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九溪公园的拒绝
作品名称:樱花祭 作者:桃李春风 发布时间:2022-09-14 20:12:41 字数:6029
米兰·昆德拉有一句哲言: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的确,生活仿佛特别喜欢和一些人开一些不大不小的残酷的玩笑。陆晓渊觉得,他就是那“一些人”中的一个。与何少玮在一起时,何少玮就说过他,说他是一个对人生有设计的人。陆晓渊自己也这么认为。在做一件事情之前,他往往把它想象得很完美,但很多时候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有一个美好的结局。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怀疑完美是不是一种错。生活原本简单,就因为个别人把生活复杂化了,然后就有许多人开始变得复杂。
离开东阳村已十多天了,脚上的伤痛慢慢减轻。这一天,他来到了一片塬上。走到尽头才发现,前面已经没有路了,眼前是一片悬崖。他只得退回到一条小路上,一路缓缓往下走。终于,他来到了一片山谷。时值仲夏,谷底生长着一些带刺的杂草和大片大片绿油油的庄稼。远远地,他看见一个老妇人牵着一头牛在那里放牧,一条蜿蜒不平的小路像一条白色的带子,从身后开始延伸,一直消失在遥远遥远的前方。陆晓渊从半崖上攀下一根荆条,握在手里来回使劲地甩。“咻咻”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谷底。仰头可以看见,悬崖上有一户人家的女人正在洗衣服,鲜艳的颜色在太阳底下迎风飘荡……这一行,他要去他的一个同学家。这个同学曾与他共读了两年的初中时光,交往甚密,名字叫做武真真。他依稀记得武真真告诉过他,他的家住在一片岭上,只是村名记不得了。不过应该就在前方。
直到黄昏,陆晓渊才走出山谷,来到一条国道边。
穿越国道,眼前是一条朝西的乡级公路。来往拉碳的大货车都要经过这条路。因年久失修,再加上大货车的碾压,路面变得坑坑洼洼,遇到雨雪天,就会积存好多雨水泥污,行人走起来十分不便。陆晓渊尽量靠着右侧行走,不时有大小车辆从身边驶过,扬起漫天尘沙。这条路上有一家专门向林场和绿化单位供应松柏苗木的培植园。陆晓渊从那门前走过,见门口有一个水龙头,水龙头下方有一个小小的水池,便上去拧开水龙头喝了一点水,在水池里洗了一下脸。经打听得知,这里离武真真的家还很远,凭走路走到天亮也未必能到。陆晓渊正踌躇时,一辆摩托车在他身边停下来,骑摩托车的人问他要到哪里,陆晓渊说到武家坡村。这人是个热心肠,说自己就是武家坡的人,顺便载他一程。陆晓渊谢过,坐上大哥的摩托车,一路向前去了。
路上,大哥听陆晓渊说起武真真。大哥说他认识武真真,并告诉他武真真的哥哥现在在京城一家电视台任职,年薪三五十万呢。只是不知道武真真现在是否还在上学……
不大一会儿,摩托车驶进了武家坡村。在村口,陆晓渊下了车,大哥给他指了去武真真家的路。陆晓渊找到了武真真的家。
站在路的这边,陆晓渊看见对面一户人家门上挂着一对红灯笼,两边贴着一副对联,像是刚刚办过一桩喜事。
他走了进去。
院子里灯火通明。只见西屋门上贴着红红的喜字,屋内有人说话。陆晓渊掀开门帘,一眼就认出了武真真。其时,武真真坐在沙发上与两个年轻人喝酒。
“真真。”陆晓渊叫道。
“你是……”武真真望着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陆晓渊?”
陆晓渊笑了一下,说:“是我。”武真真忙让他坐下,倒了一杯茶后,出去了。等了几分钟,不见武真真进来,陆晓渊起身走了出去。
武真真正在门楼下与他的母亲说话。原来,今天是武真真哥哥结婚的日子。
武真真母亲让陆晓渊进屋说话。武真真道:“怎么会是你……陆晓渊,那年,你突然辍学了,这些年你在干啥?”陆晓渊淡淡一笑,道:“像是做了一场梦……”武真真见他形容憔悴,衣着脏旧,不好再问下去。说:“这么晚了,你……我哥哥今天结婚,我请假了,你来得真是时候。”陆晓渊道:“你还在上学吗?”武真真道:“再混两年就高中毕业了。好歹拿个毕业证,将来到京城去发展。”陆晓渊沉默了,想起曾经与武真真在学校共读的时光,武真真学习好,又善解人意。如今几年不见,变了样。一种复杂的况味涌上心头。
“家里没地方住。”武真真接着说,“亲戚们都在这里,真没有地方了。”
陆晓渊淡然一笑:“那我就走了。”
武真真不再言语,目送陆晓渊离开家门。天上,月色皎洁。
“陆晓渊……”陆晓渊走了几步,武真真叫住了他。
陆晓渊回过头来,武真真上前几步,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一百块的人民币,塞给陆晓渊,哽咽了一下:“前面就是三里镇了,那边有个旅馆……等我日后发展好了,再帮你。”陆晓渊沉默。
……
怀揣着这一百块钱,陆晓渊来到三里镇。此时,刚过午夜,小镇四处安安静静,唯有一家旅社门口的灯箱还亮着。陆晓渊走上前,按响门铃。
开门的是一个男子,身上裹着一条被罩。
“住吗?”
“是的。”
男子敞开门,陆晓渊走进去。这是一家阁楼式旅馆,空间不是很大,却干净整洁。
男子拿了钥匙,陆晓渊随他上了二楼。男子让他看了一个房间,是一个单间。陆晓渊问价钱,男子道:“原本这是收二十的,现已过了零点,给十五吧。”陆晓渊看了看,也不好意思再还价,便付了钱。男子收了钱,道:“洗漱什么的,轻声点,其他房间都住着客人。”陆晓渊答应着,卸下背包,到洗漱间洗了一下脚,回来后关好门,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钟,陆晓渊醒来。昨晚睡下后,他想着,用剩下的八十五块钱买一辆自行车,以减轻长期步行带给脚的伤痛。不知八十五块钱能不能买到。
陆晓渊穿好衣服,洗了一把脸,下楼去了。刚到一楼楼梯口,只见老板娘从屋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个碗,笑问:“今晚还住吗?”陆晓渊道:“不确定。我上街有点事,回来再说。”
陆晓渊来到街上,转了一大圈,看了一回,竟没有一家卖自行车的。倒是有一家修自行车的店铺,问了一下才知道,有一辆二手自行车要卖。陆晓渊看了看车,脚踏板新旧都不一样,刹车闸皮也被磨损得快掉了,就没再说话,回到旅社。老板娘问他事情是否办妥,陆晓渊道:“想买个自行车,转了大半条街,竟没看见有卖的。”老板娘道:“巧了,我这里有一辆自行车,是我老公昨天进城时从城里买回来的。你若愿意的话,便宜转给你。”陆晓渊听她这么一说,笑道:“我看看。”老板娘便从楼梯下面一个夹道里将自行车推出来。陆晓渊仔细看了看,车身颜色是那种不多见的孔雀蓝。老板娘建议他先试着骑一下。陆晓渊在门口骑着转了一圈,感觉挺舒适,便决意要下它,问价格。老板娘道:“我老公买的时候是一百三,我儿子已经骑过一次了,既然你要,就少给点吧,给九十。”陆晓渊无奈地笑笑,说:“我就只有八十五块钱了……”老板娘也有些无奈,来回想了想,道:“算了,八十五就八十五,以后常来我这里住就行了。”陆晓渊道:“那是肯定。”于是,陆晓渊将剩下的那八十五块钱付给老板娘。车子到手了,心里十分愉快。
且说陆晓渊买下那辆自行车,心里甚是喜欢,当天便骑车离开了三里镇。
有了这辆车子,从此走路,不用那么费脚力了。转眼到了芒种时节,这一天,陆晓渊经过一个村庄时,见村里的女人们敲锣打鼓地穿街,陆晓渊有些好奇,便问一位年长的老人。老人说,这是他们当地的一个习俗。每年芒种这一天,妇女们都要敲锣打鼓送花神,意在祈求即将到来的夏收不受风雨的侵袭。陆晓渊听了,觉得有些意味。原来,这世界上每一种生命的存活,都有他独特的理由;每一种现象的背后,都有他深刻的本质。
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在路上,有时会眼冒金星,霎时眼前一片黑。他知道,这是饥饿的征兆。此时,他骑着自行车下了一个缓坡,穿过涵洞,眼前是一条整洁的用水泥浇铸的路,路的两边皆是人家。大瓦房,瓷砖贴就的门楼。陆晓渊在一家门前停下来,撑好车子,忐忑不安走进院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走进屋内,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坐在堂屋里出神。
“你好,路过你们这里……”陆晓渊说,“肚子饿了,给点吃的吧。”
女人看了看他,揭开盖布,从蒸屉上拿了两个油饼给了他,并把他让到饭桌旁,端出半碗菜,说:“这是菜。”陆晓渊忙说:“麻烦姐姐了。”那女人并无言语,坐在一边。陆晓渊吃着油饼,就着菜,吃完后,仍觉得饿,便说:“还饿。”那女人起身往里屋去了,陆晓渊随了进去。只见她又端出半盆汤面,递给陆晓渊。陆晓渊忙道了几声谢,接过,站在那里狼吞虎咽。
吃罢,陆晓渊感激道:“谢谢大姐,麻烦了。”那女人道:“不麻烦。”遂将陆晓渊送出院子。在大门口,陆晓渊问她:“前面应该就到封城了吧?”那女人道:“是的,过了桥就是。”于是,陆晓渊告别了她,骑着自行车走了。走在路上,陆晓渊感觉心里踏实多了。
封城是一个大城市,历史上曾出过一位光耀千古的名人,这是封城人永远的骄傲。近些年,为发展经济,封城人自主创业,种起了花椒苗和核桃树。每年盛夏时节,有大批的劳动力涌入封城摘花椒,规模甚是壮观。陆晓渊决定,天黑之前到达封城,饱览一下封城的美景。
来到封城时,天已经全黑。因为是第一次来封城,陆晓渊很想知道封城最有名的景点在哪里。他沿街边慢慢蹬着自行车,整座城市霓虹闪烁。所到之处,处处留意。转了几条街,只感觉封城给人一种大气、从容的感觉。陆晓渊问了几位路人,路人皆指九溪公园。
于是,他骑着车子来到九溪公园。因没钱存车,只好站在公园出入口,远远地往里看。观其亭台楼阁、树木花草等,层层叠叠,次第映入眼帘。夜色中静静矗立着一座宝塔,此塔名叫九溪塔。九溪公园这一名字正是从这九溪塔而来。此时,公园里游人如织,他们或坐或卧,唱歌、听戏……
不知不觉,夜已深。陆晓渊坐在公园出入口一处屋檐下,朦朦胧胧睡去……隐约来至宫门,听到后宫内那些头插黄花的宫女正在捣衣,自己身着一袭白绫,腰悬佩剑,目光炯炯,头顶一片明月。进宫传话的人出来,告诉他次日面见皇帝……陆晓渊突然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听到周围有哗哗哗的雨声,原来是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穿越到古代,成为一个侠客,除暴安良,仗剑天涯……
陆晓渊忙站起来,发现衣服已被雨水溅湿了大半,自行车的后座也淋在雨里。他忙把车子往里挪了一下,抬头看见檐下的雨水已串成了珠子。陆晓渊徘徊在屋檐下,一直到天亮。骤雨未歇。
第二天上午,雨住了。又是一个晴天,封城的大街小巷恢复了往日的秩序。陆晓渊骑着车子来到封城火车站。车站广场有一棵柏树,他放好车子,坐在柏树下,回味着昨夜做的那个梦。这时,他打了两个喷嚏,觉得鼻塞,像是感冒了。衣服粘在身上,浑身不自在。到了下午,鼻塞越发严重,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偏这时又感到口渴。他隐隐担心自己的身体,今晚若还有雨,到哪里栖身?无奈之下,他想起了卖自行车。
但回头一想,有些不舍。好不容易买来的车子,才骑了十几天,如今又要卖,他觉得对不起武真真。但如果不卖,晚上住哪里?况且又有两天水米未进了……想来想去,最后他决定卖掉自行车。于是,他骑着车子到街上寻找买主。在一条僻静的街上,他看见有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摊,最终,他把自行车卖给了这位摊主,卖了五十块钱。就这样,陆晓渊拿着这五十块钱,买了一瓶矿泉水,之后在火车站附近一条长巷里找了一家旅社住下了,每晚十块钱。
晚上,陆晓渊醒来,发现天已黑了。他把衣服洗了一下,然后到街上花一块钱买了一个饼子,回来后就到房间睡觉了。夜里,他睡得很沉,一觉到天亮。谁知天亮后他不想起床,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想到自己这几年的苦累,以及在精神病院住院时的情景,想到自己上学时的模样,甚至又想到自己的父母……在床上翻来覆去。偏这时,他听到隔壁房间有人打呼噜,他便怀疑那人有意打扰他,就无法在床上躺了,穿上衣服,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时,他听到楼下有女人说笑的声音,便认定她们是在议论和嘲笑他。一股无名之火冲上心头,“啪”一声,他将窗户关闭,拉上窗帘……一直到下午,他也不敢下楼。直到晚上,他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混沌。楼下有孩子追逐打闹,他认定他们是在故意打扰他休息,心里又急又生气,于是爬起来将窗帘拉开,头贴在窗户玻璃上往楼下看。夜渐渐深了,四周变得寂静。他好像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里,他看见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醒来,正是夜半,窗外的月光照进他的房间,他开始失眠……
应该说,这几年吃的药,再加上不断的流浪,已经让陆晓渊极度乏力了,大脑多少有点混乱。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与精神病靠得很近了。
次日上午,他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打算下楼去给老板续房费。可是这时,他感到有些害怕,害怕到楼下,有人认出自己。于是,他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直到傍晚。就在这时,他清楚地听到楼下有人喊他的名字,声音很熟悉,是他的一位朋友,叫他快快下楼,他在等他。可是,他一直不敢出门。那人在楼下等着,隔上一会儿就喊他的名字,他还是不敢迈出房间的门。已经很晚了,那人在楼下喊了他最后一遍后,他仍迟迟不肯下楼。这时,他听到轿车鸣笛的声音,料定那个朋友走了。这时,他才鼓足勇气开门往楼下跑去,跑到一楼,来到街上,街上空空荡荡。他跑进对面一家理发店,说要找人,理发店的老板问他找谁,他说找他一个朋友。老板说他找错地方了……多年后,每当陆晓渊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一直觉得十分蹊跷。有时他会想,这是不是老天刻意的安排?时隔仅一年,当陆晓渊第二次来到封城,再到那条长巷里寻找那家旅社时,却再也找不到了。如果说是后来旅社换老板了——那房子总应该不会变吧?可是,陆晓渊努力凭当年的记忆再苦苦寻找时,仍丝毫未果……
已经记不得在那家旅社住了几天。只记得离开那里后,已经身无分文。
之后,陆晓渊便开始在封城火车站一带流浪。具体一点说,应该是在他住过的那条长巷里。因为他害怕走到大街上,怕见人。这天早上,天蒙蒙亮,陆晓渊蜷缩在一家旅社后面的屋檐下。他担心,天亮后怎样见人。越想越担心,便爬起来一路小跑,找到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坐下来。此时,天已大亮。偶尔,有行人从长巷里走过,手里提着青菜或牛奶,开三轮车的小伙子从长巷尽头匆匆驶过……陆晓渊坐在一栋居民楼楼后的水泥台阶上,清晨的阳光照着他的脸。
中午时,他感到口渴,便踉跄到斜对面一户人家要水喝。是一位老奶奶。她微笑着,给他倒了半缸子开水,又拿来一只碗。陆晓渊来回将开水涮了涮,小心翼翼地喝了,复又回到水泥台阶上坐下。这时,老奶奶隔壁又一个年长的老阿姨开了门,走到陆晓渊面前,给了他一只香蕉。又一天清早,陆晓渊走过长巷,四下里寻找着可以吃的东西。这时,他看见路边有一个垃圾桶,桶上盖着一层菜叶子。菜叶子下面是一点炒面,装在塑料袋里的。于是,他快速地把那点炒面拿起,躲到僻静处吃了。这里也是一栋居民楼,吃完那点面,他靠墙坐下来,身边是一条窄窄的小巷。到了中午,他叩开巷子里一户人家的门,说要点馒头。也是一位老人,老人给了他两片馒头,中间夹着一点菜。吃完后,陆晓渊仍坐在那里,头靠着墙,目光呆滞,一动不动。下午时分,有个年轻人从他眼前走过,上了楼梯。过了一会儿,那个年轻人下楼来,给了他一个馒头,问:“你是哪里人?”陆晓渊道:“F城的。”那年轻人道:“吃完后,快回家去吧。”陆晓渊望着他,长久不语。那年轻人蹲在他对面,看了他一会儿,起身走了。
之后的几天,陆晓渊开始走出长巷,到大街上去了。在大街上行走了两天,寻茶讨饭,险些饿死在街上。这天,他看到一列火车从封城城北穿越而过,他就突然想起一个远房亲戚。只是这个亲戚还在F城。最后,他决定,去这个亲戚家。于是,他越过重重障碍,披荆斩棘,来到铁路上,沿铁路向F城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