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作品名称:黄金劫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9-25 15:46:15 字数:3951
天黑后,老谢和任小红像往常一样,拿着手电,钻进树林里,观察没人跟踪,才去程道安埋藏矿石的地方。程道安做贼偷矿需要小心,他俩买贼脏也不能大意。双方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荣辱与共。两人先扒出矿石,装袋,一起背出树林,到大路边的河沟里再埋好。待全部背下山,再找车子或骡马运到碾房加工。今晚装了六袋,两人得三趟才能背完。从春天到夏天,与老程合作,两人已赚了一大笔。这个坑口矿石品位高,老程要价也合理,每次的矿石,成本和利润各占五成。双方合作到年底,就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再加上从其它渠道弄些矿石,老谢和任小红单靠今年,就能攒够回老家举行婚礼的费用。任小红不叫苦不叫累,天天陪着老谢,干老谢一样的活儿,吃一样的方便食品。因为生活有希望,有奔头,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老谢也开始重新认识任小红,发现了她身上的许多长处。吃苦耐劳,体贴男人,过日子有计划,再不胡乱花钱等等。
男人娶老婆,要的就是过日子,会过日子的女人,就是好老婆。长得好看不好看,其实不重要。过去的教训告诉他,漂亮女人你喜欢,别人也喜欢,你在怀里搂着,别人在心里惦记着。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打个盹儿,贼便乘虚而入。至于她的过去,老谢不再去想。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就像看小说,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的情节,吸引人的情节须往前看。两人过去都有污点,谁不欠谁。
三趟矿石背下山,已是四更天。月亮落下山了,碧净的天幕上满是明亮的星星。夜凉如水,灌木丛和小草的叶尖上已坠满了亮晶晶的露珠儿。山上海拔高,空气潮润,日夜温差大,白天午后高达摄氏三十多度,凌晨可能降至十多度。夏天,利用夜间凉爽的时候运矿或买矿偷矿,既隐蔽又凉快。夏天的偷矿贼几乎都在夜间出没,埋藏矿石的河沟里,两人刚把六袋矿石埋藏好,做好伪装,歇口气便要离开。周围的几块大石头背后亮起五六支手电的光柱,所有的光柱都对准他俩,晃得两人睁不开眼。
老谢心里明得跟镜似地,是碰到打劫的了。这种情况下,跑是没用的,人家人多,早堵死了退路。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放弃财物,免受皮肉之苦。
“一对吃独食的。说吧,谁家弄来的矿石?”几只手电光跳出石头围上来,其中一人喝问。那是个沙哑嗓子的男中音,个头不高,壮实得像关中农民碾场用的石碾磙。三十多岁,老谢见过他,此人正是这一带无恶不作的老铁。
“弟兄们瞧上眼这点货,我双手奉送。”老谢抱拳在胸,拱手施礼道。这种旧江湖做派,也可能只有在秦岭山黑道、贼道中还在使用。老谢熟悉各条道,也算秦岭山的老江湖了。
“这几袋货,是够弟兄们吃一顿还是喝一顿?你两人今年一直偷偷发财,吃独食嘛,差不多得了,吃得太多,会憋死的。”老铁威胁说。
老谢听明白了,这伙人早在暗中盯上自己,今夜是要逼他说出矿石的来路,这不符合道上的规矩。道上蛇有蛇路,鳖有鳖路,各行其道,互不干涉。除非对方甘愿透露,逼人说出发财的门路,那是抢人饭碗,把人往死路上逼。老谢仍强打笑脸:“弟兄们今夜没吃喝,老碾房新来两口子,整的菜味道还不错,我请弟兄们嘬一顿。其余的话,能说的说,不能说的,还请弟兄们多包涵。”
“包涵个锤子,跟他酸文假醋罗嗦个鸡巴,一顿打,打出稀屎来,啥都倒出来了。”有个人叫嚣。其余人喊声好,齐齐围上来。有人抓住任小红的披肩发把她拽出圈外,心痛地说:“这女人还不错,别给打坏了,一会儿好犒劳弟兄们。”
“有气冲我来,为难女人,算个啥鸡巴男人!”老谢大骂,想冲过来保护任小红。一人伸脚绊倒他,后边几个人扑上来,踏上几只脚,踹的踹,踢的踢,老谢几次想爬起身,都没成功。外边的男人正是老铁,他的手伸进任小红短裤里,想摸她的裆。任小红扭动胯部怒骂:“你们是一群畜牲。”老谢听到小红骂声里充满无奈,明白恶人已对他女人下手。也不知突然从哪儿来的力气,左手抓住一块石头,忽一下就爬起身,冲到小红身边,手中的石头狠狠拍在猥亵小红的老铁头上。老铁哼一声,一只手还插在小红短裤里,身子便软软溜下地,像是被人抽了脊梁。老谢推了小红一把,高喊:“小红快跑!”小红反应过来,拼命爬上大路,往老碾房方向跑。老谢跑几步,正爬土楞,被后边人赶上,劈腿拽下河沟。
漆黑的夜里,大路只隐约可见一条灰色的暗影,远处的老碾房方向仍有几星灯火。弯弯曲曲的盘山脚大路到老碾房至少两公里以上,任小红跌跌撞撞、拼着命往那里跑。简易的石渣路面,不是有小石块儿,就是有大大小小的坑,一路上,不知绊倒多少回,也不知摔倒多少回。心中只想着老谢的安危,只想着早一分钟跑到老碾房,搬到救兵,老谢少挨打。她跑到老碾房,首先拍响的是黄小猫的碾房门。
黄小猫还在碾矿石,碾房里亮着烛火,十五马力的柴油机用最小的油门有气无力地哼哼着。他前一时让人抢了金子,烧光裆毛,烧伤二弟,躺了半月,幸亏那半碗熊油。每天细细涂抹,只留下小腹皮肤上地图似地疤痕,其遗憾是,疤痕上再也长不出毛发,二弟萎蔫时没有柔软的丛林可以隐身了。二弟没有老马当初说得那么可怕,长成带刺儿的老虎球。伤好了,生活仍得继续,只是从此后,他再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看到他清碾槽和挤汞了。他床上躺半月,最殷勤照看他的是老马。但他把事情从头至尾细细过滤一遍,理清了脉络,也明白老马为何如此殷勤。然而明白归明白,所有事情只能烂在肚子里。
深夜疯狂拍门,黄小猫胆颤心惊。他还没有从上次的惊恐中恢复过来。他手握着砸矿石用的铁锤,战战兢兢往门口走,没待他发问,门外的任小红已用哭腔在哀求:“小猫哥,你开门,我是小红。”
黄小猫扔了铁锤,一把拉开门,任小红随着打开的门倒进门里。微弱的烛火被扑进门的风吹动,不停摇曳着。但飘忽的光影里,仍可见小红脸上、手上的摔伤和殷殷血渍。
“小红,出啥事儿了?”黄小猫伸手扶小红。任小红催促:“快喊人救老谢。四五个人在上边河湾抢劫。”
“老谢呢?”
“四五个人围着他,快叫人去救他。”
黄小猫再顾不得任小红,跑出去挨家挨户拍门,喊人起来抄家伙救老谢。老谢常年贩矿石碾矿石,来老碾房,谁家不忙放谁家加工,谁的生意都照看到,跟所有人关系都不错。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听说去救老谢,人人应承,急急起床,抄称手的家伙就跑过来。当七八个男人举着顶门杠,铁锨,麻花钢,铁锤等长长短短的武器随任小红赶回去时,河沟砂砾滩涂上早已万籁俱寂。打手电找到老谢,老谢身下的沙地早已吸干了他躯体的血。他的伤在腹内,血是从口腔和鼻孔喷涌而出的,眼角和耳朵也有少量血渗出。他像一条狗一样蜷缩在那里,双手仍死死护着头,但人已没气了。他不是个求死的人,他和任小红计划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小红哀嚎一声扑上去,晕死在老谢的身体旁边。
抢劫打死人,在矿山司空见惯。正规开矿坑口以外的地方死个人,并且是自由职业的人,就像城市的大街小巷,某天清早扫垃圾的发现垃圾桶旁死了个叫化子一样,很快便会丢进处理人类尸体的垃圾炉,焚成灰。老碾房的老少男人们,在老马和黄小猫的带领下,先用一块防雨布盖了老谢的尸体,再上山砍几根木杆,为尸体搭了个简易的棚子,以免中午的阳光很快晒臭尸体。男人们要小红拿主意,是就地掩埋,还是派人下山找辆车,花钱请专业处理尸体的人来,把尸体作防腐处理,然后送回他老家;或者,小红掌握什么线索,知道打死老谢的团伙是谁,下山报案。小红并不认识昨晚的那帮人。老铁一手背后揪着她的头发,一手伸进两腿间挖抓,她并没有机会看清他的脸。她当时又气又急,只顾了拧腰摆胯想摆脱男人下流的爪子。小红能记起的,是那爪子爪趾短粗,有力,像钢钩一样,挖得她痛苦不堪。老谢也没机会告诉她任何话。
如今正是盛夏,把尸体作防腐处理,再送回老家,不是一笔小钱。而且小红清楚,老谢家里,仅一个七十岁的老娘,儿子的尸体送回去,不说老人是否承受得了突然的丧子之痛,七十岁的老太太如何有能力料理儿子的后事?小红从无边的悲痛中缓过来,自作主张:“人死如灯灭,就地埋了吧。”
老碾房的男人们回去凑材料,黄小猫抽出床底下的两块松木板,老马拿出冬天天冷时加盖身上的一床薄棉被,小商店男人送一撂拆开压得整整齐齐的各种商品纸箱。木板太少,大头没跟大洋马打招呼,拆了一个房间的床,又凑了三大块。开歌厅的送一卷未用过的地板革;另外几家碾房也是拆床的,拆案子的,找一盘尼龙绳的。众人扛着收集的东西去装殓老谢,两块儿木板铺底,再铺上纸箱板。一床被子半盖半垫,卷了老谢的尸体,面上加纸板包严,再压上木板,众人抬起来,用地板革细细在木板外包了,捆扎上尼龙绳,就算装殓好了。
老马年龄最大,懂点农村的迷信,亲自为老谢选了坐北向南,两旁有小山头拱卫的墓地,挖个浅坑,便把老谢埋了。老谢人缘好,死了有大家帮忙,包装一层又一层,下葬时见不到尸身,算不错了。山上有时死了人,尸首没人认。开矿的包工头或老板们发善心,给民工买条烟,让民工拖到哪个背弯地方挖坑埋了。过几天,让狼扒出来,撕成一块一块的,拉得遍地都是。老马也担心发生这样的事,吩咐众男人掩埋堆土后,运来周围能搬动的大小石头,又加了层石堆,众人才放心离开。
老碾房众爷们一年要埋好几个客死山上的外乡鬼,对死亡早已麻木,说不定哪一天,自己也会成为众邻居们卷巴埋葬的对象。任小红的悲伤只是在仅有的两三个心肠柔软的女人间传播。女人咿咿呀呀的哭声是男人们离开世界时的挽歌,男人们的心肠在不断磨砺的艰难生存中已硬如花岗岩石,死亡是生命尽头最美丽的风景。死亡没有什么,每个人都会死的,只是时间迟早而已。
石根友与程道安听到下山民工带上山的确切消息时,老碾房众人已埋了老谢,回家各自忙各自营生了。石根友担心任小红,忙去老碾房打听。大头告诉他,小猫送她下山了。石根友问清埋老谢的地方,买了两包香烟和一瓶酒,去祭奠他。山上买不到香和烧纸,也买不到鞭炮,谢大哥将就点,别见怪了。
听说,任小红由黄小猫自告奋勇送下山,安顿在一家小旅馆住着,并亲手伺候了两天。小红缓过来,能料理生活时,小猫才告别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