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月亮下的苹果地

　　离开小镇时，已是第二天早晨。
　　和暖的阳光洒下来，街巷、广场、建筑，角角落落一片安逸。陆晓渊是被一阵疾驶的摩托车的声响惊醒的。他揉揉眼睛，只见广场上已是空空荡荡，骑摩托车的人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踮着脚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出小镇，复又回到铁路上。不知昨夜是怎么过的，只模糊地记得紧了好几次身上的衣服，终又迎来一个白昼。对陆晓渊来说，在路上，似乎是他最能感受到快乐、最能够发现自我的一种状态，如果没有长夜的寒冷和饥饿，那该多好！
　　放眼望去，大地上升起一片薄雾。远处起起伏伏的山脉无声地延伸出温柔的曲线，返青的麦田里流动着汩汩的春水，一畦畦碧绿的菜地里盛开着零零星星的黄白花蕊，蜜蜂彩蝶嘤嘤嗡嗡流连其间。陆晓渊放慢步子，在钢筋混凝土浇铸的枕木上走走停停，不时有辛劳的庄稼人在田间摘菜、浇水。走了不知多远，陆晓渊只觉得浑身倦乏。连夜来没睡个好觉，脚又疼，他艰难地走下铁路，慢慢在路边的小道上行走。
　　太阳渐渐升起。
　　今天的阳光特别好。走了一阵子，只觉得身上发热，额上也渗出了汗珠。此刻，他真的好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可除了一条铁路，几乎全是庄稼地。因为前两天刚刚下过雨，涵洞里阴冷潮湿……他只好打起精神继续走着、找着。不知又走了多远，他看见一大片空地，地里栽着苹果树。他的心一亮，疾步往那个方向走去，翻过一片土塬，绕道来到这片苹果树地里。只见地上积满一层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松软舒适。陆晓渊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欣喜不已，他想起身后土塬上有一领芦席，便快步返回到塬上，捡起那领芦席，铺在苹果树下，脱了鞋子，仰面躺在芦席上……
　　和煦的阳光照在大地上，陆晓渊望着漫无边际的天空，慢慢闭上眼睛，任由阳光、风赶走身上的疲倦，抚慰脚上的痛。
　　他很快进入了梦乡……这个觉，是陆晓渊自流浪之日起，睡得最香甜的一个觉。
　　不知睡了多久，陆晓渊睁开眼睛，夜色已笼罩了大地，他看见了天上的月亮、星星和远处人家的灯火。他长长地回了一口气，凝神片刻，爬起来，浑身轻松舒展了许多。只是脚还有些疼。新的问题又来了——他分明感到饥饿。
　　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他穿好鞋子，系上鞋带，一步一步走出月亮下的苹果地。
　　在经过一片农田时，陆晓渊突然感觉到脚下一软，像踩在棉花上。仔细一看，原来这是一片刚刚浇过的麦田。他拔出深陷的右脚，左脚陷进去；拔出深陷的左脚，右脚又陷进去……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找到了田埂。在田埂上捡起一段树枝将鞋子上的泥抠掉，逶迤来到一条路上。这条路，一直通向前面的村庄。村庄里不时传来狗叫声。
　　陆晓渊向那个村庄走去。
　　他来到一家商店门前。他看到里面货架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老板娘正坐在柜台里面看电视。他犹豫再三，走进去，说：“阿姨，没钱了，能不能给两个馒头吃，好几天没吃饭了。”老板娘转过头来，看了看他，说：“我这里没有可吃的东西，这么晚了，你到隔壁去吧，隔壁是个饭店。”陆晓渊只好走开，来到隔壁。这是一家开业不久的小饭店，里面摆着三五张桌子。这时，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陆晓渊开口道：“师傅，能不能给一碗饭吃，没钱了。”年轻人道：“没饭！你是干什么的？！”陆晓渊道：“过路的。”正说着，从里间走出两个人来，此二人才是这饭店的老板。老板夫妇与年轻人聊了几句，便进去给年轻人做饭去了。陆晓渊干坐在一旁，看了看门口，只见门口停着一辆大货车。年轻人正是这货车司机。
　　这时又进来一个人，大概是隔壁商店的。这人与那货车司机让了一回烟，坐下闲聊起来。饭做好了，老板娘端着饭从里间走出来，放在年轻人面前。年轻人朝陆晓渊冷笑道：“没钱了……这儿没你的饭！”一边说一边埋头吃起来。老板娘这时端出一碗面汤，向陆晓渊说：“先喝一碗面汤。”陆晓渊道了一声“谢谢”。
　　陆晓渊喝了几口面汤，见门外有个脸盆，便出去洗了一下手。年轻人吃完饭，开车走了。陆晓渊只觉得饥饿难耐，便来到里间门口。此时，老板夫妇正准备吃晚饭。陆晓渊见那蒸屉上有几个菜卷，便说：“阿姨，给点东西吃吧，肚子饿扁了。”老板娘看了看他，给了他两个菜卷。问：“今晚你住哪里？”陆晓渊说：“还没找到地方。”老板这时说：“我们这里可是没地方住的，往前走三四里路有一家旅社，你去那里看看。”陆晓渊道了一声“谢谢”，便离开了这家饭店。
　　不知走了多远，周围已看不到人烟了。夜深了，月亮孤独地挂在天边。陆晓渊向前走着，两侧是新栽的杨树苗。每走一段路，他就会停下来坐在路边歇一歇，待体力恢复后，再继续走。不知走到了哪里，他听到路边有哗啦啦的流水声。他停下来，坐在小河边，脱了鞋子，将双脚泡在水里。河水清凉，漫过脚背。夜半，气温骤降，他摸索着又来到铁路上。此时，他感到冷，便到铁路旁的柴草垛里避一避冷气流。至凌晨三四点的时候，他困得实在睁不开眼睛了，只好在路边一间废弃的小屋内胡乱睡一会儿。谁知，小屋四处漏风，躺下没多久，浑身冻得直打颤。手上扎了一根刺。他努力拔出刺，又回到铁路上继续找。好的是，脚不再像之前那么疼了。
　　远远地，他看见前方有微光闪烁。他想，那里应该就是车站。车站内一定有供人临时休息的长凳，也有暖气吧。想到这里，他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走了又一程，他放慢步子。因为他感觉到那点微光似乎离他越来越远——难道那里不是车站？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彼时，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独自站在一片荒野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脚下只有泛着寒光的铁轨和一根根无言的枕木。独自走了这么多年的路，他总是相信，有灯火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一个供人睡觉的空间，或者是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这些都将是他继续走下去的希望。然而这一次，他发现他似乎错了。冷风袭来，他把衣服紧了又紧。
　　初春的夜竟是如此寒冷！
　　有希望也好，没希望也好，他只有往前走，不能停下。走着走着，他看见一座高架桥。
　　这座高架桥桥面开阔，横跨的距离也长。桥下一溜漆黑。即将要通过这座高架桥，他胆颤心惊。他拼足一股劲，低下头，快步通过。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走出了高架桥带给他的恐惧，眼前又是一片平坦，一片月光下的世界。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前方的车站。每走一程，他都会放慢步子回望走过的路。这样，他的心里才会有一种成就感。终于，他看见前面有了明显的灯光，他判断一定是车站。然而，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阵刺耳的火车鸣笛划破夜空，刺探到他的耳膜。他慌忙跑下铁路，在路边站立了几秒钟，火车从他眼前呼啸而过。隆隆的车轮声由近及远，直到消失。
　　后来证明，这次看到的微光正是车站内分布的灯光。这是一个较大的车站。
　　铁轨开始出现分岔，他走上站台。站台很长，他小心翼翼沿最外面的一条线往前走，突然一想，这样走不对。于是调头退了几步绕开了车站，涉过一大片麦田，来到车站前面的候车大厅。
　　候车厅出入口有几个人聊天。陆晓渊知道，近两年与往年不同了，没有车票，候车厅是进不去的。他只好来到售票处。此时，售票处已经停止工作了，陆晓渊便在售票大厅找了一个比较避风的地方，坐着，伸展了一下腿，感觉这里比外面稍暖和些……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直到天亮。
　　陆晓渊已记不起在那个车站过夜后，第二天是怎么离开的。隐隐约约记得这天他来到了一个村庄。那应该是一个很大的村庄，那天正好逢集。
　　陆晓渊在黎明前的街道上慢慢走着。远远地，他看见有一位拾柴的老人佝偻着背，在路边走走停停。大多数人家此刻还在沉睡。这是一条被硬化过的道路，应该是村庄的主干道。天色一点点擦亮，陆续有开着三轮车的小商贩进村了。在路边卸东西，摆摊设点。陆晓渊在一根电线杆下坐下来，看着这些生意人忙碌。清晨的阳光照亮他的脸庞，远处似乎已开始有了此起彼伏的喧嚣。
　　坐久了膝盖会痛。于是他站起来在路边漫无目的地转悠。走着走着，来到一条土路上。路边皆是人家宽敞漂亮的大瓦房。继续朝前走，他看见一棵大树下藏着一个小小的庙，是一个土地庙。庙前有一副对联，很大气，曰：天高自古悬日月，地厚至今载山河。陆晓渊不禁驻足读出声来。觉得这么一个小小的庙，竟也这么器宇轩昂。走进庙内，只见身披黄绸的土地爷塑像正襟危坐，堂前供桌上散乱地放着些供品，供品上已落满一层厚厚的烟尘。
　　显然，已有很久没人到这里祭拜过了，香炉里的香早已燃尽，香灰亦不知被风吹到哪里去了。
　　陆晓渊在土地庙的门槛上坐了一会儿，回身往大路上走去。此时，路两边已被小商贩占得满满当当。卖油炸枣糕的、打饼子的、卖羊汤的、卖窗帘台布被罩的、卖铁锹斧头农具的、配钥匙的、摆水果的……再往前走，有专门卖衣服和鞋的摊子。路上的人越聚越多，陆晓渊从这头走到那头，仍觉得没意思，便在一家超市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坐了。至中午，他感到强烈的饥饿，开始隐隐担心自己的身体。集市上人多，不便开口向人家要吃的，他想着再忍一忍，待天黑他们收摊时再要，那时他们或许会多给一点呢。这样想着，便又站起来在人群中穿行。终于看到太阳一点一点藏到了某户人家的屋顶西边，他感到额头上有大汗。他想到清早看见的那棵大树，想坐在树下歇一会儿。正往那儿走着，忽见前面来了一群十五六岁的学生模样的少年，他们骑着单车，一边嬉笑打闹着，晃晃悠悠朝他这个方向奔来……
　　陆晓渊躲闪不及，仰面倒在地上。裤腿边侧一道自行车轮胎印痕。
　　“对不起！”为首的少年见状忙跳下车，向陆晓渊道歉。
　　“快走！上课时间到了！”后面他的同伙们催促道。
　　少年不好意思地冲陆晓渊笑了一下。陆晓渊这才发现，这少年长相有点像魏鹏程。
　　“实在对不起！你没事吧？”少年看着他，问。
　　没等陆晓渊说话，伙伴们又开始催促。那少年便跨上车子，朝前走了。陆晓渊爬起来，只见那少年回了两次头，似乎并不在意，仍欢快地向前去了。
　　陆晓渊拍了拍身上的土，有点生气。一旁配钥匙的老头叹道：“瞧瞧现在的孩子！撞了人也不扶一下，现在的世道怎就变了呢？”陆晓渊道：“也不怪他。”他摸了摸自己的右腿，不怎么疼，便也没有往那树下去了，默默走出村庄。
　　前面该是一座城市。陆晓渊又走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他才走出城市，来到市郊。此时，他再也没半点力气往前走了，坐在路边，想着白天发生的事。不远处就是个饭店，他决定到那里吃一顿饭。
　　进了门，看见两个服务员站在一起谈笑，老板娘在一旁泡茶。
　　“一位吗？”见有人来，老板娘搭话。
　　“是的。”陆晓渊只感觉眼冒金星。
　　“吃什么？我们这里有饺子有面，还有大盘鸡。”老板娘热情地推介。陆晓渊看了看墙上的菜单和价目表，说：“来一大碗炒面吧。”老板娘答应着让了座，服务员到后厨报饭。
　　陆晓渊坐下，喝了几口面汤。不一会儿，服务员端着一碗香气扑鼻的炒面放在他眼前。陆晓渊从箸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开始吃面。
　　吃完后，又喝了几口面汤。他瞥了一眼，见老板娘和服务员都不在场，他犹豫了一下，想抽身。这时，老板娘出来了，他笑了笑，道：“阿姨，多少钱？”老板娘道：“七块。”陆晓渊道：“我没钱了，这七块钱能不能……”没等他说完，老板娘抢先道：“没钱？不行！我们这里不欠账！”陆晓渊道：“真的没钱了，我记着这回事，之后一定会给你还上。”这时，老板闻声出来了，拨开老板娘的手，道：“算了吧……其实，我们也不容易，面、菜、油都是要本钱的，你若有心，日后把这七块钱送来，若不送，我们也不要了。”老板娘悻悻地松开手，陆晓渊道了一声“谢谢”，落荒而逃。