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作品名称:黄金劫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9-19 15:43:22 字数:3987
经程道安介绍,石根友到他所在的坑口上班。工作仍是拉架子车,但在这儿拉架子车,比在王宝盛坑口,要艰难许多。王宝盛不缺钱,坑道开得又宽又高,人行其中,毫无顾忌。而这里,老板当初开坑口时,资金短缺,为节约成本,坑道仅开凿一米五高,一米二宽。每隔三十米,凿一宽处,做相遇架子车的错车处。空车进去,听到前方有重车,就近在宽处等候,让重车先过。一米五高的坑道,若大头拉车子,毫无影响,但对于正常身高的男人们,干这活儿,就得弯腰弓背,把身体变成一头驴的模样。干活儿心事跑马,忘了头顶,或腰背弓酸了,习惯性想伸伸腰,头“咚”一声就会碰在坑道顶上。虽戴有安全帽,不致碰破头,但那一下,也足够人眼冒金星,脑袋里“嗡嗡”响好一阵。
石根友头天上班,至少碰了二十回脑袋。直到脑袋碰晕,碰出了眼泪,才记牢。坑道低矮,狭窄,却不长。五百米后便到采矿区的拐巷,拐巷沿矿脉走,七八百米,都是两米以上的高巷道。这个坑口的金矿矿脉是一条伴铅矿,人称杂铅矿。矿石颜色黑如煤炭,小碗大一坨,十几斤重。铅与黄金的密度相近,在金矿开采中,也是伴生最常见的矿石。有时,矿脉中铅的纯度极高,既使不含金,纯铅在山上,也卖一块钱一斤。开矿老板得双份利,选厂分离出黄金和铅,都是收获。
程道安和唐玉梅偷出这种沉重的矿石,已压掉了几担水桶桶底。
这个坑口,老板姓史,史老板只派一个管理人员留坑口,指挥民工队日常生产。坑口没有矿石存留,护矿保安和其余的管理员都在索道下头的矿场驻扎。坑口的这位管理员没有啥油水可捞,每天进坑道一两次之外,不是下山到别的坑口与人打牌赌博,就是喝得酩酊大醉,呼呼大睡。工头的小舅子和他的一个侄子负责坑口外发小票。每拉出一架子车金矿石,倒在索道的铁斗里,一斗装两架子车。铁斗装满,一分钟便放下山。由于坑口外没有矿石,偷矿贼和拣矿的女人也懒得光顾。程道安熟悉坑口的一切情况后,还是找到了偷矿渠道。他首先和开索道的人搞好关系,索道口架在下山小路的路口。拐一漫弯,坑口发小票的窗口和人员住宿的工棚都看不到索道口。与开索道的人说好,一天给他三十块钱,他下山担水,故意给桶里装些要洗的菜。只要避开人,开索道的迅速给他桶底装几大块矿石,上面用菜掩盖。担到水井旁,送树林里藏起来,攒一两天,老谢和任小红去一次,运下山。同时,也把该给他的报酬给他。
老谢和程道安是老关系,彼此信任。厨房原先买了几担塑料桶,杂铅矿贼重,不到一月时间,全让程道安偷矿用坏了。后来建议工头买镀锌铁皮水桶。程道安说,塑料桶经不起磕碰。工头哪里知道塑料桶是如何用坏的。
坑口的杂铅矿,黄金含量极高。老谢和任小红捂得严,偷着发财,外人几乎不知道。直到有人在山脚的矿场偷到些矿石,亲自碾磨后,才把消息扩散开,贼们和矿石贩子闻风而至。黄小猫就是从碾矿的贩子口中打听到确切情报,才买通管理员,深夜去买了一小车矿,遭到抢劫的。
人怕出名猪怕壮。史老板坑口出好矿的消息像一股潜流,很快在各路人马中传开。山脚下的矿场,夜间热闹非凡。保安驱赶东边的偷矿贼,西边的贼趁机下手,驱赶南边的,北边的抱起一大块就跑。矿场紧挨大路,有贼骑着摩托车就等候在路边。只要有机会,装两袋驮车上驾车逃离。这儿最大的缺点是,民工们住山上,矿场只有五个人,三个保安,两个管理员。紧急情况,没有民工助威,贼人多时,反而惧怕。
有天晚上,一群贼手里挥舞着菜刀,把执班保安和一个管理员赶进住处,堵上门。贼们叫嚣:“敢出来就劈死你!”谁也不敢把肉长的脑袋往雪亮的菜刀下送,只好任由贼们偷个够。有时,几个女人把保安缠住,甚至拖进树林里……老谢和任小红每晚都去,总能得手。史老板知道后,拉一车铁蒺藜上山,把矿场四周埋木桩,围上铁蒺藜;又增派了三名保安,一条德国黑背大狼狗。晚上两名保安牵着大狼狗巡视,见风吹草动,放恶狗扑咬,贼们的嚣张气焰才算有所收敛。
半山腰的坑口,白天突然光顾些莫名其妙的人。有人自称找熟人某某,民工说,没有那个人。来人不急于走,一边留意坑口周围,一边没话找话,打探情况。小商贩背着猪蹄、烧鸡、烤鸭等熟食,到坑口兜售,私下里请求换矿石。小碗大一块矿石,给只五香猪蹄,老碗大一疙瘩,给只烧鸡。拣矿的女人到坑口,找民工交朋友:只要偷出矿石,钱一分不少,想别的,只要是我有的,要啥给啥。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有人来打听,史老板坑口与谁家打透了?从谁家坑口进去,能穿到史老板的坑道?也有矿贩子直截了当找工头。坑口唯一的管理员总是被提着酒和下酒菜,找上门的陌生人灌得大醉。
这个坑口的工头叫韩春娃,他严禁民工偷矿,自己也从不参入。程道安以为韩春娃人品好,忠于史老板。这样的人,在秦岭山上,还真是少见!时间长了,才有民工道出韩春娃与史老板之间的秘密。
韩春娃领二十几个民工为史老板新开坑口。按请来的地质人员估计,从这里开坑口,三百米左右,应是山脚下坑口,千米左右见到的第一条富矿矿脉。坑道延伸到三百多米,只见了巴掌宽一道矿线。开拐巷左右沿矿线走近百米,矿线仍只有巴掌宽。再请来地质人员进坑道察看。人家说,矿脉分枝了,再端直进几十米,应是主矿脉。史老板又命韩春娃直进了近百米。别说三四米宽的主矿脉,一路掘进,除了坚硬的花岗岩,手指宽的矿线也没见一条。史老板没钱了。他开坑口,只凑齐一千万,机器设备及外部住处建设,花掉了七百万,四百多米的直巷和两条各百米的拐巷花光了剩下的钱。想再融资,没人信他。山上扔一两千万,打条不见矿的石洞的人多得是,谁会睁着眼睛尿炕?
史老板心灰意冷,只怨运气背,想撤。韩春娃在山上打拼多年,手头有百万积蓄。他不服,遂与史老板商议,再进一百米。若百米不见矿,我们撤。民工工资我来付,你只管供应机械运转的柴油和掘进巷道的爆破材料。若能见好矿脉,一河水都开了。见好矿就是真金白银,运下山便是钱,勿需多说。史老板也仗义,他对韩春娃说:“你有情,在我危难之中出手,我不能无义。这样,百米内见矿,盘活了这个摊子,我与你三七分成。费用除外,分你三成利润。”两人喝干一瓶酒,达成契约。五百米处,见到了四米多宽的杂铅矿线。韩春娃一赌而赢,如今既是工头,也是老板。与史老板八拜,结成异姓兄弟。韩春娃负责山上开矿,史老板负责山下选矿厂。有他的三成股份,他肯定不偷矿。
程道安了解这一情况后,加倍小心,防着工头和他的亲戚。但自从矿石高品位的名声散出后,程道安和老谢的秘密交易还是被人盯上。程道安能想到的偷矿渠道,常年在山上打好矿主意的人也能想到。
任小红和唐玉梅的关系已经亲如姐妹。她提着小食品和饮料上坑口看唐玉梅,正好碰到毛驴一样爬伏着身子从坑洞里拉车矿石出来的石根友。石根友头上扣顶漆了深绿色油漆的柳条编安全帽,脸上抹了几道黑,从坑洞里出来,肩上挂着皮带牵绳,双手扶车辕,累得张大嘴喘气。出坑口到领小票窗口,一丈多远,可能是弯腰已成习惯,这段路,仍不知道直起腰身。若不是停车直起腰身,去窗口领小票,任小红看清他的脸,她根本想不到他也来这里。石根友伸直身体,也看见了从外边来的任小红。
“石兄弟,啥时跑这儿来了?我去看你,那个女人自称你表姐,说你偷偷跑了,骂了你好多难听话,恨你恨得牙痒痒。你走,为啥不跟你表姐说好?”任小红跑到他面前,连珠炮似地发问。摸一瓶橙汁,拧开口,塞石根友手里。石根友回答:“来七八天了。我害怕她,才偷着走的。”
“怕她啥?她是要吃你还是要咬你?是不是看上你了,缠着你,你不愿意?”
“她跟工头好,一起七八年了。我怕工头误会,才走的。”石根友努力说得轻描淡写,但小红还是闻出了味儿:“就是看上你了,缠得紧。告诉姐,上手没?”
“你想哪儿去了。”石根友不承认,但脸上瞬间泛起的桃红无异于贼娃子不打自招。小红咯咯笑,说:“有啥呢,你是大小伙子了,迟早跟女人在一起,不就那么回事。当一辈子不近女人的和尚呀?多可惜!”
“小红姐,你小点声,一会儿唐嫂子听见,又该笑话我。”石根友话刚说完,唐玉梅从厨房冲出门,赶来迎接小红,并大声说:“我啥子都听见了,好事噻,尝到女人的味儿,就晓得要媳妇了。就是可惜了一只童子鸡哟!”
石根友脸更红了,拉起车子就逃,两个女人在背后笑弯了腰。
石根友再拉一车出来,程道安在厨房门口向他招手。石根友放好空架子车,进厨房,大灶的午饭已熟。他洗了手脸,正想去舀饭,程道安拦住他:“去里边吃,来客了,有好吃的。”
程道安和唐玉梅的卧室里,空地上扣个纸箱,一只烧鸡和几样小食品已摆好,地上蹲着一捆啤酒。四双筷子、四只小碗放四方,唐玉梅和任小红坐一旁说笑,看架式,是有意等他。
“还有酒喝呀。”
“祝贺你告别了童男时代,成大男人了。”唐玉梅仍取笑他。石根友知道她嘴巴不饶人,嘿嘿笑,不接话。小红说:“你这样的人,真少见。我回头告诉你表姐,说你藏在这儿。”
“你想害死我呀。”
两个女人笑成一团。程道安进来,四人围坐四方,开啤酒倒碗里,小红撕条鸡腿递给石根友。唐玉梅说:“小白脸到哪里都招女人喜欢噻。”
“小红姐跟你一样,也是我嫂子。不能开玩笑。”
“哪个是你嫂子?我还没嫁人。”小红瞪了他一眼。石根友大口吃鸡腿,不再说话。
吃喝间,小红问石根友,这儿拉架子车累不累。石根友说,累倒不怕,坑道太低,直不起腰,人变成驴了。
“回头我跟老谢说,跟他贩矿去。”
“不能给他添麻烦,你们两个也不容易。”石根友回道。小红说:“总比你变成牲口强些。山上的钱,谁一人能挣完?有钱大家赚,才是好兄弟。”
任小红的话,说得石根友心里暖融融的。想到老谢已答应娶小红,他真为小红高兴。这么有情有义的女人,老谢也该知足了。
老谢决定,等过了秋天,山上冷了,和小红下山,带她回老家办手续结婚。夏天到秋天,努力多攒些钱,为举办婚礼用。小红不再和任何男人来往,一心一意等待那激动人心的时刻。直到吃这顿饭,石根友才知道程道安与老谢合作已久。程道安这家伙,真是个老狐狸,走到哪儿,都有门路做贼。别人偷不到的,他想办法也能偷到。山上若举办偷矿大赛,老程肯定能得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