客之物了。小红接过橙汁,拧开喝两口,润润嗓子,说:“你陪我回趟老家。”
  “几时走?”
  “马上走。”
  石根友不问为什么,立即跑去跟工头请假,回过头,去厨房跟程道安和唐玉梅打招呼。两人听说任小红来了,也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过来跟小红打招呼。唐玉梅抓住小红的手,见小红瘦骨嶙峋,如生了一场大病。唐玉梅没开口,眼泪先流出来。小红拥着她坐下,两人紧紧握着手,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程道安说:“去厨房坐吧,我给你俩做碗饭吃了再下山。”
  任小红感激地答谢道:“车在山脚下等着,不用麻烦了。我请石兄弟陪我去趟老谢的家。一来去看老人,二来,我想办件事。”
  “这是应该的,做人就应该有始有终。”老程说。但任小红并不告诉他们,是去办啥事。她刚失去老谢,大家也不便再问。石根友换身干净的衣服,便动身随任小红下山。任小红上山时,二百块钱包了一辆老式四驱的吉普车,车在山脚大路等着。两人上车,便飞快下山。
  一路上,任小红双眉紧锁,很少开口。她一身的黑色装束,足以表明她内心忍受的是什么。下山后,她命令司机直驱车站。回老家,下午六点有趟车,车行一整夜,清早赶到。看时间还早,两人找家摊点,要两碗凉皮细细吃着。小红另外为石根友要了肉夹馍,她自己只要碗稀饭,边吃边喝。山下比山上热许多,石根友热得满脸是汗。小红见状,掏出纸巾一点点为他擦汗。石根友要自己擦,小红不答应。他只好伸着脑袋,享受小红的手在脸上游走。
  吃完饭,找树阴处转了半小时,车来了,小红去商店买了许多饮料和小食品,提一大兜。石根友说:“明儿早就到了,买这多吃不完。”
  “坐一晚的车,没吃的喝的,干啥呀。明天去他家,还有半天路程,也是要吃喝的。”
  坐长途公交车,车内有空调,十分舒适。车行半小时左右,小红便已入睡,石根友替她把椅子靠背放得平些,以便她睡得更舒服。小红睁眼看看他,抓住他一只手,又闭眼睡去。也许这半个多月,她未曾真正地睡过一个好觉,好好睡吧,但愿你一觉醒来,把昨天那一页的晦气翻过去,张开双臂迎接明日的朝晖。
  老谢的家,与任小红、石根友同在一县。但陕南的秦巴山地,地广人稀,县域面积很大。小红与石根友的家,相距只有四五十里,而他们与老谢,隔着一道鹘岭,相距近二百里之遥。老谢所居住的乡镇在鹘岭东北边,一条纵深五六十里的山沟里。过去这条沟是一个乡,后来政府精简机构,撤区并乡,把这个叫谢家沟的乡变成谢家沟村。老谢的家与过去的乡政府相邻,如今紧挨村支部村委会。家若不是与过去的乡政府为邻,出门打工的老谢也不至于让副乡长勾跑了老婆,幸福的一个家拆得七零八散。
  过去的乡政府,管辖面积不大,干部一大群。大家都无所事事,在单位,打牌的时候居多。下乡,喝酒一顿接一顿。好色的干部,乡下到处找漂亮女人,勾引女人。老谢与乡政府只隔三尺宽一条过道,媳妇又漂亮大方,自然应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说法。老谢后来一直不结婚,也是第一次的婚姻对他伤害太深。
  三个月前,小红在干姐何菊花死后,老谢承诺娶她时,跟老谢回来过一次。老谢的妈把小红当姑奶奶一样伺候了三天。那时候,小红就想,结了婚,一定要孝敬他的寡母,绝不能让老人晚年受苦。熟门熟路,小红买了许多礼品,与石根友大包小包提着,直奔老谢的家。
  外边炎炎夏日,地面晒得冒烟,人在小路上走,热汽腾起来,往人的短裤里钻。老谢家的高大瓦房,房子里却阴森森凉得不像是活人住的地方。而老谢的妈,一边摇蒲扇,一边喝热茶。
  “妈。”小红叫一声,老人转过头:“快进屋坐,我刚泡了新茶,正在等你回来。”
  小红一惊,浑身毛孔紧缩,不由打个寒颤。她问:“妈,我未进门,也没有提前打电话,你咋知道我要回来?”
  老人的声音像从远古飘来:“你能回来,他再也回不来了。半个月前,我后半夜心痛如绞,他一身是血跑回来,不停喊‘痛’,痛得在地上打滚。我问他是哪儿痛,他说肝打破了,脾也打破了,最痛的是脾。我儿把娘痛醒了,那不是梦,是我儿死在外面回不来了,他的魂魄回来给娘报信。今儿早晨,他又来说,你媳妇要回来,走得热,烧些茶等她。”
  小红闻言,身上哪还有热气?她吓得藏在石根友身边,不敢走近老太太。而阴凉的房间里,好像到处都飘浮着老谢一遍遍喊“痛”的影子,老谢无助的眼盯着小红,希望小红救他。难道人屈死后,真的有不散的冤魂吗?而老人活到一定年龄,可以亦阴亦阳,亦人亦妖?小红这次回来做足了准备。她是要把老谢的死讯隐瞒的。她想,老太太有七十了,余生无多,哄着她高高兴兴活几年,不能把唯一儿子的死讯告诉她。她的风烛残年也经不住丧子之痛的折磨。她要做的第二件事一直没告诉任何人,这也是叫上石根友一起见证的原因。但进门老太太的一番话颠覆了她所有的设想。死讯不用瞒,老太太先知先觉。另外一件事,老谢的冤魂既在冥冥之中看着,叫石根友同行做见证纯属多余。
  老人干缩的身子蜷在木头椅子里,如一枚风干的枣,一只蒲扇就遮挡了她身体的一大半。她眼中没有泪,脸上也没有过度的悲伤。她平静得像一副三百年前的画,或者是三十年前的一张犁,已看穿岁月的新老更替和生命的悲欢离合,灵魂早已修炼成仙,升上冥冥仙界。留在尘世间的,是一副苍老的壳。老人接下来的话更令任小红和石根友吃惊。
  “你们回来给我送钱。你把这多年与我儿子在一起攒的所有钱都拿了回来,想哄我高兴。活到我这个年龄还爱财如命的人都是猪,你总不想让人骂我是猪吧?”
  任小红惊呆了。她仍坚持道:“妈,他是你儿子,他的财产理应归你,你不能推托。”
  老太太眯着眼,头靠在木椅背上,这才叹口气缓缓道:“你是他媳妇,你俩共同攒的钱,归你掌管才合理。我一孤老婆子,活了今儿没明儿的人,钱财放身边,招贼又招祸。”
  “我还不是他媳妇,没结婚证,没举行婚礼。”小红说。老太太抬手赶走爬在额头上的一只苍蝇,说:“女人年轻时招蝴蝶,招蜜蜂,那时候呀,是香艳的一朵花。老了,快死了,尸臭出来了,招苍蝇。苍蝇等不及了,想吃这堆臭肉呢。”老太太自嘲完,喝口茶水,茶水在塌陷进去的嘴里打个转身,又张口吐到砖地上。砖地像海绵一样,水洒上去,腾起点灰尘,立即没了踪影。
  老太太又像想起了小红的话题,说:“一张废纸就那么重要?你俩一起挣钱,一起吃,一床睡,你不是媳妇,谁是媳妇?原先的那个小骚货,废纸倒是有一张,我儿子出门挣钱,她在家招野男人进门。招就招吧,我儿子不在,年轻人馋,解解馋也没啥。弄得分不开,狗连蛋跟人跑了。你说,政府发的那张废纸有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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