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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09-20 20:40:35 字数:1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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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幺妹瞧不起向阳花,虽然长得漂亮,就是一张嘴巴整天唧唧咋咋,像个小喇叭,到处喧闹惹眼、到处卖乖售俏。而她最心爱的覃点点,同样漂亮乖巧,文静而朴质、水灵而光艳,像一颗挂在枝头上默默无闻的红樱桃。所以,要想做自己的侄儿媳妇,向阳花没得门,唯一的候选人就是覃点点,自己的姨侄女,心爱人儿的亲生女。
向阳花摇着郑幺妹丰腴的膀子说,幺妹嬢嬢,您帮我给郑全忠说一说嘛,我这辈子只看上他,非他不嫁、非他莫属。
郑幺妹手里正扎一双花袜底,扎的是一对喜鹊闹春,扎的是一种念想和柔情。土家女人身上“三宝”,小夹衣、包头帕、红肚兜;同时手上还有“三绝”,花袜底板、西南卡普、坛子酸菜,是长期检验土家女人贤惠和能干的具体标准。比如郑幺妹手上扎的花袜底板,不仅扎得袜底针线细密、双面平整,而且还能扎出几十上百中图案和文字。在土家山区,不是经常看见有的男人脱鞋跷二扬腿吗?那不是因为他脚板燥热想放出来透气,而是想把鞋中的花袜底亮出来,炫耀自家女人的手艺,也炫耀自家女人的美丽。土家女子扎花袜底充满浪漫情调,总是一边密密针扎,一边甜甜哼调:
一双袜底手中拿
密密扎成鸳鸯花
垫着哥哥大脚片
东西南北行天下
我的那个哥哥噻
莫把妹妹忘脱嗒……
郑幺妹当然是那种贤惠的女人,虽然父母死得早,跟着哥哥相依为命,但是,什么东西在她那里,一看就懂、一学就会、一做就精。就是在洞巴山当神兵土匪婆的两三年,她也没有停过手上,给山上的弟兄们扎了数也数不清的花袜底,只是花纹图案是草呀树呀、羊呀牛呀之类,不敢扎喜鹊闹春、鸳鸯戏水、荷莲并蒂,因为它们象征情爱、相思和追慕,除了给覃老幺扎过几双,其他人想都莫想。但是现在,她却一双双地给覃维修扎,一扎就是十几年。可是,覃维修只穿她扎的花袜底,像闷葫芦不说一句话,像倔驴子不放一个屁,就连江中游戏的水鸭子都不如呀。水鸭子一头钻进水里找到了鱼儿、青蛙、虫子,一定会昂着修长的鸭头,扇着宽大的翅膀,“哇哇”朝天而歌……郑幺妹心里有些烦闷地对向阳花说,两个人的事情,他人哪能插上嘴呢?现在是新社会、新时代,不要包办婚姻,要自由恋爱。
向阳花夺过郑幺妹手中的花袜底说,现在文化大革命了,都在“破四旧立四新”,您还扎资产阶级的东西吗?一切牛鬼蛇神,都要扫进历史的耻辱垃圾堆。
郑幺妹眨巴一双少妇才有的迷人眼睛惊讶地问,在花袜底上扎几个雀雀鸟鸟、花花草草,也是牛鬼蛇神吗?
覃点点补充说,我给您说过,只要是旧的思想、旧的习惯、旧的风俗,统统都是封资修那一套,要进行革命,要彻底打倒。
郑幺妹瞪大眼问,资产阶级的袜底和无产阶级的袜底有什么区别呢?
向阳花挥着手臂说,凡是过去存在的东西,都是资产阶级的;凡是重新创造出来的,都是无产阶级的。
听她们这样一说,郑幺妹吓得心里咚咚直跳,血液旺旺直涌。针扎花袜底是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成了资产阶级,那么女人和男人晒太阳,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事情,不更是资产阶级吗?自己要不趁诸天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没有热闹起来和覃维修把太阳晒了,今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想到这里,郑幺妹站起来羞红着脸儿说,不跟你们这些小姑娘说了,我要到红军渡口耍一盘。
向阳花一把抓住她说,幺妹嬢嬢不能走呀,我们要把你拉进革命队伍里来,先把您招蜂惹蝶的长辫子剪了,再把您红艳艳的肚兜换了。
覃点点拿着剪刀扑过来把郑幺妹按倒在椅子上,准备剪下郑幺妹头上又粗又黑的长辫子。郑幺妹机灵地翻过水红色的衣衫把头紧紧裹住,使她们没有下手的机会,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呼喊,砍脑壳死的覃点点,把幺姨的长发剪了,脸巴子就走型了,男不男女不女、阴不阴阳不阳,幺姨还嫁谁呢?
郑幺妹把上衣搂起来,一双白嫩的大奶子“唰”地一声滚了出来,看得覃点点和向阳花目瞪口呆,瞬间想起了树上的蜂包、学校的足球、地里的包包菜、圈里关着的小兔子,还想起了巴道甜老师像枕头瓜一样长甩甩的口袋奶子。
土家女子红卫兵在天安门广场被伟大领袖亲切接见后来到北京三十六中学,等待上级通知乘火车回到家乡,继续深入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由于全国各地来北京串联的红卫兵太多,并且大多数都是本着长征精神徒步而来,回家要统一乘车,几百万红卫兵一时半会安排不过来。因此,外省进京的红卫兵只能安排到学校等车,好的是生活都被“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的北京人大包大揽了,铺盖自己携带着,教室当房、桌子当床,住上十天半月没得问题。一天,巴道甜带着几个连长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女孩子们蜂拥围过去,以为巴老师把北京烤鸭买来了,要大家尝尝新鲜。她把口哨“咀咀”吹着,命令大家集合站队,听候指示。
巴道甜站在土家女子红卫兵营的三个方块队形前,挥着丰腴的手臂说,我们在郑州的时候,在工人师傅和解放军战士的支持下,都换上了新式的绿色军服、军鞋、军帽、军包、军被,自己携带的一切私有杂色物品基本抛弃了,成了无产阶级真正的革命战士和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但是,我们的革命是不彻底的,是表皮流于形式的,就像土家人推豆腐的窖子水,还在上面漂浮呀。我们这种游离状态、表里不一,完全对不起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以及江青同志。
女孩们在学校操场上站着,在刺人的午阳中晒着,汗水顺着自己的胸脯一层一层地往下流淌,被腰上捆着的大皮带拦住了,积攒在衣兜里,似乎把樱桃一样的乳头泡熟了,让人特别难受。但是,依然想不起自己哪些地方的革命不彻底,哪些地方没有紧跟上革命的滚滚潮流。
巴道甜似乎看出了女孩们的心思,笑眯眯地说,我们要把长发剪了,像江青同志一样留革命的短发;我们要穿短裤,也叫幺裤儿,把女人神秘的东西遮罩起来、隐蔽起来;我们还要把贴在身上的红肚兜扯了,换成气鼓鼓、圆溜溜的胸罩,把奶子挺起来、鼓起来、荡漾起来,树文明新风,做时代骄子。
土家女孩只挂红肚兜遮掩乳房、保护乳房,胸罩这个东西不但没有看见过,连说都没有听说过。土家人虽然穿短裤,但是和汉人的短裤完全不一样,不仅长短不一样,而且穿法也不一样。汉人的短裤穿在裤裆,像一片树叶,主要功能遮羞,白天黑夜都穿着,哪怕“气温高达七十三度,汗水跟着屁股流”也要穿起;土家人的短裤齐大腿或者膝盖,主要功能散热透凉,当然白天也遮羞,但是晚上纯粹脱了不穿,赤条条睡觉。土家女子红卫兵眼碌碌地望着巴道甜在司令台上演示,生怕自己学不到穿戴短裤、胸罩的绝门技术。
巴道甜抖着手中的一条红色圈子说,这就是北京人穿的短裤,笼在胯裆里。
女孩们把嘴巴鼓得圆圆地问,啊,巴掌大一块破布,遮得住羞耻吗?
巴道甜笑着说,只要遮住关键部位的羞耻就行了,其他地方人家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就是伸手摸一把也行。
女孩们大腿有些发麻地惊叫一声,啊?不是耍流氓吗?
巴道甜舞着手中皮肤色的两个圆圈说,跳水运动员、芭蕾舞演员都这样穿,不算耍流氓。这就是北京人的胸罩,换下土家人吊了几千年的红肚兜。
女孩们仍然鼓着圆圆的嘴巴问,巾巾吊吊像蜘蛛网网、背篓系系,怎么挂上去?
巴道甜命令各连,先剪头发,再换短裤,最后挂胸罩。立正,向左转,目标营房,齐步走!
土家女孩虽然聪明,但是没有挂过胸罩,不知道背后怎么捆绑,就是各连的连长也挂不来,一窝蜂地去咨询巴道甜。
巴道甜见同学们来了,立即脱掉衣服,解开胸罩开始演示。她的胸罩一解,两个口袋奶子“唰”的一声掉了出来,羞得同学们“哇”的一声大叫。但是,巴道甜不怕羞,因为她是过来人,结过婚的女人,莫说男人的物件见过摸过,就是女人的物件她也见过摸过不少。因为她是学校的女工委员,专门负责女教师女学生的事情,带女教师女学生去医院体检或者治病,哪样的奶子没有见过摸过?所以,她给女学生们很大度地说,你们看,我不戴胸罩,奶子就下垂了,像土家沥豆腐的纱布包袱,在秋风中甩来荡去,软不啦叽、酸不啦叽、长不啦叽,哪有一点女人的美感和性感?你们再看,假如我用胸罩把它们兜起来,不就饱满了、坚挺了吗?不就更像女人、更有女人味了吗?有人说帝国主义的奶子大、资本主义的奶子大、社会帝国主义的奶子大,我们戴上了胸罩,社会主义的奶子比她们更硕大、更潮流、更有滋味……
覃点点惊讶地问,幺姨,我给您买的胸罩呢,怎么不绑起来?
郑幺妹骂着说,绑什么呀绑,像卖月猪儿和骟羊子,捆得梆梆紧,难受死嗒。
向阳花伸手摸一把郑幺妹的奶子说,幺妹嬢嬢的奶子真好看,白弄弄的、硬梆梆的、圆溜溜的,不像我们这些生疙瘩儿,像两个小泡粑。
郑幺妹站起来抱着胸脯说,你们还是妹崽儿不知道,结了婚和男人晒了太阳,就会变成我这个样子。常言说得好,“男人不挠,女人不泡”嘛。
两个女学生不完全明白郑幺妹的话,不知道男人要怎样挠、挠什么地方,女人的奶子才会像她一样胀鼓鼓的泡起来。但是,向阳花想起了郑全忠,一定要他把自己挠一盘,也让小泡粑奶子泡起来,把衣衫高高地顶起来,像小山包一样鼓鼓地挺起来。
这时,有人推门把三个女人吓了一跳,赶快整顿零乱衣衫,双手紧紧抱着胸脯,生怕别人把自己漂亮的奶子抢走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向阳花念叨的郑全忠,诸天小学的语文教师。郑全忠在外屋说,点点,你们去北京四五个月,一定有很多新鲜事物,讲一讲嘛,让我这个土包子也开开眼界。
向阳花扑出屋外自高奋勇地说,全忠哥,我给你讲,感受得最多呢。
郑全忠高兴地说,北京的故事肯定精彩,点点讲噻。
向阳花瘪嘴嘴巴说,全忠哥,真是偏心眼,叫点点讲,为什么不叫我花儿讲呢?
郑全忠笑着说,覃点点和你讲不是一样吗?
向阳花皱着鼻子说,才不一样呢。不带姓氏叫起来亲切,带姓氏叫起来别扭、严肃,还是个语文老师,这点常识都不懂吗?
郑全忠张大嘴巴,就是叫不出“花儿”来,尴尬得脸颊红得像一笼刚取出来的猪肝。
按照中央有关规定,小学生不能去北京串联。因为小学生还是孩子,生理心理都没有发育完整,用诸天人的话说“几根胎毛都没有长齐全”,不叫红卫兵,只能叫红小兵,是红卫兵的接班人、小弟弟。所以,郑全忠没有带小学生去北京串联,不知道北京的具体情况,更不知道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巨大而且空前的历史性场面。要是他去了,说不一定也会像郭沫若同志一样,书写出划时代的不朽诗句:
亲爱的江青同志
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你善于活学活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
你奋不顾身地在文化战线上陷阵冲锋
使中国舞台充满了工农兵的英雄形象……
郑幺妹见郑全忠来了,找到了脱身机会,眨巴着一双丹凤眼故作神秘地说,我出去了,全忠莫在花丛中挑花眼呀。想吃的才拈来吃,不想吃的莫乱动筷子,谨防把你娃儿嘴巴烫了甩不脱,成了阶级敌人哟。
郑全忠瘦高个子、斯文样子、后分头发、宽边眼镜,一副知识分子派头。当然,郑全忠也算1949年诸天镇解放后第一个知识分子,因为他是第一个在省城正规正矩读过几年书的人,就是县委书记樊战国的爱人巴道甜,也只是到省城进修几个月,只能叫短训班、速成班,发结业证不发毕业证,没有任何文凭意义。郑全忠懵懵懂懂来到诸天镇,一心一意想干出一点名堂,然后回到樊战国身边。哪晓得这一下来就是两三年,樊战国似乎早把他忘到了九霄云外。不过,郑全忠似乎无所谓了,因为诸天镇有覃点点,自己心仪的小表妹,一个比林妹妹还漂亮的女孩儿,县中学漂亮得不得了的学生妹。
洞巴山战斗结束后,郑全忠就被樊战国的警卫员接走了。他先在县城读小学、中学,最后去省城读师范,前前后后十几年,很少回过诸天老家,因为他的家在县城,在樊战国那里。加上诸天镇交通不便、山川阻隔,去来不是坐马车,就是坐滑竿,往返需要三四天。郑全忠第二次见到覃点点在红军渡口,那天他正好师范毕业到诸天小学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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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诸天渡改成红军渡,据说是夷水县第二届人民代表大会决议,并授权樊战国到北京开会请贺龙元帅题写的。凹刻“红军渡”三个大字的碑石耸立在夷水对岸的候船亭边,来来往往的人都可以看见,从苍劲的碑字中,可以记忆当年依稀的血战历史。
郑全忠站在红军渡碑石旁,抚摸着红油漆刷过的字迹,想起樊战国多次提及的往事,心潮不免阵阵激动。贺龙、任弼时率领红二六军团在贵州木黄整编时,发现了樊战国,连长坚持要他回到老家保留一颗革命火种,不要死在路上可惜了。樊战国哭着鼻子说,盘大表伯伯、盘大表哥都是诸天镇上的人,他们可以打包票,死了不得要你们赔偿。从木黄镇回老家,要走几个省,我哪里晓得路呢?早晓得你们不要我,在湘西就跟着向疤眼他们讨米回去了。湘西没有回去,在咸丰忠堡也跟着覃老幺他们开小差逃回家了。而今眼目下,一个细娃家家,到处是棒老二和黄狗子,你们让我一人走,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不能回”吗?
连长也是个娃娃,刚刚十八岁,算个老红军。他严肃地说,你一个郎巴、一根柴棍,人没得枪高,怎么打仗?我给你两块银元,化装成讨米叫花子,顺着这条盐大路,过乌江、阿蓬江、大庸河、酉水河、唐崖河,一直走下去,保证可以走到你的夷水诸天镇。
郎巴就是瘦弱的意思。樊战国哭着说,我一个干人,一个尽胴胴孤儿,就是回到家里,哪有活路呢?
在土家语言里,干人就是穷人,什么都没有,像衣服一样拧干了,像豆腐一样榨干了。樊战国说的不是老实话,因为他家里还有父亲樊金彪和跛子哥哥樊战球。正在争执时,过来一个骑马的消瘦汉子,是师政委廖汉生,后面跟着一个警卫员,竟然是覃友好,盘三姐的男人。覃友好请求说,政委,带走吧,他个人回去,一定在路上喂了虎老大、豹老二。
廖汉生拍一拍樊战国瘦弱的肩膀说,那就跟我走吧。就这样,樊战国给廖汉生先当通讯员、后当警卫员,走乌江、过长江、爬雪山、穿草地,一直走到延安,走到江汉地区的抗日前线。抗战结束时,廖汉生北上西北野战军,樊战国所在的江汉军区转战河南、湖北,然后随刘邓大军南下,进入鄂西湘西川东黔北地区。刘邓大军继续西进,而樊战国所在的独立二师留在地方剿匪建立政权,巩固刚刚诞生的革命成果。
贺龙的许多往事,给樊战国留下了深刻印象,从他身上学到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养植了自己坚强的人生品格:勇敢、忠诚、坚定、睿智、大度。红二六军团长征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九日旁晚从桑植县刘家坪开始的,经过贵州、云南,来到四川金沙江边,彻底摆脱了敌人围追堵截。金沙江上没有大桥,红军过江只有小木船和宽大竹筏,贺龙见大部队都过江了才最后一批过江。他站在竹筏前头,嘴衔杯杯烟杆,手叉粗壮腰杆,头望遥远北方,神情自若如云,根本不像在打仗,而是像带着战士们去雪山旅游,去外公外婆家玩耍。红二六军团奉命改称红二方面军,翻过雪山和红四方面军胜利会师,张国焘多次找他谈话,并许给高官厚禄,他愤然掏出手枪摆在桌子上说,谁要是背叛革命,老子的子弹不长眼睛。张国焘给红二方面军散发了《西北讲座》《干部必读》等许多另立中央的小册子,他和王震拿来全部一把火烧了,还说“揩屁股都嫌脏”。红二方面军应该是红军第五趟过草地,草地上连草根都没有了,更莫说粮食。为了防止红四方面军再次返回,在红军总司令朱德的授意下,贺龙把红二方面军分成两个纵队夹着四方军殿后前进,既在紧急情况时相互照应,又收容了红四方面军的掉队人员。为了顺利过完草地,红二方面军还宰杀了大量牛马和羊群,一人一份,自己携带。但是,贺龙却把自己那一份让给别人,挥着长长的钓鱼竿说“我有这个就行了”。红一、二、四方面军胜利会师后,整编成三个师,一一五师、一二九师都上前杀敌立功,唯独一二零师留守后方担任卫戍工作,负责所有部队的后勤保障,最后连一二零师都被前线几乎抽调干净,贺龙只剩下一个光杆司令。一个南昌起义的总指挥,一个指挥千军万马转战湘鄂川黔、横扫半个中国的大将军,竟然没有半点怨言。毛泽东征求意见,他竟然爽朗地笑着说,就是毛大帅要我脑壳,我贺龙也是愿意的呀……
吃饭的时候,樊战国总是给郑全忠讲这些历史,讲这些往事,讲他们一次次残酷的战斗。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烈士的后代必须踏着烈士的足迹奋勇前进,不能躺在功劳簿上享清福、睡大觉。郑全忠从省师范学校毕业,樊战国和他在书房里进行了一次认真讨论,包括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以及爱情、婚姻、家庭。樊战国说,苦难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也是人生奋勇前行的核动力。人生中可以没有金钱,不可以没有苦难;可以没有成功,不可以没有奋斗。金钱有时会带来毁灭性的人生,苦难有时也会带来华丽的生命轨迹。
郑全中不太理解,低头不说话,一心一意想留在县城,最好在县委机关,做一个什么官员,屁股上带一个什么“长”字。
樊战国是县委书记,当然有这个权力。但是,樊战国不这样办,他要求年轻人到最基层一步一步地奋斗,就像他们这些红军老战士一样。樊战国抽着大公鸡牌香烟说,到诸天镇去,那里是你落地的故乡,是你父母魂归的肥沃故土,还有许多没有文化的乡亲眼巴巴地等着你。
郑全忠虽然是省师范的毕业生,也只有十八九岁,一个在长辈面前还十分腼腆的小伙子。所以,他只好无奈地说,那就听您的吧。
樊战国晓得他心里有抵触情绪,那句“悔却生在帝王家”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是,年轻人的成长毕竟有一个过程,就像一棵树苗一样,要长成参天大树,必定要经夏历寒、雨打风吹。樊战国掏出五十元人民币说,你和巴老师一起去买两床棉絮和一些洗脸用具,再把我穿旧的衣服带两套,自己坐马车去报到。我不得给县文教委和公社教育站打招呼,一切靠你自己去闯荡、去历练,去寻找属于你自己的坐标。但是一定要记住,自己劳动的果实,才最甜美、最珍贵;自己奋斗的事业,才最牢实、最耀眼。
郑全忠气得钱都没有要,还是巴道甜老师帮忙接过来的。
樊战国又给他一个小红布包说,里面包裹着红旗的一角,上面布满了弹孔,勾画了一幅红二方面军长征路线图;还有一枚红五星,丝线缝纫、光芒依旧,是段德昌同志被枪杀时留下的。希望你带在身边,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得意还有沉沦,看看它什么都明白了。
郑全忠伸手抓过来转身走了,心里嘀咕不停,真不该有这样的亲戚,不但沾不了光,反而吃大亏。
县城到诸天镇,是一条官道改成的简易马车路。这条三米宽的官道,历史并不久远,最早修建于清雍正年间的“改土归流”。这之前的土司时期,属于“蛮不出境,汉不入洞”,土司之间各自为国、独立成藩,处处设栅、寨寨立兵,哪里有什么官道?雍正为了加强对西南山区的实际统治,修建了三米车马官道,传递中央和地方信息,运输兵丁和粮草。官道开通了,商道也跟着开通了,土家的茶叶、桐油、牛羊、苞谷酒、土花布、花袜底都源源不断地驮运出境,汉家人的洋白糖、洋火柴、洋布匹、洋瓷盆、洋芋种、洋钉钉、洋钉鞋都驮运进山,打破了土家人“狗不理,人不望”的封闭格局。接着,过去一直走长江三峡水运的云阳盐,也开始陆运到贵阳、长沙、宜昌、武汉,一路都是茶店,一路都是客商,一路都是挑力,一路都是“妹在园中掐韭菜,哥在路上挑盐卖;你要韭菜掐一把,你要采花半夜来,后门早早为你开”的情歌。诸天镇对面的候船渡口,也依附高高岩石搭建了不少茅草棚,卖碗碗茶、筒筒酒、苞谷粑、荞麦粑和根粑凉粉。樊战国带着部队在县城建立政权后,先是“清匪反霸”,继是“三反五反”,再是“反右整风”,后是“大办钢铁”,最后是“人民公社”,运动一拨接着一拨,会议一个连着一个,就像韭菜一样割了又长、长了又割,县政府哪有人力、物力、财力来修建公路?就是县城和专区之间,也没有一条公路,县长、区长、乡长要外出开会办事,都得骑马走路,完全是军队那一套交通工具;有钱人出门办事坐滑竿,老百姓只有靠一双脚板硬踩,一天走七八十里,满脚都是血泡。樊战国之前的县委书记、团政委才上任三四月,去专区开剿匪部署大会,竟然人马栽下万丈悬崖。可怜这位高大的北方汉子,历经枪林弹雨,毫发不损、皮肉不伤,竟然在风平浪静的土家山区献身了,真是“恶浪常安渡,微风竟失程;满怀无限恨,无言怒目横。”后来,为了加强县城与区乡的联系,樊战国把原来的官道进行了一些简单扩充,把那些陡坡陡坎进行了适度改线,刚好通行木板马车。但是,诸天镇水上大桥无法架通,马车只能在江边打道回府,或者夜宿江边。不过,有了马车路,物资运输快捷多了,同时也可以搭载行人,上坡下来推,下坡上去坐,比人走的速度要快四五倍。
郑全忠从马车上下来,走了一段上坡下坎的石板路,站在红军渡口的风雨亭,双手捧成喇叭大声呼喊,渡船啰——渡船啰——
接着江那边的树荫里忽然传出一声稚嫩甜美的回音,来啰,船儿——
一个身穿水红衣衫的小姑娘把木船从树荫里撑出来,哧溜溜地划了过来。郑全忠看得很清楚,小姑娘长得很水灵,瓜子脸、大眼睛、长辫子、瘦高个、细柳腰,还没有说话,脸巴子就红得像一颗熟透的樱桃。小姑娘用竹篙稳住船沿大声呼喊,郑老师,你不是要过江吗,站在风雨亭像个木头櫈櫈,看什么看得那样痴迷咹?
土家人有风雨楼、风雨亭、风雨棚、风雨桥,提供给过往行人歇脚歇凉躲雨。风雨楼、风雨亭、风雨棚,一般建立在江边、山边、路边,红柱黑瓦,飞檐翘角,或者篱笆茅草,遮阳挡雨,四周通风亮格,内设长条板凳;风雨桥也是一样的建筑,只是地点选择在河沟上、溪水上,下面凌空,泄水而去。郑全忠第一次见到覃点点,是几年前的事情,那时她还是个横抹鼻涕的小学生呢。他站在渡口红着脸说,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小表妹越长越漂亮了。
覃点点嘟着小嘴生气地说,全忠哥真是个胆小鬼儿,还是老师呢,淹死了我抵命,快下来呀。说着,把白嫩纤细的右手伸了过去。
郑全忠一步跳过来,木船一阵晃荡,惊讶得他“奶子呀”一声大叫。
覃点点立即用一双赤脚死死地定住船板子,像抓王八一样紧紧抓住郑全忠的手掌,生怕他被晃荡到江水里淹死了。小木船稳定后,她甩掉郑全忠修长的手指生气地说,还去过省城,见过大世面,有你这样上船的吗?
郑全忠坐在船担上挑衅说,坐过呀。长江里的大铁船,像一座大型办公楼,哪像你这一叶扁舟、一片树叶,没有一点稳定性呢?
覃点点见他藐视夷水撑了几千年的木船,很生气地说,有本事莫坐我的木船,自己从水里爬过去。
郑全忠“嘿嘿”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教书的老师?
覃点点一边用力撑着小木船,一边满脸笑容说,巴掌大个诸天镇,人人都得船上过,就是飞进一只麻雀,我们也知道呀。
其实,诸天镇早改为诸天公社了,但是人们仍然把公社行政驻地叫镇或镇上。郑全忠知道县里给公社文教站打了电话,也就不再追问了,只是好奇地问,小妹崽不去读书,在这里当一辈子船工,可惜呀。
覃点点“扑哧”一笑说,当船工有什么不好呢,照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郑全忠倚大卖大地说,知识是人类进步的长楼梯,知识是打开世界奥秘的金钥匙,知识是启迪人类智慧的发酵剂,知识还是推动人类进步的助力器。小妹崽还是要多读一点书,今后才能报效祖国。
覃点点被新来的表哥滔滔不绝的话语迷住了,很崇拜眼前这位县城来的年轻老师,下决心一定要做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新女性,学林巧稚,学居里夫人。覃点点说,是要读书呀,只是高中的通知书没有来嘛。考不起县里的高中,就只有去别的地方读了。
全县有五所高中,按照顺序编号,分别叫夷水县第几高级中学,其中县城的高中是重点学校,理所当然是县第一中学,简称县一中,全县最高学府,有优先取生权;其它四所是普通高中,按区域分布在各公社,最后取生,用土家人的话说叫“拣落巴儿”,也叫“撵水鸭儿、捡巴脚菜”。郑全忠睁大眼睛问,你真想读县一中吗?
覃点点狠狠地剜他一眼说,哪个不想去读呢?师资力量、教学条件,比其它学校好几十倍,只有猪才不愿去。
郑全忠拍一下巴掌说,好,我等会儿给巴老师打个电话,保证你第一个被录取。
覃点点不相信地说,读县一中不光看学习成绩,还要看招生的区域和招生指标。
郑全忠热情地说,巴老师是县一中的女生辅导员兼女工委员,弄进去一个学生,不是“炒黄豆上桌子,小菜一碟”吗?
覃点点停下竹篙说,要到县一中读书就得两个,我个人不得去。
郑全忠不解地问,还有谁?
覃点点扬着尖尖的下巴说,我的同学同桌向阳花。
郑全忠肯定地说,两个三个,对于巴老师来说,没得问题。
覃点点忽然发问,你说的巴老师,可是巴道甜老师?
郑全忠瞪大眼睛问,你认识她?
覃点点甜蜜地笑着说,我们诸天镇的大名人,哪个不知道?只是没有见过她,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
郑全忠笑嘻嘻地说,看来我也要成为名人才行,不然人家不知道呀。
覃点点调皮地说,不知道吗,我见面就知道你叫郑老师呀。
其实,打早起来父亲就说,表哥郑全忠要从县城来诸天当老师,你去江边接一下。就这样,覃点点早早地等在渡口,等他过江。郑全忠逗趣说,你是诸天人,会唱地道的《龙船调》吗?
覃点点莞尔一笑说,不会唱《龙船调》,就不是土家人,更不是诸天人。
郑全中怂恿说,你唱一盘怎么样?
覃点点认真地问,《龙船调》的版本多得很,不知道郑老师要听哪个版本?
《龙船调》唱了几千年,可以说从廪君时期就开始,调子虽然没有变化,但是歌词内容却演变了千百回。郑全忠想了想说,唱最新版的,周叙卿、黄业威改编的新词版本。
于是,覃点点一边划着木船,一边用动听的歌喉原汁原味地唱起新版《龙船调》:
正月里是新年哪咦约喂
妹娃去拜年哪喂
金那银儿梭银那金儿梭
阳雀叫呀抱着嗯个……
两个人说着唱着,小木船就靠岸了,一个精瘦中年汉子上穿白布短褂、下穿青布短裤、赤着一双大片子脚站在风雨亭。还没等郑全忠开口,中年人温和地说话了,是全忠吗,篾匠大哥的儿子长这样高了?
郑全忠吸取先前上船的教训,让中年人把船绳在勾魂柱拴好了,才轻轻一步跨上岸,拉着他的手说,姑爷好呀。
覃维修挥手说,点点,把这几条鲫壳带回去,把郑老师也带回去。幺姨回来了,叫她把鲫壳焖起,多放点酸海椒,好好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