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韵连载】牡丹花开(七)
作品名称:牡丹花开 作者:钟宝妹 发布时间:2012-10-19 10:44:27 字数:5999
一阵风吹来,洒在地上的花瓣被风卷了起来,随着风飘了起来,康玲隐隐约约看见周老师对着一株牡丹,仰头长叹:“六月降飞雪,奈何花枝残。愁丝千百缕,无言默伤感。”
“周老师。”康玲轻轻地唤了一声。
周老师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康玲,不发一言。
康玲的心脏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周老师的眼神比寒冬的冰雹还要寒冷的可怕。是恨意,是憎恶,是厌恶,也同时夹着哀怨,痛苦。那眼神让她难过,让她悲伤,让她无所适从,她恨透自己了。她不由地轻轻地向后退了几步……忽然眼前一黑,再也找不到周老师了。睁开眼睛,才发觉是一场梦。
“康玲。”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她,她翻了一下身,坐了起来。
胡芸走了进来。
“周老师找你。”胡芸说。
“周老师找我?”康玲有些意外,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她从胡芸的眼睛里读到了镇定,读到了真实。她站了起来,趿了一双便鞋,走到阳台上,俯身一望,见周老师在一颗大树下来回踱着步。他没有发现她,因为他没有抬头。她见了他心头不禁泛起阵喜悦,脸上也露出了愉快的表情。她不假思索,向楼下奔去。可刚准备下楼,她又停了下来,思付一半秒,又回到了宿舍,从床上拖从一双干净的布鞋,换上,对着镜子照了照,才下去。
“周老师,你找我?”康玲试探性地问道。对于这件事的真实性,她仍抱着怀疑的心态,总觉得有些唐突,也生怕自己唐突。
“嗯。”周老师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我是专程来道歉的。刚刚有些激动,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哪有那么小气?再说我也不对。”康玲说话的时候眼睛发着光,有些扭妮。脸上虽是一张苦瓜脸,但心里却欢喜着。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周老师说的时候皱了下眉头,似乎有些为难。
康玲生怕周老师见外,不肯说,忙说:“周老师尽管说。”
“我想让你以芷梅的身份去参加院长的大寿。院长一直把芷梅当亲生女儿看待,若是让他知道真相,我怕他会受不了。院长的眼睛不怎么好,你的身段与发型都与芷梅相似。我想他应该认不出来。不知你是否愿意?”
周老师的话音未落,康玲就忙点头答道:“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那好,具体要怎么做我呆会再教你。”说完轻轻地仰起了头。阳光直射进他的眼眶里,泛着光,淌着泪。
“周老师,你没事吧!”康玲甚是担忧。
周老师没有回答,呆立了一会,机械似的长叹道:“生死皆由命,半点不由人啊!”
康玲听了之后,鼻子酸疼得厉害,几乎快哭了出来。
这是一所私立孤儿院,里面住的都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房子很大,看上去像是有钱人家的遗宅,可虽然很大,却很破落。大概是没钱修理的缘故。不过虽然很破,但却是相当干净,大大的院子里一根杂草,一片落叶都没有。一看就知道院长是个勤劳的人。
康玲和周老师刚踏进孤儿院的大门,便可以院长坐在院子里,一群大的小的老的把他围得个水泄不通。刚六十岁,已是白发苍苍。
康玲首先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觉得实在破得不行,与她那个富丽堂皇家有天壤之别。再打量人们的衣着,不是破的,就是旧的,还有不合身的,忽然想起一味追求时髦的自己,觉得惭愧不已。听说这些人都住在这一座院子,她没想到这么一个院子要住这么多人。这就是穷人的生活?难怪胡芸说她跟周老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看不起周老师,反而更加敬佩,倾慕他。她想,或许周老师这一辈子在她心里都是那么的完美,无论世事,环境如何的变迁。
“他们来了。”有人说。
院长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周老师上前举起一个盒子说:“祝吕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完将盒子送到院长的手上。院长笑得更灿烂了,眼睛眯成一条直线。
“祝吕伯笑常开,祝寿安康!”康玲也送上自己的礼物,用上她跟周老师提前套好的词。
院长慈祥地拉过康玲的手,“梅儿长”“梅儿短”的叫个不停。
在场的所有人脸色都变了,有不少人忍不住抽泣起来。可为了不让院长察觉,都用手捂住,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周老师的眼眶也红了,转过脸,不停地拭泪。康玲也想哭,可她不但要忍住,还得让自己的语气欢快一些。
康玲给院长的是一个大烧饼。烧饼是用油纸包着的。院长轻轻剥开一层层地油纸,大口大口地咬着烧饼。他的眼睛湿润了,脸上却洋溢着幸福。众人们知道他又想起了院长太太。众人的眼睛也湿润了,因为从今天起,又多了一个关于烧饼的故事。也不知道院长若是知道这个故事又是因他而起,他如何受得了?
给院长过完寿之后,康玲该回去了。周老师送她回去。一路上,两人都没说太多的话,几乎都是沉默。
第二天,周老师是告诉康玲,说院长已经知道芷梅遇难的事。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察觉的,总之她走了以后,他就一直哭个不停。
“这都怪我演技不好。”康玲低着头自责道。
周老师忙说:“不,这哪能怪?是大家演得不好。不过骗得了他一时,也骗不了一世,他迟早都是要知道。”
几天之后,康玲从父亲那要来一笔款子,递在周老师手上,说:“这是我对孤儿院的心意,请你务必要收下。”
周老师看了看数目,犹豫了半天,不肯收。
康玲笑着说:“这是我送给孤儿院里所有的小朋友,我把他们都当成自己的朋友。你可不可以代他拒绝好朋友的礼物。”
周老师笑了笑说:“你真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你真了不起。”说完竖起了大拇指。
他接着说:“既然是你的心意我也不好拒绝。我代表孤儿院所有的成员将你心意收下,也致诚邀请你常到孤儿院做客。这几天院长老是提到你,看来院长很喜欢你。”
“是吗?”康玲听了很高兴。她把那天的事,记了下来,说那是周老师第一次夸她。
之后,康玲有事没事老往孤儿院跑。
一日,胡芸对康玲说:“其实,许老师的病没有我想像的那么严重,是我担心过头了。这几天都可以下床走路了,估计不出两天,他又可以给我们上课了。”
康玲听了之后,又难过起来。许老师来了,那么周老师岂不是要走?康玲勤奋过一段时间,还拿过几次优。不过最近她又开始懒散起来。不过估计从明天开始,她又会勤奋一两天。因为她以为周老师要走,他要走,既然没办法留他,但至少应该给他留个好印象,以后见了面,也可以不必尴尬。她就是这样,对什么事情都只三分钟热度。唯独对感情相当执著。
过了两天,许老师果真来课。不过周老师并没有走,而是向学校申请改教体育。其实,这时的周老师已经入了共产党,很多同学也加入共产党。所谓的体育老师也不过是幌子。其实,体育训练也不过是想要培训一批作战精英。不过康玲并没有入党,家里不让她革命。虽然她没有入党,但也参加体育训练,不过也纯粹是为了好玩。她的体育很差,样样比不过人家。跑步永远都跑在最后,跳远逃得最近,逃高逃不过,翻墙也翻不过去。周老师很严格,他见不得自己手下有一个体育不合格的学生。所以时常板着一张脸训她,还时常把她揪出来单独训练。由于周老师的严格,同学们的体育进步可以说是神速。不过这要除去掉车尾的康玲。对于康玲他是黔驴技穷,每次只要提到她,他就皱着一个劲地摇头。对于训练,康玲一直处于懒散,吊儿郎当的态度。她偷懒,装傻扮懵,耍赖,耍嘴皮子样样精通。幸亏是周老师教她体育,要是别的老师,她肯定会反过来把老师整得很惨。围着操场跑步的时候,同学们都望着前面,而她却老师盯着周老师看,趁周老师不注意时,她横着垮到操场的另一边,本来在最后面的她,又竟到最前面去了。有好几次被周老师逮过正着,可就算逮着也拿她没办法,下次照样偷懒。跳远虽然不能偷懒,但她可以赖皮,没跳过,偏说自己跳过了,或是说自己失误。跳高,翻墙的时候,她干脆逃避,不是说这舒服,就是说那不舒服。每次的理由都不一样。总之,花招多,又新奇,古怪,常惹得同学哈哈大笑。点子虽多,但都是歪点子。同学们一提到康玲,总是会笑着说: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根花花肠子。
这年头,三天两头的打战。有时,学生们正上着课,忽然一阵炮声,把学生们吓得魂飞魄散,脸色苍白。同学们都非常清楚,自己生在乱世,自己的亲朋好友,也包括自己随时都面临着危险,所以她们得趁着自己活着好好学习,报效国家。可康玲不同,她至始至终都表现得像一个快乐而又无知的小孩。
这段时间,日本人也开始在附近作乱了。很多小孩失去了父母,很多大人失去了大人。最近孤儿院又多了一批无家可归的孤儿,学校又一批逃难到此的学生。
康玲在笔记本上写道:人越多,我就越觉得自己渺小。我害怕有一天,我掉进人群堆里,你再也找不到我了。
周老师对她们都很好,特别是在一个叫筱月的小女孩。听说她家境不好,周老师出钱姿助她,还时常到她家里帮她照顾生了病的母亲。康玲知道后,心里很舒坦。人们都说筱月跟芷梅长得很像。她也偷偷跑去看,看了半天,却觉得她们没半点相似。她们会这么说,大概是见周老师对她好的原因。
每次见周老师跟筱月走在一起,她都会发脾气,胡芸劝她说:“你从前吃芷梅的醋,还有点道理,可现在吃筱月的醋,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筱月的环境,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帮助她。周老师对筱月好,那表示有爱心,有同情心。爱上这么一个人你应该感到骄傲才对”
康玲嘟起了嘴说:“我也知道是这样,可就忍不住生气。”
胡芸叹了口气。很不客气地说:“看来你跟周老师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敢打赌,你们就算是相爱了,也不会有好结果的。是的,他是个好男人,可他并不适合你。”
“谁说的。”康玲嘴虽硬,但心里不免有些难受。胡芸虽然跟自己年龄相仿,可她的心智要比她成熟得多。她就像一个看透尘世的圣憎,没有一句话,说得不对。
最近已有不少同学知道康玲对周老师的感情,并且也还知道她是个醋坛子。所以常常拿她跟周老师开玩笑。康玲觉得面红耳刺。而周老师总是一笑置之。
一天,同学见康玲来了,故意拉着周老师问这问那。康玲见了之后,脸色果真变了,二话不说,转身就跑。那天,刚巧,外面很乱,周老师怕她出事,所以就追了出去。同学们见康玲如此激动,生怕她出什么意外,暗自怪玩笑开得太过火。其实她们也是好意,她们那样也只不过想成全康玲跟周老师。
周老师一边追康玲一边吼道:“你不要闹了,好不好?你不想自己有多危险,也应该想想同学们,她们正担心你呢?”
周老师越吼,康玲就跑得越快。也知道训练时她跑得最慢的她,这一下子怎么会跑得这样快。她就是这样的人,由着性子做事,并且吃软不吃硬,若是周老师说他也担心她,保管她会停下来。可周老师怎么也不肯说。
这时,一颗炸弹落到离康玲不远的地方,周老师吓得把眼睛瞪得老圆,想追上去,可惜来不及。
正在这时,一个穿军装的男人一拉过了康玲,往旁边一倒,一颗炸弹竟在离他们两米远的地方,“轰”的一声,暴炸了。
康玲吓得心脏都快跳了出来。爆炸之后,康玲从地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小姐,你没事吧!”那男的问。
康玲抬头,望了救命恩人一眼,说:“没事,谢谢!你没事吧!”
“没事!”男人摊了摊手,爽朗地笑了,就走了。
周老师急记忙走了过来,一把扯过康玲,全身打量了一番,松了一口气:“幸好你没事,真是吓死我了。”
康玲笑着说:“你还是担心我,对不对?”
“我真服了你,到现在你还笑得出来。”说完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回来的时候,康玲说她的手绢不见了,闹着要周老师买一条,送给她。
周老师生怕她又跑,像哄小孩似的,忙答应说:“好,好,好。”
过了两天,周老师果真买了一条,送给她。康玲打开一看,上面锈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雷。
原来周老师也喜欢牡丹花啊!这难道就是缘分?康玲想着想着,不觉沉醉其中。
不过送了一条手绢之后,周老师就再也没有其他表示,一切跟往常一样。难道周老师对我一点情意都没有?康玲失望之余,便是难过。
又过了几天,康玲接到了封信,是父母寄来的,信上说要她回家一趟。看了看日期,竟是在四五天前就寄出来的。
“这么近,为什么现在才收到?”康玲自言自语地说。
“现在这么乱,能收到信就不错了。”忽然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不用想就知道是胡芸。
康玲决定回家一趟,外面乱,胡芸不放心,说什么也要跟着去,康玲只好由着她。
回到家以后,康玲惊呆了。家里的门是敞开着的,里面乱七八糟的,一个人都没有。地上到处被子,破碗瓢之类的东西,像是难民居住所。
“我家人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康玲觉得这个想法很恐怖,可见到这样的情景,又不由往那上面想。
“不会的,他们也许搬到别的地方去了。”胡芸安慰道。
康玲似乎没有听到,像自言自语地说:“我父母该不会不出什么事了吧!”说完哭着喊着满屋子乱窜。一会叫“爹”,一会叫“娘”,一会又叫着弟弟的名字。可屋子空荡荡的,哪有人?可仍旧叫个不停。
胡芸一把拉过,扳过她脸,吼道:“你冷静点,好不好?他们也许为了躲避战事,搬到另外的一个地方去了。”
康玲用力地甩开了胡芸的手,挣开了她,向后退了两步,绝望地说:“不可能,从小到大,他们无论是走到哪,他们都不丢下我,我想,他们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们一定是上亲戚那去了。要不,我们上你亲戚家看看。”其实胡芸早有不详的预感,她这么说纯粹只是为了安慰康玲。
于是她们又一块到康玲亲戚家走了一趟。可亲戚们都不知所踪。康玲更慌了,更丧气了。
康玲回到学校之后,坐在宿舍里发呆,几天都不吃不喝,同学们都很担心她,都极力的劝解,安慰她。可同学怎么说,她都不发一言。周老师也来了,他与胡芸轮流守着她,寸步不离,生怕她做什么傻事。
“你说我父母会不会出事?”康玲忽然对周老师说。
“不会的。”周老师安慰道。
“不,他们一定出事了。”说着眼睛划了下来。
周老师扳过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的肩是哭。
又过了几天,康玲的神情好了一点。
可她万万没想到另一个打击,接踵而至。胡芸出事了。
胡芸出事的那天早上,一个炸弹落在校园里,炸掉了半个校园,也炸死了好些学生。胡芸,康玲,周老师,许老师,校长以及其他老师,学生们无比痛心地看着死去的同学。忽然胡芸发现少了一个同学,她决定独自一个人到出外面去找找。其他的人不知道她要到外面去了,要不,准会挡着她。当大家发现她不见了之后,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经过商议之后,决定分头去找。
周老师把大家聚集在一起,分成几组,周老师与康玲一组。两人走到一个路口,两人停了下来,决定分开来找。周老师临走时,一遍一遍地嘱咐康玲道:“见了日本士兵无论如何都要躲起来。”
康玲走了一段路,果然见到两日本士兵。她赶紧躲到墙角,等那两个士兵走远之后,才从墙角走了出来。
刚走不远就看到胡芸。只见胡芸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地坐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她还知道是谁干的。肯定是那两个日本士兵干的。
康玲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故作轻松地走过去与她玩笑,说:“总算找到你了。”
胡芸见了她,脸上露出恐惧,爬起来,拔腿就跑,康玲想抓住她,可惜没抓住。她生怕胡芸有什么意外,忙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叫。可胡芸似乎已经不认识她了,神色慌张地拼了命地跑。一会撞到人,一会撞到黄包车,一会撞货摊上。跑着跑着前面出现了一条河,胡芸一个纵身跳直河里去了。康玲不会游泳,在岸上急得哇哇大哭。直到周老师赶来,才跳了下去把胡芸捞起来。捞起来之后,发现胡芸已经断气了。
周老师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康玲摇了摇胡芸的尸体,轻轻地叫道:“胡芸,胡芸。”周老师走了拍了拍肩,康玲顺势倒在他怀里大哭。哭得撕声力揭,寸肠肝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