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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2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09-26 09:38:40      字数:11699

  第2章 造反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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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春芽见有人来,立即扑在燃烧家谱的火坑,被向德亨一把抓起来狠狠地骂一句,姨妈找死呀,卖X婆娘!
  来人不是别人,是公社通讯员兼伙食团长巴道寒。他几步窜到火坑边,摇头摆尾地厉声喝问,向疤眼,你娃娃的胆子硬是大呀,新中国建立十七八年了,还在家里搞封建迷信,在火坑里给老祖宗烧纸钱,就不怕坐牢敲砂罐吗?
  向德亨伸手从火坑里抓起还没燃尽的纸片,结结巴巴地说,巴巴巴同志,姨妈哪是给老祖宗烧纸钱嘛,是在烧家谱,上面还有字迹。姨妈我们做的是破除封建迷信的事情,完全彻底的革命行为,工作同志姨妈不要头上乱扣帽子、背上乱打棍子、嘴上乱开口子。
  土家人有几句话说得好,“无烟不成礼,无火不聚团,无酒不上席,无歌不夺趣。”意思是说,来客了先装烟倒茶,然后烧燃火坑,大家围坐一起,哪怕是大热的六月天,也一样不改老规矩。火坑一般挖在正屋的东方,因为东方按照五行来说为木,越烧越旺盛、越烧越发财、越烧越富贵。一般来说,火坑深半尺、宽三尺、长六尺,四周用方正规整的条石砌成,叫火坑石;里面堆了厚厚一层草木灰,可以烧洋芋、红苕、苞谷等等。孩子们常常坐在火坑石上眼碌碌地望着,双手随时紧张地伸着,只要火灰里烧的东西有个半熟,立即动手抓起来,有时烫得孩子“奶子奶子”叫唤;火坑上面吊着阳尘烟熏的炕架子,炕架子上吊着猪圆尾、羊腿子、狗脑壳、白豆腐等等;炕架子中间还吊着楠竹梭筒钩,钩子上吊着煮饭的鼎罐、煮菜的锅儿。向德亨分得镇长田瘸子家产,火坑比一般人家要大得多,长一丈八尺、宽九尺三寸,一次可以燃烧十几个树疙瘩,周围可以坐三四十人烤火。巴道寒瞪着洋芋果一样的绿眼睛望着火坑说,姨妈姨妈,姨妈那是什么?
  向阳花用火钳夹着没有燃烧干净的纸片夹出来说,巴大表叔,仔细察看呀,我们真在烧毁《向氏家谱》,没有欺骗您呀。
  巴道寒用手电筒照着火坑石上残缺不全的纸片,依稀看见“向氏家谱”几个字,于是赞赏地说,小阳花同志做得对,革命就是要从自己做起、从家庭做起、从亲人做起。毛主席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最最红的红太阳,不光因为他是革命的天才,无产阶级的伟大舵手,把马克思主义发展到再不能发展的革命顶峰,而且还因为他的家人、亲人竟然有几十位为革命献出了宝贵生命。可以毫无隐晦地说,中国革命的伟大胜利和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就是毛主席一家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向阳花红着俊俏的脸儿说,巴大表叔,为什么诸天公社的文化大革命就是推不动呢?我们天天想、夜夜干,怎么也达不到那个革命高潮呢?恳请您指导革命工作,让我们把高潮掀起来,把保守分子、落后分子全部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
  巴道寒听了向阳花的话忽然兴奋起来,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着楚楚动人的向阳花说,你想要高潮好呀,有我巴道寒巴大表叔在,一定让你高潮不断、革命到底。
  齐春芽醋意十足地说,一个小妹崽儿,有个什么高潮呢?我们这些老婆婆,一辈子都没有几回高潮。巴同志巴兄弟,你说是不是呢?
  巴道寒心领神会地说,革命高潮是痛苦的,来之不易的,有时甚至是要痛喊的、流血的、粉身碎骨的。因此,每一名革命者,都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和献身精神。
  齐春芽绰号铁链夹,不仅因为她在金钱上悭吝小气,而且因为她生理上的锁骨坚硬狭窄、时常渗血,每每让男人好进难出、痛苦不堪、嚎叫破天。她瘪嘴说,我随时等着献身流血,怎么不见革命同志来战斗呢?
  巴道寒笑着说,我刚从省里回来,就是回来战斗、回来夺权的。按照高脚主任的指示,夺取公社一切权力,成立诸天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公社党委、政府、民兵、妇联、共青团等等,都由这个革命委员会领导。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建立土家农二哥军,也就是革命军,浩浩荡荡到县里、省里夺权、中央夺权。我坚定的相信,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领导,有江青同志的直接指挥,革命的高潮会一个连着一个扑面而来,到时会把人们幸福死、舒服死、安逸死。春芽姐姐同志,你说是吗?
  向阳花不理解地问,诸天人民公社党委和诸天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有区吗?
  巴道寒“哈哈”大笑说,完全不同,彻底不同。诸天人民公社党委是资产阶级的、封建主义的,也是最反动的;诸天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是无产阶级的、人民群众的,也是最革命的。
  齐春芽站起来羞涩地说,巴同志,我去给你炒两个菜下酒,走了半夜路,嘴巴一定干起了壳,双腿一定走歪了脚。
  巴道寒想起过江时在郑幺妹身上受到的侮辱,气得牙齿“嘣嘣”直响,所以意味深长地说,我今天空手而来,只有喝春芽姐姐那二两苞谷老烧了。
  巴道寒掌管公社伙食团,时不时把公社物资偷给齐春芽,以便讨得欢心。所以,她家吃的、穿的、用的,时刻不缺,要有尽有。齐春芽妩媚一笑说,到时候醉死了、别死了,莫把春芽当成了香儿草,下不了场呀。
  刚才,巴道寒在渡船上差点儿被郑幺妹丢进大雾茫茫的夷水,要不是他求饶得快,这时正被鱼们争着下酒呀。
  夷水是一条雾江。一般半夜十一二点开始起雾,第二天早上九十点才把雾霾散尽,不论春夏秋冬、晴天雨天,大都白雾弥漫。白雾厚厚的、绵绵的,像棉花团子,像煮饭的米汤,像小镇上叫卖的棉花糖,让很多偷渡者葬身迷雾中。所以,没有经验的人根本不敢夜渡夷水,就是那些放木筏的人,也只能夜歇诸天镇,天亮再前行。不过,郑幺妹不怕,因为姐夫覃维修教过她雾中渡船的经验,“船头横斜均匀撑,左边用力右边定;心中有岸浑不怕,往来雾中自然行。”郑幺妹刚刚把小木船靠在候船石梯上,身材高大蛮横、肩挎黄布包、手持电筒的巴道寒飞上船来,差一点儿把船头上挂着的马灯簸进水里。郑幺妹生气地说,像母猪打圈、母牛打栏,哪能这样野蛮呢?
  巴道寒伸头一看,惊讶地说,哎呀,是香儿草,想死我了。说着一把拦腰抱住她。
  郑幺妹奋力挣扎说,要死的玄巴虫,放手呀。再摇摆几下,船就翻了。
  巴道寒紧紧抱着说,十几年前你拒绝了我,我夜夜梦天天想,人都瘦了几十圈。就是翻船喂鱼,我也心甘情愿。
  郑幺妹见他死皮赖脸不松手,一双脚拼命地荡着小木船,像吊起纱布包袱沥豆渣子一样,荡得左右两边的船沿都要进水了。郑幺妹凶狠地说,要得,要死我们一起死,你一个吃香喝辣的公社干部不怕,我一个没人要的小寡妇怕什么呢?去死,去死吧。
  巴道寒见郑幺妹拼命了,立即松手说,你不让我晒太阳,也不要拚命呀。“萝卜扯了眼眼在,眼眼留起栽白菜;你不栽来我不栽,一块荒坡长野菜”,到时候狗不理、猫不舔,别怪我们干部不作为呀。
  郑幺妹余怒满腮地说,我的荒坡就长了恶麻草、倒钩刺,让野鸡啄老鼠啃,也不会让你玄巴虫趴起闻、睡起舔。
  巴道寒真是嫖情高手、风月拐子,依然缠着不放说,你跟着覃维修一个穷困船工,既无名更无实,有什么意思?在他眼里,你就是一堆烂肉、一碗现饭,闻都不愿闻。只要你从了我,我把你弄到公社煮饭,风不吹、雨不淋,按月拿工资,怎么样?
  郑幺妹把撑船的竹篙在船板上一拄,气愤万分地说,莫说是个弄饭的,就是叫我去当皇后娘娘,也不得给你晒太阳。
  巴道寒皮笑肉不笑地说,我那样可怕吗?别人晒得你,我为什么晒不得?这个大雾弥漫的水面上,不得被人发现,你怕什么?
  郑幺妹横着脸说,“鹰钩鼻子鹞子眼,害起人来没深浅”,一看你就不是好东西,一天到晚钻到女人的眼眼里。我就是让天底下的男人晒肿晒干,也不得让你喝一口汤。
  巴道寒生气了,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说,郑幺妹,我是给你面子,对得起你。你信不信,我要是“霸王硬上弓,将军鼓倒逞”,你是跑不脱的。在诸天公社,好多女人叉起口口等我去晒太阳,我还不愿意。
  郑幺妹毫不示弱地说,“黄牛角的水牛角,各是各的角”,她们要是喜欢,你就昂起乌龟脑壳去晒呀。但是,你就是把刀子架在颈子上,我也不得给你脱裤子。你要是鼓捣来,我只有跳进这个夷水,让你落下一个强奸社员群众的罪名。
  巴道寒妥协下来,像刚刚从母猪背上趖下来的脚猪,坐在船中的横担上低头说,郑幺妹呀郑幺妹,你一个地主婆子、土匪婆子、反革命婆子,我是为你好呀。到时候你吃了闷亏,就不要怪我没有帮你。
  郑幺妹持着竹篙说,当年你们的无产阶级革命,都没有把我奈何;而今眼目下的文化大革命,还能把我的尿水喝了?你要是过不过江的话,赶快下船。我要划船走了,江那边有人等着。
  巴道寒窝着一肚子无名火,参加革命工作十几年,特别是有姐夫在县城里罩着,排起长队的女人等着他晒太阳。底子差了的女人,摸样不周正的女人,年纪大了的女人,他还看不上呀。没想到今天晚上,被土匪婆小寡妇郑幺妹打了脸,简直不给自己面子,不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面子,不给人民民主专政强大铁拳面子。然而眼前,在这个大雾弥漫的小船上,他却无力地摆手、深深地叹气,示意郑幺妹把船划过去……
  齐春芽和向阳花一会儿把下酒菜端上来:油炸小干鱼儿,酸水滥魔芋豆腐,青椒炒肉丝,水煮洋芋片……向德亨从床脚下扯出一瓶苞谷酒说,巴同志,来一口。
  巴道寒笑眯眯地说,莫着急呀,等等春芽她们嘛。现在是男女平等的新社会,女人也要上桌子,她们比我们更加辛苦。白天,她们跟我们男人一起劳动,已经累得脚爬手软;晚上,还要陪我们男人一起运动,一搞就是大半个晚上。老哥哥,你说该不该等她们呢?
  向德亨眨巴着边眼点头说,应该呀。
  正说着,齐春芽和向阳花从灶屋端菜出来了。齐春芽满脸笑容地说,巴同志巴兄弟,这样的晚上,你要吃蒸肉扣碗,我可做不出来呀,只有酸菜炒两块毛边肥肉。
  巴道寒春心荡漾地说,坐下来,我们一起喝酒,谈论革命大事。
  齐春芽羞红脸颊说,自古女人不上席面,只在灶后炒菜灶前烧火,哪敢和巴同志面对面、皮挨皮地喝酒吃饭呢?
  巴道寒先给齐春芽一个放荡眼神,然后一边倒酒一边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妇女能顶半边天”,也就是说“男人也只能顶起半边天”。要想天底下的事情搞好,只有男人女人拉着手、抱成团、贴着心才能成功,单靠哪一方面的力量是不行的。来来来,坐下来喝酒。阳花,你也坐下来一起喝呀。高中毕业了,都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士了,长得花儿一般漂亮,大人做的那些事情,你们都可以做了。
  向阳花红着俊俏的脸儿说,我们赶上了轰轰烈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1960年代,是我们一生最大的光荣和幸福。我们一定做风吹雨打的青松,不做温室里的禾苗;做迎风破浪的航船,不做无忧无虑的家猫。
  巴道寒赞赏地说,向阳花同志说得好,说得黑猫正确。从你们朝气蓬勃的身上,让我们看到了革命的希望,看到了解放全人类的坚定力量。为无产阶级文化革命在诸天胜利拉开大幕,我们把酒干了。
  巴道寒和向德亨把酒干了,向阳花也把酒干了,只有齐春芽故意慢吞吞地不敢干酒。向阳花揩了一把被苞谷酒呛出来的泪水说,奶子,这是一碗革命的酒,战无不胜的酒,闭着眼睛干了呀。
  喝酒讲政治,也讲规矩,提议人要求一口干净、一口清碗、一口朝天,你得乖乖服从。否则,你就是对提议人大不敬、大漠视,用土家人的话说,叫“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或者叫“搭起板凳看人,把人家看矮了。”所以,丰腴美丽的齐春芽没有选择,只好闭着眼睛一口把半碗酒干了,像喝老鼠药一样难受,咳咳吐吐半天才把眼睛水咳出来。
  巴道寒又是惊喜又是心疼地拉着齐春芽肉嘟嘟的臂膀说,没得事吧?古人说得好,“要想艺学会,跟着老师睡;要想艺学好,扭到大哥搞”,跟着老师睡了十几年,还没有把酒艺学会吗?
  齐春芽抬起头冲他一个得意的笑容说,哪能责怪老师呢,是我自己没得用,半碗酒就把人整得要死不活。要是碰到刘胡兰、赵一曼、江姐那样的情况,只怕我早就叛变投敌了。
  巴道寒很理论地说,这反映了我们思想上的一些弱点、认识上的一些盲点、行为上的一些缺点,和英雄人物比较起来,差距太大了,也太渺小了。究其根源,是我们对毛泽东思想学习不够、领会不深、武装乏力、运用不到位。
  齐春芽眨巴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很崇拜地望着巴道寒说,你的点点就是多,坑坑就是深,真有学问呀。
  巴道寒很幸福地一边倒酒,一边用眼睛瞟着向阳花说,我和老向都是穷孩子出生,讨米叫花子,没有读一天书,参加革命后自学了几个字。常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只要舍得己,老虎倒提起”,不就是多花了一点功夫、多出了一份力量吗?我的点点再多,没有你那个点点漂亮呀;我的坑坑再深,也没有你那个坑坑长大嘛。
  这样逗情打骂的调戏语言,涉世未深的向阳花是听不懂的,因为她还不知道点点、坑坑的物象内容。向德亨虽然听得懂也不便发作,十几年来,他和齐春芽那一腿,镇上哪个不晓得呢,说不一定向阳花就是他巴道寒的野种。再说,人家领导干部和自己的女人说几句玩笑话,或者睡几回觉,是人家瞧得起你的女人、看得上你的女人、心爱着你的女人,说明你的女人长得漂亮,长得招人喜欢。如果你的女人狗不理、人不望,那就丑到家了,丑得巴笃笃了。齐春芽当然听得懂这样的话,很舒服这样的夸赞。一个女人能够吸引男人的地方,不就是两个点、一个坑嘛?如果女人的两个点趴下了,一个坑萎缩了,男人还在乎你吗?齐春芽端着酒碗满脸红晕、醉眼朦胧地说,巴同志巴老师,我敬你一碗噻。
  巴道寒挥手说,这碗酒我们先不忙喝,说点正儿八经的事情后再喝不迟。根据中央安排,文化大革命大致分三个步骤,第一步是“大鸣大放大字报”,从思想上发动工人、农民、学生、教师等自觉参加这一伟大而壮丽的革命实践;第二步是“造反革命,夺权革命”,要从资产阶级和反革命分子手中,把我们的红色江山夺回来,牢牢掌握在无产阶级和革命群众的乾坤大手中;第三步是“消灭敌人,巩固政权,永葆红旗不变色”,让全世界红彤彤一遍。其他地方都进行第二步了,我们第一步都没有完全迈开,拖了全县、全省、全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后腿,眼看就要成为革命的历史罪人。究其原因,就是我们这里的保皇派和牛鬼蛇神太反动、太顽固、太无法无天。所以,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坐轿子”,革命只能靠我们自己。而今眼目下,我们第一要务就是要夺取公社政权,建立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建立土家农二哥革命军。
  齐春芽迷迷糊糊地说,樊战球一个跛子,不屙屎占据茅屎坑,说话阴阳怪气、走路摆来摇去,一定要打倒,就是敲沙罐也行。
  向阳花也愠怒脸儿说,他就是一个典型的保皇派,中央修正主义在诸天的代理人,必须坚决根除。
  巴道寒自信地说,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撑腰,还怕什么呢?他老人家已经发话了,“造反有理,革命无罪。”他老人家叫我们造反,我们就要大造特造,造得天翻地覆、昏天黑地、倒海翻江,砸碎旧世界,建立新秩序。
  一直没有说话的向德亨忽然开口说,姨妈历来造反举事,其实就是一个政权问题。姨妈我们造反了,哪个来当诸天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和土家农二哥革命军的司令呢?
  齐春芽勾魂地望着巴道寒说,一个驼背搭一个边眼,连女人都睡不伸展,还想当主任和司令吗?能有资格当主任和司令的,天底下只有巴兄弟巴同志了。
  巴道寒睿智地笑着说,司令的职位还是太高了一点,叫个团长吧。我只要公社革委会主任和土家农二哥革命军团长这两个职位,其他的你们论功行赏、自由分配。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先伸手吃糖,后伸手喝汤。”你们立即出发,造反去吧。
  向德亨狠狠地剜一眼春情蒙蒙的齐春芽说,不知道姨妈我们从哪里开始,“狗咬刺猪,没地方下口”呀?
  巴道寒内行地说,历史上任何革命,不外乎夺取三大权力。一是行政权,也就是政治权,具体体现是章子、旗子、牌子;二是经济权,具体体现是账目、钞票、物资;三是军事权,就是拉起队伍,建立军队,像毛主席他老人精辟总结的那样“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只要我们牢牢掌握了这三大权力,诸天人民公社就不会走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道路了,卫星上了天,红旗也不会落地,劳动人民更不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向德亨端起酒碗站起来说,姨妈我这个大队长也被樊跛子欺压了十几年,受压迫、受剥削也受够了,姨妈现在到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关键时刻。为了诸天人民公社的无产阶级文化革命,姨妈我向德亨也“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姨妈趁着今晚月黑风高、江雾锁镇,我们去包围樊战球的家,把人民公社的政权夺过来。姨妈巴同志巴主任巴团长,“临行喝你一碗酒,革命气魄雄赳赳;流血牺牲均不怕,造反不成死不休”,姨妈干了、摔了!
  四人一起干了碗中酒,“啪啪”几声脆响,酒碗在地上被砸成碎片。但是,齐春芽却醉了,要不是巴道寒伸手快,早就摔在地上了。巴道寒搂着软绵绵的齐春芽命令向德亨,你们立即出发夺权,把覃点点、齐豆芽、巴道烫也带上。我在这里等候你们的好消息,等候你们凯旋归来。
  向德亨和向阳花转身而去,消失在大雾弥漫的诸天镇上。
  12
  郑幺妹从江边回来,在稻草铺下摸出一把锋利的剖鱼尖刀,在马灯照耀下痴痴地打望着、哀哀地叹息着,想起自己苦难而被姐夫看不起的人生,禁不住泪眼婆娑,伤心欲绝……
  开始下山的时候,许多人想打她的主意,除了向疤眼和巴道寒外,还有就地转为公安的解放军官兵。他们从北方来,打了十几年仗,走过了不少省县,年龄都拉扯大了,也想在夷水找个女人安家生根。但是,郑幺妹却一次次拒绝了,包括第二区区长别着手枪来提亲,她也没有答应。因为她心里只有姐夫覃维修那样的忠厚人,只有覃维病那样的彪悍人。后来,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遍地是饿死的老人孩子,遍地是吃观音泥浮肿的百姓,许多女人为了养活孩子,不惜出卖肉体换回半碗黄豆,或者半篓青菜。一个月黑之夜,一名公社干部敲响郑幺妹的屋门,毫无顾忌地问,换不换黄豆,刚从山东拖过来的。
  郑幺妹在门后饿得全身发抖地问,哪样子换?
  公社干部说,别人半碗黄豆一晚上瞌睡,你一碗黄豆一晚上瞌睡,行不香儿草?
  郑幺妹气愤地说,饿死也不换。
  公社干部说,那就换大米嘛,刚从荆州挑回来的,一碗大米一晚上瞌睡。
  郑幺妹很想换大米活命,全公社已经饿死几十人,再这样熬下去,只怕她也要撵大姐的脚,去找阎王报到。郑幺妹已经半月不见一粒粮食,天天吃树叶、树皮、观音泥,屙屎的时候还得用筷子硬抠,不然屙不出来。现在,公社干部给她活命的大米,她能不想要吗?但是,她不想献身别人,只想献身姐夫哥哥。所以,她用背脊顶着门板说,你就是一升大米也不换,死也要做个贞洁人女。
  公社干部只好怏怏离开。一会儿,又有人敲门,郑幺妹从门缝看出去,是姐夫覃维修瘦弱的背影。门槛下有一小木盆,他把几条鲫鱼放进木盆转身走了,连门槛都不打望一眼……
  郑幺妹举着剖鱼的尖刀,狠心地刺向自己丰腴的胸膛,草棚外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傻妹崽儿呀”。锋利的尖刀掉在地上,随即飞进来一个人,一把抱住泪流满面的郑幺妹。
  郑幺妹反手抱住来人长声痛哭说,短命死的覃维修,你好狠的心呀,我连干净死的权力你也不给呀。你硬是要巴道寒把我糟蹋成了破鞋梆子、箩斗圈子、草帽边子,才让我羞死呀。到了阴间覃老幺找我扯皮、大姐找我抽筋,那时你在旁边看我的笑话呀。
  覃维修双手捏着拳头厉声问,他到手没有呢?
  郑幺妹仍然哭着说,就差那么一寸寸儿、一滴滴儿、一狗毛儿呀。我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呀。你再不把我的太阳晒了,只怕别人就要鼓捣逞硬强奸呀。
  覃维修顺势把丰腴的郑幺妹捞在肩上,提着昏暗的马灯,两步飞出茅草棚,朝渡口边的水杉林奔去,像兔子一样机敏快捷,箱饿狼一样毫无顾忌。郑幺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迫切希望他干点什么,温顺地横在他肩上,默默地享受一个透熟男人带来的温暖和幸福,就是一起跳进夷水淹死,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水杉林离渡口差不多两里地,那里是一座废弃的天主教堂。天主教堂很宽大,按照北京四合院形式修建;教堂前是一块条石铺成的坝子,像用水泥抹过一样平整光滑;四周长满了古老的水杉树,杆粗枝长、杉叶茂密、遮天蔽日。由于年年杉叶飞落,石板上铺了半尺厚的杉叶,细细的像黄金针,软软的像金银花。覃维修把软绵绵的郑幺妹放在同样软绵绵的杉叶上,在昏暗的马灯光里,一件一件地剥了郑幺妹的绿衣衫、红肚兜、蓝裤子和黄色棉纱袜,最后连她头上的紫色发夹也慢慢取了下来。郑幺妹幸福地闭着双眼,伸直双手和双腿,颤动着白皙的身子,呼呼地响着鼻气,用十几年浓缩的热情等待着、盼望着、迎候着。
  然而,覃维修却坐在郑幺妹的脚头,“嗤”的一声打燃了火镰,点燃了杯杯烟,望着郑幺妹美丽得让人喘不过气的胴体,意味深长地慢慢吸着、品着、欣赏着,一轮一轮地怀想逝去多年的郑大姑。
  田野里的蛙声像吹情的战鼓,“哇哇”地叫得那么张扬,叫得那么恢弘,叫得那么荡气回肠,好像伴侣的久别重逢、夫妻的海角相遇、情人的蓦然相撞。
  林子里的鸟声像调情的胡琴,“吱吱”地叫得那么情浓,叫得那么柔媚,叫得那么情意绵绵,如同瓦屋上长流春水、山涧里绵绵清泉、叶片上涓涓露滴。
  草丛里的虫声像放情的木床,“唧唧”地叫得那么欢快,叫得那么悠扬,叫得那么节奏丰沛,时而如同棒棒客平路长奔,时而如同背老二喊歌爬坡,时而如同木筏工顺江飞泻。
  也是一个大雾弥漫的夜晚,郑篾匠带着郑大姑从江过来。郑篾匠把装着各种刀具的布口袋“哗啦”一声丢在船板上,忧虑半天才说,日本人才赶走,共产党和国民党又打了起来。
  覃维修一边划着小木船,一边回答说,是呀,篾匠大哥,从大城市逃到乡下的人多着呢。据说东北,国民党已经搞输了,被共军象裹脚布一样围得水都送不进去。
  樊战球、郑蔑匠十几年来一直在悄悄找党,可是他们去哪里找呢?在国民党占领的武陵山区,哪有共产党办公理事的招牌……郑篾匠忧心忡忡地望着菜薹一样嫩潺潺的郑大姑说,在河南一带,据说国民党的八十万人马也被共产党围住了,正像煮稀饭一样打得不可开交。看情形呀,国民党一定会输,因为老百姓都推着独轮车支持共产党。
  覃维修毫无顾忌地说,人家给你分田分地分牛分房,让你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你还不跟人家跑吗?“你把我当人,我把你当神;你把我当牛,我把你当狗”,这就是人情世故。
  郑篾匠用打火镰点上叶子烟,狠狠地吸了一口问,水蛇兄弟,为什么不成一个家?
  覃维修惭愧地说,兵荒马乱年月,饭吃不饱、命也难保,哪有心思找女人?我现在是“水为家,船当床,大雾作蚊帐;一人吃,全家香,半夜不慌张”呀。
  郑篾匠深深地叹口气说,国民党在河南一旦输了,残兵败将一定先逃往武陵山区,再逃往重庆成都,我这乖乖的大妹子就要遭殃了。
  丰盈漂亮的郑大姑紧紧地偎依在哥哥瘦弱的肩膀上,低着长辫子头一句话也不敢说,似乎自己的美丽已经成了一种罪过,成了一种负担,成了哥哥心头一块大病。覃维修透过马灯的余光瞟一眼郑大姑说,千办法,万办法,只有找个大户人家嫁出去一个办法。
  郑篾匠鄙夷地说,这个年头,几个有钱人心肠不黑、手段不毒?嫁过去也是四奶五奶,吃不尽的苦头,受不尽的折磨。穷苦人家的女儿,还是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穷苦人家稳当。
  覃维修“哗哗啦啦”地划着小木船。今夜的小木船似乎显得格外沉重、格外苦涩,船底子似乎把碧绿的江水都拖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红痕迹,把大雾蒙蒙的夜空也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白色伤口。
  郑篾匠忽然说,水蛇兄弟,我把大姑嫁给你行不?
  覃维修惊讶地直起腰杆半天才说出话来,不行不行,大哥不要做这样的缺德事呀。
  郑篾匠笑着说,我把妹子嫁给你,还是缺得事?你是不是看不上我家大妹子?就凭借“嫩菜薹”这个绰号,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呀。
  覃维修哭着脸儿说,不是我看不上嫩菜薹妹子,而是我配不上嫩菜薹妹子。大哥你说嘛,我水蛇要貌没得貌,干瘦得像只没有吃饱的鸭子;要才没得才,一不会写二不会算三不会说四不会经营五不会持家;要钱没得钱,光刷刷一个干人,给不起聘礼、雇不起花轿、办不起酒席,娶了嫩菜薹妹子,不是害了她吗?再说,我快满三十岁了,嫩菜薹妹子才十几岁,不般配,不般配呀。
  武陵山区土家人的婚俗,一般来说,娶个媳妇至少要三年三部曲。第一部曲看人户取同意,也就是相亲。土家人在婚俗上讲究“戏男不戏女”的规则,也就是说女孩可以戏弄男孩,而绝不能男孩戏弄女孩。先是男孩在父亲或者哥哥以及媒人的带领下到女方家庭,让女方家人进行一番近距离、全方位目测,或者叫临机面试,主要是看男孩的相貌、才智、言语、品行等等。一些负责的女方父亲,还要把男孩安排和自己睡一铺,晚上趁男孩睡着了,悄悄地检查男孩是不是阳痿、是不是独卵子、有没有红斑疮。如果女方看中了男娃,主要由女方的母亲、婶娘、嬢嬢、舅娘一干已婚女人带着女孩到男方家探视他的家庭情况,主要是看地头、房屋、财产以及家庭人口等等。当然,这天晚上男方也会安排男方的母亲或者嫂子和女方的女孩睡一铺,也趁女娃睡着了悄悄地验明正身,看有没有狐狸臊,是不是石女和白虎星。如果男女双方都没有意见,女方通知男方取同意,给定情物。这一阶段属于婚姻潜伏期,男女双方都在精细考察对方,各种手段检测对方,父母都紧紧地管制自己孩子,生怕生米煮成熟饭、未婚肚子先挺起来,一般不允许男女青年单独私会。就是男方一年一度的拜年和给亲爷亲娘做生日,或者女方到男方家过清明、端午、月半、八月十五等节日,父母的眼睛像野猫一样随时盯着。这一时期,如果有一方不满意,发现对方有重大缺陷或失误,完全可以提出退婚,毁弃婚姻盟约,退回双方财礼。
  第二部曲插香换八字,准备结婚。插香主要是男方给女方送结婚时需要的戒子、手镯、耳环“三金”和一些衣服鞋袜;其次是祭拜女方祖坟,插香烧纸,告知先祖;第三由女孩带着男孩到外公舅爷、姑父姐丈、叔伯兄弟、姨妈老表屋里,家家认亲,户户送礼。一般礼物都很轻,不外乎一个火腿、两个糍粑、三斤白酒、四把面条、五斤糯米。当然,女方家是正头主,送的礼物必定重量一些。认亲之后,把女方的生辰八字交给男方,由男方找八字先生择定佳期准备迎娶新娘。一般说来,男方择定佳期后要把时间知会女方,女方还要按照自己的意图和需要正期,男女双方都无异议后才作为新婚的大喜日子,也才能广而告知,通晓亲朋好友。这一阶段属于婚姻铆定期,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婚姻不能翻悔,就是男方的孩子得了重病或者死了,女方也得把孩子如期嫁过去。在这个婚姻铆定期里,男女青年可以避着父母在屋檐后、树林里、苞谷笼单独在一起拉拉手、抱抱腰、亲亲嘴、唱唱歌。也就是说,肚脐眼以上完全可以动手动脚、肆无忌惮,肚脐眼以下不能深入,更不能胡作非为。
  第三部曲过礼迎新,礼成大婚。古人说,人生不外“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两件事情,可见迎娶新娘的重要性。在这一部曲中,就男方来讲,除了准备新房外,极为重要的是过礼,不但有一大笔礼金,还有烟百盒、酒百斤、肉百斤、大米百斤、面条百斤、红包百个“六六大顺”,还有女孩的衣服、鞋袜、背面、床单、枕套、离娘米等等,一件也不能少。当然,如果再加“三转一响”就更好了,即手表、缝纫机、自行车和收音机。接着请八人抬花轿、八人吹喇叭、八十八人组成迎亲队伍,由路总管率领排排场场向女方家开去。当然,迎亲的排场也因为家庭条件有所区别,有的小排场,有的中排场,有的大排场,还有的是吓死人的从来没有见过的特大排场。比如,田土司的儿子娶亲,迎亲队伍四百人,其中弓箭手二十四人、火枪手二十四人、大铜锣二十四面、长喇叭二十四支、红抬杆一百套,土司城通宵达旦、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在第三部曲中,女方除了办置各种家具、生活用品外,还要请一帮女人哭嫁,至少哭三天,《哭父母》《哭哥嫂》《哭女儿》《哭姊妹》《哭媒人》,全都有固定词牌和韵律:
  我的爹来我的娘
  您为女儿办嫁妆
  十天那个赶三场
  一月那个赶九场
  大路走成水沟槽
  小路走得草不长
  鸡子开叫走霜路
  麻雀进林还在忙……
  这样高昂费用和复杂程序,一个小船工能办得到吗?因此,按照规矩做的话,覃维修万万娶不走郑大姑,郑篾匠也清楚这一点。所以,郑篾匠把口袋丢在船板上严肃地说,不要你聘金,也不要你花轿,我倒搭几个洋钱把大妹子嫁给你。
  天上忽然掉下一坨金砖,让覃维修吓得不知所措,抱起来不是,转身走更不是。
  郑篾匠有些祈求地说,我家幺妹被神兵棒老二抢去了,不知生死、不见天日,难道你还想我家大妹子也走那条黑路吗?你娶了她,也是做一件好事、积德事。不过,老子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对我大妹子不好的话,郑家飞刀一定让你对穿对过十八刀三十六眼。
  覃维修跪在船板上捣葱一般说,不敢不敢,大舅哥!我要是真做了对不起大妹子的事情,你就对穿对过五十四刀一百零八个眼。
  郑大姑也赶快跪下去,给自己的大哥磕头表示谢意和养育之恩。
  小木船到岸的时候,郑篾匠马着一张黑脸说,大妹子,今晚上就不要回去了,跟着覃维修过日子吧。明天把郑全忠接过来,大哥要到北方几天,做一趟富贵买卖。如果顺利,大哥很快就回来了;如果不顺,大哥永远就回不来了,一定帮我把小儿养大成人。
  覃维修满口答应说,要得。小全忠是大舅哥的儿子,也是我水蛇妹夫的儿子。
  郑篾匠想到北方战场上找共产党问问,夷水县委在哪里挂牌办公,解放军什么时候来诸天?但是,他不敢对覃维修和郑大姑说,怕给他们带来危险。他的身影被浓厚的江雾吞尽之后,覃维修和郑大姑以天为房、以船为床、以雾为帐,开始了洞房花烛夜。没有来得及系绳的小木船顺江悄然而下,在三层岩下停了下来,岩上长满了粉红的映山红,映山红花瓣铺满了小木船,像一层厚厚的西南卡普,把赤身裸体的郑大姑和覃维修盖住了。第二天早上,江雾散尽,太阳出来,紧紧拥抱的郑大姑和覃维修在鸟儿啼叫声中醒来才疲倦地发现,小木船快到夷水县城了……
  忽然,郑幺妹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一边撕扯覃维修补了十几个疤的裤子,一边霸气如母老虎说,妇女要翻身,妇女求解放,妇女把男人夹在胯裆。老娘今晚再土匪一回,把你覃维修的太阳晒了。
  忽然,夜色中传来了向阳花和覃点点地呼喊声:
  幺姨哎——
  幺妹嬢嬢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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