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花开(十一)
作品名称:牡丹花开 作者:钟宝妹 发布时间:2013-02-27 20:34:45 字数:8715
周嘉良对康玲的思念像春天的雨,细小,而绵绵不绝。他不认为自己会有多思念她,因为他是男儿。他不是好高骛远之人,但他有着中国男最很传统的血液。传统的男儿志在四方,即使心容纳百川,眼能望千秋,可儿女私情永远都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确实,康玲走后的一个星期,他几乎忘掉这件事。那段时间他都很忙。张队长限他在一半个月之内训练出另外一批作地下战员,因为得尽快与前一批接头。由于时间紧迫,他不敢有丝毫懈怠。白天他几乎都在带队训练,晚上有时还得参加行动。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从未停止对叛徒成茂的追踪。对背叛者的宽容就是对自己,对活着的同志,对因他死去的同志的残忍,所以他们是绝对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背叛者。可成茂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断了消息,直到五天前才间谍那里得来消息,原来成茂已死。是死在日本人手里。
“卸磨杀驴是日本人惯用的手段。”张队长的这句话当着众同志足足强调了五遍。每次说完嘴角露出一丝轻蔑与快意。他这是在给大家警示,像是在说,看,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一个组织出现了叛徒,就像一艘行驶在大海里的船遇到了风暴。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他所以他必需警惕,防范,杜绝下一个叛徒出现。
训练一个星期之后,队员们已轻车孰路不需要他怎样指挥就能自行训练,周嘉良也松动了不少。
近来,天气变得异常的恶劣了。出门若不穿棉袄,戴帽,围围巾,恐怕不冻死也只剩下半条命。
组织有好些天都没拨粮晌下来了,队员们又有好几天没食物下肚。一天一个馒头都供应不上,队员们时常饿得两眼发昏,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战争时期挨饿受冻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习惯了就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他们从不担心体力会受到影响,反而会因此意志更加坚毅,没有深切痛苦怎么记得住?他们此刻饥饿着,同时想到有很多的同胞也正饥饿着,他们必需要有坚定的信念来战胜这一切,来赶跑侵略,残害他们的敌人。
肚子饿着,但总该保持温暖,这样总不至于太糟,周嘉良想。他从枕头底下翻出围巾,握在手里。望着围巾,他想起康玲。这条围巾是她亲手织给他的,他怎能忘记?他抬起头,康玲的笑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猛然惊觉身边少了一个给他温暖,带给他温暖的人,心空寂了不少。此时,他对康玲的思念如一层层的雾,浓得化不开。
他围起了围巾,决定到大街上去转转,看能否弄到些吃的东西。
街上人烟稀少,除了做买卖的生意人之外,偶尔会有几个时髦女子和日本人嘻笑着走过。最近常有日本人作乱,一般人,没什么事都不怎么到大街上走动,再加上又是雨天冷天,人就更少了。周嘉良瞟了日本人一眼,想到了民族的命运,心里泛起一丝悲凉的感觉。不过仅在一瞬间,他忘掉了,又想起了康玲。那次康玲生气跑了出来,也就是在这条街差点被落下的炸弹给炸死。回去的时候她不停地跟他说话,说些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开心,看着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容,他忽然明白她对他意义。
也是在这条街,他送她离开。那天她很安静,一句话也不说,垂着头,聋拉着眼皮,像个正在生闷气的孩子。他知道她一定有话想对他说,就像他也有话想对她说却有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用“嗒嗒”脚步声代替那不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那天真的很安静,他仿佛清晰地听到她的心跳声,那“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似在向他诉说她是如何地不舍。
“周老师。”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他。
“康玲。”周嘉良心里呐喊着。明知不可能,他仍旧满怀希翼地四处寻索康玲。可他连康玲的影子都没见着,只见一名戴黑帽陌生女子向他走来。
“你是?”诧异地望着女子。那女子把盖去半个脸的围巾轻轻地往下一拉。原来是小月。
“是我。”小月把帽子一揭,向周嘉良示意,然后又盖上。
“你怎么会在这?”周嘉良很是吃惊。”
“嘘……”小月把手指轻轻地往嘴唇上一按,示意他不要大声说话。然后迅速地回头瞟了一眼,见没人,才松了一口气,轻声地对周嘉良说:“有人跟踪我。”
周嘉良扫视了一下四周,哪有人?一定是她神经病过敏。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小月扯了一下周嘉良的衣袖,身子贴近了一些,依旧轻声地说,说的时候还不时往后瞟,随后又问他现在的住所。对周嘉良的问题她一概不答,说是等到了住所再向他说明原因。周嘉良只好将她带所住的地方。
他们的住所仍旧是一间破落的农舍,只是已不是先前那间了。组织为了队员们的安全要不停地更换住所,这已经是她们走后更换的第三个住所了。这个住所离最初的那个住所不远,周嘉良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刚好可以望到上次他与康玲一同去过的那座大山。他时常在清闲的时候,一个人站在窗前定定地眺望着那座山。那时,他只要一闭上眼睛,便可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牡丹花。康玲说她最喜欢牡丹花,特别是红色的牡丹花。水红,大红都好,但最好还是要像初生的太阳那样的红。初生的太阳?那一定只有清晨才有的。一日之计在于晨。晨,是新的一天开始。晨,是希望。就像他们的爱情,满是希望……可她从未见过像那种红的牡丹。他一直都笑康玲傻,他自己何尝不是呢?他不也一直留意身边红色的牡丹花么?可还是没有找到那种红的牡丹花。
“你怎么回来了?”张队长见了小月亦很吃惊。
“是,我是回来了。”小月重重地向前迈了一步,答得很干脆,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我不打算再回去了。”
“什么?”张队长周嘉良同时目瞪口呆。
“为什么?”周嘉良说。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筱同志。”张队长说。
“我知道,但也许你们不知道再待下去会有多危险?他们已经开始怀疑我……”小月神色有些慌乱。
“就因为怀疑?”张队长语气里尽是不屑。
“那一定是你多虑了。”周嘉良用肯定地语气说。
“我不是怕死,只觉得要那样死实在太恐怖了。我亲眼目睹他们杀死叛徒。那画面,简直会让人窒息。实在是难以想象,我敢肯定,他们绝对是没有心肝。他们不是痛痛快快地解决掉,而是慢慢地慢慢地将其折磨至死。男的将受尽世间所有的酷刑,女的则在众目睽睽之倍受凌辱。多么残忍的手段!一想到即将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我……我就……不,那实在是太可怕了。”小月按住脑门,屏力使自己不要再往下想。
“为什么要这样想?”周嘉良皱了皱眉,随即板起一张严肃的面孔说:“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在你的身上。我们也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周嘉良听着也觉得恐怖,更何况她?他无奈地仰起头,微闭了一下双眼,屏力使自己镇定。面对死亡,也许谁都无法泰然处之,更何况是那样残酷的死亡?对于一个十五六多岁女子来说,可以说是地狱。他打从一开始就明白这条路不容易,所以一直都担心小月难以胜任,因为她是他所有学生当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还以为是自己多虑了,现在看来并不多余。当初真不该让执行如此艰巨的任务。可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应尽快安抚劝说她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否则问题就严重了。因为小月身份败露不止是她一个人的事,会牵连整个组织。
“我们怎么可能让你置身于危险当中?即使是有,我们也会想办法营救你。”张队长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语气由责备转为安抚。
“我想你们应该比谁都明白,不是我低估组织的力量,若是我们能轻而易举得到情报并能潜进敌人的秘密基地救人,那么又何需安插我到那去为组织提供情报?你们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对我产生怀疑,不是吗?”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激,语气过重,停了下来。大概过了四五秒左右,方才开口“对不起……我……”
“我能理解,我完全明白。”张队长粗暴地打断了小月的话,吼道:“你对组织有怨言,就如同战士们对战争的怨言。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民族英雄心甘情愿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地站了出生来,担任起保家为国的重任?他们不怕死?不,他们跟所有人一样。那是他们的职责?不,他们即使什么也不做,也不会有人指责他们。可为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筱同志。我知道你很委屈。像你这样大点年纪,本该躲在父母怀里撒娇。我知道这条路很难走,因为它事关生死。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对于这一切,我也无可奈何。我不能要求你必须怎么做,但请你想想,你现在已经是组织的成员,并且担任着大任,你的退缩很有可能决定组织的命运,还会连累你的同志,你忍心吗?他们当中有大部分人曾经是你相亲相爱的同学老师。”
张队长的话一字一句刺激着小月身体里每一根神经,尽管这些话已曾经听过,在她的脑海里盘旋过千百回。她懊恼她的所做所为,同时也深深地感到厌恶与耻辱。可一想到她即将回去面对魔鬼般邪恶的人并与他们长时间的斗争,或许很有可能即刻成为他们的网中之鱼,任他们蹂躏,她就不得不败阵下来。可是对于张队长的振振有词她拿什么反驳?她无话可说,只能用连自己都厌恶的方式,钻牛角尖。她紧锁着眉头来回徘徊了两圈,倏地跪倒在地,哇地一声哭道:“我真恨自己。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竟是如此懦弱之人。可又不得承认,我再也勇气再回那里了。我怕,我真的怕。我知道,回去我必死无疑。与其死在敌人手里,不如死在自己人手里。”扯着周嘉良的衣角“打死我吧!反正迟早都是要死的,不如现在就打死我算了。打死我,我不但不会怪罪你,而且还会由衷地感激你。能死在你的手里,我死而无憾。我死,事情就不怕败露了。我死,就不怕连累其他的人。”
周嘉良一把扯开了小月,重重地向前跨了两步,猛地回过头,扬起了手,眼里尽是愤怒。我从不相信命运,因为我就是那个敢于与命运做抗衡的人。过去怎样,我大概忘记,我在意的是未来。她曾经说。那时她家遭到变故。母亲带着她逃难至此,不料刚落脚母亲就生了病。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向她伸出了援手,开导她,安慰她,鼓励她,帮助她。那时的她是一个固执要强的女孩,他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她接受他的帮助。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那份倔强已荡然无存,从而恶化为接近厚颜无耻的软弱。她实在是太令他失望了。可当他扬起手,看到她那无辜的样子是那样的楚楚可怜,心一软,怎么也下不了手了。在他心里有一个没有男女之情却超越男女之情,不是兄妹却甚于兄妹之情的人。那个人就是芷梅。失去芷梅着实让他痛不欲生,而小月的出现刚好补了芷梅的缺。小月仿佛是他第二个妹妹,他把对芷梅的情感全盘倾注到她的身上。他疼她,疼在心里。就因为疼她,他才心生愧疚。他不能保护她。眼睁睁地看着她孤立无援置身敌营,而今他又有资格责备她的改变?不,他这个哥哥当得实在是太失败了。他缓缓地伸回手,转过身背对着她,厉声道:“起来。”
“起来!”他再次发出撕心裂肺嘶吼。整个身子因愤怒而颤抖起来,牙齿在唇齿间打架,发出“咯咯”声响。
小月一听,身子颤动了一下,眼泪滑了下来。刚刚虽哭,但并不伤心伤肺。这下子真的伤到了她,她知道她一定刺痛了他。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伤他心更令她伤的事了。她止住了哭,缓缓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
“筱同志。”沉默良久的张队长开口了:“你还记得你现的身份么?”“记得。”“职务。”“记得。”“那你也应该记得你入党时立下的誓言?”
“当然。”小月说着眼泪又滑了下来。
“地下党员的英勇是无人能及,我想你应该会是一名优秀的地下党员。”张队长继续说。
“不,我不配。”小月立即说。
“没有配不配,只有是不是。不过身为一名地下党员,应当严格要求自己。你说不是,是犯忌。你说不配,更犯忌。你必须是。”
“可是……”
“没有可是”张队长打断了她的话“必须回去。”
“难道你们真的不相信我回去必死无疑?他们真的已经怀疑我了。这次偷偷溜出来,无疑证实了他们的疑虑。”
“你又犯忌。地下党员是不能轻言死亡,即使真到了最后一刻。”张队长平静地说。
“你总说他们已经开始怀疑你了,应该有个理由。有何凭证?难道你曾出差错露出过马脚被他们逮个正着?”
小月点了一下头,说:“一次,在我潜进佐腾佑子书房的途中不小心将耳环落在里面。刚巧,那副耳环正是他送给我的,我想就算是化成灰他也会认得。待我发现我的耳环丢了之时,他已经将送还到我手上。当他还给我的时候,虽然什么也没说,可从他的眼睛里读到怀疑。”
“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周嘉良带着呵责的语气说。
“也许,一只耳环并不能说明什么。”张队长说。
“可这事刚过两天,我就听到处置叛徒的消息。显然,这是杀鸡敬猴。他们这是在警告我。”小月说完,脸上露出了恐慌之色。
张队长周嘉良都陷入沉默。
小月继续说:“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去。”
“不,你无论如何都得回去。”张队长坚决地说。
“我不要回去。”小月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我把我所知道的情报都向你汇报,请不要让我回去?”
“其实成茂并没有死,他逃走了。”未等张队长开口就急忙往下说,好似生怕张队长会不让他往下说。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小月的话音刚落,张队长就迫不及待地问。
“事情是这样的。”小月见提起了张队长的兴趣,像抓住了救命草似的往下说:“其实当初成茂背叛组织也并非出自本意。他也是有一百个不愿意,只可惜他在执行任务之时落到日本人手中,他不想死,唯有听从。自他为日本人办事之后就开始心神不宁,一方面是良心受到遣责;另一方面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他不知道自己哪天会失去利用价值,惨遭毒手。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他把组织队员的名单作护身王牌,不向日本人透露半个字,可没想到他的三咸其口也会激起他们的愤怒。不知怎的,日本人做事向来都相当慬密,可却单单在这件事上疏忽,走出了风声。成茂得到日本人要杀他消之后,便连夜逃走,待日本人发觉之时,他早已逃出日本领域区。日本人不肯就此罢休,便派出优秀的女特务贞子小姐对展开了追杀,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两人竟就此同时失踪,至今没有半点消息。”
张队长捏了捏指头,思付半秒说:“这就怪了。”
“更怪的还是佐腾先生对这件事的态度。本来丢了一个即将处死的犯人就已经不是一件小事了,可竟连特务都失踪了,他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这件事只字不提。这不是太奇怪了?怎么也不符合情理啊!”
“恐怕这里面另有文章。”张队长略为深沉地说:“你再查查。”
小月顿时哑口无言。她也知道她无论说什么都做不了任何改变,必须回去,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她只能用无助的眼神恳求他,希望能力挽狂澜。
张队长当然懂她的意思,就因为懂,他才不敢看她。怕只怕他只要看她一眼,他就再也硬不下心肠要她回去了。若不是生在乱世,谁忍心将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子送到刀尖口上?
“是时候刻该回去了。”过了半响张队长沉沉地说。能再这样僵持下去,在这多呆一秒,危险就将逼近一步,所以这局面必须打破。
“我……”小月欲言又止。她还能说什么呢?尽管她心中有千百个不情愿,但上级的命令她是必须听从。
“必须回去。”张队长的语气仍旧那样坚决。可是谁都没听到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在颤抖。
小月把脸转向周嘉良,她知道他向来都很心疼她,兴许他能为自己说几句话。周嘉良别过头,一言不发,打碎了她最后一丝希翼。她沉默良久,才说:“好,我回去。但能不能在我回去之前跟我母亲见个面?”
“不可以。”
“为什么?也许我这一去很有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就当是做最后的告别?”小月几乎又哭了出来。
“你看你?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那上面去了?要知道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要克服敌人之前,首先要克服自己,不然无论你做任何事情都必败无疑。你要学会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无时无刻有个胜利的假想,即使是四面楚歌,不然你首先要败的那个人就是你自己,所以你不能说回不来,你一定要回来,并且是凯旋而归。”
“那要是万一。”
“没有万一。你放心,我们会把你你母亲照顾的很好。”
“就看一眼。”小月伸出了一个手指做比划“一眼就行。只远远地看她一眼,我保证绝不让她发现我。”
“还是不行。”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连这也要剥夺?”此刻眼泪又滑出眼眶。
“以你现在的身份不宜见她。”
“我懂了。怕我会连累她,对吗?”说完望向张队长,眼神里尽是怨恨。
张队长微微地将头一低,只当没看见。
小月转身朝大门缓缓地走去。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她的眼泪越发肆无忌惮了。刚跨出门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她忽然停了下来,回过头对周嘉良说:“周老师,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说。”
“我想跟你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手绢。跟康玲姐的一样,上面绣着一朵大大的牡丹花。”
“好。”周嘉良当即答应下来,不假思索大步往外面走,可刚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他突然想到他不可以擅做主张。于是回过头向张队长请示。
“这……”张队长略显得有些为难。思付好一会,才点头说:“好吧!”
周嘉良得到批准之后,便冲了出去。
不一会儿,周嘉良回来了。他一边走,一边从口袋掏出一条手绢递到小月的手上。小月小心翼翼地接过手绢,摊开放在手心,双手往胸前一捧,望着手绢欣喜的脸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眼角却渗出了泪。这泪,一半是因高兴而流;一半是即将离别而流。
“我要走了。”小月依依不舍地望了望周嘉良,又望了望张队长,转身往外走。
“等一下。”周嘉良唤了住她,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说完回头向张队长请示。
张队长仍旧思付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应许。
小月本是身负重任的间碟,真实身份若是暴露,后果将不堪设想。只要在这多待一秒,那么离危险更近一步,所以她要越快回去越好。而周嘉良却在这时候提出带她去一个地方,这很显然说不通。可张队长信得过他。一直以来他给他感觉是头脑冷静,做事有分寸。想必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就依了他。
周嘉良把小月带到一个几乎破落成废墟的豪宅前停了下来,用手指着它说:“这里原本住着一姓周的大户人家,可就因为得罪了日本人才惨遭灭门。全家上上下下有六十几口人在一夜之间葬身火海,唯一幸存下来的只有一个奶妈和一个五岁大的孩子。”
“几个月后,奶妈不胜劳累染疾过世,撇下不到六岁的孩子孤苦无依,流落街头,幸亏遇到一位好心人收留了他,才得以幸存。”
“那个孩子就是你?”小月用试探性地口吻问。
周嘉良点了点头,说:“那个好心人就是院长。”
“每逢节期,芷梅都会陪我来拜祭我的亲人。她怕我难过,所以总是说,你真幸福!至少你还知道你父母是谁,而我连我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若真要我选择,但愿我从来不知自己的身世,那样也许会快乐些。可无奈的是这都不是我所能选择的。”
“我是院长收留的第八个孤儿。那时他很穷,为了养活我们,时常带着我们东奔西走,流离失所。他白天给人家干活,晚上还得照顾我们。他从不挑活捡活,什么脏活累活他都干。他干的都是什么打杂,耍杂,卖报,拉车之类。干这些活,受气,挨打是不常有的事,可他为了我们他都忍了。现在我们都长大了,他老了,在他生活不能自理时照顾他本是天经地义的事,而我却连这都办不到。芷梅遇害,他因伤心过度引发了旧疾,现今躺在医院里受着病痛的折磨,而我连看望的时间都腾不出。很无奈。”
“芷梅是院长收留的最后一个孤儿。记得在街上看到她时,她正因偷了店家的馒头被店家满街追着打。那次她被打得个半死。晚上院长就把她带回了家。她伤得不轻,一直昏迷不醒,大伙都以为她没得救了,可一天之后的一个早晨,她却奇迹般地醒了。你知道她醒来的第一瞬间是做什么么?就是从怀里掏出那个几乎发酶的馒头张嘴就是一口,一边啃,一边还发出一阵听着令人发麻的恐怖笑声。看了令人不甚心酸。当她看到我们正围着她看时,她歉意地冲着我们一笑,然后又问我们吃不吃?我对她的怜爱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发誓我今后要保护她,不再让她受苦。在孤儿院里,她跟我年龄相仿,我们自然而然地玩到了一块。她还会去偷东西,有时她一个人去,有时我们一起去。有时在我们两偷东西时被人发现了,她总是坚持要她一人扛了下来。我总说她像姐姐,不像妹妹。而她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说,一个人挨打,总比两个人挨打要好得多。我是看你皮那么嫩,怕你受不住。不过她偷来的东西都不是供她一人享用,她分给我,孤儿其他人,甚至街上的不相识需要帮助的陌生人。她说,她最怕看见有人受苦,因为她见了之后,总忍不住去帮助。她说,她受过的磨难太多了,所以只要看到别人受苦她就能感同身受。我说她是好人,上天会眷顾每一个好人。可她并没有得到上天的眷顾,很残忍地将她从我身边夺走。这又是一个无奈。”
“康玲最吸引我的地方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那份天真活泼。从小到大我只看到过两种人,一种是挨饿受冻的穷人,一种是残暴冷酷的富人。而她却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清雅脱俗,妩媚而不妖娆。她像是从山涧里流出的清泉,又像是生在一个远离尘世的山谷中的花朵,是那样的纯净。可上天并没有一直照顾她,终究还是让她卷入了尘世。这又是一个无奈。”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因爱而建立起来的,而人又因爱而有了恨,恨累了,最终变成了一个个的无奈。我所能做的就是把这一个个的无奈化作坚强,奋斗的力量。”
“你想要说什么?”小月知道他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一定是的话要跟她讲。
“我希望你坚强。无论发生什么,即将要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弃一丝求生的意念。”顿了顿“因为我早已把你当作我的妹妹,我唯一的亲人。”
“我当然会。平安回来这也是我的心愿。怕只怕……”她没再说下去。沉默良久,她忽然又开口:“其实……”她抬头望着他,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最终她还是决定说:“我最大的心愿是待在你的身边,就像我们刚认识那样,被你保护着,永远地保护着。无论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说完之后,她就走了。
周嘉良刚回到住所,忽然听到张队长感慨道:“小月这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觉得身为队长的他不应该说出这样气馁的话。“可这能怪她么?她还是孩子。”当然后面这句话他只能在心里说,他觉得他不配说。不就是他把她推向死亡之路的么?
周嘉良一听,便说:“用不着这么悲观,我想事情应该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糟糕。”
张队长揣测,想必他的刚拉小月是去做了思想教育,所以才说出这么有自信的话。话或许说了几箩筐,可未必顶用。
小月走后,周嘉良有些担心康玲会回去。因为当初她走的时候也是极不情愿的。可她始终没有回去。
张队长却不这么认为,他对康玲倒是放心得很,让他放心不下的倒是另外一个人。她就是米兰。米兰的父亲是米总司令员比督军的官衔还要大,谁会相信他有个女儿从事地下党员工作?这不是摆明与父亲对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