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事浮沉多变幻(5)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2-09-09 13:58:25 字数:3223
林炜和从混沌中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木楼中一张竹榻上。他刚想翻身爬起来,被身边一个小童止住了。“爷爷吩咐了的,你还不能动,怕窜了毒气。”他刚问了几句话,就被那小童打断,“不许说了!你只能听,这也是爷爷说的。”接着就给他讲了事情的经过。讲完后,他还十分认真地说,“给你说,你这回碰到的是最毒的扁头风哩!你晓得扁头风么?就是外边人说的眼镜蛇。要不是我爷爷,还有我,你就翘杆儿了哩!”林炜和笑了,“翘杆”就是死了的意思,是顺庆方言,听起好亲切。但他还没精神去想这娃娃啷个会家乡话,便又昏睡过去了。
几天后,林炜和的神志基本恢复,每餐能吃下一碗香米羹——那是料理赵先生家生活的都锐大婶专门给他熬制的。不过,那小童还是不让他走动,也不让多说话。他说,爷爷到山那边给人治病去了,这是爷爷临出门时定的规矩。林炜和知道自己这次差点就到阎王殿了,全靠赵先生才侥幸捡回一条命,自然乖乖地听从安排,不敢有丝毫造次。小童说,我叫曼洛,爷爷要我哪里都不去,专门来服侍你的。他端来一竹筐紫红色的小圆球样的东西,要林炜和每天吃三十颗,他说,这叫荔枝,你莫看长得疙疙瘩瘩的,可好吃哩!他剥出几颗让林炜和先尝尝,果然甜香滑嫩,入口生津。他又故作神秘地说,你晓得爷爷为啥要你吃这个么?林炜和说,好吃嘛。他摇头说不对不对,不光好吃,还有消肿化瘀、益智健气的功效哩!一付天真稚气模样,逗得林炜和十分开心。
一天晚上,赵先生回来了,见林炜和气色好了许多,很是高兴,一边小酌,一边问起他的情况。林炜和刚说了几句,他就吃惊地问:“炜和,你是哪里人?”林炜和说:“四川顺庆。”赵先生一拍小木桌:“哎呀,我说嘛,你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小老乡啊!我也是顺庆出来的哩!”常言说: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何况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呐!林炜和激动地望着赵先生,“我是顺庆城里猪行巷的。赵先生,您老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人没得?”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从赵先生脸上掠过,他盯着林炜和看了一会儿,问道,“你听说过楂山寨吗?”林炜和急忙回答:“晓得,晓得!我二姨他们……”“你二姨!她姓啥?”“姓王,叫王玉兰!”
赵先生一下惊呆了,撂下酒杯,紧紧抓住林炜和双手:“楂山寨王玉兰是你二姨?”林炜和连连点头,一口气诉说了原委和经过。听着听着,赵先生不禁老泪纵横:“炜和,我就是当年的赵相臣哪!”
赵相臣!赵伯伯!顺庆城众口称赞的好汉,自己从小就十分钦佩的英雄哪!大家都以为赵伯伯不在人世了,没想到他不但还在,而且成了这一带的“神医”,治病救人,帮扶乡里,仁侠之风同当年一样啊。他是啷个到缅甸来的?他的腿为啥残了?想到这里,禁不住问道:“赵伯伯,您……”
赵相臣看出他的心思,扬手止住:“炜和,我晓得你要问啥。说来话长呐!你还不宜久坐多谈,等你完全康复了,我们再慢慢叙说。”
赵相臣的家坐落在荔枝沟后坡上,是一栋建造精巧的二层小木屋。从木楼的敞窗望去,四周青峰耸峙,绿荫环抱,风景十分秀雅。从竹扶手的木梯下得楼来,是一间不大的堂屋,两厢各有两个小间。堂屋正壁上贴着一幅神医华佗给关云长刮骨疗毒的画像,两边各有一联,左联是“悬壶济世穷医理”,右联是“治病救人怀德心”。画像已很陈旧,对联却显得新色。曼洛说,画像是爷爷的师傅传下来的,对联是爷爷自己写的。爷爷有好多书哩,是祖师爷留下的,他不出门时,就在堂屋里看书写字,他也教我读书认字哩。曼洛又带他转到堂屋正墙后边,林炜和看见,靠后壁设了一个神龛,正面供奉着王永禄、王青山和赵伯伯师傅杨济周三个牌位,旁边还立了一个牌位,上面刻着“昆丹义弟灵位”几个字。林炜和问:昆丹是谁?曼洛说:我爷爷。啊!林炜和有些糊涂了,但没再问下去。他从旁边香盒里取出一把线香,分成四束,一一点燃后插到牌位前,然后分别给四位前辈跪拜磕头。
经过近两个月,在赵伯伯、曼洛和都锐大婶精心照护下,林炜和完全康复了。这天晚上,赵相臣请都锐大婶做了一席好菜,有菠萝烧竹鸡、牛奶果煨山猪肉、荔枝黄焖洞鱼、小辣椒炒田鼠丝、玉竹笋炖银蛇片汤,还有几样当地才有的时鲜蔬菜。林炜和说,全都是山珍野味,怕是皇帝都没尝过唷!曼洛说,爷爷说了,今晚上是给你开斋,还准许你喝酒哩!赵相臣打开一坛陈年老酒,笑中带着些伤感,说:“炜和,你已经康复了,也要走了,今晚我们两爷子好生喝几杯。一来要谢你给我带来玉兰她们和书恒的消息,二来还要托付你一些事情,也算是了我一段心愿,如此,我就能安安心心了此残生啰!”他把曼洛拉到身边,说你快长大了,也该听听这些事,然后就给林炜和讲起他来这里的前后经过——
我被押到成都府后,在死囚牢里蹲了大半年,新任四川总督丁宝桢还亲自提审过。那丁宝桢可是个厉害人物哩,听说他当山东巡抚时,曾经以擅自出京的罪名,擒杀了慈禧太后最宠信的太监安德海,太后很生气,但也没把他怎么样。丁总督处事有宽和的一面,他认为“教案”风波已经过去,就免了我的死罪,只判了个充军云南,但严令至死不得回川。我被流放到云南后,先是在蒙自挖矿,后来朝廷颁旨充实边备,云南总督下令编流军入伍,我被监管官挑选当了边卒。那时法国人已经开始侵占安南北方,安南向大清朝廷求救,我们就奉命开拔到安南的北宁一带抗御法军,打了几仗后,升了个百长。就在那刀光血影之中,我同曼洛他爷爷昆丹结为生死兄弟。光绪十年二月,法军统帅米乐挥师大举进攻北宁,可我们的将军、统领们昏庸怯懦,腐败无能,接连吃败仗,北宁、太原相继失守。大军退出太原时,我和昆丹兄弟都被派去阻击法军,那一仗打得十分惨烈,法军的炮火非常厉害,我被炸伤一条腿,昆丹断了一支胳膊,队伍被冲散、剿杀……惨哪!
我是被昆丹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靠着他砍来的一截树棍和他的扶持,我们昼伏夜出,总算逃脱法军的清剿,从老街回到个旧。但是我们万没想到,这次败仗引起朝廷震怒,层层怪罪下来,下面的军头推诿责任,竟然归罪于我们这些“流军悍匪”,下令通缉捕杀。我和昆丹东躲西藏,最后决定西走思茅,由孟连入缅甸,回他老家去。他是克钦人,老家就在你遭遇毒蛇那座山南边。昆丹说,现在已经无路可走,我们的伤口也开始肿胀化脓,只有冒险回老家才有一线生机——他是因为打伤了山官逃到云南参加边兵的,回去很可能遭到报复,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先设法保住命再说。
我们你扶我搀地走了许多天,渡过萨尔温江,到达瓦城——现在叫曼德勒。那时天气又热又闷,潮湿得很,我们的伤口发肿溃烂,还爬出了小蛆,人也一阵发热一阵发冷,头晕脑胀,又饿又乏,双双倒在去千人和尚庙乞食的路上。是庙里的僧侣救起我们的,昙云大法师还派人从密支那请来专治刀伤毒病的医生杨济周——后来成了我的师傅——给我们施救,把我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为了保住我们的性命,师傅流着泪把我那条伤腿和昆丹半截手臂锯掉了!
后来,师傅出钱雇船雇轿椅把我们送回了昆丹老家那个寨子,没想到,他的家已经不在了!自打他逃往云南后,山官就放火烧了他的木房子,抢了他老婆,两个小儿女也不知流浪到哪里去了!昆丹兄弟非常气愤,提刀要去山官家报仇,邻居告诉他,山官已经死了,是被他老婆一剪刀剪掉那玩意,流血不止死的。邻居说,那天山官又去强暴她,因为喝醉了,就解开了绑她的皮绳,完事后呼呼大睡,她就趁机动了手,但是她刚跑出寨子,就被山官手下的人追上,她下死力挣脱后,跳了崖……昆丹兄弟听到这里,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人就昏倒在地上了。邻居们把他救醒后,他流着泪对我说,大哥,我们没有家了,咋办呢?我想起师傅临别时说的,叫我们遇到难事就去找他,于是就在邻居们帮助下翻山越岭来到荔枝沟投靠了师傅。
师傅真是个大仁大义的侠隐啊!他是云南昭通人,有武功又通医道,跟着李永和、蓝朝鼎起事,义军失败后被判了斩,是弟兄们冒死劫狱后逃到缅地的。他到这山里后就结庐行医,无论贫富都倾心医治,救了许多人的性命,成为一方医圣。他不但收留了我们,给我们治好伤病,见我能识文断字,还将我收为徒弟,把他的医术通通传给我,仙逝前又将医书连同这栋木楼这个院子都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