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五）

　　“我边在心里恶毒地诅咒憎恨着玉兰，边跑到奶奶对面的小院子。玉强没有骗我，玉兰真的在那里。那里有个失明老人，须发皆白，穿得很干净。院里堆了很大一堆新劈柴，几个月后我才知道那是玉兰弄的。玉兰看见我便对老人说要走了，老人便问是不是她的女婿，她不回答而是向老人告别。老人便说要看看她的女婿，玉兰劝阻根本不听，挣脱开被她拉住的胳膊，快步向我走来。如果不是那无神的眼睛，谁也不会相信他看不见，步子既稳也速。来到面前抓住我从头抚摸到手，让我恶心得想吐。不是因为被一个失明老人抚摸，而是因为他是主玉兰有关的人，我憎恨厌恶所有和玉兰有关的人。另外，我还感到难为情，从小到大除了母亲还没有人那么抚摸过我。记忆中父亲没有为我洗过澡，他不屑于干这些，而是像九五之尊，坐在圈椅里，呷着茶，抽着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对妻子吆五喝六，颐指气使。
　　“突然被一个失明老人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抚摸着，心里有多恶心可想而知。何况抚摸自己的人还是所憎恨厌恶之人有关，便更让我感到了恶心了。但是，我却没有跳开逃跑，因为我的手像被老虎钳夹住了，挣不脱，且我的腿也像生了根似地，拔不动。大半年后，我才知道我的心因白发如银的张爷爷触动了而没有拼命挣脱跳开。还有，我怕那么做会摔伤老人。但是，当时的我却并不知道这些，以为老人的手抓得太紧，难以挣脱。为此，我从他开始抚摸头部就在心里恶毒地诅咒，诅咒他不但今生是个瞎子，生生世世都看不见。唉，老人何罪之有，竟被我如此恶毒地诅咒，真的是被仇恨蒙蔽住了心！我厌恶憎恨眼前这个与害得我读不成书的人有关的失明老者！可我却让他抚摸并没有躲开，心里是想躲开的，腿脚不听话。
　　“老人抚摸过后便回头笑着说：兰兰，你的女婿可真好。当然，我和玉兰都没有作声，我是因为憎恨鄙视而不作声，她是因为我对张爷爷傲慢至极，不敬不尊的态度而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是我来年夏天才得出的结论，因为她是那么的爱张爷爷，可我却连声最起码的称呼也没有。当那个看着她昏睡······”
　　“小张，你说凤儿昏睡，是什么意思？”欧阳源打断了张玉龙的讲述，一脸忧急地问道。“是病了还是怎么了？你回答我啊。”
　　但是张玉龙仍然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回忆着。
　　欧阳龙吟用安慰的目光看向父亲，无声地安慰和劝解不要激动，不要着急，耐着性子听张玉龙讲述。
　　“她在昏睡中叫着奶奶和张爷爷，回忆起婚后第三天上午的事，我羞愧得想找个老鼠洞钻进去。但那天上午，我还可笑地以为对抚摸我的张爷爷没有拳打脚踢而在心里大骂自己是懦夫窝囊废，我可耻地以为张爷爷侮辱了我。但是，让我几个月后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的事还在后面。
　　“张爷爷抚摸我称赞后从兜儿摸出一个小红布包，说是给我的见面礼。我不想收他的红包，挣脱他的抓握，想跳开，但与之前一样没能做到。倒不是因为他是个盲人，受之有愧，而是因为他与玉兰有关。我不会要和玉兰有关的任何东西。但是，失明老人却不容我拒绝。他的神情，微皱的眉有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让你不得不按照他的意愿做事。他把钱塞进了我的手里，然后要玉兰跟我回家，自己快步回到小屋。我原本是要扔掉那红包的，但却因想起同学王健而捏在了手里。
　　“王健家境贫寒，人口众多，爷爷奶奶身体有病，四个弟弟妹妹和他都在上学，需要钱买笔墨纸张。资金与王健来说可是最需要的，能为他和弟弟妹妹们买学习用品。我可以憎恨厌恶钟家坪的人，但大可不必迁怒于钱，因为我可以用他们的钱为自己做事，寄给最需要它的同学。当然，钟家坪的所有人都需要钱，他们并不富裕，但这点却不在我考虑和在意的范围内。而我的同学才是我关心的人，钟家坪的人只是我憎恨和鄙视的对象，甚至憎恨和鄙视到了想捣其肉敲其骨寝其皮的程度。因此，我没有扔掉张爷爷塞进手里的钱，打算哪天到乡邮政所以假名汇给同学。
　　“与我同届不同班的王健，长得高高瘦瘦，五官端正，四肢修长，穿着蓝衣服，灰布裤子，母亲做的黑布鞋。心地善良，品德高尚，深得老师学生的敬重和爱戴。学习好，不骄傲，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经常在大街上帮拉煤球的人们拉板车，扶老人过马路，经常给家境比他更困难的同学买菜票，一个心如金子般的人。而我和所有的同学一样，关心他，喜欢他，敬重他，爱戴他。常悄悄地把从新华书店买的学习资料放在他的书桌上，把穿旧了的衣服洗净放在他的床铺上。他不会拒绝，但也不说谢谢，只用真诚的眼睛看着爱他帮他的同学。他虽然什么也不说，但都感受和看到了真诚的谢意，满眼真诚感动的泪，胜过千万句谢谢。
　　“出于要帮助王健的目的，我没有扔掉那个红包。但是，当我把红包放进兜里，拔腿要走出张爷爷用灌木围起来的小院子，被玉兰看了一眼。那一眼里所包含的不但有愤怒，还有指责和批评。可我对此不宵一顾，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超过她前面走了。
　　“回到对面的大屋，岳父母早就准备好了回礼，即送给亲家翁的烟酒。（天下秀牌过滤嘴烟，沱牌精装酒，每样都是双数，因为好事成双。而我的母亲准备的回门礼也是，但烟酒的牌子不同，什么牌子不记得了。我当时是怀着愤怒和仇恨的心情，在母亲的泪眼恳求下背起的背篓，连看都没看里面的东西），亲家母的白糖（六斤，取意六六大顺），两个馒头（寓意成双成对；比海碗还大，上面用萝卜和食用颜料在放进蒸笼前印上了红花），外加送给我的核桃和炒花生，都是一个月内从树上和地里采收的。郑媒婆没有同行，在回门的第二天下午就与她那沉默少语，沧桑满面的丈夫张德林回张家河了。郑媒婆的丈夫与我的爷爷同辈，我得叫伯爷，一个善良的人，与爷爷一样受着妻子的压制，一生都屈辱地活着，所幸儿女都孝顺懂事，对他很好，虽然连小学都没上过。德林爷爷在生产队的人缘很好，但并非如他的妻子所说是因为她作媒撮成了不少男女。他恳帮人干活，从不因家境比别人宽裕而瞧不起贫寒者，与我的母亲一样低调。
　　“因为仇恨憎恶玉兰，我便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地不背背篓，两手空空地走在前面。娘家人送到山嘴处才回去，岳母尖着嗓子叮嘱玉兰要孝敬公婆，照顾好丈夫；不顶嘴，不使性，要勤快，要听话；孝顺公婆，和睦邻里。都是每个母亲在女儿回门后临走时叮嘱的话，可说是老生常谈。我走在前面十几米处，没有听见玉兰答应，只听见玉芳玉强要她想家了就回去，而他们想她了也会去看她。
　　“大姐，心情不好或看书或去草坪或小路上走走，睡不着就看看深邃的夜空，让月亮和星星如同我和二姐在陪伴你。这是玉强对玉兰说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个字也没漏落，因为他颤抖的声音。但我没有因此而感动，只是听清楚了他的话。时隔两年玉兰离开我后，一个人走在同一条路上，回忆起当日的事，为玉强叮嘱他大姐的话，泪在眼里凝聚，滚落。那时我才知道玉强是多么爱他的大姐，心疼他的大姐，同情他的大姐。聪颖过人的他知道我仇恨憎恶鄙视他的大姐，心痛万分，担心不已，以至于在叮嘱时声音颤抖。知道我会以怎样的态度对待他亲爱的大姐，在娘家我都毫不掩饰地仇恨憎恶鄙视她，在自己家就更会有恃无恐，肆无忌惮。玉芳也爱她的大姐，但她生性粗枝大叶，马马虎虎，虽然也看出我仇恨憎恶鄙视她的大姐和她的家人，（’仇恨憎恶鄙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在我的脸上和声音里，三岁孩子都能看出听到，何况她都十四岁了。其实她不止十四岁而是十五岁，与玉兰同岁，比玉兰只小了四十天，只是我当时还不知道。）但却没有太放在心上，三天都对我礼貌，尊重。并没有因为我对她一家人的态度对我冷淡和疏远，或许她以为这很正常，没有什么错；也或许与她的弟弟一样以为时间久了我会喜欢她的大姐，不再仇恨憎恶鄙视他们，所以，礼待我，尊重我。
　　“岳父从跨出堂屋的那一刻起，至山嘴处都没有说话，两手垂在身边，身体前倾，脚步沉重。刚开始岳父与我并肩同行，走了四五米我就超过了他。我不愿与他并肩同行，因为憎恨和厌恶，并非针对他这个人，因为他是玉兰的父亲。他一句话也不说，既不叮嘱我和玉兰好好的过日子，也不叮嘱玉兰做个好儿媳好妻子好邻居。但我知道他不想说，因为心疼玉兰。这从他的沉默和紧皱的眉头不难看出。没有哪个父亲看到女婿脸上眼里时时分分地充满了对女儿的仇恨鄙视憎恶而不眉头紧皱，脸色忧急，除非他是傻子和笨蛋。
　　“五年后的中秋节，我和岳父并肩走在同一条路上，我问他当年是不是恨我，就像我恨他一样。他回答说不恨，只是难过。我听了心里更加羞愧，我不加掩饰地用憎恨鄙视不屑的目光神情对待他的妻儿和他自己，他竟然一点儿都不恨我。于他比，我是何等地可鄙和可耻，竟因为玉兰而憎恨鄙视不屑他的亲人。如果我是一字不识的文盲，还有情可原，可我是名县中高二学生，便让人无法原谅了。但是，没有人因为这个原因而恨我怪我，包括张爷爷，都以宽容之心来爱我，只因我是玉兰的夫婿。但我这夫婿做了什么？对玉兰不是恶毒地咒骂，就是极尽刻薄挖苦讥讽之能事，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刀剑直刺她悲苦的心，让她受尽侮辱和蔑视，而我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经常在心里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她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唉！”张玉龙又追悔不已地叹息，羞愧之色更重。
　　“钟家坪通往张家河的路上，我从一开始就走在前面，与玉兰之间的距离有十几米。这距离是我有意拉下的，我走得快而且没拿什么东西，两手空空，脚步便快。玉兰背着背篓，里面装满了东西，虽然不是很重，但也有三十多斤，于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女孩，可是不轻的负重，何况还是山路，崎岖不平，蜿蜒曲折。不过，即使玉兰没有背东西，我们之间的距离也不会短多少，因为她也是极不情愿地走在通往张家河的路上，何况她不想离奶奶和张爷爷那么远。她一直都不想离开奶奶和张爷爷，是被母亲逼着结婚嫁人的。她一心只想守着奶奶和张爷爷，因为他们是她最在乎的人，虽然她也爱父母和弟弟妹妹。但她不得不离开，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钟家坪只是娘家，只能短时间地停留而不能长久地居住。当她背着背篓跨出有她童年足迹笑声的坝子的那一刻，心里有多悲伤可想而知。而她又深知等待自己的是怎样的生活，我是被她的公公从教室用假电报骗回家与她结婚的，新婚次日清晨如刀剑般的目光，如冰雪般的神情一直都不会消失。在这样的目光和神情里生活，心灵精神将承受怎样的煎熬和折磨可想而知。但她又不得不去过这样的生活，因为不能逃脱，别说是七年前的玉兰不能逃脱，即使是七年后的今天，农村妇女也难以逃脱这样的命运。倒不是她们不想，而是唾沫星子会把人淹死。便是在文明开放的城市，离婚也会被人诟病讥讽挖苦嘲笑，何况落后偏僻的农村。那么，玉兰背着背篓走在我的后面，心里是什么滋味是什么感受不难知道。
　　“然而，当时的我并没有替她想过，只一味地仇恨憎恶鄙视不屑她，快步走在前面，根本不想想她背着背篓走在崎岖不平，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有多累。我是一个十足的自私的混蛋，一个愚蠢透顶的傻瓜，总是站在自己的位置看事情，却不知道事情不能从一方面看而是要向多方面想。我的自私愚蠢的行为，为自己种下了苦果，一生都吃不完。这也是活该，谁让我自己愚蠢。而当时，我却以为那么做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没有认识到我在犯猎，让玉兰本就苦若黄连的心更苦。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会背着背篓，让玉兰走在前面，闻着她洗发用的皂角的清香，看着她因奶奶用黑头绳扎的辫梢在臀间摆动，说着开心的话儿，高高兴兴地回家——回我和她有着红双喜，金童玉女画儿鲜艳的家。
　　“然而，时光不会倒流，日子也不能重头来过，那么我只能在悔恨和羞愧中一边骂自己，一边苦苦地思念和等待，等待玉兰能突然回到曾经坐过睡过的北屋，做衣服，熨衣服，缝纽扣眼，订纽扣，像离开前一样。但是，当时的我不能预知未来，因此便一味地仇恨憎恶鄙视不屑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让她远远地背着背篓走在后面。而可恨的是我还因为她走在后面，能看到我的背影在心里不停地咒骂她，仇恨她，鄙视她。我简直是可悲可耻可笑到了极点，一个凡夫俗子，一个自私而又愚蠢的农村青年，竟然以为自己的背影不耻于被女孩在后面看。其实玉兰根本就不会看我的背影，不是因为我的背影使她憎恨和厌恶，而是她的心沉浸在了对未来的恐惧和害怕中，对离开奶奶和张爷爷的悲伤中，对不能天天看奶奶和张爷爷的忧伤中，对不能看望照顾秀姑和她的孩子小宝而生的自责担心中。善良的她根本就没有时间看我的背影，即使因为抬起手擦汗也不会，她的整颗心都被她所挚爱的人占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