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事浮沉多变幻（6）

　　师傅真是个大仁大义的侠隐啊！他是云南昭通人，有武功又通医道，跟着李永和、蓝朝鼎起事，义军失败后被判了斩，是弟兄们冒死劫狱后逃到缅地的。他到这山里后就结庐行医，无论贫富都倾心医治，救了许多人的性命，成为一方医圣。他不但收留了我们，给我们治好伤病，见我能识文断字，还将我收为徒弟，把他的医术通通传给我，仙逝前又将医书连同这栋木楼这个院子都给了我……
　　讲到这里，赵相臣不禁哽咽起来，林炜和也泪花儿直冒。隔了一阵，林炜和才轻声问道：“那……后来呢，您和昆丹大叔？”
　　赵相臣长叹一声，说：“昆丹的伤刚好一点，他就离开荔枝沟去找他那两个娃儿，跑了两个多月也没打听到他们的下落，伤口又化脓了，只好折回来疗治。创伤平复后，他说要先去找到他内人的尸骨给垒个坟，让她的魂魄指个路，然后再去找娃儿。哪晓得在那崖坎下踩到了一条老虫，被咬伤了，邻居们发现后抬到荔枝沟时，人已经不行了！”
　　林炜和问：“那——杨师公也没办法么？”
　　赵相臣摇摇头：“唉！一是迟了点，二是我师傅一时间也判不出中的是哪种毒，虽放了毒血，用了些药，但不管用。就为这事，我师傅一直自责，后悔自己只顾到正骨疗伤、破毒疮治顽症，竟没有注意去分辨蛇毒。他老人家临终时嘱咐我两件大事，一件就是要我记住这血的教训。”
　　“另一件呢？”林炜和有些好奇地问。
　　“一定要找到你昆丹叔的两个娃儿。”
　　林炜和看看曼洛，又看看自己腿上的疤痕，说：“赵伯伯，我想——师公嘱咐的两件事您都做到了！”
　　赵相臣略显欣慰，说：“算是吧。师傅归山满了七七四十九天后，我拄起拐杖在这山里山外走了几个月，终于把他们找回来了，总算对我师傅、我昆丹兄弟有个交待了。现在，他们早就成人成家，都在迈立开江的淘金船上哩！”说到这里，他转头道，“曼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寨子里捎信说，明天，最迟后天，你爸你妈、你姑姑姑父都要回来了！”
　　曼洛高兴得跳了起来，手舞足蹈，把大家都逗笑了。
　　
　　三天后，林炜和就在曼洛他爸的带领下走出大山，踏上了去腾越的官道。
　　一路上，林炜和心潮涌动，眼前轮番出现几个人的影子——赵伯伯、曹大哥和没见过面的杨师公、昆丹叔，他们都是行侠仗义、扶危济困的好汉哪！
　　那天晚上，赵伯伯太兴奋太激动，不觉饮酒过了量，由曼洛扶着进房里歇息。都锐大婶流着泪告诉他，你赵伯伯把昆丹家的麻干麻果找回来后，当爹当妈还当老师，千辛万苦将他们拉扯大，教给他们谋生的本领，给他们成了家，延续了昆丹的血脉，可他自己呢，老是单身一个，寨子里有好女子愿意嫁给他，他都回绝了，说老家有妻室儿女，在外面纳小对不起家里人。他走遍这远近的山林搜寻解蛇毒的药草，还在自己身上试药性，试来试去，把那条好腿也废了！大家围着他哭，说他不该这样，他却笑着说，我终于了却师傅的心愿了……
　　临走前，赵伯伯把曹大哥留下的行囊交给他，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些散银外，竟然还有一张两千两的银票！林炜和捧着银票哭了，赵伯伯拍拍他肩头说：“炜和呀，你曹大哥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啊！跟着这样的人没错，你们好好地去闯吧！”
　　赵伯伯把藏有金片的腰带给他系上，说：“炜和，伯伯托付你一件事，你方便时去一趟成都，把这些金子交给书恒，其中五两给他，算是我这当父亲的一点心意，其余的让他设法带给二姨和楂山弟兄们。”停了停，他又说道，“你告诉他，这里天荒地远的，他们用不着来找我，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行了。我是戴罪之身，又是残废人，今生是回不去了，但我的心还在楂山，我的梦我的魂永远同楂山人在一起的！”
　　
　　林炜和到达昆明后，径直去了曹大哥家，曹大嫂尹香兰拉着他左看右看，高兴得直掉泪：“兄弟呀，你这是往鬼门关上走了一回哩！如今总算平平安安回来了，我们也放心了。”他问：“大嫂，我曹大哥呢？”香兰嫂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前些天就到成都去了。他原本说要来接你的，没承想一个朋友在那边出了事，急得很，只好连夜赶过去，也不知现在情况咋样了。他让我告诉你，你该先回家去安顿一下，再下重庆时就到千斯门宏发客栈等他。”林炜和问：“他朋友出啥事了？”香兰嫂说：“被官府抓了！说是参加了啥子保路同盟会党，要开刀问斩呐。”
　　当天晚上，林炜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天快亮时，终于做出了决定——赶到成都去！曹大哥去救人肯定需要钱，再说赵伯伯的托付也是当紧事，老家么，反正已经耽误了，等这边的事情了结后再回去吧。
　　他将在大理兑换过的银票抽出一张三百的硬塞给香兰大嫂，便告辞动身，踏上去昭通的官道，打算从那里到四川叙州，再经嘉定府前往成都。
　　从叙州到嘉定是乘船逆水而行，林炜和听见同船的成都客商议论“保路”的事情，便凑了过去。那个年长的客商忿忿地说：“川汉铁路是光绪皇帝临朝时候同意商办的，四川的士绅百姓认股的认股，抽租的抽租，无论富贫，大多数都是出了钱的，现在路还没修，朝廷就宣布收归国有，钱也不退，让大家血本无归，还把外国人拉进来，这不明摆着是坑民卖国么？保路为啥？就是保自己的血汗钱财保国家民众的路权，天公地道呀！”林炜和这才知道“保路”是怎么回事。他还记得，前几年顺庆城里就有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在大街上宣传“为川民，辟利源，保主权”，鼓动大家认购川汉铁路股。他家没有一寸田地，没有地租可抽，但听张澜先生说过赞成和要改进办路章程的话以后，尽管穷，也认了一点钱股。现在官府说收就收，不等于是放抢嘛！听说成都正在闹保路风潮，与自己多少也有点关系，他更想快点赶去看个究竟了。
　　
　　到成都后，林炜和按当年李远叔给的地址找到了赵书恒，把赵伯伯托付的事情做了交待。赵书恒在成都经营一个杂货铺，已经成家，都有两个小孩了。得知父亲的讯息，他激动得大哭起来，还拉着林炜和的手千谢万谢的，林炜和一面陪着流泪，一面好言安慰他。
　　在距四川总督署衙门不远的联升巷一个杂居小院中，林炜和找到了曹正清。曹大哥对他的到来既惊异又高兴。他把林炜和拉进里间，向朋友黄先生做了介绍。林炜和见黄先生紮着绷带贴着膏药躺在床上，问是怎么回事，曹正清气愤地说：“我这个黄老弟单身一人从云南来成都谋生，在电报局里做了个领班，老实巴交的，就因为受人所托，收发了几份抗议川路国有的电报，遭邮传部惩处撤职丢了饭碗不说，还遭小人诬陷，说他是同盟会党人，借保路之机煽动推翻朝廷，被抄家抓捕，又吊又打，整了一个多月也查不出实据，逼着交了保释金才放出来的。”黄先生也流着泪对林炜和说：“多亏曹大哥呀，要不就死在衙门里头了。”林炜和想起一路上听到的议论，忍不住说：“各省会党蜂起，看来这大清国的气数真的要尽了！”黄先生急忙摇手止住他，小声说道：“快莫乱说哦！听说新来的这个总督赵尔丰，杀罚决断，厉害得很呐！这一向衙门里派人巡查，满街都是，听说督署也增加了兵勇，兴许要出啥事哩！这个院子住的、进出的人很杂，谨防隔墙有耳、祸从口出哟！”他这一说，大家都闭了口，只是摇头叹息。
　　当晚，黄先生睡后，曹正清同林炜和到外间饭桌边坐下，互道了分别后的情况。林炜和取出在昆明兑换的银票，递给曹正清：“曹大哥，您把恁大笔钱留给我，我受得下么？何况你在合州损失了那么多，也是因我而起的呀！”曹正清看看银票，又看看林炜和，说：“炜和，我知道你为人耿直、实诚，合州的事是我自己决定的，不能怪你，你不要老是觉得过不去。我也不瞒你，我带来的钱已经用光了，眼下还有些事需花钱，但这笔钱是我们打伙挣的，我哪能把你那份也占了呢？”两人争执了好大一阵，最终各让一步，林炜和收下了两张共五百两的银票，曹正清那份里，还包括接济黄先生的。
　　几天后，曹正清因为必须赶回云南去处理一桩急务，便委托林炜和照料一下黄先生，林炜和呢，因打听到张澜先生被推举为顺庆府保路的代表已来成都，想见见他，又打算去寻访一下罗亨礼罗大哥，就很乐意地留了下来。
　　就是这个决定，让他亲历了震惊全川全国的“成都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