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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09-22 07:28:39 字数:113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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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花目不转睛地盯着脸庞清瘦、浓黑眉毛、明亮眼睛、分梳头发的郑全忠,心里激动得像小鹿一样跳个不停,要是没有覃点点在场,一定扑上去狠狠啃一口。但是,她不敢,即使去了一趟北京的大城市,在武昌火车站看见一名男同学和一名女同学亲嘴接吻,在火车底下晒太阳,也没有把她的胆量训练起来。
她们到北京串联没有地图,只知道北京在北方,高唱“抬头仰望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沿着铁路线一直走下去。一个傍晚时分,她们来到武昌火车站,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喧闹如潮,用土家人的话说,叫“挤得喷尸臭,和得生了蛆。”大多数红卫兵跟她们一样,步行到北京;即使少数乘车到北京,但是南方的红卫兵必须在武昌火车站转车。巴道甜老师带着土家红卫兵女子营,准备储存一些干粮和淡水之后继续北上,因为她们的终极目标是北京,是天安门广场,是见到毛主席和江青同志。虽然现场有铁路警察和铁路工人指挥,列车根本无法有效运转,因为井冈山红卫兵团和川东红卫兵纵队,为争抢火车竟然大打出手。
井冈山的大个子说我是团长,得先让我们坐。
川东的瘦个子说我是纵队司令,纵队司令比团长级别高,应该我们先坐。
井冈山的一个女红卫兵说我们马上改为红卫兵兵团,我们团长就是兵团司令,你得让我们先坐。
川东的一个女红卫兵也站出来毫不畏惧地说,现场改的不算数。我们还可以改为红卫兵总司令部,我们的纵队司令就是总司令。
井冈山的女红卫兵鄙夷地说,我们来自伟大领袖毛主席战斗过的地方,比你们叛徒张国涛战斗过的地方要光荣,他除了乱搞女红军外,根本就搞不来革命。
川东的女红卫兵们听了这样的侮辱话,哪里受得了?她们蜂拥上前质问,为什么把我们和张国焘生拉硬扯到一起?为什么不提我们敬爱的朱老总?“朱毛朱毛,本是一体”,无朱哪有毛,无毛朱何在?你们为什么要分裂革命、破坏革命、叛变革命?
井冈山的女红卫兵讥笑说,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们知道吗,和伟大领袖毛主席在井冈山进行历史性会师的是谁?不是你们的黑司令朱德,而是我们亲爱的林彪副统帅。他是湖北人,不是叛徒一窝窝出生的四川人。
双方的女红卫兵说着说着竟然抓巴起来、厮打起来,有的还使用了脚尖、牙齿、屁股。
在这漫长而混乱过程中,巴道甜老师和她的土家女子红卫兵是勇敢无畏、正义决绝的,拥挤在人群中一直呼喊口号,“不许打人和骂人!阶级兄弟,生死战友!团结起来,共同革命!”接着,广场响起了雄壮而让人亲密团结的《国际歌》,让厮打的女红卫兵遽然歇手……
向阳花的脚差点儿站肿了,于是蹲下去想歇一歇。在水杉树林子一样密集的男人女人脚杆的缝隙中,向阳花竟然看到了火车底下惊人的一幕。男女红卫兵睡在火车底下,有的在拥抱、有的在亲嘴、有的在晒太阳,女红卫兵的光屁股挺在冰冷的铁轨上,男红卫兵的光屁股撞击在车箱的铁板上,撞得铁板好像都有点儿凹陷了。向阳花发出“啊”的一声尖叫,羞红着脸儿站起来,口干舌燥得像烈火燃烧一样。而广场仍然只见一遍不着边际的人头和海潮一般的喧闹,覃点点站在她旁边,惊讶地看着她火烧一样的脸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向阳花假装无事地看着别处,而心里却惦记着火车下的情景,担心男红卫兵的屁股会不会被车厢底部的铁板撞出血,担心女红卫兵的屁股会不会被铁轨上的螺丝钉挂住爬起不来。于是,趁人不注意,她又悄悄蹲下,想看个究竟,覃点点伸手抓起她说,走了,巴营长喊走了……
向阳花含情脉脉地说,郑老师,你也参加我们的革命噻。
郑全忠不解地问,你们搞的什么革命?
向阳花娇美地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郑全忠摇头说,一直以来,只听说革阶级的命,革制度的命,革思想的命,没有听说革文化的命。存旧的文化、落后的文化,不需要人们进行运动式的清除,自然会在历史长河中慢慢消亡变成垃圾,从而生长出新时代的革命文化。
向阳花心里激越着、盼望着,很想扑过去摸摸他脸巴上的疙瘩,摸摸他嘴唇上浅浅的胡须,闭着眼睛轻轻地衔住他厚厚的舌苔,然后像铁轨上那些男女红卫兵一样……但是,她不敢,因为覃点点在旁边。所以,她只能把无限的爱情和青春的骚动狠狠地压抑着,像大石磨压着水豆腐一样,动都不能动、摆都不能摆。她眨巴一双迷人的大眼说,我们去把诸天寺和天主教堂烧了,那是典型的封资修产物。还有学士庙,孔老二和孟老三霸占了几千年,叫年轻人不革命而做官,说什么“学而优则仕”、“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简直放历史的臭狗屁。
覃点点惊讶地说,杀人放火是犯法的,动作是不是大了一点?
向阳花弯着脸儿又说,要不去把端公老师花春申、八字先生诸葛黑、媒人婆子甘仙姑、接生婆子石幺娘、梯玛婆子骆嘎嘎和赶尸匠令狐理抓起来批斗,他们搞的全是封资修那一套。
郑全忠气愤地说,你们真是想得出来,神经病、羊角疯,革命的幼稚病。人家都是解放前的事情,你们还抓住辫子不放吗?
向阳花绯红着俏丽的脸儿说,瞻前顾后、畏缩不前,哪有一点革命精神和时代义勇?先不批斗他们也行,那就烧家谱。点点,把你家的家谱拿出来,诸天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从这里开始。先点燃星星之火,然后燎原大江南北。
郑全忠愤慨地说,家谱是精美的历史文化,是一个家族发展、迁徙、生活的具体记载,对于研究各民族悠久的发展史具有很高价值,是我们先祖的心血和智慧传承。家谱也是民族发展和繁荣的标志,是教育子孙的最好教科书,是国史、方志最详细的补充,怎么能随便烧掉?典型的败家子,挖掘祖坟的不肖子孙。
覃点点挥着手中的《覃氏家谱》说,这些都是“四旧”东西,属于“封资修”一类的大毒草,和《毛主席语录》比较起来,没有一点思想和文化价值,应该付之一炬、焚尸灭迹。
郑全忠鄙夷地说,凭你们烧两本《向氏家谱》和《覃氏家谱》,就算进行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深刻完整地领会了毛泽东思想的博大精髓?就成了毛主席的好战士?其他家庭的《家谱》你们烧得完吗?你们就是把天下的《家谱》烧完了,烧得完人们膜拜先祖的感情吗?
向阳花和覃点点穿着草绿色军装,一张胸脯被饱满的胸罩支撑得胀鼓鼓的、圆溜溜的,左边胸脯上戴着一枚毛主席像章,看得郑全忠眼睛都发绿了。向阳花用娇小的右手摸一摸胸前的毛主席像章,似乎在他老人家身上寻找一股革命力量和行动智慧,然后挥着拳头大声说,我们去你的学校,发动学生把《家谱》带来,在操场上公开焚烧《家谱》。这样,不就彻底销毁了“封资修”吗,诸天的江山不就一遍彤红吗?
郑全忠十分气愤地说,高中学生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千万不要波及到我们小学来,他们还是娃娃、还是孩子,什么都不懂,思想上还是一张洁白的纸片,一片没有被污染的绿叶,怎么能教他们革命、造反、焚烧这些暴力手段呢?
向阳花毫不示弱地说,郑全忠,你的思想很危险,从小的方面说你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是孔老二、孟老三的徒子徒孙;从大的方面说你是反对毛主席、反对进步力量的反革命,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对象。
郑全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愤怒吼道,就凭几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还能把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闹个底朝天吗?你们不是在革命,而是在玷污祖国优秀历史文化。孔子因为家中排行第二,叫孔老二也许还说得通。那么孟子呢,一个独子,哪能叫孟老三?无缘无故给孟子的爹娘栽两个私生子,不是缺德吗?说着,一脚把覃点点家的幺门踢开,扬长而去。
土家人的门有两道,第一道叫大门,用来防盗,所以门框有多大,门板就有多大,白天开着,晚上关着;第二道叫幺门,也就是半截门,主要用来采光和防备鸡鸭、猪狗进屋乱窜,一年四季都关着。一般说来,大门朝内开,越开越发财;幺门朝外开,越开福越来。所以,郑全忠一脚把覃点点家的幺门踢开了,门笃都差点儿飞了。向阳花在他身后大声骂着,郑全忠,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也不是红萝卜上席,要走你就走,我一辈子也不想看见你。说着,竟然趴在桌子上“呜呜”哭泣起来。
覃点点安慰说,其实革命也不要过急,老辈人说的“心急吃不得热汤圆,脚急爬不得懒懒坡”,只要我们多做几次工作,他一定会参加我们的革命;即使不参加,也会同情、支持我们的革命。
向阳花流着眼泪、哼着鼻音说,他不支持,我回去找老汉支持,找奶子支持,找巴大表叔支持。
向阳花的老汉就是向德亨,诸天公社第一生产大队的大队长,解放诸天的功臣。樊战国大军来的时候,他正和一群叫花子蹲在别人的屋檐下烧洋芋。叫花子们不安地说,疤眼哥哥,我们躲一躲,枪籽籽不长眼睛呀。
在乡村里,在穷人堆里,没有级别,也没有尊卑,连姓名都经常被人家忘记,只记得相互之间的诨名绰号。向德亨“噗噗”吹着巴满火灰的烧洋芋说,“该死卵朝天,不死好过年”,要死才得死,不死想死阎王爷也不得收留。
有人继续说,听田瘸子说共产党的队伍还要共产共妻呀。
向德亨驼着背笑吟吟地说,那就好得很,把田瘸子空着的太太们匀几个出来我们共共,最好是他那当司令的孙妹崽。
有人绿着眼睛说,疤眼哥哥看呀,三脚猫、干猴儿后面跟着四脚蛇,那娃儿还没有死吗?
向德亨一眼望去,果真看见了已经长得高大魁梧的樊战国,一身黄布军装,一把短枪别在腰杆上,身后还跟着百余战士,在深秋的太阳照耀下,迈着整齐的步伐朝这边来了。向德亨吐了嚼在嘴里的烧洋芋,鸡公踩雄一样跳起来说,姨妈找发财的四脚蛇分几个铜壳儿下馆子。
十几个叫花子一拥而上,樊战国的警卫员提枪上前,准备应付紧急情况。樊战国奔上前笑着说,这不是多年不见的驼背向德亨大哥吗?
向德亨的驼背是田瘸子烤圈的。夷水自古以来不能私渡,更不能免费渡,讨米叫花子向德亨哪有过船费?在镇里待久了想过江讨饭,只能悄悄吊在覃维修的船尾带过去。覃维修是个善良人,过船费收起来他也得不到一分,只是按月到镇公所领取大米,所以也就假装没有看见。过了一段时间,向德亨讨米回来了,也采取同样的方法过江,上岸时竟然被巡察的田瘸子看见了。田瘸子身边的团丁一爪把他从江里提上来,像丢死狗一样丢在田瘸子面前。田瘸子挂着老花眼镜,戴着黑丝绸花边乡绅帽,拄着镶金文明棍,穿着蓝色丝绸长衫和红色丝绸马褂,凶恶似狗地说,姨妈向德亨向疤眼还敢回来吗?
向德亨跪着回答,我是诸天人,是您的镇民,怎么不能回来?
田瘸子转而笑眯眯地说,就没去风月楼会会凤三娘?
向德亨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求田瘸子不要一棍把他戳死。
田瘸子用文明棍在地上画着一串数字说,你五岁开始偷着坐船吧,今年三十有余,一共是二十五年;一人一月一个银元的过船费,一年就是十二个;二十五年是多少呢,不多不少整整三百个,在诸天镇上可以买半条街呀。这只是例行收费,不带罚款、加息、物价上涨因素。你把三百个银元拿来,就可以走了。
向德亨吓得脸青面黑、经骨瘫痪,鸡啄米一样不停磕头说,镇长大人,我一个讨米叫花子,哪有那么多银元?您就是剐了我的人皮,熬了我的人油,榨碎了我的人骨,也值不起那么多钱呀。求大老爷开开恩,求镇长大人行行好,我是您治下的镇民,家里有瘫痪在床的奶子,还有等着活命的兄弟呀。
向德亨的父亲是个长年,在一次阻击棒老二、保卫诸天镇的战斗中,不幸中弹而亡,仅仅得到镇公所两百斤大米抚恤。田瘸子气愤地说,没钱就把他的讨米口袋丢进江里,把人给我绑了丢进水牢。坐船收费,公用支出;办学修路,人人有责;防匪防盗,保镇安民。
向德亨一把抱着田瘸子的双腿哭着说,不要丢我的讨米口袋呀,那是我两个月讨来的饭锅巴。您口口声声说收过江费是为了全镇百姓,有那么多开支吗?全部进了你个人荷包,你去麻鬼吧。
田瘸子一脚把向德亨踢翻在地,气急败坏地说,烤干鱼儿!
几个团丁蜂拥而上,把向德亨反绑了,一路敲敲打打丢进了水牢,然后湿漉漉地扯出来挂在楼枕上,下面用白炭火慢慢煨烤,像诸天人熨撮箕夹、粪桶系一样,烤得背上的水珠、人油滴在炭火里叭叭直响、嘶嘶直叫、烟烟直升,他的背脊也慢慢弯曲如弓……
向德亨驼着背脊跳起来一拳打在樊战国胸脯上,十分野蛮地说,姨妈龟儿子四脚蛇,发财都发肿了,屁股后面还跟着一群黄毛兵,姨妈给兄弟们撒几个铜壳儿下馆子。
解放军和红军不可同日而语,服装统一了,灰布军装换成了黄布军装。樊战国摇头说,什么年代了,谁还在用铜钱?
向德亨伸出一双手说,金圆券也行。
樊战国一本正经地说,德亨大哥,现在我们穷人翻身了,要团结起来斗地主、打土豪,分土地和财产,快去把穷人组织起来。
向德亨犹豫说,四脚蛇,姨妈你们还走不走?上次来的红军,不是也搞“锣鼓打得昂昂响,分田分地真是忙”吗?国民党还没有来,你们吓得尿裤子跑了,连一个人毛都没有看见。姨妈后来又闹什么八路军、新四军,依然不见一根人毛。你们而今眼目下,姨妈到底属于哪个部队,和原来那个共产党是不是穿一条裤子呢,你们的山寨在哪里?
樊战国被逗得乐呵呵地说,我们就是原来的共产党,我们现在的解放军就是原来的红军,后来的八路军、新四军;我们不建立山寨,也不建立山头,而是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上个月才宣布成立;我们的首都在北京,就是过去的北平。当年来我们诸天镇闹革命的贺龙,现在率十八兵团和刘邓大军包围了成都。
向德亨有些心动地说,姨妈你们当真不走吗?要是你们像烧苞谷一样,聘个火就走了,我们这些穷苦人,姨妈只能让洞巴山的国军和棒老二砍头当夜壶了。
樊战国很巧妙地说,我们走不走,就要看穷人是不是团结一条心、拧成一股绳、同穿一根裤子。我现在任命你为诸天镇的民兵队长,快去把穷人组织起来,武装起来。
向德亨摊着一双肮脏的手板说,姨妈我们没有枪,就凭一根打狗棒,恶霸地主有团丁、有保镖,田瘸子的孙妹崽还在洞巴山当司令,姨妈我们是“老鼠子逮猫儿,哼都哼不动”呀。
樊战国挥手说,你只要把民兵组织起来了,把乡亲们组织起来了,今后有的是枪。你就是要大炮,我也有呀。
向德亨挥着拳头对身边的一群叫花子说,姨妈我们组织起来,先去共田瘸子的财产和婆娘。
一群叫花子在向德亨的带领下,敲着破烂瓷盆和半边生水锅,满镇子呼喊,乡亲们,姨妈红军回来了!乡亲们,姨妈四脚蛇带着解放军来了,分富人的财产,分富人的土地,分富人的婆娘!姨妈我们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有恨的雪恨!姨妈打到恶霸地主田瘸子!姨妈枪毙反动派田瘸子!姨妈吊死龟儿子田瘸子!
樊战国摇头说,向大哥就是改不了自己的口语,说话就要姨妈姨妈,外来人怎么听得懂他的话呢?看来,共产党对穷苦人只解放政治权力和生活保障不行,还要解放文化修养和思想道德呀。
不知何时,樊战球和郑蔑匠竟然组织受难受苦的穷人燃起了鞭炮,玩起了狮子舞、板凳龙、彩龙船,还沿街跳起了摆手舞。樊战国立即整队列行,迈着整齐而威武的步伐,扛着鲜艳的旗子,在夹道欢迎的人群中,向镇公所开去。
可是,刚刚大摆宴席庆贺七十二岁生日的田瘸子,早在镇公所的楼枕上吊死了,弯曲的身子,像一只烤干了的鳅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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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瘸子的直系儿孙们早逃,有的到了香港澳门,有的到了金门台湾,有的到了美国加拿大,有的跟着田瓣瓣到了洞巴山顽抗到底,还有的隐姓埋名不知所以,只剩下他舍不得走,因为他手中有诸天镇公所的大印,有万亩良田和一条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夷水,还有占了整整一条街的房产和在县城开办的几家商贸公司。于是,他带着几房姨太太,居住在诸天镇,刚刚由丫鬟册封“冲喜”的七姨太齐春芽,连房都没有来得及圆呀。
一九四九年是农历的牛年,对于田瘸子来说,是“白虎星临门,流年不顺趟”,因为这一年是他的本命年,专找他的竹子节疤。“男人逢本命,万事不顺心;女人逢本命,双袖泪淋淋”,他田瘸子还有例外吗?
这一年开始,田瘸子的大儿子在蚌埠前线战死,二儿子兵败福州逃到台湾,三儿子在军统内部肃奸被错杀,接着掌门太太病死,又接着一个孙子去夷水捉鱼淹死,再后来自己也病倒不起。田瘸子的老管家说,请端公老师打整才行呢,要不然“白虎入堂,全家死光。”
田瘸子病哀哀地说,听说共军就要过长江,到处兵荒马乱,哪有端公呢?镇上的花春申,也不知躲到哪里了。
老管家躬着腰杆说,要请也只有上洞巴山。
洞巴山有个百里闻名的缺牙巴端公,神兵军师,覃老幺入伙神兵的引路人,身穿红衫子、肩披长头发、唇留白胡子、背插三角旗、腰别酒葫芦、手摇棕叶扇、脚穿麻草鞋。打仗的时候,他站在高坡,挥着棕叶扇嘴巴念念有词“天神保佑,刀枪不入;神仙附身,水火不侵”;无仗打的时候,他帮别人捉鬼画符、混酒吃饭、找钱捞财,明码实价、贫富无欺,无钱莫请、有钱才灵。一般说来,捉小鬼画小符,符如狗舌头,一个银元;捉中鬼画中符,符如巴掌,五个银元;捉大鬼画大符,符如尿片,十个银元。神兵军师一生画得最大一面神符有门板大,在县长家为凤三娘画的,一次得了三十个银元……田瘸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就派人去请嘛,一定要搭个“请”字呀,不能鼓捣捉猪。这个年月,不好找能人呀。
神兵缺牙巴军师被请到诸天镇,还没有进田瘸子大院,便倒退三步大喊一声,好重的阴气呀,好多坐流水席的野鬼。
一句话喊得跟在他身后的团丁,差点儿把快枪掉在地上,面面相觑地盯着田瘸子宽大而幽深的院落。
缺牙巴军师摇着手中的棕叶扇在田瘸子的大院里走了半天,才来到卧床不起的田瘸子面前摇头说,千鬼进院、冤孽封门,家破人亡、万贯散尽,人去楼空、黄茔相连。
田瘸子吓得一骨碌坐起来,汗流浃背地哀求说,神仙大师呀,一定要救救我家老小。想我田家从覃家夺得基业开始,也有两三百年了,不能在我这里断送了根根。不然的话,我有何面目拜见先人于地下?
神兵军师摇头说,难呀难呀,“冤有头,债有主,找上门来闹不休”,上吊鬼、淹死鬼、打死鬼、饿死鬼、摔死鬼、砍头鬼百十上千,都来索命了。只怕田大爷这回“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呀。
田瘸子咧嘴叫老管家端来四十个银元说,一家老小百多口人的性命全靠大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如果你救下百多条性命,就要造七八百级佛图。
神兵军师望都不望那一盘白花花的银元,只顾捻着下牙巴像白马尾一样的长胡子,颤动着像烂菜叶一样的蜡黄脸无头无脑地说,都这个时候了,把钱财看得比命还重,我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啬巴鬼呀。
田瘸子睁大眼睛问,大师,您要多少总得说个价码呀。
神兵军师伸出一个巴掌,不慌不忙地说,五千大洋。
田瘸子听了这话,一口气差点没有喘过来,倒在床上咳咳吐吐半天,才把喉咙间牛卵子大一坨绿痰吐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是狮子大开口呀,心也太黑,人也太损。
神兵军师缺着两颗门牙说,这些钱财不是我要,而是你必须散出去。散钱财得寿延,花钱财买老命。这叫积阴德、买阳寿,镇长大老爷。
田瘸子五心不定地说,我家没得五千大洋,哪里去凑合呢?
神兵军师笑呵呵地说,现在国军代表已经到了洞巴山,任命覃老幺为国军少将团长,我为上校副官,接受女司令指挥。国军和神兵同锅舀饭、同床睡觉,你就是散也得散给国军。他们给你抵挡共军,为你保境安民,还不应该吗?
田瘸子冷笑说,你们女司令是我家孙妹崽,我的钱你也敢要?
神兵军师点头说,这就对了。你孙妹崽的部队,你能让他们饿死在山上、冻死在山上吗?帮他们就是帮自己,为他们也是为自己。
田瘸子若有所思地点头,表示愿意按照神兵军师的意思办。
神兵军师看火候到了,“出门看天色,进屋看脸色”,很慷慨地说,我立即作法,撵走你家野鬼。我保证只要道法下得深,你家就会平安无事、万事大吉,虽然恶鬼“魔高一尺”,我也能“道高一丈”。说着,神兵军师挥舞棕叶扇,迈着八卦步、口念多多经,开始在院落撵鬼,从正堂开始,先东后西、先主后次,逐房驱赶、逐楼吆喝。每驱赶一间房,就在门板上贴一张巴掌大的黄纸神符;每吆喝完一栋楼,就在亮柱上贴一张脸盆大的黄纸神符;最后把所有的厉鬼、恶鬼、缠鬼、饿鬼、赖皮鬼、嬉皮笑脸鬼全部撵出了院落大门,贴了两张门板大的黄纸神符。这时,神兵军师已经累得瘫倒在地,闭着眼睛胡乱说,好凶恶的恶鬼呀,把我打得要背气了。他还没有说完,像要死了一样,口吐白沫、手脚摆动,吓得老管家脸青面黑、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还是神兵军师的徒弟聪明,挥着长长的斩鬼剑说,不要惊动老师。他老人家肯定和恶鬼斗法伤了内体,快找半斤白酒来,浓度越高越好,老师要喝酒提神、喝酒增力。
老管家抱来半坛苞谷酒,神兵军师的徒弟扯开塞子给他喂起来。他才呡半口,嘴角里似乎有了气息;再吞一大口,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再狠狠地喝一口,可以断断续续说话了,恶鬼好凶狠,跟日本鬼子一样,几十个联手对付我,叫我不要管别人的闲事,怎么得行呢?田镇长委托我捉鬼,我要一个个捉干净、一个个撵出大门。这回要不是我道行深,老师教了我反手捉鬼、搂胯捉鬼、劈头盖脑捉鬼的绝招,肯定把老命丢在这田家大院了……神兵军师把半坛酒喝完了,顿时精神倍增、力量猛来,一跃而起把没有吞完的半口酒喷在右手上,然后伸手来一个“姑娘客刷豌豆叶”,把上百个恶鬼捉来装进了酒坛子。其中一个狡猾的长舌妇人鬼看见形势不对,转身准备逃跑,神兵军师大吼一声,站到,哪里跑,长舌妇人!伸手又捉了回来,塞进酒坛子,并盖上坛盖子,还用黄纸神符镇封了。这时,神兵军师才笑眯眯地说,看你几爷子往哪里逃,到哪里去害人,我把你们都用黄泥巴埋了、冷桐油煅了,永远不得投胎转世。说着,抱着装鬼的瓦罐酒坛子来到夷水边的勾魂柱下,挖了三尺深坑,把坛子掩埋了。回到田瘸子的大院,他揩着额头上的汗水说,从此以后,一点事情都没有了,我保证你一家百多口平安无事,保证镇长大人至少再活二三十年。
当时,一个叫齐春芽的丫鬟端来半碗稀饭,田瘸子竟然喝完了。齐春芽是个耐看的小姑娘,因为抵债来到田瘸子家。神兵军师目不转睛地盯着给田瘸子喂稀饭的齐春芽,喉咙里“嚯嚯”响个不停,双手“哗哗”搓个不停,双腿“呜呜”摇个不停。
这一切被田瘸子看在眼里,恨在心头。等齐春芽走了之后,田瘸子才说,这丫鬟长得就是水灵迷人,早想把她纳了,只是依照辈分来说,她是我的表孙女。
神兵军师心怀鬼胎地说,这有什么呢?你先祖田老土司,无论族内族外的女人,都有初夜权呀。
田瘸子支撑着身子说,大师看我这副身板,不知道可不可以纳呢?
神兵军师故作深奥地说,可纳也可不纳,纳有害也有喜,不纳有悲也有欢。
田瘸子不明白地说,请大师明言。
神兵军师捻着胡子说,这个女人太惹眼球,屁股肥大、奶子坚挺,双眼流情、欲壑难填,壮男拖瘦、瘦男拖死。
田瘸子遗憾地叹口气说,可惜呀,我这个喜是冲不成了。有冲喜之心,无冲喜之力;有冲喜之力,无冲喜时间。
神兵军师一心想得到勾魂夺魄的齐春芽,于是附和说,没得事呀,只要我给她屁股上画一道神符,保证镇长大人高兴冲喜、平安无事。
田瘸子担心地说,就是冲了喜,也救不了我全家人的命呀,据说共军马上就要过长江了。
神兵军师挥着棕叶扇说,宋希濂将军的长江防线固若金汤,只要你冲喜了,共军就过不了长江,上不了洞巴山。田老爷只管安心冲喜、夜夜冲喜,说不一定冲出一个幺儿宝贝疙瘩来呀。
田瘸子苦笑着说,我今年满七十二岁,还有可能吗?
神兵军师安慰说,古人总结得好呀,“不怕上天干,只怕地不润。”你田家的土司老爷八十三岁,还生个幺儿子,大宴群臣司民七八天。
冲喜是土家人一种避邪转运的方式。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如果长期害病,或者长期走悖时运,要找一个未婚女子冲喜,要见女儿身,要见女儿红。齐春芽抵债六七年,从黄毛丫头长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大姑娘,完全是依靠田瘸子家的油水把她养大养滋润养好看的,田瘸子完全可以自由的使用她、消费她。不过,神兵军师要走的那天晚上,齐春芽被他叫到房间里,在她白嫩嫩的屁股上好好地画了半晚上神符,画得齐春芽“嗯呀”叫唤,画得齐春芽“吱呐”扭摆,画得齐春芽在雪白的床单上留下了三四幅脚盆大的玫瑰色神符。神兵军师拖着干瘦屁股、迈着阴阳虚空脚步一走,田瘸子连夜安排纳七姨太的事情。经过几天张灯结彩、舞狮玩龙、吹打弹唱之后,田瘸子正式把十七岁的齐春芽牵进了洞房。可是,田瘸子进了洞房却爬不上床,爬上床却翻不上身,翻上身却做不成事,急得水牯牛一样“昂昂”呼叫,饿豺狗一样“呜呜”抓巴……
向德亨带着民兵和解放军包围了田瘸子的深宅大院,俘虏了几十名团丁,封闭了万贯家产,在田氏祠堂关押了数百田氏族人。向德亨蹲在地上对一帮光棍民兵们说,姨妈老子现在是诸天镇的民兵队长,樊战国他们都是外来人,一切都是老子说了算数。姨妈现在要共田瘸子的家产和婆娘,七姨太齐春芽是老子铆定的,舅子老汉干姑爷都不得和姨妈老子争抢。
光棍民兵们张大嘴巴说,啊?你龟儿子上任就刨私为己、不讲义气,共产党哪有你这样的干部?
向德亨横鼻子竖眼睛说,姨妈老子是哪个?姨妈是丐帮的老大,你们的大哥,你们的帮主,讨米要饭的雇农。姨妈上没有一片瓦,下没有一根草,诸天镇谁可以和老子攀比?再说了,你们看姨妈老子的背脊,就是田瘸子烤弯的;还有呢,我的半边眼睛,姨妈也是田家人戳瞎的。姨妈他搞弯了我背脊,戳瞎了我眼睛,我就要姨妈搞穿他的婆娘,这叫血债要用血来偿、酒醉要用酒来醒。姨妈老子和樊团长樊战国还是战友呢,他能听你们的吗?姨妈老子也是红军,也是共产党,只是失散先回家了。姨妈你们再和老子争抢,田瘸子五十岁的老姨太也不给你们,姨妈让你们天天晚上钻板凳眼。
听了向德亨的话,其他人再不敢争抢了,只好低头说,队长,想吃糖心鸡蛋就吃嘛,剩下那些鸡蛋壳、鸡屁股赏给兄弟们呀。
向德亨一掌推开田家宗祠大门,弯着驼背招手说,齐春芽出来,姨妈快出来。
上穿花布夹衣、下笼大摆裤裙、眼泪汪汪的齐春芽和亲人一一告别,准备接受最彻底的共产革命。早先,田瘸子把姨太太和女佣召集一起说过,共产党已经过了长江、进了夷水县城,就要来革诸天的命。他们的革命手段最为残酷,家产要分光、房子要烧光、男人要杀光、女人要共产光。现在,给你们每人一瓶老鼠药,一旦共产党开进诸天镇,立即给我喝了,免得受皮肉之苦、羞辱之恨。可是,田瘸子上吊之后,他的姨太太和女佣没有一人喝老鼠药,大家都想看看共产党到底有些什么残酷手段来共产革命。那么,穷人向德亨真要从漂亮的七姨太齐春芽身上开始共产革命吗?
齐春芽慢吞吞地不敢出来,向德亨一把扯出来说,老子给你一条活路,姨妈还不愿意吗?
齐春芽眼睛放着兴奋的光芒说,真的呀大哥?只要你不在大街上革我的命、共我的产,当牛做马、洗碗抹桌、弄饭和脚,我都愿意呀。
向德亨拉着她纤细而柔滑的手说,姨妈跟我走嘛。
齐春芽跟着向德亨来到孔庙后一架茅草棚,向德亨抱着她柔软的腰杆猴急地说,姨妈春芽,我们就在这里开始嘛。
齐春芽不明白地问,疤眼,你是吊颈、棒杀、砍头、活埋,还是剥人皮?
向德亨一把抓住她细嫩的双手说,都不是。
齐春芽继续询问,那么,你怎样革我的命、共我的产呢?过去,我悄悄给你把过饭、聘过衣,不要忘恩负义害人呀。
向德亨把一张锅巴疙瘩的肮脏脸贴在她砰砰直跳的胸膛上幸福美满地说,姨妈我哪舍得害你呢?我姨妈这是救你,填你的情、报你的恩。
齐春芽一把推开他嗔怪地说,你疤眼占我的便宜,还说是填我的情、报我的恩,糊弄三岁的奶娃娃、九十岁的老嘎婆吗?
向德亨一脸赖皮说,姨妈你过去虽然是穷苦人家,但是嫁给了田瘸子,就成了地主婆、反革命分子,就要被革命、被共产。姨妈我是叫花子、雇农家庭,无产阶级依靠的主要力量,姨妈现在还是民兵队长、革命者,说话可以作数的人。姨妈只要你跟我相好了,就改变了身份,是革命者的家属,没人敢再革你的命、共你的产。姨妈还有你那病壳壳奶子老汉、豆芽妹子和德成弟娃,姨妈都成了革命家属、革命亲戚。
齐春芽打望一眼破旧的茅草棚,心里发抖说,我跟你相好了,还住这人家看守庄稼的茅草棚吗?
向德亨“哈哈”大笑说,姨妈田瘸子的房子就是我们穷人的房子,我想坐哪里就坐哪里,想坐几间就坐几间,姨妈到时候你还怕没有大房子住吗?你说嘛,姨妈你想坐哪几间房子。
齐春芽咬着薄薄的嘴唇说,正屋五大间,坐北朝南,一天到晚晒太阳。
向德亨抱着她爽快地说,姨妈就是田瘸子的五间正屋。后来,在向德亨的强烈要求下,果然分得了田瘸子的五间正堂,规规矩矩地坐北朝南,“朝望日出夜望月,背靠大山水横斜;扬帆行船风声起,高官厚禄伸手摘。”当然,这是后话,是向德亨今后的事情。
齐春芽些心动的说,疤眼哥哥,我不做露水夫妻,要做你一辈子的女人,是你个人的私产。
向德亨一把按倒齐春芽说,姨妈要得,姨妈一辈子。
也许是向德亨太激动了,或许是刚刚解放胆子太小了,向德亨竟然半天无法入巷,急得他毛狗一样“呜呜”叫唤。齐春芽惊慌地说,疤眼哥哥,这回就算了,“玻璃瓶子装太阳,来日方长”嘛,不然解放军和民兵来了。
向德亨气愤地说,姨妈未必还是个处女婆子吗?狗日的田瘸子真是没得用,连女人的裤档都没有撬开过,凑合我们贫下中农。
这时,刚好有民兵来报告情况,看见向德亨一脸败兴摸样,编了一首歌罗句,用《龙船调》的调子到处传唱:
偷人莫偷驼背腰
好像有人修拱桥
两头压得梆梆紧
当中还在半天腰
男人喊来女人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