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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0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09-22 20:23:44      字数:7797

  9
  《龙船调》的音律最早要追溯到先祖廪君,乘土船逆水西行,一路上肯定畅怀号子不断,艰危船歌此起彼伏,动人情歌绵绵如溪,让山水为之润朗、少女为之倾倒、云彩为之飘曳。但是,廪君肩负土家部落开疆拓土、奠基建国、繁衍子民的重任,不得不离开盐阳母系部落、告别温柔富贵水乡,狠心射杀日日纠缠、夜夜交媾的盐阳女神,歌声一定凄迷伤痛,婉约悲戚:
  夷水兮洋洋,土船兮怏怏。
  流连兮长长,美人兮殇殇。
  鱼哀兮亲亲,鸟鸣兮朗朗。
  花蕊兮艳艳,乔木兮汪汪。
  山崖兮峨峨,肩披兮霜霜。
  业就兮伟伟,矗天兮煌煌……
  廪君西行建立了巴氏部落,先后以涪陵、重庆为中心建立了巴国,让他的子孙有了立足之地、争霸之国。有一年巴国内部发生叛乱,巴王许诺四座城池的代价请求楚国派兵平乱。楚国大军平乱后,驻扎诸天军营久久不撤。蔓子将军沿夷水东下出使楚国要求撤军,楚王摊着手板请求割让城池,兑现战前承诺,修固两国友谊。蔓子将军飞身来到楚王面前,怒目而视说,要城池没有,要头颅有一颗!说完挥剑割下自己的头颅掷于楚王脚下,身子依然不倒,站立如一棵挺拔水杉。楚王感其忠烈,厚葬其身于楚巴边界的夷水之尾,葬其头于巴国腹地都亭山麓。这时的《龙船调》就成了血染的颂歌,音律不再是缠绵之音,而是悲壮之歌、伟卓之唱;不再是情爱靡靡之调,而是国家洪钟之声、家园壮美之曲:
  巍巍巴山拱日月
  苍苍武陵天地斜
  朦朦朝雾魂不散
  夷水长流蔓子血
  银剑如虹泣鬼神
  豪杰行事传名节
  猎猎巴旗迎风卷
  舍身求死卫家国……
  覃维修坐在水边的草棚,望着水里血染的夕阳,想起1958年大办钢铁被土窑砸死的郑大姑,用咚咚奎吹起了廪君射杀盐阳女神西行时的《龙船调》,吹得郑幺妹心都紧了好几阵,眼泪都落了好几桶,拇指都捏痛了好几回,花袜底掉在地上也不知道。郑幺妹一把抱住覃维修的腰杆,一张丰满的胸脯紧紧压着他坚硬的背脊,满眼泪滴地说,姐夫哥哥吔,别吹了,姨妹子听不下去嗒。
  覃维修反手搂住丰腴的郑幺妹,闭着眼睛静静地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浓郁芳香,默默地回想着十几年来和她在一起不即不离、若有若无的种种场景。郑幺妹绰号叫香儿草,全身上下散发出芳香,像野麝香、像刺花香、像草儿香、像外国人的洋皂香,几十米范围内都可以闻到。他曾经不解地问,幺姨妹,怎么你到处都是香味呢?是天天用香草、八角茴洗身子吗?
  郑幺妹”嘻嘻”笑着说,姐夫哥哥又不是没有看到,一天到晚忙活路,哪有闲心去找香儿草和八角茴呢?
  郑幺妹生下来自带芳香,特别是长到十五六岁,芳香可以随风飘飞,弥漫全镇。她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名声也越传越远,竟然传到了覃老幺的耳朵,惹得他在一个大雨之夜悄悄渡过夷水抢去做了压寨夫人。
  郑幺妹刚从洞巴山下来的时候,好多人都想欺负她,巴道寒、向德亨天天围在她的破房子外,吊着嗓子唱《妹妹十八想》《单身夜叫苦》之类的荤调。郑幺妹到底是当过土匪的压寨夫人,有血性也有野性,拖一把菜刀站在门口,横着眼皮说,烂杂种姨妈向德亨,你才把田瘸子的七姨太弄进屋头,身子都还没有热火,像发情的母狗到处走草吗?你那民兵队长就不怕樊战国给你抹了,又拄着打狗棒讨米要饭吗?
  向德亨哭丧着疤眼脸说,姨妈我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冷,只是想闻闻你身上的香气,看看你身上毛发的颜色。你要怪就怪玄巴虫,他喊我来的。
  郑幺妹狠狠地吐着唾沫说,玄巴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姐夫当县长,自己在镇公所当干部,不给他长个脸儿,出来乱搞别家的女人,就不怕我去你姐夫那里告状吗?
  巴道寒长得高大结实、宽皮大脸、黑眉吊眼,二十来岁的样子,绰号玄巴虫,任何女人被他粘上都脱不开身,直到被他搞到手为止。巴道寒皱着酒糟鼻子说,老子贫下中农,你一个地主婆、土匪婆,跟你晒太阳是抬举你、看得上你,不要“母狗坐秧蔸,不识抬举。”
  郑幺妹凶狠地说,我要人抬举也轮不到你,给老娘滚回去。
  巴道寒死皮赖脸地说,郑幺妹,我是共产党的干部,干部就得为人民服务。顿顿酒肉,天天点卯,总得为人民做点事情呀。我们干部滚了,谁来给你寡母子服务呢?
  郑幺妹愤恨地说,我是地主婆子,专政对象,不是你们的人民,不需要服务。
  向德亨“嘿嘿”笑着说,锅里煮饭得抱把柴,大米择砂得找把筛,女人去火斑子得找个男人。没得男人帮忙,你的问题一辈子解决不了。
  郑幺妹横下一条心,“呼啦”一声跳出大门,挥着菜刀骂着,我的菜刀生锈了,几弟兄都过来,在你们背上磨菜刀剁猪脚。
  向德亨和巴道寒灰溜溜地跑了,郑幺妹一夜长哭,想起自己的身世和命运,更是伤痛欲绝、悲苦欲死。一家三兄妹,自己的命运最差,哥哥是革命烈士,受人尊重和政府关怀;姐姐一家也是贫农,是无产阶级、革命群众;自己就因为被短命冤家覃老幺抢去做了几年压寨夫人,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三没抢劫,四没血债,五没一寸土地和一块瓦片,仍然被划了地主成分,想起来就冤枉得让人吐血。现在新中国了,还要“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呀。想起向德亨和巴道寒那两张豺狗脸,让鲜花一样的郑幺妹恶心呕吐,直奔覃维修在江边的茅草棚,覃点点靠在他膝盖上正睡觉。郑幺妹蹲下说,给我嘛,姐夫。
  郑大姑刚刚去世,覃维修万分悲痛,一句话也不愿多说,把孩子搡给她,就踏着月光到渡口的风雨亭抽烟去了。
  郑幺妹把小覃点点抱着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丰腴的奶子上,攥着她的小手儿轻轻地捏着说,我的乖乖儿,我的宝宝儿,我的心心肝肝肠肠儿。
  覃点点睁着葡萄一样黑亮的大眼睛,望着眼前这个比妈妈还要漂亮的女人,望着这个被月光深情抚吻的茅草棚,在美妙的儿歌声中甜甜地睡着了:
  走呀走,走呀走
  走到外婆吊脚楼
  外婆不在屋里头
  狗儿出来咬一口
  躲在外婆篾背篓……
  郑幺妹在洞巴山当压寨夫人,也就是土匪婆子时,覃老幺整天把她抱在怀里说,香儿草,鼓一个黄瓜劲、使一个萝卜力,给我生一个土匪崽子。不然,我覃家就断子绝孙、祭祖无人了。
  郑幺妹瘪嘴巴说,天天杀人放火、夜夜吃抽嫖赌,缺德事情做多了,老天爷还能给你家留根根苗苗吗?
  覃老幺狠狠抽一口鸦片,长长吐一口烟子痛快地说,你说得“两条水牯牛打架,对头了。”想我覃老幺堂堂五尺汉子,前后婆娘十几个,就是没有一个怀上龙种,天天敲空钟、夜夜放哑炮,“吃干饭不屙屎,吃稀饭不屙尿”,原因被你说准了。我再不下山杀人放火了,只在山上专做鸦片生意,和你生一群胖胖的土匪崽儿。
  郑幺妹鼓励说,把鸦片烟戒了,你身体就好了。你身体好了,也许就能怀上龙种。
  覃老幺苦着脸说,鸦片是我命,一天不抽脚抽筋。抽了几十年,要戒也得慢慢来嘛,就像土家唱的歌那样,“挑担爬坡慢慢悠,要耍女人慢慢逗;心急莫吃热豆腐,火猛要把饭烧煳。”
  郑幺妹弯着瓜子脸儿说,你必须做到“三不”,穷困人家不打劫、良家妇女不打劫、老弱病残不打劫,否则我就下山去。
  覃老幺“嘿嘿”笑着说,你给我一个“老龙箍嘴”,只有打劫官府、商队和军队了。据说日本人打到了湘西鄂西,坐的小轿车、吃的洋罐头、喝的樱花酒,我也带几个神兵兄弟去会会。
  郑幺妹是幸福的,也是很开心的,更是喜欢神兵土匪覃老幺的。因为覃老幺是他第一个男人,不仅不让她下地劳动,连做饭都不让她去,还给她买了许多金银首饰,派人专程到汉口、长沙、重庆买回成捆的洋布给她做新衣。最让她感动的,是覃老幺第一次把她从妹崽变成了女人,让她知道了女人应该怎样做,女人应该有怎样的幸福和快乐。开始上山的时候,她的确害怕,因为害怕土匪粗野,害怕土匪们都来和她睡觉晒太阳,因此她被关在吊脚楼上不吃不喝、寻死寻活。覃老幺把二当家、三当家的女人找来,和她说话,和她摆家常,和她说女人们应该说的事情。渐渐地郑幺妹想开了,脸上有了笑容,开始吃饭喝水。不久,覃老幺从鄂西带回几捆花花绿绿的日本和服,还有几十箱猪肉、牛肉罐头,高兴得郑幺妹嘴巴都笑到脚后跟。覃老幺趁机满山悬挂红灯笼,满寨大摆酒席要和她拜堂成亲圆房。那天晚上覃老幺喝醉了,进洞房像剥笋子一样把她剥了个精光,连身上的红肚兜都没留下,吓得她全身筛糠一样发抖,躺在虎皮制作的婚床上不敢动弹,闭着一双眼睛惶恐等死。
  覃老幺并没有把她怎么样,只是从头闻到脚,又从脚闻到头,然后趴在婚床上糊里糊涂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郑幺妹正迷迷糊糊睡觉,覃老幺老虎逞羊一样扑上来,把她的房圆了……
  但是,而今眼目下,郑幺妹空着一张香喷喷的娇美身子等了七八年,姐夫覃维修就是不圆她的房。文化大革命了,你不来革我的命、共我的产,别人一定要来革命共产,像巴道寒那些肮脏人物,鼻涕口水流了几箩筐,心眼盘算了几扁缸。姐夫呀姐夫,还要等到猴年马月吗,等到田水干了、青草蔫了、身上的香气完了、别人革命破旧了,才来个秋茄子进粪坑、树叶子进灶孔吗……郑幺妹越想越气愤、越想越激动,一把将覃维修按在茅草棚的板凳上,喘着粗野的气息说,我要革你封建主义的老命,破你资产阶级的“四旧”,对你进行彻底地无产阶级专政!
  覃维修疑惑地望着她,像望着在江中激越蹦跳的鲜红鲤鱼、在山野欢快扑腾的花哨锦鸡,心潮汪汪起伏、灵魂勃勃燃烧,多年坚守的情海堤岸渐渐崩溃了。
  郑幺妹呜咽着、呼叫着,破了,破了,把你的幺裤儿先撕破。
  覃维修忽然激动起来,翻身把柔美的郑幺妹一把抱住,正要三毛两爪扯开她的大脚裤,却住手笑着说,不能这样对待你,你是我漂亮的幺姨妹,像吃生黄瓜一样,刺没有抹、皮没有削,太简单了。
  郑幺妹一拳打在覃维修干瘦的胸膛上,歇斯底里地大骂一声,你是个没得用的宫廷太监!萝卜没得用还要塞个坑坑,板凳没得用还要钉个钉钉,瓶瓶没得用还要点个灯灯,XX没得用就莫变人人呀。说完冲出茅草棚,解开小木船绳子,冲进了大雾弥漫的夷水。
  覃维修呆呆地站在茅草棚边,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做什么,只知道从怀里摸出咚咚奎,凄婉地吹奏起几十年来的烟波往事,吹奏起郑大姑娇美的面容和篾匠大哥在天空中飞舞的尖刀。
  忽然,江对面传来急切的呼喊声,一个浑厚而张狂的男人声音:
  过江啰——
   10
  向阳花和父亲向德亨正在讨论诸天公社文化大革命的事情,从哪里着手才能制造强大的革命声势,才能不愧伟大的北京之行。
  母亲齐春芽坐在他们旁边,正编织五颜六色的西南卡普,一床夏天搭凉的粗麻毯子。粗大的麻线在她手中串来钻去、横来竖去、上来下去,两只手像湖泊中的点水雀儿,美丽无比、生动无比,把夷水两岸的夜晚编织得温情脉脉、意绪绵绵。
  齐春芽是个风情女人,满身散发着迷人的气息和燃烧的火焰,因此脸上总是荡漾着无穷无尽的笑容。向德亨虽然是个疤眼、驼背、宫外太监,但是毕竟是生产大队长,有权有势、惊风喝彩,更何况还有巴道寒这捆篾巴折,是她一生的靠山和衣禄,是她生命快活的保护伞。因为有两个男人遮罩,她齐春芽很少到地里劳动,就是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的时候,也是站在田埂上看别人栽秧子,最多一边嚼着盐黄豆一边甩着秧苗子,连脚板心都不会打湿,工分仍然是一等劳动力的满分。有人逗她说,下水里来呀大队长娘娘,水田软溜溜的、肉逮逮的,安逸死嗒。
  中国人讲究“夫贵妻荣,子贵母贤”的道德精神,也就是常说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即便家夫不贵,野夫贵也行,何况还是正门女人呢?生产大队长是天下最小的官员,像王保长一样,他们的正门女人不能像宫廷那样做个皇后,也不像巡抚、县衙那样做个夫人,更不像有钱人那样做个太太,做个娘娘还是应该的呀。所以,当别人喊齐春芽“大队长娘娘”的时候,她心里总是灌着蜜糖,比过去人家叫她“镇长七姨太”要幸福得多,因为她毕竟是老大、正宫娘娘了。因此,齐春芽总是笑眯眯地说,我才不敢下来呀,怕黄鳝钻进裤裆喝尿尿。
  男社员们相互“嘻嘻”窃笑说,向大队长那根桩尾巴黄鳝,不钻你的裤裆,难道去钻别人的裤裆吗?
  齐春芽红着瓜子脸儿说,他才不像你们这些桩尾巴黄鳝,见女人就逗,见眼眼就钻,就是来条小母狗,也要跟着扭半天。
  男社员们顺口说,半天不逗姑娘客,老天不会自己黑;一晚不和女人睡,走起路来像乌龟。
  齐春芽见大家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心吊饥慌,越说越思念几天没见面的巴道寒,便靠在一棵水杉树下含情脉脉地说,不跟你们说了,我给你们唱一个歌嘛,醒一下你们的强盗瞌睡。
  社员们拍着巴掌说,好呀,铁链夹唱的歌儿肯定不一般。要唱就唱拌点荤腥的情歌,莫唱白菜萝卜清汤歌。
  武陵土家是歌的海洋、歌的世界、歌的寰宇,处处见歌、时时唱歌,人人唱歌、户户唱歌,唱得月亮“哗哗”升起,唱得太阳“当当”落下,唱得雀鸟紧紧抱着“哦恩呀啯”亲嘴。土家人爬山时唱山歌,下地时唱田歌,打鱼时唱渔歌,挑担时唱挑二歌,抬东西时唱号子歌,约会时唱情歌,出嫁时唱哭嫁歌,跳丧时唱孝歌。但是,唱歌的内容又分荤歌和素歌,荤歌多是情爱性爱,素歌多是事物时政。齐春芽站在田埂上,清着喉咙唱起了情爱《相思歌》:
  水田插秧行对行
  一行青来一行黄
  秧苗黄来是欠肥
  情妹黄来是欠郞
  我的那个情哥吔
  
  想郞想得心里慌
  煮饭忘记滤米汤
  猪圈门口丢把草
  牛圈门口撒把糠
  我的那个情哥吔……
  齐春芽“扑哧”一笑,白皙的手儿在木制编织机上忽然弹动,“当当”两声响亮,惊动了密谈的向阳花父女。她瘪着小嘴说,奶子,笑么子呢,深更半夜,我和老汉谈正经事。
  齐春芽脸儿上燃烧着红红的云霞,低头避开向德亨疑惑的目光,羞答答地说,奶子忽然想起一点事情,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土家语言特别物象,特别物体崇拜,比如母亲叫奶子、父亲叫牙牙。没长奶子的女人,怎么当得了母亲呢?不长牙齿的男人,怎么做得了父亲呢?当然,把母亲叫妈、娘的也有,把父亲叫爹、爸、伯、老汉的也有,都是汉人入蛮带来的称谓文化。向阳花拉着母亲细皮嫩肉的手掌说,奶子,支持女儿的革命行动,把西南卡普机器砸了,再把长辫剪了,像女儿一样蓄着江青头。
  齐春芽不解地问,几千年流传的编织衣裳、编织铺盖、编织挂毯、编织定情小手帕儿,都错了吗?
  向阳花一把扯过她手中编制的西南卡普说,这些都是陈年八古的烂谷子,都是旧的东西、革命的对象,必须砸个稀七八烂,换成革命的东西,换成崭新的世界。
  齐春芽低声问,那么,崭新的世界像什么样子?
  向阳花捏着小拳头说,没有财产,没有自我,没有家庭,只有毛泽东思想,只有最彻底地无产阶级专政。
  齐春芽疑惑地问,毛泽东思想是什么东西呢?
  向阳花回想半天说,毛泽东思想,是一种战无不胜的精神。
  齐春芽摇摇头,表示看不见、摸不着,无法理解;向德亨也睁大眼睛,等待女儿说下文。
  向阳花很革命地说,先祖流传下来的东西,都是反动的牛鬼蛇神、封资修、大毒草,必须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土家人编织的土布,粗糙不堪、毛边毛角,穿在身上像叫花子、巴在床上像尿布片,简直丢尽了社会主义的丑陋,晒黑了共产党的羞辱。
  齐春芽抬眼望着屋里两个人,都没有人穿西南卡普,而是穿的洋布匹,薄溜溜的、亮晃晃的、软塌塌的。土家人把山外来的东西,一律叫洋货,和汉人叫的洋货是有区别的;汉人叫的洋货,一般是指海外运来的东西,范围相对狭窄一些。齐春芽他们穿的不是海外来的纤维布,而是汉人的棉花布,因为武陵山区不生产棉花,只生产大麻。大麻编织的布匹粗糙,价格便宜,是穷苦人用的;棉花编织的布匹细软,价格昂贵,是大户人家用的。齐春芽见女儿抵触自己,瘪嘴不满地说,西南卡普的编织机可以砸烂,难道我的长发也有罪吗?听说国民党开始革命也是剪长辫子,他们跑到了台湾;你们共产党又接过剪刀,继续革命剪辫子吗?
  向阳花是个高中生,学过近代历史,所以显出很理论的样子说,奶子说得很对,国民党只剪男人们的辫子,所以只是半革命;我们无产阶级还要剪女人的辫子,所以叫彻底革命。
  齐春芽摸摸自己的头发担心地说,满世界的人成了短发,男女没有什么区别,上厕所分辨不出性别,女人不是吃暗亏吗?
  向阳花挥着小拳头说,奶子这样认识就十分正确了,共产党主张男女平等,不,应该是女人要翻身、女人要解放,“男人能做到的事情,女人照样能做到;男人不能做到的事情,女人还是能做到。”至于上厕所吃不吃暗亏,那都是小事呀。
  向德亨听了女儿的话,吓得跳起来,女人还有比男人更强大的能力吗?齐春芽也睁大眼睛望着向阳花问,我的那个奶子吔,还有这样的事情吗?
  向阳花很知识地说,这样的事情多着呢。在生命的长河中,男人最多提供一个精虫,其他事情都是我们女人从头到尾完成的。
  向德亨和齐春芽并不知道人类的生命过程,也不知道精虫、卵子的功能,只知道男人和女人晒了太阳要生孩子,生不出孩子继续晒太阳,直到年老体弱撒手而去。所以,他们望着女儿向阳花寻求精准答案。
  向阳花浅浅一笑说,我是老汉生的,还是奶子生的?
  齐春芽忽然明白了,这个世界上还有男人们办不到的事情,那就是生孩子。说起这件事,她气愤得鼻子眼睛都没有了,向德亨完全彻底是个宫廷太监,吃得了对食、做不了男人,舔得了肚皮、晒不了太阳。所以,她狠狠地剜一眼向德亨说,聋子的耳朵配个盘,瞎子的眼睛配个相,有的人夹个水竹筒就是吹不燃火。
  因为无力晒太阳,向德亨一直抬不起头,现而今终于找到了革命的团结力量,找到了在家庭建立统一战线的坚实对象。于是,他很支持女儿说,毛主席说,姨妈“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所以,姨妈你们青年人要朝气蓬勃,要敢想敢干,要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革命精神。花儿,姨妈你说,我们的革命从哪里开始?
  向阳花眨巴着眼睛兴奋地说,“打铁还要本身硬,划船还需自己行”,从家庭开始革命。
  向德亨很自然地望着齐春芽那头黑溜溜的长发,意思很明确,革命就从女人头上开始。
  向阳花望着父亲的疤眼说,奶子的长发要剪,这是革命的需要,但是老汉也要用实际行动支持革命呀。
  向德亨不明白地问,姨妈老汉的头发这样短,还要剪一遍吗?再剪姨妈就成了蒋光头,就是反革命呀。
  向阳花笑嘻嘻地说,哪要老汉剃光头呢?您箱子里那本《向氏家谱》也是封资修,同样要烧掉。即使剃成光头,也是林彪副统帅的革命光头,不是蒋介石的反革命光头。
  向家也是廪君的嫡传后代,在《向氏家谱》中,开篇一首诗,描述了先祖英勇气魄和不朽功绩。诗是这样写的:
  向王天子一支角
  吹出一条夷水河
  声音高,洪水涨
  声音低,洪水落
  牛角弯,弯牛角
  弯弯拐拐流条河……
  向德亨是穷人,是讨米叫花儿,哪有谱书呢?就是清末年间向氏家族修编谱书时,也只修到他大大一辈,也就是向阳花的太祖辈。但是,“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人不转时运转”,樊战国带领的解放军来了,向德亨讨米的烂钵一丢,成了革命的领导阶级,成了“人上人”的村干部,自然就有那些成分不好的人,争着把《向氏家谱》点头哈腰地送来,还可怜巴巴地说,我们向家今后全仰仗您了。向德亨接过家谱第一件事,就是找镇里的知识分子税满寿,用毛笔把奶子老汉的名字、自己以及兄弟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加上去,成为《向氏家谱》中堂堂正正的人……
  向阳花从裤子荷包扯出《向氏家谱》说,老汉,我们现在开始焚烧家谱革命吧。
  向德亨取下嘴巴上的牛奶子树做成的大烟杆惊讶地问,姨妈我放在楠木箱子里,你怎么找到的呢?
  楠木箱子是分地主财产分得的,也算他家的一个宝贝。向阳花十分得意地说,箱子里还有两根金条、一百多个金元宝和几十张金圆券,我全部晓得。
  向德亨听了女儿的话吓得半死,因为那是当年他带民兵抄田瘸子的家悄悄藏起来的,连聪明的樊战球都被骗住了;那些金圆券是洞巴山、小巴山剿匪时,国民党飞机空投时捡得的,开始以为可以当钱用,共产党禁止使用就成了一叠废纸。向德亨红着茄子脸说,姨妈那都是大队的财产,暂时放在家里,不要出去乱说。姨妈我们现在正式点燃诸天公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第一把火,烧《家谱》焚“四旧”。
  齐春芽弯着身子疑惑地问,我们的名字都在《家谱》上,也跟着一起化成灰烬吗?
  向阳花刚刚在火坑里点燃《家谱》,烟雾正在冉冉飘荡,忽然有人撞门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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