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四)
作品名称:飞鹰情 作者:王秋粼 发布时间:2022-09-19 16:19:46 字数:6188
“回门在钟家坪度过的两天两夜,让我倍受煎熬,如陷炼狱,度日如年。与迎亲时算上才见第二次的钟家人,即使没有憎恨和厌恶,也会没有话说,何况我对钟家坪所有人都心怀憎恨和厌恶。哦,不只是憎恨厌恶人,连猫狗猪牛鸡鸭鹅都包括在内。甚至房子,树木,石头,河流都不例外,可以说憎恨厌恶钟家坪的一切,因为他们和它们与玉兰有关。凡是与玉兰有关的我都憎恨厌恶,不管是人还是物。但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对,只一味地去憎恨和厌恶,以至于憎恨厌恶得发抖。我也并不认为可笑或可鄙,因为我没有了对错是非之分,如之前说过的,我的心被魔鬼抓住了。分分秒秒都对周围的一切满怀憎恨和厌恶,不管人们对我有多么的热情,多么的关心,都让我以为是侮辱,如此情况就会觉得时间走得比蜗牛爬还要慢。所以,我在钟家坪过的四十九个小时,如陷炼狱如受油煎的说法便一点儿也为不过。
“尽管时间是多么的令人难熬,终于还是有了尽头,即我能离开所憎恨厌恶的一切回家了。虽然家也是炼狱,但至少见到憎恨鄙视的人只有两个。父亲,我一直都把他例入憎恨鄙视之例,从懂事起就是,现在又多了一个,那就是我的新娘。一家四口,有两个令我憎恨鄙视的人。
“好像我命中注定有两个使我憎恨鄙视的人,先是奶奶和父亲,奶奶去世没几年又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记得有本书上说人要有宽容之心,否则不会有快乐。但我认为没有多少人能做到拥有一颗宽容的心,而我只是一个凡人,不是哲人圣贤,因此便不会懂得宽容。憎恨鄙视奶奶和父亲,是因为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伤害母亲;憎恨鄙视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是因为她害得我读不成书考不成大学。当然,我名正言顺的妻子不能与奶奶和父亲相提并论,因为她没有伤害谁,如果要说伤害也只是别人对她的伤害。我酒醒后看她的目光神情便是伤害,而她却没有还之以颜色,只是淡淡的,平静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的目光和神情并非刀剑冰霜。父亲和奶奶不但长期毫无理由地伤害母亲(也是伤害我),对于他们可以憎恨和鄙视,虽然孙子儿子这么做无异于忤逆和不孝。我们农村有句俗话说无法的天无法的父母,意思的是不管天怎样的干旱,雨涝,寒冷,炎热,都不能对之加以责罚;不管父母对儿女有多少的错,都不能怪罪。但我从不把俗语放在心上,憎恨鄙视奶奶和父亲。即使这有违人伦常理,死后会得到惩罚,如人们说的在阴间受下油锅火烧之刑。但是,谁又知道真假呢,死了的人又不能回到人世告诉我们所见所闻。而我也不相信有阴间和天堂,因为作恶的人就是最好的证明,反之谁敢为非作歹,杀人越货?要是真有阴间天堂,那么人人都会行善,让世间没有伤害侮辱,只有善良和温暖。所以,既无阴间(地狱)也无天堂。而天堂地狱之说之所以存在,只不过是人们编的神话故事,想让世界多善行少恶迹,除此便再无其它原因。既然没有阴间(地狱)和天堂,那么我就心安理得,理所当然地憎恨鄙视着,不管憎恨和鄙视的人是奶奶和父亲,还是父亲和玉兰,不但让他们生活在我毫不掩饰的鄙视憎恨的目光神情里,还让他们无话可说,无理可论。试问他们又怎会有理可论有微词可说?有错的是他们而不是我。所以,我心安理得,理所当然地憎恨鄙视他们。
“我是多么的蛮横无理,又是多么的荒谬可笑,竟然为自己憎恨鄙视最亲的人找了许多的理由,认为理所当然,心安理得。但是,那时的我,就是这样,毫不掩饰地憎恨鄙视着,好像这才是我最应该做的。对父亲的憎恨和鄙视,时至今日也不曾感到愧疚,因为他伤害母亲的罪太深也太重。我不是给自己憎恶鄙视父亲找理由,事实确实如此而非我无限放大了他的所作所为,这点乡亲们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是没有道破,不致微词,因为他是官,而他们只不过是他辖区里的村民。
“因为对玉兰毫无同情和宽容心,只一味地憎恨厌恶和鄙视,几个月后我悔恨不已。但世上没有后卖悔药,只有补救。但是,有些事能补救而有些事则不能。我对玉兰的憎恨厌恶鄙视仇恨,是我种下的因,她离开我是果。有因必有果,我种下的苦果我自己吃,这叫活该。所以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在钟家坪的两天两夜我是怎么过的呢?当然是横眉冷对,满脸冰霜地坐着,睁大眼睛地躺在床上看蚊帐,背朝外面朝墙闭着眼睛装睡。对于真心待我,微笑陪坐喝茶的岳父岳母,我从不正眼看,他们的话我也不去听。当然,他们都是没话找话地说着,关于以后如何和玉兰齐心协力地为小家庭计划操心操劳打算等等,都是我不不耻不宵于听的。他们也知道我没有听,之所以说是因为总不能干坐着像几个哑巴。
“陪伴我的不只是岳父岳母,还有玉强。长得白白净净的,四肢修长,五官端正,身材匀称,用我爱吹毛求疵的高中同学赵雅丽的说法,以后会是属于白马王子之例的男孩。玉强的话不多,但每说出一句话都会让你不相信他是一个初二学生,而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学者,这点从一开始我就发现了。他的眉眼皮肤像岳母,神情笑容性格随了岳父,沉默少语,声音悦耳。他的母亲声音太尖,刺耳,而且说话爱笑,尽管所说的话根本就不可笑。我对她没有好感,不仅仅是她声音太尖刺耳,还给人一种做作,虚假之感。这只是我刚开始的印象,而后来有更多令我憎恶和仇恨的原因,不仅仅因为她是玉兰的母亲,还有让人难以启齿的事。但对于岳父,从一开始因为他是玉兰的父亲而憎恨厌恶,大半年后便心生敬爱和尊重。他是一个好人,对玉兰很好,只是性格懦弱,与爷爷一样让自己的心一生都处于痛苦和不幸中,而这不幸和痛苦是妻子给的。但在那之前,我对他只有憎恨和厌恶,不接受他发自内心的疼爱和喜欢。
“岳父对我的喜欢和疼爱是一个父亲对女婿的疼爱,对于半个儿子的喜欢。但我却嗤之以鼻,不屑接受,虽然他最应该被我敬爱和尊重。与父亲比,他心地善良,品德高尚,令人敬重和仰视。尊重而又体贴妻子,尊重而又疼爱子女,为家庭竭尽全力,任劳任怨。而父亲,这些都没有做到,做到的只是对家人的伤害和侮辱。而他是一名国家干部,岳父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由此可知,人的高尚于否并不因身份地位而论,而是以他们的心灵品德情操。所以,时至今日,我都尊重敬爱着岳父,每次回家总会陪他说话,有时一天,有时通宵达旦,好像他是我的生父,而我的生父是陌生人。
“记事起,我不气不怒地与父亲说话从没超过两分钟。这真是悲哀,唯一孩子与父亲形同陌路,面冷心更冷,之间横亘着一条深不见底,遍布刀剑的鸿沟。但这又能怪谁呢?怪我没有宽容心,原谅父亲作为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种种?还是原谅他在外所做的令人恶心的事?我原谅所有人,唯独不能原谅他,今生不会,来世也不会。但是,有来世吗?有的话我会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地胸佩大红花迎娶玉兰为妻。可恨的是只有今生没有来世,那么我的这一美好愿望也就不能实现了,真是让人难过和伤心。”
张玉龙笑了,不是嘴唇轻抿,而是咧开了,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脸上泛起了红晕。
“所以,要珍惜今世所拥有的,不要奢望来世去补尝,何况有些事是无法补偿的。其实玉芳与他的弟弟玉强一样对我也很好,并不因我的冰颜霜面,神情傲慢而不尊重我,相反一口一声姐夫地叫着。不但叫着,还很真诚,没有做作和虚假;也不因我的傲慢无理,冰霜满面而生气抱怨,发自内心地喜欢着我这个姐夫。除了岳父母一家真心地对我,其他钟氏亲戚都以真心相待。他们的真心待我,并非因为我是区长的独子,而是因为他们有颗纯洁的心。不像从生产队长到乡区的干部,对我笑容满面是因为我是区长的儿子,而不是出于真心真情。因此,钟家亲戚邻里对我的真心真情,最为宝贵,但我却不宵于珍惜,而是肆意践踏,皆因玉兰的缘故。
“两个白天除了一日两餐有玉兰,其它时间我都没有看见,管她呢,她不在眼前晃,落得心里干净。而我不是唯一一个不在乎她在家与否的人,岳母根本就不闻不问。岳父也不管,玉芳也不曾提过,只有玉强关心,但也只是在我第一个回门日的午后和晚上问过我,过后也没问,好像他们都不关心都不在乎她,因此,我便在心里讥骂:一个不被父母弟弟妹妹关心不在乎的人,可知是多么地令人憎恶和鄙视!我这么地在心里骂后,憎恶鄙视感便又添了一几分。其实这只是我错误地以为,在四个人中,只有岳母不关心不在乎玉兰,其他人都是爱她的,不但爱还爱得深和真。只是当时的我不知道,愚蠢地以为他们没有因为玉兰不在家而不管不问是出于憎恨和厌恶。来年夏天我才从玉强嘴里知道,他们不问不管是因为知道玉兰在哪里,与谁在一起,夜里睡在什么地方,不去找她是尊重而非无视她的存在。他们爱玉兰就像玉兰爱他们一样,真和切,只是不说出来,让彼此感受。这样的爱是最真最深的爱,没有华丽的词藻,却胜过千言万语。而像他们彼此爱着对方的家庭在农村是极少见的,即使是当官者的家庭也难发现。当然,对于刚成为他们家的女婿,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于他们,我虽然已是亲人了,但却还没到推心置腹,无话不说的时候。成为家庭的新一员,要获得信任,既需要时间也需要付出,虽然从一开始他们就真心喜欢这个新家庭成员。
“回门在钟家坪度过的四十九小时,我是深受人喜爱和尊重的,口渴有人泡茶,腹空有人做菜,困了有人铺床,凉了有人添被,享受着贵宾般地待遇。按理说我应该心生感激,而不是无动于衷。但是,因为我的愚蠢和无知(没有设身处地,换位思考玉兰也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嫁给我也非她所愿而是被逼的)竟以为钟家的人都在巴结和讨好我,而不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疼爱。这就是为什么愚蠢者总是凌驾于别人之上,斜乜着眼睛向下府视,一副了不起要不完的样子,既可笑又可怜。但我却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就应该那么对待钟家人。一个人的可悲就在于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还为此在心里高呼我好伟大,是强者,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让他们闻尘土的气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可笑已极。然而,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几个月后会因此而羞愧得无地自容,悔不当初。
“两天两夜在钟家所受的礼遇和厚待,在父亲那里是得不到的。他是个只爱自己漠视他人的人,虽然我是他唯一的孩子。而岳父,却把他的爱无私地给予了我,只因为我是他所爱之人的丈夫。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爱屋及乌的成语,但却相信他懂得什么是爱。我的父亲是知道爱屋及乌的成语的,却不懂得什么是爱,也理解不了爱。可是,他却经常在会上大讲特讲当父母的要爱自己的子女,要理解子女;要尊重妻子,要给予妻子最诚最真的爱。一个说一套做一套的人。他既不爱孩子也不尊重妻子,是一个彻头彻尾,货真价实的暴君,伪君子。而岳父从不说要爱子女尊重妻子,但却对妻儿疼爱着尊重着,这就是真君子与伪君子的区别。当然,我这些对岳父的感受,是几个月后才有的,而在回门的那四十九个小时,我只认为他是个不善言辞,拙于表达的人。两个白天,每天玉芳玉强做作业,他就陪着我喝茶,虽然我心生厌恶满脸冰霜。他知道我不喜欢他和他的妻儿,但却不以为意,只以温和的笑容对我,用悦耳的声音说话。
“两个白天时间就在岳父温和的笑容,悦耳的声音陪伴下过去了,我能离开令我憎恨厌恶的人回家了。可是,玉兰却不见踪影。我是极不愿与她同行回家的,但却又不能一个人回去,否则母亲会因此而受苦。为了母亲,我忍着满腔的憎恨等着她早点出现,然后吃了饭回家。她两个白天除了做午饭、晚怕都不见踪影,谁也不说,但在哪里睡玉强说了,是第一个回门的夜里说他大姐在奶奶那里。
“第三天上午,我不得不问,因为饭都吃过了,太阳已三竿高,玉兰仍不见影子,我就怒气冲冲地问写作业的玉强,因为回门第一个晚上我冷冷地说不会喜欢他大姐而对爱答不理地说在奶奶那里。我虽然仇恨憎恶玉兰,但却不得不去找。可是,那里也没有玉兰的人影,气得我差点跳起来骂人。我愚蠢可笑地以为玉强在报复我,骗我他大姐在奶奶那里,让我白跑一趟,因为我说不会喜欢他大姐。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我当时就是这么以为的。因此,怒气冲冲地跑回去质问玉强。恶声恶气,好像他是仇人冤家而非小舅子。我都能想像得出自己当时的样子,双目圆睁,拳头紧握,像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人。可他却淡淡地说大姐在张爷爷那里,回答时不但没有看我,还在本子上写写算算。我感觉得受到了侮辱和蔑视,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要不是自以为打他骂他会弄脏了手和嘴,早就挥出了拳,骂出了声。唉!”
张玉龙重重地叹了口气,露出一丝苦笑,像一个做错了事而追悔莫及的人。
人们也为张玉龙会停止不讲述了,因为他讲了这么久都没喝水休息,一定累了。但他却在叹气后接着讲述,只是声音没有之前那么低沉了,脸色也有了正常的红色,可知他激动的心情慢慢地平复了许多。
“我听说又得去姓张的人那里找仇恨憎恶鄙视到极点的人,声音都气得变调了。啥!在哪里?!我几乎是吼着问,态度之恶劣,言语之粗鲁,只有傻瓜和笨蛋才可能有。不过,当时的我就是一个十足的傻瓜和笨蛋。”张玉龙又露出一丝苦笑,“再说一遍:大姐在张爷爷那里!奶奶对面山坪里有座小院子,张爷爷就住在那里,玉强声音冷淡地说。自己去,我没时间,要写作业。他说完就紧闭因健康而鲜艳的嘴唇,继续在本子上写写算算。玉强一开始对我很有礼貌,自我冷冷地说他会输,我不会喜欢他的大姐,他会把参加工作后领的第一笔工资作为赌注全部送给我,便不再亲热地叫我。不过,还是叫姐夫,但声音平淡,不再亲热,也不再请我讲解他不懂的数学题。
“我虽然气极怒极,恨不得要骂人打人,但却不得不去找玉兰。前面我说过我不可能一个人回家,如果我那么做了,后果是母亲受苦遭罪。作为人子的我,不能让母亲为自己受苦遭罪。不能让母亲受苦,那么就得去找我恨得想要杀了的人。”
“凤儿!”欧阳源听到此心痛地叫了起来,“小张,你没有权利恨凤儿,没有!因为凤儿也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他声音哽咽地说后,用含泪的眼睛看向张玉龙的背。
但背向他而立的张玉龙没有回答他,一如之前他问的每个问题,说的每句话都像空气灰尘掉进了水里。
“爸爸,你别太激动,小心病犯。”江君如放开一直握着的林娟的手,上前蹲下握住公公颤抖,血管又暴突如蚯蚓的手轻声安慰。“玉龙根本就听不见你说的话,因为他的整颗心都沉浸在了往事中。”江君如用充满同情和怜惜的目光看了一眼张玉龙,回头继续安慰劝解公公,“爸爸,你要平静,不能激动,因为我们还要等着玉龙讲述凤儿的事,直到他讲完。而以他之前的回忆情况来看,需要的时间不会少,那么你会感到很累。因此,你要平静地听,不再激动,这样他才不被打扰地讲述得快。”
欧阳龙吟没有说什么,好像没有听见父亲心痛的话语,妻子温柔的劝慰,只默默地含泪看着张玉龙。他的心因为张玉龙对妹妹的憎恨厌恶鄙视而心痛。当他听到张玉龙冰恨不得杀了凤儿时,更是心痛得浑身颤抖,手脚冰凉。当然,他没有因为心痛而冲张玉龙大叫和质问,理智告诉他龙玉龙之所以那么对他的新婚妻子玉兰(凤儿),是正常地表现。一个人只要正常,就会因为父亲一手包办的婚姻憎恨鄙视和厌恶。
欧阳欧阳龙吟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换了我也会憎恨害得我读不成书,导致理想破灭的人。因此,他没有因为听到张玉龙讲述到恨不得杀了他的妻子愤怒,而是站在公正的立场上看问题。但他也心疼未曾见过的小妹,难过得坚毅的脸苍白如纸,毫无血色。所以,他没有安慰父亲,也没有质问张玉龙,只含泪在心里痛呼小妹的名字。他希望张玉龙讲述得简洁点,那么就能缩短时间让父亲少受心痛的折磨。一个父亲在得知失散了二十三年的女儿,突然一下子听说还活着,在未成年的情况下被逼结婚嫁人,激动、心痛的心情可想而知。但他没有把希望说出来,正如他妻子说的,张玉龙根本就听不见任何人说的话,整颗心沉浸在了回忆中,那么他只能怀着既心疼又着急的心情听张玉龙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