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三）

　　“她穿着蓝绿格子衬衣，胸脯上绣着杏花，（奶奶喜欢杏花，因为那是她和爷爷的爱之花。）天蓝色的裤子，红色的布鞋，白色的袜子。红色的布鞋不是奶奶做的，是玉芳的妈做的。当然，也是玉兰的妈，只不过不是亲妈。作为母亲给女儿做出嫁穿的红鞋是她应尽的责任。
　　“看着憎恨诅咒了三天四夜的人，我差点跳起来冲上前拳打脚踢，就是她害得我读不成书考不成大学！我恨这个穿蓝绿格子衣服的人！我恨不得杀了她！她是魔鬼，是灾星！我用刀剑一样的目光冰雪一样的神情看着她，在心里恶毒地咒骂。对我如刀似剑的目光，如冰似雪的神情，她一点也没感到害怕，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便坐到缝纫机前的高脚凳上梳头。她的头发很黑很长，像瀑布似绸缎。头梳好后也不看我，脚步轻盈地离开新房。背后的我恨不得扑上前掐死她，以泄满腔的愤怒和仇恨。
　　“（被仇恨和愤怒蒙蔽了的我，根本就没想过我不该恨玉兰，因为她和我一样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同样陷于痛苦和绝望中。不但不该仇恨憎恶鄙视不屑，还应该同病相怜，相互体谅，相互理解，相互帮助。人是自私的，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和事情，而不知设身处地，换位思考，时过境迁，在懂得了人不能太自私后才会对当初的无知和愚蠢难以释怀，悔恨万分，但，为时已晚。）
　　“我虽然恨不得要了新娘的命，但却没有杀人的勇气，只有憎恶仇恨的力量，一个怯懦的人。但不管我有多深的恨，都得在父亲的瞪视下，母亲的泪眼恳求下，与玉兰一起一桌桌地为亲戚乡邻敬烟敬酒。婚后次日早晨给参加婚事的亲戚邻里敬酒，是古已有之的传统习俗，至今也没有废除，仍在延续，像每个建村就有的其它风俗习惯一样。
　　“我没有诚意只有仇恨和憎恶敬的酒，亲戚乡邻却都喝得很高兴，烟也抽得很开心，好像他们不知道我和玉兰是被人强逼敬烟敬酒。他们对办得热闹的婚事是包办的知道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但却不感到气愤，因为这样的事在农村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就像赶集和开会一样。虽然发生在一区之长的家，但也见惯不怪了，都能平心静气，心安理得地抽玉兰敬的烟，喝我敬的酒。
　　“当时，我在心里也没有指责和批评他们。亲戚乡邻对我的包办婚姻又能说什么呢，除了大声地说着恭喜和祝福的话，就是笑着把杯子递上前让我倒酒，接过烟让玉兰点上，像出席农村的每次婚宴一样。
　　“人们抽着玉兰敬的烟，喝着我敬的酒，说真是一对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珠联璧合。虽然我不怪笑着喝着抽着我和玉兰所敬烟酒的人们，但却憎恨厌恶说这些话的宾客，在心里恶毒地诅咒。边恶毒地诅咒边想着我的学校我的校园我的教室我的老师我的同学我的书本我的笔墨，完了，我的梦我的理想我的抱负，完了，我的青春！而在这之前从迎娶之日的中午喝酒到清晨醒来洗漱结束，受父母之命按照传统习惯和玉兰敬酒敬烟，我都没有想起与读书有关的任何事，直到听了人们喷着酒气，吐着烟雾说什么金童玉女、珠联璧合时才猛然想起与学校有关的一切。事后，我一直都奇怪我在酒醒后竟然没有想起破灭了的大学梦（理想），没有想起让本家兄弟异姓伙伴羡慕我能读书的县中。因为我在睁开眼看到新房里的一切时，只有憎恶和仇恨，对害得我读不成书的人，即我的新娘的仇恨和憎恶。一个被仇恨和憎恶紧紧抓住的人，没有时间去想别的，因为他的整个身心都被仇恨憎恶占据了。但他迟早会想起之前在乎的一切，而后加倍地去憎恶和仇恨害得他失去最在乎的一切的人，虽然极不公平。
　　“喝着我敬的酒，抽着玉兰敬的烟的亲友乡邻，不知道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对他们的诅咒，只大声地说着笑着。亲戚邻里乃凡人，与我一样，不是神仙，肯定不能知道我在心里咬牙切齿的诅咒他们。而世间也根本没有神仙，如果有，早就帮我命令父亲不逼着我结婚，因为我曾上百次地祈祷过。人总是在绝望的时候向神灵求助，好像不这么做就对不起自己。自去乡上住校读书，我就开始瞧不起敬奉菩萨神灵的人，总是讥讽嘲笑，每家每户都挂着观音和释伽牟尼的画像，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上香敬拜，祈求保佑人畜农事。不但一直讥讽嘲笑人们迷信，在县中读了一年书的我，竟然也开始相信神灵了，在心里一遍遍地祈求祷告：命令父亲让我去读书。可恨的是，世间的神灵都是人们造的，或君王或人民，君王为笼络人心修庙宇道观，人民为了心灵的慰籍而想象天堂和地狱。
　　“敬完十二桌客人的烟酒，酒席已快结束，父亲便命我按照习俗回门。我拧着脖子说：我不回什么门，要回学校去读书！父亲又如三天前的夜里拍着桌子吼（当然是只有他和我还有母亲，与床架上贴着红喜字的新房里，而非亲友乡邻吃菜喝酒的坝子里。玉兰没有在场，在坝子里陪娘家人。）你敢！从今天起不许再提读书的事，安安安心心地和玉兰过日子。那么多人没读书没考大学，不也过了一辈子。我又想说不时见母亲用红肿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含泪看着我，便把已到了嘴边的那个字生生地咽了回去，背了烟酒糖果回门。
　　“回门是我们那里的风俗，古已有之：结婚次日新郎背着烟酒糖果，走在新娘的前面，跟着送亲的人们，回娘家住五十个小时左右。回门必不可少的礼物是烟酒糖果，得由新郎背到娘家。烟用来孝敬岳父母和散发给亲友乡邻的大人们，糖果送给舅子姨妹和发分给亲友乡邻的小孩。这是延续了无数代人的风俗，至今都没有废除，与结婚后的次日回娘家住两天两晚一样。
　　“走在张家河地盘的路上，本家和邻里乡亲都说我娶了个好姑娘，我又在心里诅咒他们，诅咒的话有多恶毒恐怕连魔鬼听了都害怕。而我自己就是魔鬼，因为仇恨和憎恶使我丧失了是非对错之分，一味地把自己的灾难和不幸强加于同样受到灾难和不幸打击、摧残的人。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魔鬼，平时它安静地呆在角落里，一旦生了仇恨，即跳出来大行其道，作威作福，让你做平时憎恶讨厌的事，说平时鄙视不宵的话。有的人不再善良，会被魔鬼左右，有的人会因良知而清醒，赶走魔鬼，回归善良，而我就幸属后者。
　　“到了岳父家，玉兰就不见了，做饭的时候才出现，饭后送走客人又不见了。玉强陪我坐了一会儿问：姐夫，你知道大姐去哪里了吗？我冷然不答，虽然眉清目秀，皮肤白净，生得好看的玉强很讨人喜欢，可我就是喜欢不起来。我不想和钟家的人说话，只想一个人看着对面的山林发呆。玉强毫不在意我的冷淡，自顾自地说：大姐在奶奶那里。我一听，很是纳闷。奶奶？昨天没见她接我跪着敬的茶，今天的回门茶也没有喝。一个儿子不但没有住在一起，连孙女婚事也不参加。可能病了，卧床不起。虽然疑问在心，但却没有问。管她呢，于我何干！姐夫，我们去找大姐，玉强说着就亲热地拉起我的手离开坝子。我本就憎恶仇恨与玉兰有关的人，连话都不想说，肯定不会允许被他拉住手了。想挣脱，又怕母亲因我受气，便只能在心里恶毒地咒骂着去找玉兰。早晨在堂屋背起烟酒糖果的时候，父亲叮嘱郑媒婆照看好我。为了母亲，我只能忍着强烈的厌恶和憎恨，被玉强拉着手离开坝子不看对面的山想老师同学教室课桌书本，挪动重如千斤的步子。
　　“玉强开心地说着学校的事，两百米的路，我一直都在心里不停地诅咒着。而诅咒的话恶毒至极，恐怕连阎王听了都会发抖，要是有阎王的话。我诅咒的人不但有玉兰，还有奶奶。因为是她，玉兰才不在家，玉兰不在家，玉强才要我去找。所以，我诅咒奶奶。大半年后，我每次去奶奶那里，都悔恨得想要杀了自己，竟然在回门的那天下午恶毒至极地诅咒奶奶。有几十次，我因为同一件事打过自己。
　　“转过小山嘴，就听见撕心裂肺，断人肝肠的哭声，是玉兰，她爬在杂草拔得干干净净的坟墓上哭着。但在当时，我并不觉得她的声音撕心裂肺，断人肝肠，相反难听极了，如同鬼哭狼嚎。大半年后，我回忆起那天的事，才知知道她的哭声是那么的让人心疼落泪。那天，她在为自己的不幸而哭，想读书读不成，被父母逼着出嫁，新婚之夜新郎不但喝得烂醉如泥，还把她珍爱如宝的嫁妆用恶臭不堪的呕吐物弄脏了。她怎么不哭啊，差几个月才满十六岁，就被逼着嫁人，而所嫁之人又是个自私自利的傻瓜和笨蛋。十五岁，还是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年纪，可是她却被父母嫁了出去。新婚之夜坐了一夜，婚后第一个早晨丈夫不但用如同刀剑冰雪的目光神情恶狠狠地看着自己，敬烟酒的时候人们真诚地说金童玉女，珠联璧合时还冷哼声声，神情傲慢；回门的时候不但丈夫面现憎恨鄙视不屑之色，还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回到娘家，丈夫不但没有面露微笑心怀敬意地问候父母弟弟妹妹和亲友，还一脸傲慢，满面冰霜，头高昂，眼斜视，让她的亲人受委屈伤害。她有太多的苦和痛，因此才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但在当时，我并不以为她的哭声是多么的使人心疼落泪，相反难听，如同鬼哭狼嚎。大半年后，我回忆起回门那天下午的事，泪水止不住地流。而在当时，我听着如同鬼哭狼嚎的哭声，鄙视嘲讽地看着。
　　“转过山嘴，玉强就扬臂声音颤抖地说：大姐，回门天哭，妈知道又会骂你。他的话音没落，玉兰就起身快步离开了墓地。她既不愿我看见听见她哭，也不愿看到我出现在奶奶的墓地，因为我不配。但在当时，我却愚蠢可笑的以为她怕我，怕我又用如刀剑似冰雪的目光神情，怕我面现鄙视不屑嘲讽。
　　“玉兰离开墓地后，玉强没有拉我去看奶奶，他知道我会用傲慢的目光神情看着墓碑，便转身离开小山嘴回去。
　　“没有客人，晚饭吃后，玉兰又去了奶奶那里。休息前也没有人去叫回来，我乐得在睡前她不在眼里出现，会让我因为憎恶和仇恨想要骂人。当然，这是不公平的，但当时的我并没认识到这点。晚上我和玉强睡在西屋的床上，一个看书，一个看着蚊帐顶。时间在小闹钟滴滴嗒嗒的脚步声中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对面的灯光一盏盏地熄了，只有山林中兔子的眼睛闪着微弱的红光。
　　“夜已深了，同学们在桂花浓郁的馨香里早已进入了梦乡，我却躺在可诅咒的地方看着蚊帐等天亮。我想到此，身体一阵阵地发冷，心一阵阵地作痛。为什么我生在乡下而不是城市？为什么我有个愚昧无知可憎可恨的父亲？我正难受着，玉强突然要我把他大姐叫来来，秋半夜凉，她近来身体差容易感冒。我才不会管她秋半夜凉会感冒！我假装没有听见，仍看着斜纹蚊帐在心里大喊着要他闭嘴。但玉强不想就此作罢，眼里有泪光地说：姐夫，虽然你没说但我知道你恨大姐，但这不公平，因为大姐也是被妈逼着结婚嫁人的。再说，姐夫，就算大姐不是被爹妈逼着和你成亲，你也不要恨她，要知道她可是钟家坪最好的女孩。不读书的那天起，不知有多少人来提亲，有两家还是城里的，可是妈都没有答应，只答应了······我看着蚊帐打断道：这么说我要高呼荣幸了？！玉强严肃地看着我回答：姐夫，你是该高呼荣幸！大姐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好，你会喜欢她的。现在不喜欢，以后一定会。我冷冷地反问：是吗？他的声音更加低沉：是！我从鼻子里发出哼声后，他便和我打了个赌：如果我以后不喜欢他的大姐，他读书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份工资分文不剩地给我；如果我以后喜欢他大姐，就给他买一百本他想读的书。我冷冷地说他输定了，玉强唇角上翘，好像看到了一百本早就想读的书：未必，不到最后，不要妄下断语。玉强具有哲人和先知的头脑，能预见将来会发生的事，而他那时才十三岁，读初中一年级。由此可知哲人是不分年龄的大小学识的多少，只要思维够敏锐，头脑够灵光，见解够独到，就能预知未来，达到哲人先知的境地。
　　“小张，家里没有凤儿，那她上哪里去了，山间夜里凉。”欧阳源一脸心疼地问道，他忘了之前在心里说过不问什么，问了张玉龙也不会回答，因为他沉浸在了让他痛苦也幸福的往事中，听不见别人的话。但他就是忍不住要问，因为爱女心切。
　　张玉龙也确实如他所猜测的，沉浸在了往事中，听不见别人的话，仍讲述着，声音虽不再哽咽，但仍低沉。
　　“打过赌后，我就转身看着墙壁和蚊帐闭上眼睛，不想看见玉强，因为他是我仇恨憎恶的人的弟弟。但我的眼睛刚闭上，玉强就摇着肩膀要我去把他的大姐找回来。我闭着眼睛装睡，玉强又说秋半夜凉，去把他的大姐叫回来。我仍然不作声，想让玉强以为我睡着了，可是玉强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很不舒服：姐夫，你是一个心冷如冰的人！大姐嫁你真是屈了！他的话音没落，我气得要是不嫌碰与玉兰有关的人会弄脏手，会跳起来打得他几天都不能说话。
　　“我在气着恨着的同时在心里问玉强：我无情？我心冷如冰？是谁害得我理想破灭！如果不是她此时我正坐在学校的桂花树下，与同学好友畅谈人生理想抱负。把我害得生不如死的人你还要我对她有情，真是可笑！我恨不得食她的肉寝她的皮，你还要我关心她，我有病！别说我现在不会关心她，以后也不会，永远不会！我会一辈子都对她冷漠无情。一辈子！我看着蚊帐恨恨地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发誓，直到不能战胜睡意才停止。
　　“大半年后，我为当时因以为玉兰有关的人都不配我碰，不配听到我的嘲讽讥笑，不配鄙视不屑而没有打玉强，没有把在心里反反复复立了不下百次的誓言说出来而庆幸。要是打了玉强，把那些嘲讽讥笑不屑鄙视的话和发的誓说出来，我会多了一件让自己看见玉强就羞愧得无地自容的事情。还好，我没有打他也没把那些话和誓言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